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十二日,东京
宪兵队秋庭的办公室里,矶田茂曹长几度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快说。”秋庭不耐烦地催了他一声,“没事,你就说吧。”
矶田警觉地朝门口方向瞄了瞄,低声说:“军纪出现散漫的苗头了。并且,现在看来从昨天开始已经是愈演愈烈了。”
“说得具体点儿?”
“今天早上,军队点名竞有人无故缺席。”
“你这是指宪兵队吗?”
“嗯,说的就是东京的宪兵队。”
“有几个?”
“我们分队有两个,菊町分队有三个。好像其他J分队也有类似的情况。”
“他们是逃跑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
虽说事态还未明朗,但是事情的严重性秋庭是能明白的。如果说宪兵队出现逃兵的话,那就绝不是军纪松散这么简单的事了。闹不好就是军队要垮了。
难不成整个陆军都已经这样了?自从广岛的原子弹爆炸以来,确实是到处人心惶惶。整个军队的气氛异常压抑。最近更有甚者竞有士兵大放厥词、危言耸听。这事的性质是相当恶劣的。其实,秋庭早就接过类似的报告,并且在昨天傍晚召开的与内务省的碰头会上,也是提及了这个问题。但是说,整个军队都会就此混乱下去的话,还真是没有想到。
矶田说道:“更有传言说美军的机动部队已经进驻东京湾了。”
“一派胡言。”秋庭坚定地说,“无稽之谈。”
“但是军营里好像都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大家都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并且还说,不几日就要登陆了。另外,我还听说,日本已经打算接受宣言了。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过现在确实是在和同盟国军方面进行谈判。”
“据说,到时候军队会被解除。他们还会以镇压民族主义者为由,把全体宪兵当成战犯进行惩戒。这在下层士兵那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在是人人自危。”
“你别听这些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不管出现什么事,我们做军人的都应该牢记军令如山。我们只能是执行,绝没有第二条路。”
“还有件事,情况很不乐观。”
“什么事?”
“有人公然在军中闹事,闹不好是要搞军变。”
“这事好像自从冲绳战役以来就有了。”
“但是,昨天已经开始有人敢公开喧嚷,毫无避讳了。”
“在哪儿?”
“在参谋部和陆军省。据说是个经常去市之谷的人放出的风。说是,在海军和军队司令部那边,大西次长公开扬言说,就算陛下下旨要争取和平,海军也应该选择抗战到底。”
“不过是大家传的罢了。你也没亲耳听过吧。”
“但是,在宪兵队的宿舍里,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过一件事。”
“谁?说什么了?”
“说宪兵队在这个时候也得有所作为。东部军队和近卫师团有举旗造反的意思。说我们应该和他们一起行动。”
“到底是谁?”
“鲛口大尉。”
又是这个家伙。东部宪兵队的部属军官,特高科(特别高等警察)的头儿。他在宪兵队里自称是东条宪兵,也是东条执政时幸存的余孽。他这个人倒是很优秀,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因当时在朝鲜揭发了当时的反日组织一举出名。
“我知道了。”秋庭说,“再有这种公开闹事的信息,一定立即上报。还有,加强戒备。告诉士兵别被那些空穴来风扰乱了视听。”
“是。”
秋庭又加了一句:“如果下达的命令有疑似是指挥部那边来的话,别理他。我们大帝国的陆军是大元帅的军队。绝不允许把军队占为己有。”
“是。”
矶田离开后,秋庭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拿起话筒,命令接话员,接陆军省。接到陆军省的电话转接处,秋庭报了个军务局士官的名字。是蒲生少佐,他们是陆军学院同期的学员。电话立即就接通了。
秋庭自报家名,说道:“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午饭吧。”
蒲生的声音好像很紧张。语速很快地说道:“现在我这边正在忙。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好吗?”
“啊?”
“不好意思,再见。”
秋庭很是费解,自己边挂电话,边想着,到底出什么事了?就算再忙,难道连说一两句话的空都没有吗?到底出什么事?难道军务局他们全体都很忙不成?上午九点五十五分,山胁重新回到了副官室。昨天晚上,等同盟国军的消息一直等到深夜凌晨一点。可还是没有任何音讯,这之前山胁已经是两天没睡好了。所以他就暂时先回白金的公馆小睡了会儿。高木正坐在山胁桌子上看文件。山胁走到桌子前面,高木抬起头来。
“有消息了。深夜,凌点四十分。”
那也就是山胁刚刚离开后的事。
“结果是什么?怎么样?”
“你看看吧。这是东京通信队翻译的。”
山胁大致扫了遍。也就两条,其一是对于天皇地位的答复。“天皇……要隶属于同盟国军最高司令长官之下。”
另一条看样是说国体的:“关于日本国家的最终形式,应该根据日本人民的意愿来进行决定。”
看来不管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得看国民的投票了。这就表明至少是给了选择的机会了。高木说:“统帅部门强硬地认为要是这样的话,就没法维持日本现行国体了。但是外务省翻出来的却是国体能够得以继续维持,没有任何问题。”
“外务省怎么翻的?”
“说是天皇的地位要受限于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
没翻错,但是,东京通信队的翻译更接近原文的意思。高木说:“先别声张,两位总长一大早就进宫了。但是,上奏的内容与此相反。只要天皇的地位得不到保证,那么我们就不能受降,谈判还得继续下去。”
山胁没想到,这次反应是如此迅速。这可不像日本军部的作风。按常理说,在军部这帮人看来,天皇权威不容撼动,更不可能隶属于任何人。这时麻生秘书长走了进来说:“山胁,大臣叫你。”
“是。”
山胁进了大臣办公室,米内满脸镇定地看着山胁,顺手递过来一份文件。是打字机打出的英文稿件。米内说:“这个的话,能不能保全陛下的地位?你怎么看?”
山胁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刚才高木给他看的文件的原文。
原文的第七、八行,已经有谁特意拿铅笔在下面画了线。看来这就是问题的出处了。山胁自己试着翻了翻。“从日本受降开始,为保证受降条约的实施,天皇以及日本国政府的国家统治权限,将受能够采取紧急措施的同盟国军最高司令官的支配。”
如果说的通俗点儿的话,就是:“天皇需要服从同盟国军的最高司令长官。”
但是,维持国体和皇室命运的问题怎么办?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题就出在“受支配”这个短语上。“be subject to”这个短语在外交谈判中的意思是什么?
山胁说:“我回去研究下,再向您汇报。”
“不行,我现在就得听到答案。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我得明确我们海军的立场。”
这次山胁是为难了。因为,也就是说,是就此结束战争,还是战斗到底,就看现在山胁的翻译了。
如果现在说,维持国体没有问题的话,那么米内不管是在内阁会议上还是在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都会断然地坚持马上结束战争。
但是,如果翻译说将来的国体形式并不明朗的话,那么到时就连米内也无法控制住军部的场面。因为这样的话,就失去了和那些死硬派对抗的理论根据了。到时候,说不定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战斗到日本被破坏殆尽,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定要想出(be subject to)在历史外交谈判上的原文。山胁在穷尽自己的知识和所学,拼命地翻腾着自己的记忆。
“以前曾经在英国出现过这个词,隶属于克伦威尔的掌控下。”当时,结果是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还有,“曾经罗曼诺夫王朝被要求隶属于红色军的掌控下。”这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be subject to的例文。结果呢?罗曼诺夫家族在混战中被红色军处死。这么说的话,这里的意思也就是……
山胁知道米内一直在盯着自己。此时此刻,他已是汗流浃背了。同盟国军方面应该是知道,这份文件对日本政府来说至关重要。它直接决定着日本下一步的动向。那他们也肯定知道,日本政府和军队是非常看重维持国体这个条件的。也就是说,他们大概也能估计得出,如果他们不答应这个条件的话,就很难达到结束战争的目的。那么到那时,除非动用惨绝人寰的歼灭战,是不可能使日本主动受降的。
这些他们心里肯定都是有数的,那么,他们给出这么个答复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同盟国军方面都能认可天皇的地位的话,那就简单明了地回答就是了,这样战争也就能很快结束了。因为日本也能就此无牵无挂地投降了。但是,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考虑出来的结果,肯定不能就这么简单。
如果这样说的话,也就是说“同盟国军方面对天皇的地位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的承诺”,这才是这份文件最真实的意思。
应该把这层意思如实传达给米内大臣。这份文件并没有保证天皇的地位;天皇以及皇室的未来没有得到任何的保证和承诺。
海军把自己以文官的身份招进来,还煞费苦心地送自己去普林斯顿深造,为的也许就是今天。也就是今天这个情况下才用得上英文和国际法。自己能够享受上尉的待遇,坐到海军秘书这把交椅,为的也就是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为政策的制定出言献策。现在到了你用自己的能力来报效海军的时候了。
好吧!山胁顺三,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现在必须把这句话的正确解释告诉大臣。
天皇的地位没有得到任何保证,并且关于天皇和皇室的未来,他们也没做出任何承诺。
山胁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一眼大臣,大臣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自己,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好吧,就如实禀报了。
等等,山胁,你想没想过你现在的一句话将会带来多么惨痛的后果,这些是你能坦然接受的吗?你能不痛不痒地去迎接本土决战吗?你能忍受国民喋血、满目疮痍、妇孺倒在炮火下的那份凄惨吗?你能问心无愧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吗?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在即将来临的严寒里,露宿街头,食不果腹,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兵戎相见,血肉相残吗?你能坦然面对你的妻子和吃奶的孩子吗?你能用一句理论上就是这么讲的,心安理得推掉这些宛如地狱般的惨象吗?你不会心痛吗?你的血是冷的吗?
怎能没有感觉呢?我也有血有肉呀。山胁脑子里继续翻江倒海地挣扎着。本土决战是最惨无人道的事,任谁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其实,山胁,早在当初的亚洲诸国和冲绳惨案发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把这件事的责任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可是,你没有。如果是考虑到日本近代史上并没有遭受过这么惨无人道的灾难的话,那么这个国家也确实是该遭此报了。我会把这些清楚、如实地讲给妻儿听的。我们为了暂时的富足和野心,蹂躏了那些无辜的国家。这就权当是我们那些个强盗行为的报应了。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是吧,你很清楚的吧。山胁。但是,这个国家也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这个国家,终将不能从这次战争中有任何的收获,也不会得到任何的教训,也不再会有任何能够改过的机会了。这次的战败,估计够这个国家在两个世纪里老老实实的了。难道不应该让这个国家彻底失败一次,狠狠地摔上一跤?难道不应该让这个国家彻底地衰败一次?
怎么办?山胁?
好吧,说吧。正确地说出答案,不做任何的曲解。也许,个人情感与认识最终也是战胜不了现实的。到时,谈判破裂、本土决战、国家的未来,这些都不是你个人能力范围内的事。你只不过是海军省的秘书和法律顾问。
啊!山胁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你们给我听着,道理、知识,到头来你们还是不能决定老子的意志。你们不能支配我,你们既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肉,所以你们不会理解我心底的那份痛。看来,所有的博闻强识、所有的道德理智也没能支配得了这个热血的日本男儿。
山胁看着米内一字一句地说道:“天皇的地位,”话说到一半,山胁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天皇的地位会安然无恙的。”
“我也这么觉得。”米内把那份文件从山胁手里取回来,简短地说了句话,接着就站起来了。
山胁的背上已是汗流成河了。米内戴上帽子,挎着短剑,大跨步地走出海军办公室。
秋庭敲了下门,没等里边的人回答,就一把把门推开了。森四郎稍微欠了欠身,瞅了他一眼。这次脸色不错,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头上的绷带也拿掉了。看样子恢复得不错。森四郎说:“干吗?昨天把我一个人放在这晾了一天。什么意思?”
秋庭回答说:“负责此事的军官还没从广岛赶回来。”
“少废话。我说了,不把芳子放了,别指望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秋庭完全不理森四郎这茬儿,自顾自地说:“我听医院这边向我抱怨,你这个患者可是相当难伺候,一会吃的饭菜不合口,一会照顾不周全,事儿还挺多。”
“我的要求也没什么过分的吧?”
“这第一医院可说了,你在这么满嘴跑火车,没理搅三分的话,就准备把你送到乡下的医院去体验生活,也让你试试滋味。”
“到底想怎么样?”
“不过那样的话,就不方便我们调查问话了,你就暂且待在这儿吧。”
“那我就保不齐会发牢骚。”
“我给你找了个专职看护。”秋庭回头对门口的士兵说,“带进来。”
芳子出现在病房的门口。芳子看见病床上的森四郎,立刻激动万分地喊道:“森四郎!”
森四郎也喊道:“芳子!”
芳子冲开一切,扑到森四郎的病床边。用她那纤纤玉指细细地摩挲着森四郎的头,满目深情。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和激情,毫不避人缠绵热吻。在场的秋庭纹丝不动地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缠绵悱恻的热吻结束后,芳子看了眼秋庭,不好意思慢慢离开了森四郎。森四郎问道:“这意思是要把她放了?”
秋庭摇摇头,回答说:“现在还处在宪兵队的监控下。在有新的决定之前,她先暂时待在这儿。”
“在这儿?病房里?”
“对,让她来做你专门的看护。”
森四郎一脸不愿意的,说道:“不行,我不同意。你看,我现在连自己上厕所都去不了。我可不想我这辈子好不容易遇到的这么一场美好的恋情就这么毁了。”
“她已经同意了。”
“我可是男爵,优雅帅气的男爵。天下无双的美男。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这个邋遢的样子。毁了我那高大帅气的形象。”
“没关系的。”芳子说,“我可是从俄罗斯的监牢走出来的女人。该见的都见过了。我们的感情没那么容易就被毁掉。”
森四郎虽还是一肚子的不满,但是听了芳子的话,也就没再执拗。便接着问道:“你们对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说调查,不过也就是查查她以前和志摩哲也的那些纠葛罢了,还能没完没了吗?”
“确实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估计现在的宪兵队是没工夫过问这事了。”
“三天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几天形势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后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芳子的事情,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需要。”秋庭说,“她在这里做看护的一切手续,我已经办妥了。自由吃饭、散步之类的,都没问题了。但是,千万别想着逃跑。咱之间还是尽量避免发生不愉快。事先申明,我脾气可不怎么好。”
“谢了,少佐。”
芳子也看着秋庭道了句谢:“谢谢您,秋庭少佐。”
秋庭敬了个军礼算是还礼了,接着就毫不迟疑走出了森四郎的病房。出了医院,秋庭一眼就看到,在自己的车旁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年轻的士兵跨在车上,站在旁边的是位年轻的军官,是蒲生。就是刚才秋庭打电话找的那位。当时他和秋庭是一期的,现在军务局勤务室就职。蒲生这个人为人向来很耿直。看样子应该就是他乘坐这辆摩托车过来的。
看着秋庭走近后,蒲生说:“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手下说你来这儿了。”
秋庭说:“你看你还特意过来,打电话给你,本来是我这边有事找你。按理说应该是我去找你的。”
“没事,正好我也有话给你说。到那边走走。”蒲生对摩托车上的那个小士兵说:“在这等着我。”
医院后面,之前是陆军户山学校所在地。只不过现在已经被炸得满目狼藉了,全是斑驳残废,荒凉颓败的光景。两人并肩走了没多久,蒲生就开始说话了:“你先说说你什么事?”
秋庭就在那条废弃的小路上,慢腾腾地晃悠着,说道:“有消息说,军队里有人搞叛乱。”
“果然是这事。”
“难不成你也是来说这事的?”
“是的,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蒲生看了看秋庭,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真诚。
秋庭说:“虽说,我之前也听到过叛乱的消息,但是,这次好像是有人公开在陆军省和参谋总部造势。你没听说吗?”
“从前天开始,就只是这事了。这次是军务局和参谋总部二科挑的头。今天上午,也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中坚那伙校官十多个人,向阿南大臣强烈抗议,要求陆军应该有所行动。”
“什么?”
“就是要采取非常手段。同盟国军给出的答复是我们的国体不能继续得以维持。所以他们想动用武力把和平派隔离起来,然后拒不投降,继续和同盟国军进行交涉。”
“那,阿南大臣拒绝他们了吗?”
秋庭停住脚步,说道:“没有,大臣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也就是说大臣也是有这个意思的。”
蒲生点点头,说:“强烈要求的最后,大臣也算是暂时同意了。现在的话应该是已经在进行准备了。”
蒲生把他们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秋庭。也就是说,他们将会动用东部军和近卫师团,直接目的就是打击皇宫和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使用武力把和平派的领导隔离起来,进而严加看管。
秋庭问道:“说得简单,那么他们想以什么名义发动东部军和近卫兵团?再说了,上边是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的。”
蒲生说:“陆军大臣有紧急部分调兵权。到时候,很可能是以陆军大臣的命令去执行。”
“东部军司令长官和近卫兵团长已经同意了吗?”
“我想现在还没有。但是,他们手下的部分干部已经同意了。”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据说是在政府正式决定投降之前。看政府的动作而行动,不过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了。”
“和平派的主要领导,具体是指?”
蒲生面无表情地说道:“木户、铃木、东乡、米内。”
“那,叛军的主谋是谁?”
“荒尾、竹下、稻叶、井田、椎崎、田中。另外还有几个,但主要的就是这几个了。”
“那参谋长的态度昵?”
“没听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昨天开内阁会议时,河边参谋次长突然把陆军大臣叫出来,要求强化军对威严。这样看来,应该是刚才说得那伙人已经公开对次长施压了,执意要搞政变了。”
“前天开始,就有这个苗头了?”
“今天,听了同盟国军方面的答复,陆军省和参谋总部那边就炸锅了。照目前这个状况看来是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讨论问题了。”
“我想问你句话,你为什么把这些消息告诉我?”
蒲生说:“因为你是宪兵。”
“只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小宪兵罢了。”
“你作为一名宪兵,应该拿出个宪兵的样来。我在军务局里根本采取不了任何措施。”
“好!那我现在马上回去,有消息你再及时联系我。”
“还有件事,”蒲生稍微顿了顿说,“今天在那些向大臣抗议的人里,竟然有个宪兵大尉。这人最近经常往市之谷这边跑。”
“是不是鲛口?”
“你认识?”
“这狼子野心的畜生!”
秋庭转身朝医院那边走了,不由自主跑到车里。
大臣办公室里的争吵声震耳欲聋,就连副官室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副官室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山胁也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是米内大臣正和大西军令部次长进行激烈的争辩。
十一点左右,米内大臣回来了。刚一回来就把丰田军令部总长叫到办公室。看来是因为他和梅津总长两人擅自上奏的事。这次的上奏,他俩是越过了米内大臣越级上奏。米内严厉斥责丰田,质问他到底是拿什么依据上奏的。米内句句紧逼,丝毫没留余地。丰田支支吾吾,到底也没有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据当时在大臣办公室的保科说,最后丰田竟然窘迫地要求辞职。
可是,米内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说完。
“你辞不辞职,你个人说了不算。那得由我来决定。”
丰田刚走出办公室,大西次长就被叫了进去。因为丰田上奏,大西肯定有份,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被叫到的大西满脸怒红,气势汹汹地朝大臣办公室走。可是被今村副官给拦住了,他要求大西把身上的军刀先取下来。被大西断然拒绝。
两人好一番争执,最后今村还是取下了大西的军刀,才让他进大臣的办公室。
这是三十分钟前的事了。
本来就大嗓门的大西,这次更是嚷嚷得惊天动地。那声音连副官室的玻璃都被震的簌簌作响。而且,平时一贯温文尔雅的米内这次也是少有的热血沸腾。
现在保科还在大臣的办公室里,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其实不管怎么说,今村刚才执意要取下大西的军刀也还是正确的。即使这样,今村还是悄悄地拉开底层抽屉,取了个“玩意儿”出来。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下面。山胁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了。
其实,米内这次发脾气的原因不只是上奏的事,估计还包括前天大西次长公开进行演说,要求抗战到底的事。
办公室的争辩声渐渐小了下去。副官室里死一般的静寂,可门却突然被狂风血雨般地打开了。
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的大西出来了。今村马上站起来,赶紧去把大臣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一名副官,把军刀还给大西。大西手拿军刀,恶狠狠地喘着气,朝走廊方向走去。
回到宪兵厅后,秋庭立马就去找东部宪兵队的大谷司令官。但是左找右找也不见他人影,看样子是不在宪兵厅了。
秋庭稍事考虑后,决定直接去面见大越兼二大佐。他是宪兵司令部二科的警务长官,办公室在宪兵厅的四层。秋庭觉得这次事情紧急,还是亲自面见直接领导比较好。
“现在有人制订了一份叛乱计划。”秋庭直截了当地说了。没想到,大越大佐立即警觉地看过来。
“说说看。”
秋庭把从蒲生那里听来的话,原样说了一遍。
大越问道:“主谋是谁?”
秋庭把写有人名的一张纸条递给他。补充说:“我认为现在应该立刻把这些人抓起来。”
“证据呢?”大越说,“难道就说因为他们嘴上说了些不满当前军政的话吧?”
“可是他们连计划都做出来了。”
“即使如此,你有证据吗?你有他们的计划书吗?”
“宪兵队抓几个这样的人还非得板上钉钉的要证据吗?现在的情况是,这关系到大元帅的威严。”
“他们可都是陆军省和参谋部的人,你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得搭上你的小命。并且照现在的事况,搞不好还和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到时你拿不出证据,你想怎么办?”
“但是,事态紧急。说不定叛乱现在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大越把纸条装在军服的口袋里,“这件事非同小可,我马上向上汇报。你等我通知吧。”
“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大越满脸的不悦,“我还用你教我怎么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重申一遍,现在已是万分火急了。”
“我会马上办的。你不用管了,宪兵司令部会处理的。”
秋庭沉默不言,大越蛮横地说:“你可以退下了。”
秋庭隐约地感到这次是自己太轻率了,也许根本就找错人了。算是判断失误了吧,边想着边离开了。秋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三十。
山胁拿起电话一听,是秋庭。
“我有很重要的事。”秋庭说,“我想和首席副官直接通话。”
山胁有点为难,但还是问道:“你是要和今村大佐通话吗?”
“是的。但是,我和副官并无交情。就想麻烦山胁先生先给通报一声,然后能不能直接让副官听电话。”
“你先等一下。”
山胁放下听筒,走到今村的办公桌前,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今村便走到山胁的办公桌边,拿起听筒。今村听着秋庭的电话,只是不住地点头,连像样的答复的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慢慢地露出紧张的神情。
通话进行了三分钟左右,今村放下听筒,对山胁说:“有人想搞政变,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打电话来说希望我们能拿出相应的对策。”
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奇的,因为这两天净是政变、叛乱的事。山胁问道:“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吗?”
“到时根据陆军大臣的命令,行使紧急部分调兵权,动用东部军和近卫师团。目的是隔离皇宫里和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人,进而达到全城戒严。这次的计划是陆军省军务局和参谋二科拿出来的。”
“什么时候动手?”
“还不清楚,说是在政府正式决定投降前。估计会在明天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之前就有所行动。”
确实是来真的了。
“那怎么办?”
今村短暂地想了下,说:“要保证陛下的圣断顺利下达,还不能让这群家伙得逞。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两三天的了。”
“我估计他们会首先对和平派的主要领导下手。”
“我明白。我们要誓死保护大臣。现在我就马上增援陆战队。”
横须贺海军镇守府的海军陆战队,其实已有上千人的兵力。他们现在作为东京警卫队,在所有与海军有关的地点进行警戒。
首席副官,还兼任警卫队的司令。
今村说:“再派一个中队增援陆战队,全都调到东京来。”
高木大臣回办公室了。今村从山胁那里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高木坐在山胁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满脸心事。
高木说:“我刚才去看大臣了,大臣看上去满脸倦容,可还硬撑着说自己没事,撑得住。”
山胁问道:“那刚才总长和次长的事,大臣准备怎么处理?”
“只能把它当成海军省内部私事,自行消化。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大了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呢。”
“这事确实比较难办,大西次长本身就不是个善茬儿。”
“所以现在的人事变动才得更加慎之又慎。”
高木叹了口气,说道:“给我端杯茶。”
山胁向站着的下级士兵打了个手势,接着问道:“上边准备怎么回应同盟国军。”
“大臣当然是准备立即就接受的,但是,今天统战部那边好像是异常地亢奋,估计现在一时半会也很难说服他们。外务省那边是表示他们会等正式的公函到了之后,再采取行动。恐怕他们也是想暂时拖延时间,好让那伙死硬派彻底冷静冷静吧。”
“现在好像有人准备发动政变了。”
“啊?”
“现在政变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要是统帅部那边顺利说服了皇官方面和总理大臣,到时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二二六事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啊。如果说,内阁会议和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上决定继续谈判和交涉的话,那么估计在美军实施第三次原子弹轰炸之前,我们绝不会再有机会提终战的事了。”
下层士兵端了杯凉麦茶给高木。
高木一边慢慢地啜着麦茶,一边眉头深锁的紧紧地盯着远方。
秋庭把矶田叫来,给他派了项新任务。
“从现在开始由你直接负责米内大臣的安全。你直接听我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用你管了。可能海军陆战队不会让你们直接插手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不管怎样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大臣一指头。”
“是。”
矶田“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军礼已经代表了一切。
傍晚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军靴的声音。
山胁朝窗外探了探头,这座航空本部旧址的右手边,也就是现在海军省的东大门,新增了十几个新面孔。看这样今村是对原来的一个小分队不放心,又大幅度地增派了人手。这些人刚一到达,就迅速地开始在门的两边堆沙袋,垒堡垒。
今村长官也走过来,站在山胁的旁边。
“陆战队、大臣的府邸,我也增派了些人手。”
山胁说:“这阵势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呀。”
“形势逼人啊,我还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东京通信队的那些人也配上枪。要不,我也给你把枪吧。”
“还是算了吧,我这外行拿枪反而更危险。”
“也是。”今村表示同意,“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你就赶紧躲在桌子底下去。”
“这还用您特意说吗?应该是人的本能反应吧!”
说话间,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十五分。
据说,到现在同盟国军方面还没给出正式的书面函电。估计应该是会通过瑞典或是瑞士的公使馆传过来,外务省方面还没跟海军方面联系。只要是没有正式的答复,那些死硬派也就没有理由挑起事端,发动政变。估计外务省应该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山胁自己忖度着,这也应该算是外务省那边一个情报处理策略吧。反正我们就一直对外宣称,“没有正式的函电”。谅你们也没什么办法。
六点三十分,秋庭被叫到东部宪兵队司令官室。进去一看,一位军官站在司令官的桌子前面。大谷司令官介绍说,他是陆军省兵务局长那须义雄少将。
这位那须少将稍显困惑地说道:“明天是十四日,在做出最终的停战决定之前,要谨防陆军省内那些独断专行的副官出现越轨行为,所以现在需要时刻警惕他们的一切行动。我是来寻求你们帮助的。”
“什么意思?”秋庭佯装不知地问道。
那须回答道:“是这样的。一些副官妄图借用大臣的命令发动军队来继续作战。”
大谷司令官说:“我决定,从明天早上开始,增派宪兵到陆军省加强警戒。具体的人选和安排工作由你来负责。”
“马上照办。”
不愧是陆军省的人,内部情况掌握得真是不一般。秋庭边朝外走边在心里暗暗地感叹。不过即使如此,事先把矶田派到米内大臣那里还是相当正确的选择。直到如今,保卫米内大臣这种事,除了矶田还真是没有第二人选。
秋庭又突然想起了现在东部宪兵队的军队布置状况。好,那就告诉那须,要求把陆军省的警备增加到四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