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月·东京
在东京芝区的三田松坡町,沿着地面电车道往前直走的住宅区一角,有一栋精致朴素的基督教堂。
这里是某个总部位于美国马里兰州的新教教团,于一九一二年设立的“东京改心基督教会”。教会的传教士,全是由美国教团总部调派过来,传教士们以这个教会为据点,在日本从事宣教活动。
现在主持这家教会的传教士是罗勃特·史廉生。他今年刚满三十岁,曾在中国待过,单身。他在东京已经生活了两年多,由于他的身材高大,加上日语又流利,因此教友们都和他十分亲近,总是直接称呼他“史廉生”。
教会的建筑样式是北美大陆最常见到的木造两层楼房屋,屋顶形状呈三角形,上面有一座小钟楼,横向搭建而成的木板外墙,在表面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灰漆。这是一栋拥有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建筑物,虽然外观与色彩带着浓厚的异国风味,但此刻看来,却完全与三田松坡町的街景融合在一起,丝毫没有任何不协调的感觉。
教堂的后方,是两层楼高的传教士宿舍。除了史廉生外,里面还住着一对在教堂帮忙的日本夫妇,以及一名美国籍的老妇人。在宿舍旁边,庭院的角落里,有一间由教会经营的幼儿园。教会同时也教授英语以及西洋音乐,因而在附近的中产阶级居民圈子里相当受欢迎。然而,两年前宗教团体法实施后,幼儿园生源锐减,现在仅剩下五六名园生。整个教堂园区被大谷石搭成的围墙所环绕,当幼儿园小朋友下午下课回家后,里面立即变得寂静无声。那名男子来教会,是在星期天的晚上。教会在每个星期四和星期日的晚上,固定会有两次讲解《圣经》的时间。那名男子是在当天晚间的布道活动结束后,也就是晚上八点整的时候,正好出现在教堂。史廉生马上回想起来,他就是星期四时曾经来过的那名日本人。
当大约十名左右的日本信徒,——站起身向史廉生打招呼并准备离开教堂的时候,男子就站在正门出口的旁边,并跟信徒们擦肩而过。
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对《圣经》的教义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换言之,他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才对。
史廉生在心里这样想着。
男子的身材矮小且驼背,年纪大概在五十五岁左右,梳着一头整齐的中分发型。由于戴着高度数的眼镜,很难看出明显的面部特征。不过从对方身上穿的衣服、容貌以及整体感觉来判断,史廉生猜测,他可能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公务员,而且职位应该相当高。
男子在星期四晚间的布道会场,也悄悄露过一次脸。那天,他在讲道刚开始时,走进教堂,坐在最后方的座位上,看似十分专注地倾听着史廉生的讲道。当那名男子走进来的瞬间,史廉生曾一度担心他是不是特别高等警察之类的,但没过多久,他马上察觉,这名男子并不像特高一样,动辄散发出强烈的强权气息。他看史廉生的眼神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或威慑的情感。几次视线相交的时候,史廉生感觉到那名男子内心充满了恐惧及犹豫。当然,这名男子脸上所表露的情绪波动极其细微,不过对于在工作上,经常习惯性地需要察觉他人苦恼的史廉生来说,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应该不至于出错。只是,那名男子的恐惧、困惑及踌躇,看起来似乎不在宗教方面可以解决的范畴之内。史廉生判断,男子的苦恼毫无疑问,是与某种俗世的、现实的事物有关。
史廉生抛下对男子真实身份的不安感,再次集中精神专心讲经。当他念完《启示录》第十六章,抬头看听众们的反应时,那名男子消失了。这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
信徒们全都离开了教堂。史廉生站在讲台上,注视着那名男子。他身穿黑色厚外套,配上一条似乎很温暖的咔叽色围巾,手上戴着一副皮革制的黑色手套。尽管穿着一身不管走到哪里都显得十分适宜的打扮,但男子脸上所显露的恐惧与困惑,比起三天前却更加明显了。现在的他给人感觉是只要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夺门而出的样子。
史廉生用日语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有什么烦恼的话,或许我能够帮上忙也说不定。”
男子凝视着史廉生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顺着中间通道走到教堂里面。
史廉生走下讲台,坐在靠近过道史廉生边最前排的椅子上。那名男子显然还有点犹豫,坐到了同一排椅子的另一端。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史廉生让自己的身体往那名男子的方向斜着靠过去,对着他微笑。男子好几次避开史廉生的眼神,然后又不得已转回来面对着史廉生。他的嘴唇不停地微微开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别紧张,放松点儿,不要着急。”
“谢,谢谢。”男子结结巴巴地说着,“您是史廉生先生,对吧?”
史廉生注意到,那名男子稍微有点龅牙。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再加上龅牙,他看起来像极了报刊讽刺漫画中的日本人。不过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感觉又像受过相当高程度的教育。没准他还会说外语。
“我是罗勃特·史廉生。”
“可以称呼您牧师吗?”
“直接称呼我史廉生就行了。可以的话,就请这么叫我。”
“好的,那么,史廉生,在说话之前,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
“请说。”
“那个……”那名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革手套说道,“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要问我是干什么的。”
“好的,我答应你。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名字不重要,只要请你好好地听我把话说完就行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以牧师的身份,来听你讲述?”
“不是。”那名男子抬起头后摇了摇头,“我希望,你以美国海军部阿诺德·泰勒少校友人的身份,来听我说。”
我所猜想的果然没错。史廉生微笑了一下。
“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在哪里认识我朋友的?”
“几年前,在美国的某条街上。抱歉,我最多只能跟您说到这个程度。”
“那个时候,他有告诉您他的绰号吗?”
“懒汉。”
谈到这里,史廉生已经充分了解男子的来意,于是对他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过去美国海军情报部某位谍报人员所播下的种子,不知不觉已经成熟,现在该是收割的时候了。
那名男子压低声音说道:“我,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首先得要请你理解这一点。”
“爱国心这种情感,是越大声嚷嚷越会让人觉得可疑的东西。因此,您只要告诉我一次,就足够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现在就剩我一个在这里。”史廉生环视了一下灯光昏暗的教堂内部。角落的煤炭暖炉虽然点着火,但室内的空气依旧寒冷。外面的冷风,今天似乎特别的强。史廉生又接着说道:
“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有话不妨直说。”
男子又再次强调:“我真的没有打算出卖国家!”
当史廉生点头后,那名男子于是开始谈论起关于目前日美紧张关系的一些生硬话题。
“再这样子下去的话,日美两国恐怕将会走向决定性的敌对关系吧!我对此感到非常恐惧。”男子对史廉生这样说道。
正如那名男子所言,日美关系在去年日德意三国缔结同盟,以及日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之后,关系变得更加恶劣。
在这几年间,美国政府对日本政府的中国政策,批判的呼声日益高涨,同时他们也对日本的南下政策发出警告,最后,就在去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当日军以武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后,美国终于发表声明,将全面禁止对日本输送废铁。这对一直以来依赖从美国进口的废铁来发展近代工业的日本来说,等于是要求他们关闭国内所有的工厂。
的确,日美通商条约已经失效,也无重新缔结的迹象,但日本政府却认为事情应当不至于发展到经济制裁的地步。结果,事实证明,他们完全错误地估计了美国政府可能采取的行动。
没多久后,日美关系变得更加恶化,最后终于连石油、工作母机、铝土以及铝锭等,全都被列入了禁止输入的清单之中。这对国内四成以上的进口货全部依赖美国的日本而言,无疑意味着近代产业的全面崩溃。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家经营的核心支柱再次面临解体的危机。
政府高层为解决目前这个棘手的难题,商讨了许许多多的方案与策略。虽然,应美国的要求全面撤离中国也是选择之一,但军方和舆论对此却完全无法接受。二二六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如果处理中国政策稍有偏差,甚至很有可能再次掀起另一波的军事政变。
因此,在种种考虑之下,所剩的选择就变得不多了。到底是为了避开战争而心甘情愿忍受穷困,还是为表达不惜一战的决心,继续尝试着改善日美关系?或者是说要直捣南洋,和美国一决雌雄呢?昭和十六年初,日本政府大致上朝着这几个方向在思考。
那名男子面色凝重地继续说道:
“如果日美关系完全破裂,那么日本的经济必然土崩瓦解。日本将会出现的经济不景气,商品严重不足,街头巷尾出现大量失业者,农村的女孩也会被卖掉换取生活费,整个社会将变得动荡不安。当然,如果真与美国发生战争,日本这个国家将会灭亡,这就更不用提了。因此,为了祖国的将来,我希望能够避免这种事态的发生。”
史廉生不发表言论,只是耐心地听着那名男子陈述自己的主张。无论对方的教育程度有多高,但叫对方只说结论就好,往往会令对方打退堂鼓。因此,还是让他说完他想表达的才行,一旦让他省略这段话,他有可能就会放弃继续说下去。
那个男子又说:“军部好像已经放弃用外交交涉的方式来化解当前这个紧张局势了。这点可以感觉得出来。报纸上的言论越来越激烈了。日美开战已是一触即发。”
“日本似乎已经逐渐进入备战状态,这点就连像我这样的宗教人士,都能感受得到。但虽说如此,我们仍然不应该一味地认为就会发生战争。毕竟,只要是稍微看得清局势的人,应该都明白如果日美发生战争,日本必定会以失败而收场,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您知道‘孤注一掷’这句话吗?”
“不是很明白。”史廉生侧着头说道。令他感到诧异的是,明明是在冰冷的教堂里,但男子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赌上命运来决一胜负的意思。”
“所以说,军部相信采取这种作战方式,在日美战争中就有获胜的机会,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他们认为,这样一来胜负或许会变成五五开。”
“真令人难以置信!日本军方高层怎会有如此愚昧的想法!”
“我是一名爱国者。”那名男子再次强调道,“要避免败局的方法有好几种,而我相信,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事情转达给你,即使从表面来看,这样的行为就是在出卖国家。”
“请告诉我,您打算得到怎样的效果?”
“要让军部上下知道,开战是最糟糕且最坏的选择。”
“具体方式呢?”
“请美国针对日本海军正在计划的军事行动,采取明确的对策。除了表达美国已掌握日本海军的意图之外,要让他们明白,不管采取怎样的作战方式,日本都毫无胜算可言。”
史廉生稍微弯下腰,弓起了后背问道:“您知道日本海军的对美作战计划?”
“我只知道这计划目前还在商讨当中。另外……”
“另外什么?”
“目前负责商讨这个计划的人,已经被确定是日本海军当中最有威望的将领,同时也是见识最广博的提督。”
“愿闻其详。”
“我想转达的就是以下这些。首先,日本海军打算在对美战争开始的时候,以先发制人的偷袭战术来击溃美国海军。”
史廉生将耳朵贴近那名男子,等他接着说下去。
“先发制人,然后呢?”
“然后,他们首要的攻击目标是……”男子停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从他喉咙发出的声音,史廉生听得一清二楚。
“首要的攻击目标,是夏威夷的珍珠港。”
“珍珠港?”史廉生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男子的话,“您是说珍珠港吗?”
“正是如此。”牧师是否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这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呢?男子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窥探着史廉生的反应。
男子迟疑不定地注视着牧师的眼神,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偷袭夏威夷。虽然这是个大胆的计划,但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然而,若不幸这个作战计划成功,反而会导致整个日本帝国不可避免的毁灭。”
那名男子站起身,又补充说道:
“请帮我转达给‘懒汉’。对于该如何去应对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他应该很清楚。”
“要说是谁告诉他的吗?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暴牙’,跟他这么说,他就明白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就这样了,抱歉,我得告辞了。”
那名男子说罢,便转身离去。史廉生也跟着站起来,心想自己必须再问清楚些,要不然单凭现在这些,还无法称得上是有价值的“情报”。
“请等一等!”
然而那名男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
男子将教堂的大门向外推开,冷风灌进了教堂里,教堂外面的电线,因为冷风的吹袭而不停地晃动着。男子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门的另一端。
史廉生一路追到了教堂的入口处。教堂的大门,依旧在寒冬冰冷的风中不停地摇晃着,从敞开的大门中,可以看见外面的道路,然而黑暗的街道却显得寂静无声,连一点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有强风的呼啸声,不时扑面而过。男子的身影,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了。
回到传教士宿舍后,史廉生马上拨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哈啰”。
史廉生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有急事吧?”对方说道。那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美国东部口音。
“是的。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有没有空,咱们见上一面。”
“我明天晚上要去朋友家,你要不要也一块去?明天你方便吗?”
“没问题。我会去。”
“六点,在麻布盛冈町的梅菲尔公馆。你知道那里吗?”
“嗯。那里我去过两次。”
“明天是他夫人的生日。带束花去吧?”
“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
挂上话筒后,史廉生有好一会儿,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不动。他在想,自己做事是否太过轻率了?日本海军正在讨论是否偷袭夏威夷的珍珠港。这真的是一条非得立即呈报上去的情报吗?它会不会只是捕风捉影、毫无价值的流言飞语呢?若真的将这条情报向上反映,会不会影响到自己今后的情报评价?
第一,这条情报的出处并不是很明确。那名自称“暴牙”的日本人在说话时,并没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仅是随口说说而已。史廉生无法判断“暴牙”是否可以信任,也不了解他能获取的情报等级,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那名男子在几年前,似乎接触过美国海军的情报工作者,仅此而已。
不对!史廉生又重新梳理了一下头绪。是泰勒少校告诉男子史廉生这个名字的,由此看来,泰勒应该很信任那名“暴牙”,相信他将来一定会为美国带来有益的情报,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冒着我方情报网被暴露的风险,将我的姓名随随便便告诉他才对。这样一想,泰勒和那名日本人之间的关系,恐怕绝非单纯的泛泛之交而已。如果用日本话来表达,他们两人的交情,应该就是所谓“推心置腹的友谊”吧!为此,就算传达出去的内容被人觉得是异想天开,或是无稽之谈也好,我都应该相信那名日本人的话。
史廉生抛开所有疑虑,向同住在这里的米勒德夫人道过晚安后,走上了二楼。二楼寝室的空气冷飕飕的,史廉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解开衣襟,在身上的牧师服外面再披上一件旧外套。在这间没暖气的房间里头,一月的空气显得格外冰冷。史廉生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床铺上。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日籍用人会将热水袋端进来,在那之前,就暂用外套裹住身体取取暖。通过信仰来面对自己无法救赎的不幸灵魂吧!史廉生的脸部微微动了一下,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桌上放置着一只破损的象牙雕刻手镯,以及一个直立的相框。相框夹着的照片中,是一对看起来似乎很幸福的男女。那是史廉生与他心爱的中国女孩。照片中的史廉生比现在年轻四岁,全身上下散发着美国中产阶级特有的、那种让人喜爱的积极向上的朝气。他的眼神纯净无瑕,脸上挂着的微笑里,看不出一丝俗世的烦恼。说起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初登美国大联盟而广受瞩目的新人三垒手一样,这样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若是不认识史廉生的人看了这张照片,绝对认不出来照片上那名健康、活泼、开朗的青年,就是现在眼前的这名牧师。那是四年前的照片。照片拍摄的地点是在南京城外玄武湖中的小岛上。那是一九三七的夏天,日军开始侵略南京的四个月前。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假日午后,拍完照后,史廉生终于下定决心,在中国女孩的耳畔轻声说:“我爱你。”
女孩抬起头望着史廉生,露出如兰花般灿烂的笑容回答道:“我知道。”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不明白我为何为你痴狂,不明白我有多想你。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鲍伯。”女孩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话,“你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吗?即使再愚钝、迟钝,只要看见你凝望我时的眼神,听你和我说话时的声音,还有触碰到我手时的颤抖,难道你觉得,在我心底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吗?”
“我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男子,我一直认为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在想着什么。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我们的事情。”
“鲍伯,你大概是全南京最愚笨的男子了!”
“为什么?”
“你的心情,大家早都知道了啦!宿舍阿姨、校长,还有我的朋友们,甚至你那些美国朋友,大家全都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呢!”
“是真的吗?”
“不骗你。今早在我离开宿舍的时候,宿舍阿姨对我说:‘鲍伯今天如果不向你表白的话,干脆直接把他扔进扬子江算了!让全南京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故意玩弄中国女孩子的白人流氓!’”
“我好像不太适合当演员啊!”史廉生笑着说,“既然已经都这样了,你觉得今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这是在问我吗?”
“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多说了。”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已经表白得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的事啊!你难道听不见我的心跳吗?它就跟敲锣打鼓的声音一样大。我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感觉我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一样。”
史廉生将中国女孩拥入怀里。身高一米八的史廉生,与体形娇小玲珑的中国女孩接吻,即使女孩子拼命踮起了脚尖,也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史廉生干脆将女孩子整个人抱了起来。女孩子用手环抱着史廉生的脖子,紧紧地缠绕着他。然后,女孩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玄武湖水,以及南京天空中飘浮的夏日白云全都在普照大地的白色阳光中融为一体。
这是一个美丽而和平的午后,那场发生在冬天的悲剧,此刻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征兆。对史廉生而言,这是最后一个还能毫无顾忌地,由衷赞美这个美好世界的夏日。这是一九三七年八月的南京。史廉生嘴里呼唤着那女孩的名字。
“美兰。”
罗勃特·史廉生来到中国,是公元一九三五年的事情。为了给南京的基督教青年会教授《圣经》与英语,史廉生从旧金山转夏威夷,然后取道横滨,最后进入了中国。
在此之前,史廉生本来是在缅因州某个小城市里的一家小学当教员。话虽如此,但他执教时间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年而已。他毕业于自己家乡明尼苏达州的州立大学,专攻农业学与生物学,之后又进入麻州的某所私立大学,改行钻研神学。尽管史廉生原本就是一位宗教信仰虔诚的瑞典移民后代,但他并非是那种刻苦耐劳、清心寡欲的个性。若要说他的性格的话,毋宁说他是一位喜好摄影与森林浴、个性爽朗的青年。因此,他之所以接受基督教青年会的招募前往中国,与其说是宗教或是博爱主义方面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单纯因为好奇心与冒险心在作怪。
当史廉生辞去教员工作后,他写了一封信告诉自己的父母说:“这份工作,似乎比起去墨西哥要有意思得多了!”
就这样,史廉生在当时国民党政府的首都所在地,开始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典型美国青年的生活。
他在课堂上,有时会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教中国年轻人学习英文,并且阅读《圣经》。与其说是史廉生带领他们进入到西方基督教的世界,倒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北美白人社会的生活及风俗习惯。史廉生与住在同条街上的美国年轻人们打成一片,并且频繁地举办派对。每当碰到来中国旅游的美国人时,他总会拉着他们一块参加派对,一同狂欢。虽然史廉生也为中国与日本的战争而担忧,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场战争竟然跟他自己的命运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他才刚满二十五岁。
不久之后,史廉生与一名来这里上英文课的中国女孩,关系越来越亲密起来。她的名字叫美兰,是国民党一个政府官员的二女儿。双方认识的时候,美兰刚满二十岁。她在南京有名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攻读哲学与中国文学。
美兰是史廉生所见过的中国女孩中,表情最丰富而且最可爱的女孩。说起来,她的眼鼻等面貌特征,和一般的中国女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然而,她那双大眼睛宛如阳光下的水波一样,充满光泽且灵动无比、可爱动人。当美兰不说话时,她那抿起的嘴角,给人一种倔犟、不轻易屈服的印象;然而当她开口微笑时,散发的魅力让人难以招架。就连打哈欠、吃荔枝,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毫不做作的美感,让人不由得感受到她优雅良好的家教。
当美兰与史廉生站在一起时,她的头还不到史廉生的肩膀,不过她那匀称的身材,十分适合穿旗袍。有时候,在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派对上,当美兰穿高开叉的金色旗袍亮相时,不仅美国人,就连参加派对的中国人也禁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在英语课堂上,史廉生的目光曾多次被美兰所吸引。察觉到史廉生的目光,美兰对他报以嫣然的微笑,对史廉生来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的感觉。
“美兰。”史廉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出了自己在心里反复想了好多次的台词,“下次放假时,咱们一起去划船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美兰的脸上泛起了蔷薇色的红晕,这并不是史廉生的错觉。美兰说道:
“可以到宿舍接我吗?”
“当然可以。”
“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可以。”
“但是……”
“但是什么?”
“我要跟宿舍阿姨商量一下。”
“那,你自己的心意如何呢?”
“Yes。”
“那么今天,就由我送你回宿舍吧!由我来跟宿舍阿姨说。你意下如何?”
当时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卢沟桥事件发生后一个月,国军与侵略的日军在上海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前夕。
史廉生伸出手,触摸着床边桌上象牙雕刻的手镯。手镯的一部分已经缺损了,整体呈现出半月形。那是一个尺寸不大的手镯,是史廉生从南京朱雀路上的古董商那里买来送给美兰的。这个手镯与美兰那有如瓷器般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十分相配。当然,在赠送给美兰时,这个手镯是没有任何缺损的。美兰说:“这大概是明代手镯的仿制品吧!”
史廉生将手镯交给美兰后,美兰回答说:“我会一直爱惜它的。”然后给了史廉生一个吻。这是两人去玄武湖游记二周后发生的事。对史廉生来说,它是那个美好夏日所留下的唯一纪念品。
“美兰。”史廉生将手镯拿在手上,再次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在冰冷空虚的房间里回旋、飘散开来。
次日晚六点十五分,史廉生来到梅菲尔公馆,按下了正门大门的门铃。
庭院里停了五六辆私家车,其中有一辆似曾相识的别克车夹杂在里面,美国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似乎已经到了。
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贸易商史丹·梅菲尔。他是个出生在纽约的美国人,在银座有一家公司。由于他的个性开朗豪爽,因此颇受到那些居住在东京的美国人的欢迎。他是棒球社团东京洋基队的教练,同时也是外国人相扑爱好会的干事。由于他经常在自己家里召开派对,因此在圈内很有名。史廉生与阿姆斯,利用在这里召开派对的机会,有过多次会面。
史廉生在大门口,递上一束花给前来迎接的梅菲尔夫人。夫人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待史廉生进入大厅。抛开日益紧张的日美关系,二十多位美国人聚集在这里,一同饮酒聊天并品尝美味。除了帮忙端碗盘的女佣之外,这里见不到任何一张东方人的脸孔。史廉生拿起红酒杯,与在场的客人敬酒闲聊。没多久,夫人坐在风琴前,开始唱起了盖希文的歌曲。这时,史廉生向阿姆斯使了个眼色,阿姆斯立即察觉到,于是端着一杯威士忌酒走近史廉生。
美国驻日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自美国陆军退役后,便转行做起了外交官。他不太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总是穿着大一号的西装。他那一头杂乱无章的金发,好像从来就没有梳理过。今天,他后脑勺的头发也像平常一样,总有一缕翘翘着。史廉生原本以为阿姆斯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后来想了一想后又觉得,或许阿姆斯的本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吧!史廉生与阿姆斯离开大厅来到走廊,在楼梯拐角阴暗处停了下来。这里虽然听得到大厅众人的喧哗声,但在这里谈话,绝对不会被大厅里的其他客人听见。
史廉生向阿姆斯书记官说道:“说实话,这个情报到底有多少参考价值,就连我自己也抱有疑问。”
阿姆斯摊了摊手,语带催促地对史廉生说:“这个判断就交由国家来决定吧!总之,请你先说出你所得到的情报。”
史廉生用尽可能装出来的平静语气对书记官说:“据我得到的情报,日本海军已经锁定了夏威夷的珍珠港。”
阿姆斯被惊得目瞪口呆。
史廉生连忙解释道:“不,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情报有点愚蠢。但,我又找不出否定它的理由。”
“不对。”阿姆斯回答,“我并不觉得愚蠢。”
“但你看起来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
“今天,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件事情。”
这次换成史廉生大吃一惊了。
“同样的事?”
“没错。从某国的大使口中。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史廉生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件地说明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从见到那名自称“暴牙”的日本男子开始,他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状况,以及对那名男子的印象,还有他所散发的气息、措辞等,全都告诉了阿姆斯。除此以外,史廉生还把“暴牙”对日美关系的阐述,以及他内心的苦楚,以及日本海军内部正在商讨对珍珠港发动攻击的那件事,尽可能准确客观地陈述出来。
阿姆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在听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不停地消化咀嚼这个情报一样,一脸凝重的神情。对于原本担心阿姆斯会一笑置之的史廉生而言,书记官认真的表情,让他大感意外。
当史廉生把所有的话说完时,阿姆斯总算开口了:“我们最好把那个计划当成是有可能会具体实施的东西。它一定会四处传播开来的,而与之相关的人一定也会一下子增加许多。”
史廉生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情报太过诡异了吗?”
“你是说一天两次,又分别来自不同的情报渠道?该不会是个陷阱,想引诱我们上钩吧?”
“若这是个陷阱的话,我想一定会用可信度更高的情报来当诱饵的,你想想看,东京与夏威夷之间,距离约有六千公里远。若日本想偷袭夏威夷,在这种距离下,派出大量的舰队,且攻击之前必须全程不被发现,你不觉得这是一个莽撞而且过于大胆的计划吗?因此,我不认为单凭这种情报,就能够诱骗得了我国负责国防的人员。”
“也就是说,”史廉生接着说道,“你认为这个情报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啰!”
阿姆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
“然而,话虽如此,但若‘暴牙’真如你想象的,是日本中央政府高官的话,他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渠道,根本用不着诱骗你啊!”
“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我倒是能理解。”
“是什么原因呢?”
“那名男子一直在否定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强调自己不是卖国贼而是爱国主义者。所以,他才选择了一个有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渠道。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他选择了我。试想一下,如果他直接向大使馆的职员陈述这件事情的话,就会变成他所一直担心的,也就是真的变成卖国贼了。恐怕,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饱受煎熬,并变得神经衰弱了吧!所以为了减轻心理压力,他将我认定为是他泄露国家机密最合适的人选。”
“看来他有点小视你了!”
“我是个传教士。作为一个情报员,还只是个新手而已。”
“你是一个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传教士,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信念会比任何人更加坚定。为此,我对作为谍报员的您一直怀有无比的敬意。”
史廉生没有应答。阿姆斯将杯子放在身边雕刻有花纹的桌上,继续说道:“我待会儿马上赶回大使馆,今日之内会将这件事转达给大使。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该离开了。”
“我怕被跟踪,所以很抱歉,我就不相送了。”
阿姆斯挥挥手,向牧师道别,转过身走进走廊,迈着大步离去了。
就在同一个时期,秘鲁驻日大使利卡德·里贝拉·舒里巴德也从几个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情报。舒里巴德是一位长期居住在日本的资深外交官,不仅在日本外交部,甚至在一般企业以及平民当中,都结交有许多亲密的日本友人。当然,在居住东京的外国人圈子中,他的人脉也是一样广泛。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不同人那里听到这个传闻,舒里巴德也不禁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日美关系终究还是到了令人堪忧的地步,因此他认为,这绝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传闻。
于是,当舒里巴德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即造访了自己的友人、美国大使馆的一等书记官爱德华·S.克洛克。
“请你不要追查传闻的出处。”舒里巴德欲言又止地说着,“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去追查的话,会让情报提供者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微妙。”
克洛克回答道:“我能理解。”
于是,舒里巴德将自己听到的情报简明扼要地转达给了克洛克。克洛克随后将这个情报,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驻日大使格鲁。格鲁大使在不久前,也曾经从另一个一等书记官阿姆斯那里,听到了完全相同的情报,更何况这次情报来自于他十分信赖的秘鲁大使舒里巴德。因此,格鲁大使马上与海军武官讨论起这个情报,并判断他们有必要打电报,让政府知道此消息。为强调这并非一般流言飞语,所以报告里特别提及了舒里巴德所提供的情报内容:“包括我的一位秘鲁友人,还有一名日本人在内的众多线索透露,日军计划在和美国开战之际,倾其全力大规模地袭击珍珠港。我的一名下属听到了这些情报之后,便将这件事情向我报告。他在报告的最后,又向我补充说明道:‘虽然我自己觉得这只是单纯无根据的胡乱想象,但既然已经从多个渠道得知这个情报,那么,我认为,这件事有必要以最快速度向上呈报才是。’”
这份报告立刻被送到大使馆负责解码的人员手上。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国驻日大使馆发出电报,向政府报告了此事。
报告书经由美国国务院,传到了海军部,然而,格鲁大使的这份报告,却没被这两个部门认为是有价值的情报。之所以会如此,主要是因为这份情报的来源十分不清晰,而且没有显示计划时间表。单凭这样的情报,根本无法掌握日本海军实际的动向。因此,它到最后只是被当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警告,被丢弃在各相关部门负责人的手上而已。不过,在参谋会议上,因为顾虑到来电者是驻日大使,所以他们还是决定向太平洋舰队通报这件事。美国海军情报部(ONI)部长将这样的指示告知了所属的远东课课长。远东课课长阿瑟·H.麦克连中校,以前曾阅读过类似情节的科幻小说,他在心里猜想,这恐怕是东京提供线索的人,把现实与小说中的情节混在一起,再传达给了秘鲁大使了吧!麦克连中校曾经担任过驻日海军军官,其在日本海军中还颇有一定的人脉。他不太相信这个科幻小说式的、大胆的作战计划,于是在格鲁大使的电报后面,再加上了一段自己的见解:
“海军情报部完全无法相信这样的谣言。而且根据已知情报的判断,在目前日本陆海军部队的配置当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将对珍珠湾发动攻势的迹象。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这项计划完全不可能实现。”
尽管美国海军完全无视这个情报的存在,但在其中却有一名对它十分关注的情报官。他是阿诺德·泰勒少校,与麦克连中校同样隶属于美国海军情报部。由于他的身材庞大又臃肿,行动迟缓,所以被人取了个“懒汉”的绰号。
当泰勒少校将这份报告书的副本摆在眼前时,他想起了以前受到自己劝说,前往东京的一名线民。那是一名有着瑞典血统、身材高大的青年,他是改心派教会的传教士,名字叫做罗勃特·史廉生。
为了确认袭击珍珠港这件事的真实性,有必要再派遣一名协助他的人员。此外,希望这件事不要成真,泰勒在心里暗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