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十字车站的信号灯
“路易斯!”卡拉多斯亲切愉快地喊道,让卡莱尔几乎无法把他看作一个盲人,“你是带着某个难题来的吧?我是从你的脚步声里听出来的。”
让他们重逢的那起狄奥尼修斯银币的案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现在是十二月份了。无论卡莱尔先生的脚步有什么内在含意,乍看之下他的行为举止也就是个利落、警觉、冷静的商人。事实上,卡莱尔仍像上次一样悲观和沮丧。
“是你自作自受,这案子乏味得很,”他反驳道,“要不是你上回迫使我轻易许诺——”
“无论有什么让你再次感到困惑的案子,给我一个机会。”
“是的。结果就是你得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案件,对业余爱好者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令人困惑只因为,唔——”
“唔,令人困惑?”
“是的,马科斯。你的玩笑话道出了谚语般的真相。我不用告诉你‘只有难以解决才令人困惑’,而这个案子很可能是无法解决的。你还记得几星期前在骑士十字车站发生的那起可怕的事故吧?”
“是的,”卡拉多斯怀着很大的兴趣回答,“我在报纸上看了所有细节。”
“你看了?”他的朋友质疑道。
“我只是用了通常的表达方式,”卡拉多斯微笑着解释,“事实上是秘书读给我听的。我找出自己要听的,这样他每天十点钟来的时候就能很快清理掉早上的报纸。”
“可你怎么知道要听什么呢?”卡莱尔先生追问。
卡拉多斯摊在桌上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拿过旁边的一张报纸,手指扫过一行标题,眼睛仍朝着向他的访客。
“金融市场——接第二版——英国铁路——”他说。
“真了不起。”卡莱尔低声说。
“其实没什么,”卡拉多斯说,“如果有人拿手杖蘸了糖浆在大理石地板上写下‘老鼠’,你蒙上眼睛也能分辨。”
“也许吧,”卡莱尔先生承认,“反正我们不会做这个实验。”
“对我来说,报纸上的印墨就像大理石地板上的糖浆。但比十二点活字还小的字号我就不怎么在行了,如果比十一点活字还小我就根本没法识别了。所以我需要个秘书。现在说说这起案件吧,路易斯。”
“这起案件——唔——你应该全都记得。一列普通的城郊客运火车没有在骑士十字车站停下,它冲过信号灯,撞上了一列满载乘客正要出发的电气火车。这就像用一个园艺镇压器碾过一排手灯。电气火车的头两节车厢都被压扁了,后面两节也撞得不成样子。这是英国铁路上第一起重型蒸汽火车和轻型电气火车相撞的严重事故,‘对首席运营官来说可真够糟的’。”
“二十七人死亡,四十人不同程度受伤,后来又死了八个。”卡拉多斯说。
“对首席运营官来说确实够糟的,”卡莱尔说,“嗯,主要事实很清楚,重型火车是错误一方。但司机应该为此负责任吗?从一开始他就强烈地声称自己没有差错,他看见的信号是‘通过’——也就是说,绿灯。但信号员说他从来没有拉下过信号——信号灯在事故发生前五分钟就显示是‘危险’。很明显,他们中有一个在撒谎。”
“为什么,路易斯?”卡拉多斯先生随即问道。
“信号灯要么上要么下——红灯或者绿灯。”
“你注意过大北部铁路上的信号灯吗,路易斯?”
“没有特别注意过。怎么了?”
“某个冬天,大约是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一列苏格兰快车上的司机收到了亨廷顿车站附近一个叫艾伯茨·瑞普顿的信号员给他的‘通过’信号。列车继续前进,撞到了一列货运火车,还更严重地撞了一列全速前进的下行特快。十三人死亡,还有受伤的。司机坚持信号是‘通过’,但信号员同样确定他从来没有把信号灯从‘危险’标志上拉下来过。两边都是对的,信号灯也工作正常。正如我说过的,这是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堆积在信号灯杆上的雪把它给压下来了。这是小说家也无法虚构的事实,因为那场暴风雪,现在北部线上的信号灯都改成在中间的了。”
“我想这些应该在调查报告中吧?”卡莱尔先生说,“贸易委员会已经进行了调查,我们有调查报告,但没有事故原因的解释。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是正常的,分歧只在于信号员和火车司机的证词,但谁也没有更加直接有力的证据。哪边是对的呢?”
“这就是你要查明的,路易斯?”卡拉多斯说。
“这是人家付费要我查明的,”卡莱尔先生承认,“但仍无进展。私下里我得对你坦白地说,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我也没有啊,”盲人莞尔笑道,“没关系。当然,火车司机是你的客户吧?”
“是的,”卡莱尔承认,“真见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立场在他那边。陪审团倾向于信号员免责,不是吗?你的客户会被公司怎么处置?”
“两边都被暂停职务了。希金斯,就是那个司机,听说他有可能被发去某个车站打扫厕所。他是个正派、直率而沉默的老小子,一心扑在工作上。现在是他最糟糕的时候——痛苦而多疑——一想到要整天洗厕所和收零钱就让他心绪不宁。”
“自然了。唔,那么这就是我们诚实的希金斯——沉默,也许有点敏感,为公司服务了一辈子,对他深爱的五三八像牛头犬一样忠诚。”
“咦,这正是他的引擎号——你怎么会知道?”卡莱尔尖锐地问。
“在调查报告中提到了两三次,路易斯。”卡拉多斯温和地说。
“那么你只是——没有任何原因地记住了?”
“你应该相信一个盲人的记性,特别是他打算提高记忆力的时候。”
“那么你应该记得希金斯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在这场严峻的考验中表现得暴躁不安。我需要你从各方面来审视这个案子。”
“我记得他称呼信号员麦德是‘一只撒谎的小狗’。麦德现在怎么样了?当然,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是的。他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能言善辩,知道怎么讨好人,滑头得很。在你问之前他就准备好要回答什么了,对一切都深思熟虑。”
“现在你打算告诉我点儿什么,路易斯?”卡拉多斯鼓励地说。
卡莱尔先生笑了笑,以掩饰他不由自主的惊讶。
“有个线索在调查报告中没有提到,”他承认道,“希金斯是个一生节俭的人,他的工资很高,在他那个阶层里算是富人了。我猜他在银行里有五百英镑。他是鳏夫,有个女儿——一个二十来岁很有礼貌的姑娘。麦德是个年轻人,他和这姑娘在谈恋爱——两人私订终身已经有段时间了。但老希金斯不接受这桩婚事,看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信号员,禁止后者来他家,也不许女儿和他说话。”
“好极了,路易斯,”卡拉多斯高兴地大声说,“我们可以为你的客户澄清这红绿灯之谜,把那个能言善辩油嘴滑舌的信号员挂在他自己的灯柱上了。”
“这真的很重要?”
“这太有说服力了。”
“麦德也许是一走神才犯的错,当他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因为怯懦不敢承担责任,他选择了孤注一掷地消灭罪证并矢口否认——也许是这样。但我的想法是,这既不是一起事故,也不是纯粹的预谋。我能想象,麦德卑劣地庆幸自己掌握着那个对他来说既碍事又讨厌的老人的命运。我能想象这使他着了魔。无数次他将手放在操纵杆上享受这种可能。某一天他只是虚张声势地将操纵杆拉下,随即又拉回——也许只这么一次,也许在这个毁灭性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就经常这么做。这其中包括了将火车司机致于死地的可能性。无论如何我们的老司机都将名誉扫地,因为从表面上看,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人有可能心不在焉地冲过危险信号,而不会毫无意识地把信号灯拉下又拉上。”
“那个司炉死了。你的理论里包括了司炉死掉的必然性吗,路易斯?”
“没有,”卡莱尔说,“司炉是个难题。但从麦德的角度来看——无论他是失误还是预谋,都可以这么推论,首先,司炉是有可能死掉的;其次,也许他压根儿没注意信号灯;最后,无论如何他都会支持司机的说法,但我们的好陪审团不会完全采信。”
卡拉多斯抽着烟,若有所思,那双睁开却看不见的眼睛仿佛只是平静地凝望着屋里的某个角落。
“这样解释也未尝不可,”过了一会儿他说,“一百个人里会有九十九个说‘没人会做这样的事’。但对你我而言,已经从不同角度重新认识了犯罪学,知道人有时候是会做这样的事的,否则就没有各种各样奇特有趣的犯罪了。在那条铁轨上你都干了什么?”
对任何能看见的人来说,卡莱尔先生的表情包含了答案。
“你可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呢,马科斯。我还能干什么……我总得为我挣的钱干点儿什么吧。嗯,我刚进行了一次私下调查。有某个人知道的比他说出来的要多,沉默也许是因为友谊、憎恨,甚至强烈的嫉妒,但调查没什么结果。或许有人当时碰巧看到了信号灯。我亲自去了铁轨。信号灯一侧是银行的高墙,另一侧是民宅,但信号灯的位置比储藏室的最底层还要低,不可能在路上或窗户里被看到。”
“可怜的路易斯!”卡拉多斯友善地嘲笑道,“那你是束手无策了?”
“是的,”卡莱尔承认,“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工作了,我想你不乐意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吧?”
“这么说可有点儿不公平,”卡拉多斯得体地回答,“不,路易斯,我将接管你那诚实的老司机,你那油嘴滑舌的信号员,和你那从哪儿也看不见的要命的信号灯。”
“但有一点很重要,马科斯,虽然信号灯看不见,如果机械装置出了问题或者被什么人动过,自动指示器会立即告诉麦德绿灯亮了。我向你保证,在技术上我已经进行了深入研究。”
“我也会这么做的。”卡拉多斯先生严肃地说。
“关于这一点,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敢说我都能告诉你,”他的访客建议道,“也许可以节省你的时间。”
“说真的,”卡拉多斯说,“我想知道铁轨一侧的民宅那边,是否有人在十一月二十六日这天成年或者结婚?”
卡莱尔先生好奇地望着主人。
“我还真不知道,马科斯。”他干脆利落地答道,“我想问一下这有什么关系?”
“一七七五年的庞特圣林桥事故,唯一的解释就是映在民宅窗户上的绿色焰火反光。”
卡莱尔先生暗自笑了笑。“我亲爱的朋友,别让对偶发事件的好记性牵着你跑,”他明智地评论道,“显而易见的原因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但此时的困难在于如何证明。你愿意见见他们吗?”
“无论如何我也要见见他们的,我想先见一下希金斯。”
“两人都住在霍洛威。那么我让希金斯到这儿来见你——明天如何?他现在无事可做。”
“不行,”卡拉多斯答道,“明天我约了经纪人,时间都排满了。”
“是啊,你可不能忽略自己的正事来做这个——实验。”卡莱尔表示同意。
“而且,我更愿意去希金斯家里拜访他。路易斯,一个晚上的时间对于这个诚实的老人来说足够了。我有个埃乌美涅斯时期的好东西给你看。今天是星期二,周日来这儿吃晚饭吧,你可以尽情嘲笑我。”
“这可真是个亲切的邀请,”卡莱尔答道,“好的,我会来的。”
两小时后卡拉多斯似乎又开始了他的研究,呆呆坐着,有时自顾自微笑,一两次笑出声来,但大部分时候他愉悦平静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感情的,那双盲眼凝视着某处不知名的所在。光亮隐藏了他的失明,十二盏吊灯的柔和光芒将屋里照得像白昼一样。最后他站起来摇了一下铃。
“我想格雷特莱克斯先生已经不在这儿了吧,帕金森?”他问道——那位先生是他的秘书。
“我想不在了,但不确定。”仆人答道。
“没关系。到他的房间里,把最近的两打《泰晤士报》带给我,马上——”
当仆人回来后,他说:“翻到最早的那份。日期?”
“十一月二日。”
“好极了。翻到金融市场版,应该是在增刊里。找到有关英国铁路的那一栏。”
“我找到了,先生。”
“城郊客运。读出收盘价格和涨跌幅。”
“城郊普通股,六十六点五至六十七点五,跌幅八分之一。优先普通股,八十一至八十一点五,无涨跌。次等普通股,二十七点五至二十七点七五,跌幅四分之一。就是这样了,先生。”
“拿张大约一星期前的报纸。只读次等普通股。”
“二十七至二十七点二五,无涨跌。”
“再一个星期。”
“二十九点五至三十,涨幅八分之五。”
“再一个。”
“三十一点五至三十二点五,涨幅为一。”
“很好。现在再读十一月二十七日周二这天的。”
“三十一点八七五至三十二点七五,涨幅二分之一。”
“嗯,第二天。”
“二十四点五至二十三点五,跌幅为九。”
“的确如此,帕金森,你知道之前发生了一起事故。”
“是的,先生,可怕的事故。珍妮说她认识的某个人的姐姐的男友的堂兄在这场事故中被扯掉了胳膊——从胳膊那儿扯断的。”
“嗯。现在看看第一个投资专栏,看看有没有什么和城郊客运有关的消息。”
“是的,先生。‘城郊客运,因最近预期扩展的公共汽车服务并不成功,该公司正在悄然放弃这项计划,其原本良好的运输业务也由于周四晚上一起惨痛的交通事故导致股价暴跌。尤其是次等普通股一度下滑了十一点,最近盛传分红已经无望。’”
“嗯。现在你可以把这报纸收起来作为前车之鉴了。帕金森,不要把你的存款投资在次等普通股上。”
“是的,先生,谢谢您。我会谨记在心的。”他在收拾报夹的时候又逗留了一会儿,说,“我得说,先生,我买了一栋阿克顿的小房子,但现在即使是不动产也不能避免被合法的掠夺,先生。”
第二天卡拉多斯先生会见了他在这个城市的经纪人。可以料想他处理私人事务的速度比预期的要快,因为在离开奥斯汀隐修院之后,他又继续前往霍洛威。希金斯正在家里,愁眉苦脸地坐在厨房的炉火前。想到他奢华的汽车可能会引起卡隆戴克街民众的瞩目,这个盲人让车停在离房子较远处,在帕金森那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细微指引下步行而来。
“有位绅士要见您,爸爸。”希金斯小姐在门前说。她一眼就对这两个访客的地位作出了判断。
“为什么你不请他到客厅里去呢?”前火车司机喃喃说道。他的脸就是一份努力工作和头脑清醒的证明书,但这会儿其中一项可能受到了损害——他的声音和神态都表明他喝过酒。
“我想这位绅士不会觉得我们的客厅和厨房有什么区别,”这位姑娘优雅地说,“况且这儿还暖和些。”
“客厅有什么问题?”她的父亲愠怒地说,“对我和你母亲来说已经够好的了,对你也一样。”
“客厅没什么问题,厨房也没有。”她平静地转向紧随其后走过狭窄通道的那两位访客,问:“你们要进去吗,先生?”
“我可不想见什么绅士,”希金斯抽泣起来。“除非——”他的态度突然转成令人怜悯的渴望,“除非您是从公司来的,先生,来——”
“不,我是代表卡莱尔先生来的。”卡拉多斯回答,仿佛是本能地走向一张椅子。
希金斯轻蔑地笑了笑。
“卡莱尔先生!”他重复道,“卡莱尔先生!他可什么也没做。他怎么不为他挣的钱做点儿事?”
“他做了,”卡拉多斯泰然自若,幽默地回答,“他把我打发来了。现在,我要问您几个问题。”
“几个问题!”这个愤怒的人咆哮道,“为什么!该死的,整整一个月除了回答问题我什么也没干。我可不是付钱让卡莱尔先生来问我问题的,一分钱不花我也被问够了。你为什么不去问哈伯特·亚纳尼亚·麦德先生?——也许你会查出点什么。”
门轻轻打开,卡拉多斯知道那姑娘安静地离开了。
“看见了吧,先生,”父亲说道,转向另一种抱怨,“你看见那姑娘了——我的女儿。为了她的一生我才这么工作啊。”
“没有。”卡拉多斯答道。
“刚出去的那姑娘——她是我女儿。”希金斯解释道。
“我知道,但我没看见她。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是个盲人。”
“盲人!”老人喊道,震惊得一下坐直了。“你是说真的,先生?你好端端地走进来,和常人一样地看着我。你一定是开玩笑吧。”
“不,”卡拉多斯笑道,“千真万确。”
“那么这事可太滑稽了,先生——您这么个盲人怎么能查出看得见的人都办不到的事呢?”希金斯明智地说。
“有些事是不能用眼睛看的,希金斯。”
“也许您是对的,先生。那么,您想知道什么?”
“先来根雪茄吧。”盲人说,递过他的烟盒。直到各种声音告诉他主人已经在舒适地抽烟了,才开口说道:“事故那天你驾驶的是从诺特克里夫开出的六二零七次列车,到达朗伯斯桥——在伦敦主站之前是各处都停,朗伯斯桥再往后就相当于一趟快车了。列车在七点十一分离开朗伯斯桥,在到达泰晤士河的斯旺斯特德之前是不会停的,这段距离是十一英里,到站时间是七点三十四分。然后从斯旺斯特德驶向英格菲尔德,即这条线的终点站,到站时间是八点五分。”
希金斯点着头,想起对方看不见,说道:“是这样的,先生。”
“这就是你一天的工作吧——在诺特克里夫和英格菲尔德之间穿梭。”
“是的,先生,大部分时候都是三趟上行和三趟下行。”
“下行时的停靠站都一样?”
“不,七点十一分是唯一一班从朗伯斯桥直接开到斯旺斯特德的火车。您知道,这正是人们所说的下班高峰期快过去的时候。很多住在斯旺斯特德的下班较晚的绅士经常乘坐七点十一分这班车。其他车次我们每站都停,此后则是不时停靠。”
“事实上,也有其他的火车走同样的路线?”
“是的,大约六列。”
“其中有——就是说,在高峰期之内——有从朗伯斯桥到斯旺斯特德之间不停站的车次吗?”
希金斯思索了一会儿,怒气和烦躁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他又是个优秀的技师了——朴拙,但拥有能力和自信。
“我不能明确地回答您,先生。很少有经过铁路交叉点而不停站的短途火车,但有些也许会。之前一分钟会有指示,但我没得到过这样的指示。”
“不要紧。你在调查中说过,骑士十字车站东边的‘停止’信号灯对你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个频率有多高——请注意,只是七点十一分这班车。”
“一周也许有三次,也许两次。”
“事故发生在周四。您是否留心过,在周四被通知停车的频率比其他时候要稍微高一些?”
司机为这个问题掠过一丝微笑。
“您碰巧不住在斯旺斯特德吧,先生?”他问。
“不,”卡拉多斯承认道,“怎么?”
“嗯,先生,我们总是在周四被通知停车——可以说,事实上总是如此。对那些长期乘车的人来说这几乎相当于定律了,他们可是对这班车翘首以待呢。”
卡拉多斯的盲眼具有掩饰情绪的非凡才能。“哦,”他温和地说,“总是如此,几乎相当于定律了,是吧?为什么总是周四呢?”
“我听说是和提早停止营业日有关。郊区的交通有点不同。按理我们的车应当是推迟两分钟的——周四是我们通常都得在隧道外等待一趟西进的电气火车过去。”
“那么当天你是为此做了准备的?”
“是的,先生,我做了准备,”希金斯说,在进行某种回忆,“陪审团不理会这点让我很生气。三个月里也可能有一次我会在周四得到通过的信号,我不能因为事情不符合我的预想就去询问对错。信号灯就是给我的命令,先生——停止!前进!我只有遵守,就像听命于战场上的将军。否则会发生什么呢!他们说我走神纯粹是胡说八道,提出这个主张的人是个理发师,在他们作出判决时,他还分不清‘保持距离’和‘停止’的信号有什么差别!那个信号灯给我命令,先生,就是‘前进和守时’!”
卡拉多斯安慰性地点头表示同意。“我想提问就到此结束吧。”他说。
“结束!”希金斯惊讶地喊道,“为什么,先生,您还有很多事不知道呢。”
“已经够多了。而且我想你被翻来覆去地盘问也并不舒服。”
老人不安地在椅子里挪了挪,急得用力拽他的花白胡子。
“您可别介意我刚才说的,先生,”他道歉说,“不知什么缘故,您让我觉得这事有点儿希望了。但这几个星期我被他们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纠缠、指责、盘问,几乎对什么都起了反感。现在他们又要把我扔到一个厕所去干活——我在公司工作了四十五年,有三十二年都踩着脚踏板呐——我居然被人怀疑冲过了一个危险信号!”
“你吃了不少苦头,希金斯,但你得学会耐心点儿。”卡拉多斯同情地说。
“您觉得这事儿还有希望吧,先生?您能为我洗刷清白吧?相信我,先生,如果您能让我觉得还能被解救出去——”他停下来忧愁地摇头。“我会耐心点儿的。”他简单地补充道。
卡拉多斯想想就做了决定。
“今天是星期三。我想下星期你就会从你们总经理那儿得到消息的。”
“我的天,先生!您是说真的?”
“在这期间你得举止得体,有礼貌地沉默。尤其是——”他朝立在两人中间那张桌上的一个夸脱壶示意地点了点头,这事让头脑简单的火车司机回想起来总是满腹疑问——“尤其是,别再碰它了。”
希金斯抓起酒壶砸在炉石上,他的脸因为下定决心而发亮。
“我不再喝了,先生。是烦恼和绝望才让我这样的,现在我没它也行了。”
门被匆忙打开,希金斯小姐不安地望向她的父亲和访客。
“哦,发生了什么事?”她喊道,“我听到有摔碎什么的声音。”
“这位绅士会为我澄清的,玛丽,我亲爱的,”老人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而且我永远也不再酗酒了。”
“希金斯!希金斯!”卡拉多斯警告地说。
“这是我的女儿,先生,您不想让她知道吗?”希金斯垂头丧气地申辩道,“那我不会再多嘴了。”
卡拉多斯暗自笑了笑,感觉到希金斯小姐吃惊和怀疑的眼神正试图看出他在想什么。但他只是和火车司机握了握手,也不再说什么,就在帕金森的指引下走向门外那平凡狭窄的街道。
“希金斯小姐穿着的衣服很好看,帕金森,”卡拉多斯说,“行事周到,也不夸张。”
“是的,先生。”帕金森表示同意,他早已不为主人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了。
“帕金森,罗马人有句谚语说‘金子无香’。有时候这挺让人遗憾的。希金斯小姐戴了什么首饰?”
“很少,先生。一支普通的金胸针,像只快乐的——快乐的雀鸟,先生。其他的东西只有一块背面光滑的青铜表,挂在一个青铜蝴蝶结上。”
“没什么炫目或昂贵的东西,呃?”
“还真没有,先生。很符合她这个地位的年轻人。”
“这是我想到的,”他放慢脚步,“我们正经过一个招贴板,是吗?”
“是的,先生。”
“我们在这儿站一会儿,把面前这张海报上的正文部分读给我听。”
“这张写着‘氧络’的?”
“是的。”
“‘氧络’,先生。”
卡拉多斯无声地大笑起来。帕金森就庄重多了,对这件可笑的事只作了轻微让步。
“这枪打偏了,帕金森,”当他的主人能开口时说道,“我们试试另一个。”
有三分钟,随着朗读者严谨的责任心和听者强烈的兴趣,某个多余木料和建筑材料的拍卖细节被逐一道来。
“行了,”当最后一点儿念完时,卡拉多斯说,“从一零七号的门那儿还是可以望见咱们的,是吧?”
“是的,先生。”
“没人从那儿向我们走来?”
“没有,先生。”
卡拉多斯再度思索着向前走去。他们回到停在霍洛威路的汽车里。
“朗伯斯桥火车站。”司机收到指令。
汽车在站台那儿被打发回家了,帕金森按指示买了两张到里士满的头等票,要在斯塔福德路换车。“下班高峰期”还没开始,火车进站时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一节空车厢。
从朗伯斯桥到骑士十字车站,帕金森一直在描述自己沿途所见。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卡拉多斯都在不停询问他那观察力和记忆力极佳的仆人。随后他的提问结束了。他们在骑士十字车站东边经过了“停止”的信号灯。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往回坐到骑士十字车站,但这次卡拉多斯对周围的景象不再感兴趣了。“我们要去看些寓所,”对此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先生。”帕金森对这趟不寻常的旅程也只答了这么一句。
离开车站后,他们迅速来到与铁路线平行的一条路上——一条沉闷的乡村大道,老房子摇摇欲坠,偶尔有一两处钉着黄铜名牌的住户,但大部分都是用于出租的二流公寓。
“有旗杆的房子后面的第三栋。”卡拉多斯说。
帕金森按了门铃,一个年轻女仆前来应门。因为是午后休息时间,她看起来不那么整洁。她通报了卡拉多斯的到来,随后回复他丘伯小姐在家,把他们带进一个气氛阴郁的小客厅等待。
“我现在是‘几乎’失明,帕金森,”卡拉多斯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这样就省得解释了。”
“好的,先生。”帕金森答道。
五分钟之后,他们等来了大概也在午睡的丘伯小姐。“要在伦敦看眼科大夫”的卡拉多斯为自己和他的仆人安排暂住的房间。
“我的单人间必须朝北,”他说明,“我需要光。”
丘伯小姐表示她非常理解。“有些绅士是需要,”她补充道,“有些则是出于习惯。”她会尽力适应这一切。的确有个曾经租出去的房间是朝北的,但她不知道刚来的这位绅士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
“是个像我一样的可怜人吗?”卡拉多斯亲切地问道。
丘伯小姐可不这么想。就那个人的状况而言,她认为只是习惯问题。他说他在另一边睡不着。丘伯小姐不得不腾出自己的房间来安置他,谁叫她是在经营一个公寓楼呢,而且古什先生也对自己的习惯给予了慷慨的补偿。
“古什?是一位印度绅士?”卡拉多斯猜测道。
看来古什先生是个印度人。丘伯小姐承认,她一开始还为自己接收了个“黑人”而担心过。但她重申,古什先生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五分钟的亲切交流让卡拉多斯充分了解到古什先生的生活态度和动向——他到达和离开的时间,他的离群索居和日常习惯。
“这是最好的房间了。”丘伯小姐说。
这是一层一个相当大的房间,从窗户可以望见外屋的屋顶,再过去就是铁路,对面立着卡莱尔先生曾经提过的那堵死气沉沉的围墙。
卡拉多斯以他敏锐得让人感到难堪的观察力“环视”着这个房间。
“我得做些日常锻炼,”他边说边走向窗户,抚摸着木框,“您不会介意我修一下这儿吧,丘伯小姐——只是安几个小螺丝钉——”
丘伯小姐说她不介意,随之她确定自己的确不介意,最后她对介意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如果足够宽的话——”卡拉多斯沉思道,严谨地丈量立面,“您有好用的木头尺子吗?”
“哦,当然有!”丘伯小姐喊道,迅速打开抽屉找到卡拉多斯要的东西,“古什先生走后我们清理房间,他认为没必要带走的东西里有这个尺子。是您需要的吗,先生?”
“是的,”卡拉多斯答道,接过尺子,“我想这正是我需要的。”这是一把崭新的白木尺,一便士就可以在任何一家小文具店里买到。他漫不经心地量了立面的宽度,以触摸读出数字,随后继续将指尖在工具边缘轻微地上下移动。
“四又八分之七英寸。”这是他没说出口的结论。
“希望它还好用,先生。”
“好极了,”卡拉多斯回答,“但我的要求还没完全得到满足,丘伯小姐。”
“还有,先生?”女房东说,为一位这样和蔼可亲的绅士效劳是很愉快的,“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因为我的视力很差,所以需要一盏灯,但并不是什么灯都行。煤气灯我用不了。您能帮我找一盏油灯来吗?”
“当然,先生。我有一盏很好的黄铜油灯,是特别为古什先生准备的。他晚上要看很多书,而且比较喜欢油灯。”
“那真是太方便了。我想它可以点一整晚吧?”
“是的,确实如此。古什先生每天都要加满油。”
“油灯要是没油的话也就没多大用处了。”卡拉多斯笑道,随她走向另一个房间,漫不经心地将尺子插在口袋里。
不管帕金森对入住一条偏僻街道上的二流公寓有什么想法,都必须肯定他对主人的忠诚足以压倒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私下想法。无论如何,当他们向火车站走去时,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问道,是否有给他的任何指令。
“没有,帕金森,”他的主人回答,“我们现在的住处很好啊。”
“对不起,先生,”帕金森有些局促地说,“在我看来,您租了一星期的公寓。”
“我恐怕丘伯小姐也这么认为,但某些不可预知的事会阻止我们前往。格雷特莱克斯先生明天要写封信,附上支票和我的歉意,并为我不经意带走的尺子加上一便士,至少这是照价付款了。”
帕金森对这一连串事件不打算再深入了解——这被认为是无可厚非的。
“您的火车来了,先生。”他仅仅说道。
“让它过去吧,我们搭乘下一趟。这个月台的任何一端有信号灯吗?”
“是的,先生,在比较远的那端。”
“我们走过去吧。这里有搬运工或站台人员吗?”
“没有,先生,一个也没有。”
“拿着这个尺子。我要你走上台阶去——顺便问一下,信号灯下面有台阶的吧?”
“是的,先生。”
“我要你量一下灯罩。爬到需要的高度即可,如果必须探身去量的话小心别让你的指甲在尺子上划下记号,虽然这是很自然的,但类似的标记已经做过了。”
帕金森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那是个黑暗且人迹罕至之处,其他人都走向月台另一端的出口。同样幸运的是,这个信号灯并不高。
“依我的判断,灯罩差不多是四又八分之七英寸宽。”帕金森汇报说。
“谢谢,”卡拉多斯答道,将尺子放回口袋,“差不多就是四又八分之七。现在我们搭下一趟火车回去吧。”
周日晚上,卡莱尔先生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塔楼。他带来对任何可能性的思想准备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但随着时间流逝,难以捉摸的卡拉多斯丝毫没有谈到这起案件,卡莱尔的态度转向对主人的调侃式的同情——事实上他也没说什么,但他的语调表达了一切。
直到晚饭结束他们回到图书馆,卡拉多斯才带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第一个象征性的举动就是将钥匙从门外拔下来插在门里边。
“你在做什么,马科斯?”卡莱尔先生问道,好奇心压倒了他迂回的态度。
“你一直在寻开心呢,路易斯,”他的朋友回答,“但帕金森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们最好也做做准备。你有没有带左轮手枪?”
“来和你吃晚饭的我可没带,马科斯,”卡莱尔回答,尽力表现得泰然自若,“一切正常吗?”
卡拉多斯为他的访客迅速恢复常态而亲切微笑,按下身畔古董柜子上的秘密弹簧,一个小抽屉平滑地弹出来,里面有一对深蓝色的手枪。
“无论如何,今晚得谨慎行事。”卡拉多斯边说边拿了一支递给卡莱尔,另一支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们要的人很快就到了,但他情绪如何我们可不知道。”
“我们要的人!”卡莱尔过来兴奋地喊道,“马科斯!你刚才怎么没说麦德要认罪了?”
“没人认罪,”卡拉多斯说,“而且这人也不是麦德。”
“不是麦德……那你是说希金斯?”
“既不是麦德也不是希金斯。有人动过信号灯——希金斯是对的,信号灯那会儿确实是绿色——他是个从孟加拉来的年轻的印度人,叫德莱士纳,住在斯旺斯特德。”
卡莱尔先生望着他的朋友,震惊且将信将疑。
“你是说真的,卡拉多斯?”他说。
“我的幽默感这么好啊!”卡拉多斯笑道,“如果我错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会被证明。”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这样的恶行,真是胆大包天!”卡莱尔先生瞠目结舌,有点语无伦次。
“主要是为了把他自己从一桩毁灭性的投机买卖中解救出来,”卡拉多斯回答,“如果有其他动机——或者至少是某种刺激——我想,无疑我们应该听听。”
“不管怎样,马科斯,我觉得你对我太不公平了。”卡莱尔抗议道。他从震惊的第一反应中恢复过来,感到有些受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对这整件事丝毫不知情。”
“我们都有点儿寻开心的想法呢,路易斯,”卡拉多斯亲切地说,“但你说得对,也许现在还有时间弥补。”他用最简单的话把调查过程描述了一遍。“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等德莱士纳的光临。”
“但他会来吗?”卡莱尔怀疑地问道,“也许他是个多疑的人。”
“是的,他是个多疑的人。”
“那他就不会来了。”
“正相反,路易斯,他会来的,因为我的信让他起了疑心。他正在来的路上呢,否则帕金森会立即给我打电话的,我们就得另外想办法了。”
“你在信里写了什么,马科斯?”卡莱尔好奇地问道。
“我说我急于和他探讨一个有关印度—斯基台铭文的问题,因此派车去接他,希望他能不吝赐教。”
“但他对印度—斯基台铭文有兴趣吗?”
“我根本不知道。”卡拉多斯承认。当外面传来汽车轮碾过砾石路面的声音时,卡莱尔一下站起来,表示他彻底认输了。
“天哪,你是对的,马科斯!”他喊道,从窗帘向外窥视,“车里是有个人。”
“德莱士纳先生到。”一分钟后帕金森进来通报。
访客带着从容和自信走进房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伪装。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瘦弱的年轻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小胡子仔细修剪过,皮肤呈深橄榄色。他的外貌并非不讨人喜欢,但看起来有点儿刺眼和傲慢,打扮也太过时髦。
“哪位是卡拉多斯先生?”他问道。
卡拉多斯站起来,轻轻鞠了个躬,但没伸出手去。
“这位绅士,”他指着他的朋友,“是卡莱尔先生,著名的私家侦探。”
印度人对这样的描述投去锐利一瞥,随后坐下来。
“您给我写了封信,卡拉多斯先生,”他用带着很重外国口音的英语说道,“我得说那是封有趣的信。您问我有关古代铭文的问题,我对古董一窍不通,但我想既然您都派车来接了,当面向您解释更有礼貌些。”
“那只是我信里所写的。”卡拉多斯回答。
“您想见我?”面对卡拉多斯的沉默,德莱士纳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您离开丘伯小姐的公寓时留下了一把尺子。”卡拉多斯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把尺子。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德莱士纳警惕地说,“您一定是搞错了。”
“尺子上标着四又八分之七英寸——信号灯玻璃罩的宽度。”
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无法掩饰他的震惊,脸色都变了,然后冲动地上前夺走卡拉多斯手里的尺子。
“如果这是我的,那我有权处置它,”他喊道,将尺子折成两段,扔进身后壁炉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现在什么都没了。”
“对不起,我可没说被您匆忙处置的这把尺子就是您留下的那把。事实上,它是我的。您的在——另一个地方。”
“不管怎样,如果是我的,您就无权占有,”德莱士纳愈发激动,喘着气说,“您是个贼,卡拉多斯先生,我要离开这儿。”
他跳起来向门外走去。卡莱尔上前一步,但这显然没有必要。
“等一下,德莱士纳先生,”卡拉多斯平静地打断,“真遗憾,您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不想听听我在沙夫茨伯里大道周边的调查结果吗?”
德莱士纳又坐下了。
“随你的便,”他低声说,“我对这不感兴趣。”
“我想得到某种样式的灯,”卡拉多斯继续道,“最简单的解释应该是我的车需要这种灯。很自然我去了长亩街。在第一家店我说:‘我的朋友——他是印度人,是否最近在这儿买了一盏绿色玻璃、宽约五英寸的灯?’他们说没有,但可以给我做一盏。在第二家我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第三家,第四家,终于我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我发现了做过这种灯的商店,并以订制一盏的代价得到了所有我需要的细节。店员告诉我,这对他们来说是新闻——在印度的某些地方绿色是表示危险的颜色,因此汽车尾灯是绿色的。他对这点印象很深,可以在一千个人里认出那位预先付款而没有留下任何地址的顾客。我让您对此感兴趣了吗,德莱士纳先生?”
“怎么——”德莱士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我看起来对此感兴趣吗?”
“您得原谅我是个不幸的盲人。”卡拉多斯冷冷地致歉。
“盲人!”德莱士纳喊道,好像被这个词电了一下,忘了装腔作势,“你的意思是——真的瞎了——你看不见我?”
“唉,是的。”卡拉多斯承认。
印度人将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以悲剧性的姿势将一把重型左轮手枪扔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我让你说了个够,卡拉多斯先生。刚才我要离开,而你和你的朋友却阻止了我,就是将你们的生命置于险地,”他以阴沉的声调说道,“但谁能蔑视命运,谁又能逃避自己的命运?一个月前,我去见某个能预言未来的族人,得到的讯息是:‘你要敬畏一个盲人。’随后她又补充道:‘当这个盲人看见了常人双眼所看不见的,你得与魔鬼讲和。’而当时我还以为她在说来生的事。”
“你承认自己的罪行了?”卡莱尔先生实事求是地说。
“我听从于命运的判决,”德莱士纳答道,“预言里说有个盲人将是天意的工具。我没想到,卡莱尔先生,”他恶意地补充道,“您有眼睛也能查到这结果。”
“你可真是个冷血的无赖!”卡莱尔先生反驳道,“我的天!你知道自己要为许多无辜的人的生命负责吗?”
“卡莱尔先生,你和你的政府要为我的国家每天逝去的那些成千上万无辜的生命负责吗?如果英国被德国占领——他们派出军队和政府驻扎,把子女和各种开支都强加给这个不幸的国家,直至将老百姓压榨到饥荒的边缘,每一个新任官员都意味着要由一千个人的死亡来支付他的薪水——那么如果你去了柏林,毁掉一列火车,你会被当成爱国者受到欢呼的。我做的事正如博阿迪西亚和参孙所做的。如果他们是英雄,我也是。”
“噢,的确是!”卡莱尔愤慨地喊道,“但话说回来!博阿迪西亚是个……是个半传说中的人物,我们只能远远钦佩。个人来说,我并非在表达某种观点。但参孙,我得提醒你,是个《圣经》人物,是个被嘲笑的敌人。可你毫无疑问是被当成朋友来对待的。”
“难道我在这儿不是每天都在被你们这些高傲愚蠢的人嘲笑轻视吗?”德莱士纳沉浸在回忆中说道,眼神恶毒,声音激动得发颤,“哦,我有多么憎恨这些人,每当我走过街道就被他们用纯正的英语一千次称为下等人——一个黑鬼!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凯撒一样,吹口气就叫一个国家灭亡!我厌恶你自得的伪善,卡莱尔先生,我以你永远不能理解的崇高立场轻视并憎恨你。”
“我想我们有点跑题了,德莱士纳先生,”卡拉多斯打断他,公正地说道,“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也不是憎恶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吧?”
“哦,不是。”德莱士纳承认,他的态度转变成某种天真的率直,“我像憎恨你们这儿的男人一样喜欢这儿的女人。一个民族的性格怎么能如此分裂——男人沉闷、愚笨又无礼,而女人聪明、有同情心又懂得欣赏。”
“但有时也需要花点钱吧?”卡拉多斯提醒道。
德莱士纳重重地叹息。
“是的,令人难以置信。她们的天性就是挥金如土。我的津贴——虽然你们大部分人称此为高尚——远远不够。我被迫开始借钱,连利息也无法支付。破产是不切实际的,而且,即使我这么痛恨英国,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离开。”
“是和阿卡狄亚剧场有关吗?”
“你知道?哦,别说出那位女士的名字。为了恢复我的经济状况,我开始从事股票交易。因为我父亲在我所在的那家公司的身份和地位,我的信用很好。我从可靠的权威人士那儿很早就得知,城郊客运的股票,尤其是次等普通股,将因为当时还是内部机密的公车业务合并而严重下跌。我开了个空头账户并大量卖出。股票跌了,但只跌了一点儿,我等着。然后,很不幸的,又开始回升。相反的力量起了作用,舆论也转向了。我想不出解决的法子,为了维持账户运转,我被迫暂时交易一些实际上不属于我的股票。”
“这是盗用,先生,”卡莱尔冷冰冰地评论道,“而且是建立在大规模谋杀之上的盗用!”
“这只是所谓的说法。但在我看来,这只是暂时的。很不幸,回升在继续。某天晚上,我在极度绝望中偶然搭乘比平常稍早的一班车回斯旺斯特德,火车停在某个信号灯前停下,让另一列车通过。车厢里有人在谈话,我听到了一点儿。某人说这样早晚会出事,等等。一闪念,我想到怎么利用这点。如果有场严重的事故,股票一定会下跌,我就可以自保。其他的我想卡拉多斯先生已经知道了。”
“马科斯,”卡莱尔先生激动地说,“为什么不让你的仆人去叫警察,立即拘捕这个已经招供的坏蛋?”
“叫警察吧,卡拉多斯先生,”德莱士纳表示同意,“我一定会被吊死,但我准备的演说将传遍印度,我会像烈士一样受人尊敬,我的祖国将因为我的牺牲而尽快解放。”
“换句话说,”卡拉多斯说,“有半打不满意的地区会发生暴动,一些不幸的警察会被殴打致死,也许还有更坏的事发生。那并不是我们希望的,德莱士纳先生。”
“你打算怎么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德莱士纳带着冷酷的自信问道。
“在一个严冬的早上被吊死可不怎么令人愉快,非常寒冷,也没有朋友在身边,很不人道。漫长的审判,孤独,被拘禁,无法入睡,刽子手将你的双臂套入绳结,这些想象中的事都会在你身上发生。只有非常愚蠢的人才会轻易选择被吊死。”
“您想让我怎么做,卡拉多斯先生?”德莱士纳狡狯地问道。
卡拉多斯将手放在桌前的那把枪上,一句话不说地推过去。
“我明白了,”德莱士纳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闪烁,“你是想让我自杀,把这事儿掩盖起来,不进行公开审判,避免大规模起义的发生。”
“同时,”卡拉多斯和蔼地打断,“也避免让你们值得尊敬的人民蒙受羞辱,避免那位无名女士不愉快地放弃你刚给她的房子和财产。否则,她是一定不会怀念你的。”
“此话怎讲?”
“你所做的交易是重罪,不会被法院支持。牵涉的那家公司会将你告上法庭,可以把你支出的钱财全部因为动机不良而没收。”
“马科斯!”卡莱尔先生激烈地喊道,“你不是打算让这个恶棍最终从绞架上逃脱吧?”
“对绞架最好的使用方式就是不用它,路易斯。”卡拉多斯回答,“你是否想过百年之后的人们会怎么看我们?”
“哦,我当然不是发自内心地支持绞刑。”卡莱尔先生承认。
“没人是发自内心地支持,但我们还在继续执行绞刑。德莱士纳先生是只危险的动物,为了那些温和的动物,他必须死。让他的野蛮行径和他一样湮灭无闻吧。将这些散布出去只会弊大于利。”
“我想过了,”德莱士纳说,“我会照你希望的做。”
“很好,”卡拉多斯说,“这是普通信纸。你最好写封信给某人,说你因为经济困难,不想活了。”
“但没有什么经济困难——现在——”
“那一点儿不要紧。它将会被归结于某种幻觉并用来显示你的精神状态。”
“但我们怎么能保证他不会逃跑?”卡莱尔先生嘟囔着。
“他跑不了,”卡拉多斯冷静地说,“他的特征太明显了。”
“我并不打算逃跑,”德莱士纳在写信时插话说,“你无法想象我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吧?”
“不管怎样,”那位前律师继续嘟囔,“我喜欢身后有陪审团。在精神上处决一个人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行了吗?”德莱士纳将他写好的信递过去。
卡拉多斯为这个向他的洞察力表示敬意的礼物而微笑。
“很好,”他礼貌地回答,“九点四十分有班火车,适合您乘坐吗?”
德莱士纳点点头,站起来。卡莱尔先生很不安地感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又想不出应该做什么。
接着他听见他的朋友在穿过大厅时,衷心感谢这位访客对有关印度—斯基台铭文给他的帮助。随后门关上了。
“有时候马科斯可真是个怪人。”这位绅士不安地自言自语。
(连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