第三章 疯子对睡猫 第一节
运输署交通指挥中心的巨大荧屏是由许多十五寸阔的屏幕构成的。坐在这里,可以直接观察香港和九龙的每一个重要交通要点的车流情况。经过十年经营,交通部在重要的道路交汇处竖立起高达五十公尺钢杆,杆顶安装着全天候的电视摄录机,依靠它们把现场交通情况直接输送到指挥中心,让中心控制员可以果断地改变交通灯讯号,维持城市的交通畅顺。石勒曾经多次在这里使用这个代号“捷进行动”系统,从这些荧幕中直接追踪驾车逃走的劫匪,运用改变交通灯号方法,制造人为的交通瓮塞,使许多匪徒面对堵车无路可逃,束手就擒。
这一次,石勒把捕捉疯子的希望也寄托在这个先进的系统上。所以,星期五一早,刑事情报科副主管官铁花总督察奉命接管交通指挥中心,协助石勒坐镇指挥。
章子盈是这里的第三个“不速之客”官铁花总督同意邀请这位鉴证科顾问在场,希望她能在关键时候提供恰当意见,有助指挥围捕。
从上午八时开始,“香港心声”主持人那副飞扬跋扈的声音就在大厅里到处奔窜“……这个政府不懂民意,又不愿意了解民意,”
节目已过了三十分钟,汪孝尔有点情绪不宁,又开始他的满腹牢骚了,“那个不知所谓行政局智囊团都是酒囊饭袋。我在这里忠告政府,你要知道真正民意,要学习如何配合民意。只要坐在收音机旁边听‘香港心声’,或者打个电话请教高明……”
“疯子一次次利用无法跟踪手提电话的特点玩打电话游戏,”
官铁花总督察向章子盈解释。“根据前几次得到经验,我们知道他采用迅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来捉迷藏。第一次是元朗北到元朗南,然后是元朗到锦田间的锦田公路,第三次是官塘到黄大仙之间,估计是利用畅通无阻的龙翔道。不过,我们的专家发现一个漏洞:不管他用的是私家车还是公共车辆,只要他使用手提电话,通电话的时候电波必须经过附近的发射塔来转驳。”
“我有点明白了,”
章子盈点点头,“他以为警方没法子跟踪电话来源,不知道你们可以用这个法子找到他的位置。”
“时间!关键就是时间。”
官铁花赞许地微笑。“我们为什么没法子立刻找到他,因为不晓得他会在什么时候打电话。”
“这一次,他注定走衰运,预告在星期五打电话。”
石勒信心十足地插进来,说道:“我们可以预先抽调警力,在全港各区摆好一盘棋局,张个口袋等他钻进来。”
空气中的汪孝尔又在信口开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当然,我怀疑政府高层那些废物连怎样摁电话号码都不懂。哈哈,话说在前头,就算这些没水平废柴打电话给我,你们说我应该拿起听筒?应该浪费时间给他们指一条明路?教他们怎样治理香港吗?……”
“覆盖香港、九龙、新界地区有七间电讯公司的六百多个发射点,”
官铁花指着最大荧幕上的香港地图再次试图解释。“现在,每个发射点都有A组技术人员守候在收音机旁边,等疯子送上门来。”
章子盈露齿一笑:“只要他的声音出现在‘香港心声’,你根据电话号码追查电波,立刻知道来自哪一个发射塔。”
官铁花手指荧幕,说道:“我只要两秒钟就能找到他的踪迹。再根据道路网络,可以预测他将会到达的下一点。这时候,各区冲锋队都集中警署候命,只要确定他的车子位置,转换交通灯号造成道路堵塞,在史提芬指挥下,实行前后左右包抄,搜捕那一段路中的每辆车和每个人,你说是不是瓮中捉鳖,囊中取物?”
“不过,”
石勒提醒大家,说道:“到现在这一刻,还摸不透他为什么要选择今天?”
“就像所有凶手都喜欢重返现场回味杀人情景一样,他们喜欢主动权在手的感觉,杀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主宰生命,控制别人生死的力量。”
章子盈轻声说道。“我想除了选择今天的未知原因,这个人有一种主宰别人的习惯,他很享受这种操控的感觉。”
节目又过了二十分钟,汪孝尔的声音已经从亢奋低沉下来,也许他跟等待的警察一样,忖度疯子不是临阵退缩,就是存心玩弄。
“……真没水平,香港市民不起来造反,不暴动,不反抗,任由独裁无胆、民主无量,无良、无耻特区政府庸官鱼肉。是因为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见钱开眼、精神错乱,缺乏独立思考,任人摆布,被人牵着鼻子走,得过且过,心理极不平衡。中国如此落后、封建、愚昧,是因为中国文化缺乏西方文明的道德勇气,不肯承担,只会诿过他人。什么……谁?”
声音突然提高,收音机旁的警察也精神一振。
“我们先听一个电话,喂,是谁?你可以说了。”
同一时间的指挥中心里,官铁花总督察朝连接各发射站的电话说,“大家准备。”
石勒接通了监视着莫应彪屋子的部属,“小刘,情况如何?”警长回答:“他还在屋里,长官。”
那个叫人久待的嘶哑声音终于出现在空气中。“汪皇帝,谢谢你让我上来说几句。”
“你是哪一位?”
“我姓方。”
“哦,是你。大家听到了,这位骂我蠢蛋的方先生想再来臭骂我了!”
“不,不……”
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兴奋的声音:“在我这里,薄扶林道3号发射站,长官。”
荧幕地图上有一眼讯号在兴奋地不断贬眼。
在觉士道进行监视的警长同时报告,“莫应彪还没露面,看来不是他。”
空气中,汪孝尔大声地说道。“不要紧,‘香港心声’的听众都知道汪孝尔‘实话实说,有隋有义’。香港是言论自由地方嘛!骂得有理我改过,乱骂一通你自暴丑陋。我一直相信,市民有足够智能判断是非真假,你要骂,我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对抗白色恐怖,不但保护你的权利,还洗耳恭听。文明进步社会一直都是这样喽。”
“汪皇帝,你是传媒公认的香港良心,我想大家都同意谨守文明进步社会传统,一齐向前看!既然携手追求民主、人权,血浓于水,有什么误会大得过追求正义所谓一笑泯恩仇,大局为重嘛。”
“哎哟,如果我没记错,你方先生上次打电话不是讨论,是要提供消息拿悬赏。”
“对呀,我为自己谋取幸福理直气壮,有什么错?而且,我提供的消息有助香港的繁荣安定和自由民主……”
“真没水平!方先生,你没听新闻报告?没读报纸?凶杀案已经水落石出,璺墼乡碎尸案的凶手在前天被捕……”
疯子嘲笑般说:“嘿嘿,不是放出来了吗?”荧幕上的第二眼讯号闪动起来。
“薄扶林道4号,长官。”
“他从东向西行,史提芬。”
官铁花说道。
石勒握紧手里的电话筒回答:“要到6号发射站,才弄得清他在薄扶林道还是域多利道。”
章子盈顺着石勒的手指的地图看清楚他传达的意思——地图上平行的两条道路去到沙宣道,域多利道突然拐弯变成从北向南走向。这里的6号发射站只能影响薄扶林道地区。
汪孝尔洋洋得意的声音:“警方让他保释外出,不撤消指控,声明案件还在调查中。我个人认为,那个富贵警察,那只睡猫跟你一样在胡乱臆造,信口开河。我想你需要有人提醒记忆,你曾经说疯子准备杀第二个人,但自从疑凶莫应彪落网那天开始就天下太平,大家都能安心睡觉。”
“消息来源告诉我,疯子的下个目标是不寻常的人。”
“谁?”汪孝尔提高声音,激动地问:“睡猫是不是又睡过头,逮错人了?警察有没有冤枉好人?”
“侦查是警察的事。我不是私家侦探,也不是安提戈的眼睛。我相信言论自由,追求正义,捍卫人权。我是无名小卒,是一个相信市民拥有知情权的人。”
“我是5号发射站,长官。”
紧跟着声音,第三眼讯号开始闪动。
石勒发出命令,“山顶警署A队立刻从后面跟上去。中区警署B队上域多利道。”
“好了,好了,”
空气中的汪孝尔不耐烦地说,“真没水平,没有人需要你在这里自吹自擂,有话就说,粗鲁点说,你有屁就放吧!”
“嗯,你很老练,汪皇帝,你问得真好!伽达默尔说,好的提问能打开缺口,带来方向和可能性。”
“方先生,”
汪孝尔发怒了,“让我告诉你,商业电台的广告费是每分钟六百元,尽管炉峰电台不收广告,你到底要让纳税人浪费多少钱,才愿意说出市民应该知道的信息?”
“啊!这么厉害!汪皇帝的节目每天四小时,每星期五天,每月六百小时!怪不得那些没良心的混蛋说,这是魔鬼狂笑的社会,香港纳税人每月要花费公币二千一百六十万元支持这个节目,给你随心所欲地对看不顺眼的人进行人身攻击,他们说你所有的指东骂西都没有真凭实据。非议为什么要付二百四十万年薪请你在大气层中公器私用?自吹自擂,抬高自己的人气地位?”
“你……你……”
“我当然和广大市民一起支持你,那些混蛋都不是好人!他们不懂得将抽象问题具体化,四处散布未经证实的指控,任意做出判断和结论,歪曲夸大事实,用人格诋毁的杀手制造危言,造成轰动效应都是文明社会的进步动力。是对弱者的鞭策。他们不懂得只有汰弱留强,人类社会才能进步。”
“薄扶林道6号,长官。”
再有一眼讯号闪动起来。
“他在薄扶林道,”
官铁花说,“十分钟后到置富道第一盏灯号,十五分钟后经置富道下线灯号进入石排湾道,二十分钟后到达华富道灯号。”
石勒作出决定,“疯子在胡搅蛮缠,不会太快挂断,我们在华富道灯号前截停他。”
“‘捷进行动’开始,”官铁花指示灯号控制人员,“在第一盏灯号拖延他三分钟。”
置富道灯号现场的交通画面立刻被转移到最大的荧幕上。交通灯开始从黄色转为红色,车子纷纷依照指示停下。
空气中的汪孝尔气结地说,“我代表市民给你最后机会,你再像那些爱说话的可怜虫一样不切边际,东拉西扯,我取消你的发言权。告诉大家,你得到什么消息”
“消息来源说,他想杀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什么?”汪孝尔在空气中吃惊地呼喊,“你是什么意思?你敢杀我?”
“不,不,不,你误会了,没有人会杀你。汪皇帝是香港良心,是市民喉舌,杀了你香港立刻返回中古黑暗世界,失去了希望,没有了太阳……”
汪孝尔强硬地不让他说下去。“你刚才说杀谁?”
“我说凶手准备杀一个名人,一个像你一样人人都认识的名人。但决不是你。”
“真没水平!”汪孝尔恢复镇定,“理由,你需要一个好的理由!如果凶手是一个像你说的愿意为大众利益舍生取义疯子,他应该有一个能够说服公众接受的理由。”
指挥中心里气氛紧张,荧幕中逐渐增长的车流和空气中的对话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官铁花瞪了石勒一眼,似乎在怪责冲锋队的速度太慢。
石勒戴着耳机,聆听参与包围队伍不断报告过来的新方位,终于,他笃定地朝总督察点了点头。
“转灯。”
官铁花说道。
空气中疯子的声音气定神闲,“理由很简单,杀像庄锦三这种废物没人多瞅一眼。这是个自私透顶社会,人人只在乎自己的安危,没有人愿意振臂一呼,出来示威,谴责政府无法改革公务员队伍,呼吁删除像睡猫这种尸位素餐的庸官。”
汪孝尔接上说:“嗯,我知道香港大多数市民都会同意,公务员队伍出现睡猫这种祸港害民庸官是香港之耻。但我不同意杀人。杀人是犯法行为,用杀害名人的社会效应来追求所谓的正义更不可取。我认为方先生说的是邪理、歪理,是违反道德,背叛文明的行为。”
指挥中心里没有人理睬汪孝尔这种感情丰富的声音,大家都是从文明进步社会里长大的成年人,对这种装三唬四的义正词严已失去反应,只有脑袋还未现代化的笨蛋才会感动得放声大哭,涕泪滂沱。
“薄扶林道7号,长官。”
第四眼讯号眨动同时,鸟瞰置富道下线交通灯号现场的画面出现在最大荧屏上。
“转灯,”
官铁花下令,“在这里再阻他三分钟,到华富道灯号的时候,会堵上二百辆车,我们得到二十分钟的额外时间。”
石勒提醒大家,“A队已经过第一盏灯号,B队接近华富道口。”
就像为了证实他的话一样,冲锋队车队倏地出现在几个荧幕里。
疯子冷冷地说:“消息来源指出,为了公平起见,疯子已经像宰掉庄锦三一样,留下一个有趣的线索考验警察的智力,让富贵睡猫那窝囊货有找到尸体的机会……”
指挥中心里每个人刷地面面相觑,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已经有第二个受害者,而且,这是一个名人。
就像同时的响应,大家看到荧幕上的堵车现场出现大混乱,许多司机打开车门,有人干脆走出来指着交通灯指手划脚叫嚷。幸亏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监察系统,那些粗言秽语才没有进入大厅。
疯子的声音没有停,“……同样地,为了向广大的市民证明警察的颟顸无能,压迫政府全面改革,重整警队,去瘀血,削腐肉。他又在现场留下第二个线索挑战警队,如果睡猫能破解这个线索,就能够捉到他……”
“不对,他不在那里。”
章子盈提高声音说道。
所有的人同时扭过头来。
“不在那里?你说什么?”官铁花怀疑地问。
石勒是第二个醒悟过来的人。“对,我们上当了。”
大厅里继续飘浮着疯子的得意洋洋声音,“……我的消息来源指出,这是一个多么文明的考验,不但公开、公平,而且有充分的透明度……”
“你们听,他讲得慢条斯理,一点不紧张。”
章子盈解释,“他使用手提电话,如果他在堵车现场,我们应该听到此起彼落的汽车喇叭声,甚至叫骂吉……”
“或许他关上车窗,开了空调。”
官铁花说道。
“他机敏、聪明,面对眼前的混乱和吵嚷,不可能没警觉。你们再听——”
空气中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作为普通市民,一个无名小卒,坦白说,我被这个人的诚意感动得哭了几次……”
章子盈说:“他如果在堵车的现场,只有一个解释,他是瞎子才能这样无动于衷、继续滔滔不绝。我们知道他不可能是瞎子,就只能相信第二个解释,他不在那里,没在堵车现场。”
空气中的疯子自把白话说下去:“……所有相信自由、民主、人权信念的政府都奉行尼采的原则:这个世界是由权力意志所组成的,岂有它哉!……”
汪孝尔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方先生,我们等着你告诉大家,你的消息来源告诉你,疯子留下一个怎样的线索考验睡猫。”
“如果他不在华富道灯号前,他在那里?”官铁花颇不情愿问道。
就像回答他一样,扩音机里冒出一个声音,“他消失了,长官。”
“什么消失了?”官铁花倒抽一口冷气。
“通话的讯号,长官。”
另一把声音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他在我这里,狮子山6号发射站,长官。”
九龙半岛地图上有一眼讯号闪动起来。
“不可能,怎么会突然从港岛去到九龙!”官铁花恨恨地说,“检查仪器,迅速报告。”
“狮子山6号,正常,长官。”
“薄扶林道7号,正常,长官。”
该死的!大厅里面面相觑。怎么办?人人在对方眼里看到这个问号。
又一个声音适时报告,“狮子山5号,讯号来自我这里,长官。”
并排眨动的讯号就像一对嘲笑的眼睛。如果讯号正确,疯子的车子应该在龙翔道东行路面上。
耳机里传来冲锋队指挥官的声音,“史提芬,我们等你的决定。”
“取消行动……对……取消行动。”
石勒黯然地对着通话器咆哮。
官铁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向灯号控制员作个手势,说道:“转灯,恢复正常。”
疯子的声音继续在人们的耳边回绕:“……这个有趣的线索跟睡猫和斯居拉女神有点干系……”
“恕我孤陋寡闻,什么叫斯居拉女神?我想我们的听众也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汪孝尔又打断说。
“不知者不罪,你们不像疯子,他是十八个呒呒在肚……”
“等等,我只听过宰相肚里好撑船。什么是十八个呒呒?你把我搞糊涂了,呒呒是什么?馒头?”看来,汪孝尔被挑起好奇心,追根究底起来。
“呒呒就是喃呒佬,即那些念经的道士。你想想,他肚子里藏着十八个念经道士,是不是知好多事?他什么都懂,能知过去未来,有未卜先知之能……”
“未卜先知?这是封建迷信野蛮的中国文化!西方文明世界就从不相信……”
“文明世界?”疯子不客气地拦截他,“你懂得什么?一知半解,不懂装懂中国的包拯在使用推理审判的时候,英国的教士还在用尸体神判法决定杀人犯的生死呢!整整二百年中,他们总是作模作样地召来验尸官和见证人,命令被告用手去摸死者伤口,理由是如果他有罪,尸体的血将会重新流出来。莎士比亚在《理查三世》中对这一种判法有精彩的描述,他是这样写的:啊先生们看,看!死者亨利的伤口,凝合的地方又开口流血了……”
“够了,够了,请告诉大家,谁又是斯居拉女神?”
“希腊神话中那位有一个处女的嘴脸,却没有生育能力的女神。”
“这位女神和疯子的线索有什么关系?”
“跟3的立方有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只要估中睡猫得到斯居拉女神就可以找到第二个凶案现场,在的立方有关的地方能够找到尸体。当然,现场又有另一条有趣的线索,只要勘破个中秘密,就能抓到疯子。”
“请告诉我们,为什么疯子要玩这种智力游戏?”汪孝尔终于问了一个许多人恨得牙痒痒的问题。
“他到底为了什么?”
“我很失望,汪皇帝,你竟然跟他们一样庸俗,真没水平!看来你到现在还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不相信这一切是为了正义?消息来源告诉我,疯子是康德的信徒,他相信头上有日月星辰,心中有道德规律。”
声音消失。空气恢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