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六日,东京
山胁顺三在玄关换下鞋子后,站起身来,他顺手把鞋拔子挂在了鞋架旁边的挂钩上。
真理子也来到玄关这里,帮山胁理了理领带,这并不是因为山胁的领带歪了,只不过是真理子想在他去上班之前,能再接触丈夫一下罢了。
真理子怀孕了,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山胁目前最关心的莫过于是能为真理子找到一些滋补的营养品了。山胁在真理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下。
真理子说:“小心点儿。”
山胁轻轻地点了点头,拉开了玄关的拉门。开门的瞬间,山胁感到身体仿佛是僵住了。玄关的前面,停着一辆车,那架势仿佛是要将门口堵上一般。车的旁边站着两个宪兵。一个是军官,另一个是下级士官,都是从未见过的面孔。军官动了动嘴角说:“山胁书记官,由我们送您到海军省吧!”
这位军官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橡胶或是塑料薄膜似的,没有眉毛,那微笑就如同是刻在梧桐树上一般不自然,唯有他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还能让人感觉到他还是有生命的动物。山胁立马联想到了那些爱摆臭架子的官僚。山胁担心会波及身后的真理子,所以他果断出了玄关,然后马上关上了身后的门。山胁向军官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按理说我应该是还没有资格让你们宪兵队来接送吧。”
军官的表情还是定格在刚才说话时的那个样子,回答说:“我们可是出于一片好意的。请上车吧,我们送您到海军省。”
“难道不是去你们的宪兵总部吗?”
“您在担心什么呢?难道您是做了什么需要我们带您去宪兵总部的事情不成?”
山胁身后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他回身一看,真理子正很担心地看着自己。宪兵队的下级士官打开了车子后座的车门,军官说:“请吧,书记官。不用担心,我们只是送送您而已。”
身后的真理子看着山胁说:“亲爱的……”
“别担心,没事的。今天就让他们送我去好了。”山胁转过身来,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但是……”
“我都说了没事了。”山胁转过身去,向着军官问道,“那就多谢您的美意了。大尉,请问怎么称呼您?”
“东京宪兵队的鲛口宪兵大尉。”
真理子也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万一真是出了什么事,她也好拿着这个名字到东京宪兵队去询问。
山胁坐到了车子的后席位上,这是辆美国车,估计是从中国、新加坡那些地方搞过来的。鲛口军官坐到了山胁的旁边,下级士官坐在副驾驶席上,司机则是个上等兵。
“开车,去海军省。”鲛口说道。
发动机像咳嗽一样震动了两三声,车开始慢腾腾地发动了。山胁回身朝玄关看了看。真理子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山胁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担心。随着车速的加快,真理子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了。
车子从山胁家所在的麻布进入了樱田大道。去海军省的话,确实是走这条樱田大道的。
“听说您前些日子去见高木少将了。”鲛口问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山胁并没有觉得很吃惊,高木当时就说过他已经被宪兵队给盯上了,所以发生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虽说没什么奇怪的,但还是多少有些不寻常。宪兵队为何要把堂堂的海军省教育局长的行动盯得这么紧。
看到山胁一言不发,鲛口又问道:“是在目黑的技术研究所吧!就你们两人吗?”
“他只叫我一个人去的。”
“是什么事呢?”
“是关于根据当前的局势,重新审视制定海军教育制度的事情。”
“只有这些?”
“嗯。”
“那我可就搞不明白了啊,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会特意把书记官您叫到技术研究所去呢?”
“大概是他就那个时候才有时间吧!”
“你们在海军省大楼里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吗?”
“因为教育局已经被搬迁到海军大学去了。”
“好像他也不经常在海军大学吧?”
“他应该是很忙的。”
“对,好像是很忙的。尤其这段时间。先是和海军大将冈田敬介,接着就是我国的各个权势以及各界的领导,频繁地与他们会见。说句不好听的,他一个教育局长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到处活动?”
“我怎么会知道。”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会见到底是要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改革海军的教育制度,就需要和海军的军官、国务大臣频繁会见吗?高木少将在调查科的时候,在筑地的增田,就经常和这些有权势的大臣彻夜交谈。最近又听说开始和近卫公、原田男爵进行接触了。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山胁在心里想,听说?真好意思这样说啊,明明是通过跟踪、监视、逮捕周围的人得来的情报。
“你不妨直接去问局长,局长到底有何用意,我也不知道。”
“看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说句实话,在这个非常时期,还真是有那么几个人毫不负责地到处嚷嚷着要进行内阁的更新换代,甚至主张连国家的领导也一起换掉。如果让这些人为所欲为的话,那么战争不就走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了吗?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论还真是不少!您知道吗?”
“什么?”
“污蔑东条总理,频繁召集并会见那些倡导进行国家领导部门改革的人。不过,这几天我们把《东京每日新闻》的新名丈夫、都留重人等人请到了我们那儿。”
“你是想杀一儆百吗?”
“错。他们根本不了解战争的真正情况,只会到处散布一些愚昧无知的言论。所以想让他们亲眼看看战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可是用心良苦。确实,松前重义也榜上有名了。”
“可是那个人早就过了服兵役的年龄了。”
“这可是为国家做贡献。年龄,那都不是问题。”
“那个服兵役年龄,是规定给谁看的?”
“规定和法律在战争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得给战争让步。”
山胁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外的道路。车子还在樱田大道上行驶着,到底是不是去霞之关的海军省,还得再看看。如果在这里朝九段方向转弯的话,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真理子了。
在这条路上汽车的交通量很稀疏,映入眼帘的净是货车、自行车、两轮拖车等。有时也会和烧煤的电车擦肩而过,还看到好几辆马车。在这街上时不时地按按喇叭呼啸而过的就只有宪兵队的这辆车,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
“还有,”鲛口大佐说了,“我听说在海军内部,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说应该换掉现在的岛田海军大臣。军队的纪律乱成这样的话,战争还怎么指挥?在这非常时期,如果书记官您的身边也有这种散布反国家言论的人的话,麻烦您向我报告一声,我会立即予以处理的,当然我也不希望再有中野正刚那样的事件出现。”
这是毫无遮掩的恐吓。
去年十月,思想家中野正刚计划推倒东条内阁,结果就受到宪兵队的严厉追究。中野,被视为是和近卫集团相并列的反东条势力的头头,因此被东条集团从内部赶了出来。中野在被拘留了五天后,释放回家。他为了抗议宪兵队的这种调查,剖腹自杀了。有两个宪兵为了监视他,住在了他家的隔壁房间。他就是在这两个宪兵的监视下切腹自杀的。
如果自己当初和高木少将一起策划对抗东条内阁的话,估计等待自己的下场将会是一样的。这时车子正好来到了和外护城河大道的交汇处。山胁不由得伸了伸腿,身子也朝座位的靠背上靠了靠。他抱着公文包的手,已经渗出了汗。接下来是会左转弯,还是直走呢?
车子直接开过了外护城河大道的交汇处,现在终于能确认是去往海军省的了,山胁轻轻地吐了口气。车子在海军大楼的前面停住后,鲛口说:“书记官,希望您不要忘了刚刚给您说的事。要是您的身边有人散布危害国家的言论,还望您能联系我。”
山胁没回应他,也没点头。他们又不是出于好意来送他上班的,所以根本没必要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鲛口先下了车,用手拉着车门。山胁也跟着下来了。海军省门口的警卫水兵不解地看着山胁他们。鲛口好像是故意地还向山胁敬了个军礼。就回到了车里。汽车随即朝警视厅方向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