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4日,周三,东威姆斯
广播里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正吟唱着一首关于独立日的乡村歌曲。只不过歌曲不是赞扬星条旗的,而是探讨如何应对家庭暴力的方法。作为警察,凯伦不赞成那种方法;而作为女人,那方法不失为一良策。
她缓缓地沿着一条窄街行驶,这条街通往迈克尔矿区的矿井和矿区管理办公室。矿区里早已荒无人烟,只有原本作为餐厅和办公室的建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其他的建筑已经被改造成或者纳入了景观。没有了标志性的运煤机,凯伦很难有方向感。但是就在柏油马路的那一头,停着一辆车头对着大海的车。那就是约会地点。
那是一辆老式到几乎就要报废的路虎车。两辆车的车门同时打开,车里的人同时下车,仿佛拍戏一样经过了事先安排。凯伦走到自己的车头前,等着那名男子。
他比凯伦想象中的矮了一点,他一定是经过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才长到警察的最低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的。也许那还是得益于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如今已是灰白色,但是前方那一绺头发梳得恐怕连猫王都要自惭形秽了。假如依然是警察,那他一定不会蓄着现在的鸭尾巴发型和连鬓胡子。
同猫王一样,舍弃本行之后,布莱恩已在身上囤了不少膘肉。雪白衬衫上的纽扣紧紧贴着圆鼓鼓的肚皮,可他的大腿却出奇地纤细,脚也出人意料地小巧。他的脸显示着一种得心血管疾病的红润和肥胖。展现笑容时,两侧的脸颊鼓成两个粉红色的小球,仿佛嘴巴里被人塞了棉花。“佩莉督察?”他笑意盈盈地问。
“叫我凯伦吧。”凯伦应道,“你一定是布莱恩吧?谢谢你能来见我。”握手时,凯伦觉得像是在捏一个软软的面团。
“总比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强呀。”布莱恩说,透出浓重的法夫郡口音,“我总是乐于助人。我在这些村子里巡逻了三十年,每一条街,每一座屋子我都牢记在心,说实话,这种感觉真叫人怀念呐。想当年,做个小小的巡逻警也是件了不起的事,用不着天天想着升官晋级当CID。”他眼睛骨碌一转,“于是我就去了。我向妻子保证,不会做像《警察狄克逊》里的那种警员,但我还是忍不住那样做了。”
凯伦笑了。她已然喜欢上这个乐观开朗的小个子男人,尽管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和他当年是同事,很可能会有相反的感觉。“我猜你一定记得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案子吧。”凯伦说。
布莱恩一下子严肃起来,点点头说:“我永远忘不了那案子。那天晚上我就在现场——这个你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来见你。但是我偶尔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那几下枪声、随着海风扑面而来的火药味、尖叫和哭喊声。过了这么多年,事情都查清楚了吗?格兰特夫人现在躺在坟墓里,身旁还有她的女儿。吉米·劳森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狱中度过。布罗迪·格兰特还是那副派头,只不过有了新的继承人,过上了新生活。事情的结果闹成这样,可真是有趣啊,对吗?”
“世事难料啊。”凯伦拿一句老话当做结论,“那我们一边沿着夫人岩走走,你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吧?”
两人经过一排木屋,出发了。这排孤零零的荒屋本身就表明它们实无存在的必要。不久,两人进入了林子,路面开始向下倾斜,一面齐腰的石墙出现在一旁,墙根处是厚厚的灌木丛。凯伦已能看到远处的海景。走到沙滩时,阳光照在海面上泛起一阵光芒。“我们有一队人驻扎在这边的高处,西威姆斯那边也同样安排了一队人。”贝弗利齐说道,“那个时候,你不能从这边沿着海岸线走到东威姆斯,因为有储煤设备挡在中间。但是,等到修筑滨海大道时,他们向欧盟申请了资金,用卡车把所有的阻隔物都搬走了。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切,原来都是没有的。”
他说得没错。等两人来到岸边,凯伦能隔着东威姆斯一直望到巴克海文耸立的悬崖。1985年那会儿,可没有这样开阔的视野。她转身对着西威姆斯的方向,惊奇地发现居然已经看不到夫人岩了。
凯伦跟着贝弗利齐沿着滨海大道走着,想象着那天晚上的情景。资料上说,那天晚上正逢新月。她想象在那个冰冷的夜晚,天空中镰刀形的银辉和针眼般大小的星星。北斗七星如同一个大平底锅,还有猎户座的腰带和匕首以及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星星。警员们张大嘴巴呼吸,这样空气在呼出时就已冷却,不会呵出有形的气体。她走进旁边高大的无花果树林中,想象着当年这些树还很矮小,从粗壮的树枝上垂下来供孩子们荡秋千的绳子。在凯伦丰富的想象中,这些绳子仿佛是静静地挂在林中的刑具,等待着下一个受刑者。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身子一抖,快步跟上前面的贝弗利齐。
贝弗利齐指着树林上的悬崖。“那儿,就是纽顿村。相当陡峭吧。没有人能逃过警方的视线从上面下来。负责的警员说,绑匪只能走滨江大道才能下来,所以树林里就驻扎了大批的警力。”他转身指着路旁一块巨石状的东西。“一名警员带着一把来复枪守在夫人岩那儿。”他幸灾乐祸地笑笑,“当然,他完全蹲错了地儿。”
“这里比我小时候见到的要小了许多。”看着这块地方,凯伦很难想象居然有人不嫌麻烦地给这一片不起眼的沙石滩取名。滨海大道旁有一片约二十五英尺高的悬崖,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和裂纹,小孩子的乐园呐。悬崖的另一侧成四十五度的斜坡,上面长着一丛丛的野草和矮灌木。这片悬崖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不光是你的记忆有问题。我知道现在看来这里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在二十年前,海岸线要低许多。岩石也大许多。来吧,我给你看看。”
贝弗利齐领着凯伦沿夫人岩往下走。滨海大道不过是杂草被旅客踩出来的一条小路,与欧盟的标准大道大相径庭。两人走了几十步,经过了夫人岩,来到一条铺设得十分粗糙的混凝土小路前。沿着小路走上一段,凯伦看到混泥土中嵌着一只生锈的金属环。她皱起眉头,研究着这只铁环。她的目光顺着小路望去,看到小路转弯后通向大海。“我不明白。”她说。
“这儿是一处码头。”贝弗利齐说,“这是拴船的铁环。二十年前,这里能停靠一艘像样的船呢。当时的海岸线比眼下的要低上八至十五英尺,具体数字得视你所处的方位而定。这就是绑匪逃脱的方法。”
“天哪。”凯伦说,一下子全明白了。大海,岩石,码头,以及身后那片呈喇叭状的树林。“那么,绑匪到达时我们一定能听见响动吧?”
贝弗利齐朝她笑笑,那神态仿佛一位老师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学生,“你当然会这样想了,对吧?但是如果绑匪使用的是一只露天的小船,那么借着涨潮的劲儿,用两片桨就能划过来了。如果划船人在行的话,你根本听不到一点动静。而且,如果你站在滨海大道上,岩石本身就阻隔了声音,连大海的声音都听不到。离开的时候,你更可以走得无声无息了。等到警方动用直升机搜寻的时候,绑匪早已逃到迪萨特或是巴克海文了。”
凯伦再次查看了地形,“很难相信居然没有人想到海路。”
“我们想到了。”贝弗利齐脱口而出。
“你是说,你想到了?”
“我想到了,我的警长也想到了。”他转过脸,望着大海。
“为什么没有人听你的?”
他耸了耸肩,“他们听了,这点我承认。我们向劳森督察以及布罗迪·格兰特报告了情况。他们两人觉得绑匪根本做不到那样。一条大船太引人耳目,一下子就会被认出来。小船更加不可能,因为一个成年人质无法藏匿其中。他们说那群绑匪事先经过了精心筹划,而且智慧高超,不可能冒如此愚蠢的风险。”他回过身,面对着凯伦,“也许我们应该坚持。如果我们能坚持下来,事情的结果会大不一样。”
“也许吧。”凯伦若有所思地说。到目前为止,每个人看到这场变故时,总是站在警方和布罗迪爵士的立场上。但是另一个角度也同样值得人们思考。“他们的确有他们的道理,不是吗?绑匪如何驾驶一条小船呢?他们还带着一名人质,另外还有一个婴儿呢。他们一边要驾驶小船,同时还得控制人质,所以,为了避人耳目,船上的绑匪人数一定不多。换了我是绑匪,也不会选择这种做法的。”
“我也不会。”贝弗利齐说,“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要带着这么多人离开海岸都很困难,更别说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了。”
“除非在交付赎金之前,他们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久了。四点钟天就已经黑了,码头本身可以遮挡住小船……”凯伦思考着,“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部署现场的。”
“下午两点之前,这片区域应该已经在警方的监控之下,先头部队在六点以前到达。”
“那么,理论上说,绑匪在天黑以后和警察到达以前能混进这片区域了。”凯伦若有所思地说。
“有可能。”贝弗利齐带着模棱两可的语气说,“但是他们如何能肯定我们遗漏了码头那块呢?而且他们怎么能保证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在这样冰冷的夜晚能三四个小时不哭闹一声呢?”
凯伦走在那破败的码头边,对海岸线的走势感到惊奇。案情的进展了解得越多,她就越弄不明白。她并不觉得自己愚蠢。然而那么多事实,她总是理不出头绪。自从被绑架之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卡特和亚当的样子。没有证人看到在她家外面有人监视,更没有人目击绑架行动本身。没有人见到绑匪到达赎金交付地点,也没有人看到他们逃离。如果不是卡特·格兰特的尸体,凯伦一定相信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事实却相反。
罗斯威尔城堡。
布罗迪·格兰特把贝尔的报告递给妻子,随即摆弄起他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她干得相当出色,令人意外。”他说,“对于苏珊请她来帮忙,我心里并没有底,可是结果却不错。我原以为应该请私家侦探,可这位记者却同样能胜任。”
“比起私家侦探,她的利害关系更大呀。我觉得她同我们一样,迫切地想查清事实。”苏珊·查尔斯顿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有和您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一定从中看到了出一本畅销书的前景。”
“如果她能破解这些年来的谜团,写本畅销书也是她应得的。”朱迪丝说,“你说得对,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佩莉督察有什么看法?”
格兰特和苏珊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还没有告诉她。”格兰特说。
“为什么还不说?我猜她会觉得这些对破案有帮助。”朱迪丝看看两人,有些茫然。
“我觉得目前还是我们自己知道为好。”格兰特一边说,一边按下能冲制出一杯完美浓咖啡的热水按钮。“我上一次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显然不太愉快。他们把事情搞砸了,连累了我的女儿。这一次能让他们少碰,就尽量少碰。”
“但破案是警方的事儿。”朱迪丝反驳说,“是你把他们请来的。现在不能丢在一边啊。”
“不行吗?”格兰特昂起头,“假如上一次我把他们晾在一边,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我的卡特就不会死。那么亚当就是……”
声音戛然而止,但他显然意识到,话外之音已经传入对方耳中。
“行了。”朱迪丝尖着嗓子说。她把那份报告甩到爵士桌子上,转身就走。
格兰特板起脸。看到妻子带上了身后的门,他说:“我总是无法把心中的意思十全十美地表达出来,语言是那么神奇的东西。”
“她会没事的。”苏珊不在乎地说,“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们眼下应该将事情保密。世人皆知,警察是从来守不住秘密的。”
“我并不是担心这事儿,我是怕他们又来插手。这兴许是我们查明那起绑架案原委的最后机会了,我可不想出任何岔子。上一回我就该更强势的,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如果贝尔·里奇蒙德查到了嫌犯,我们最终还是得交给警方处理。”苏珊提醒说。
格兰特眉毛一扬,“不一定。万一他死了呢?”
“那警察会彻查到底。”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破坏我家庭的人就该死。把警察扯进来,事就办不成了。如果人已经死了,那就最好。只要没死——那么,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奉了布罗迪·格兰特三十年之久的苏珊·格兰特听到这一席话仍颇觉惊讶。虽然外表镇定自若,但她全身依然一阵颤抖。“这话我就当没听见。”她说。
“这话说得不错。”布罗迪喝掉手中的咖啡说道,“相当不错。”
格伦罗西斯。
凯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菲尔正在打电话,他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手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你能肯定吗?”凯伦把手提包扔到桌子上,朝着冰箱走去时听到菲尔说。等到她拿着一听低糖可乐回来时,菲尔正愁眉不展地盯着笔记本。“是王尔德博士打来的。”他说,“她找人初步比对了一下DNA,山洞里那具尸体同米莎·吉布森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妈的。”凯伦骂道,“也就是说那具尸体不是米克·普兰蒂斯。”
“也许,米克·普兰蒂斯不是米莎的父亲。”
凯伦靠在椅背上,“这样想也不算离谱。但老实说,我相信米克出走之前,珍妮·普兰蒂斯不会干这种出格的事情。不然,我们早就知道了。纽顿村这样的地方,简直是个谣言工厂,总有人想着偷窥邻居家的私人生活。我认为那具尸体不是米克的概率比较大。”
“而且你说过她的邻居坚持说珍妮一直爱着米克,汤姆·坎贝尔只是一个可怜的替代品。”
“所以,如果他是米莎的爸爸,那么山洞里的那具尸体也许是米克放的。他熟悉那座山洞,也许还能搞到炸药。我们现在要查查他是否有爆破的经验,在瑟恩山洞里埋下一具尸体是个很好的出走理由,而且我们知道失踪名单上还有其他人的名字……”凯伦一边说,一边拿过她的笔记本翻到某页上。她看了一眼手表,“你觉得十一点半打电话给人家算晚吗?”
菲尔一脸茫然,“怎么叫晚呢?还没到吃饭时间呢。”
“我是说晚上十一点半,打到新西兰的。”她随即拿起听筒,按下安吉·麦肯齐的号码,“记住,这起案子已经变成谋杀案了,睡着了都得记住这一点。”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应答:“谁啊?”
“抱歉打搅你了,这里是法夫郡警局,我想找安吉。”凯伦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哪,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知道,很抱歉。但我的确得和她谈谈。”
“等会儿,我喊她。”凯伦听见对方放下电话,喊了他妻子的名字。
整整过了一分钟,安吉才拿起电话。“我正在洗澡呢。”她说,“你是佩莉督察吗?”
“是我。”凯伦压低声音说,“真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得告诉你,我们在威姆斯的一座山洞的塌方石堆下找到了一具人的尸体。”
“你们觉得那是安迪?”
“有可能,从时间上推算很符合。”
“但是他到山洞里去做什么呢?他是那种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他喜欢做工会官员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不用下矿井。”
“我们不能确定那具尸体就是你哥哥。”凯伦说,“这些是留待以后要解答的问题,安吉。我们还要进一步确认尸体的身份。你认识你哥哥的牙医吗?”
“他是怎么死的?”
“目前还不知道。”凯伦说,“希望你能理解,下结论要等很长时间。司法鉴定工作有一定难度。当然,我随会时告知你最新情况。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仍把他看作神秘死亡。那么,安迪的牙医是?”
“他看的是巴克海文的托兰斯医生,可是那位医生在我离开苏格兰的几年前就死了,我不知道那间诊所如今还在不在。”她的声音听上去略带惊恐。她开始恐慌了,凯伦想。
“别担心,我们会调查的。”凯伦说。
“DNA。”安吉脱口而出,“你们能从那个……那个挖出来的东西身上拿到DNA吗?”
“嗯,可以。我们能请你那边的警察提取你身上的DNA样本吗?”
“不必了。我在来新西兰之前,已经委托我的律师保存了一份有效的DNA分析报告。”她的声音忽然嘶哑了片刻,“我想他一定是摔下了山。或者,也许他在口袋里装满石头,投湖自杀了。我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的律师已经得到我的授权,可以在警方发现不明身份、年龄相仿的尸体时提供我的DNA分析报告。”凯伦听见从地球的另一个半球传来抽泣的声音,“我一直希望……”
“真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凯伦说,“我会联系你的律师的。”
“他叫亚历山大·吉布。”安吉说,“对不起,我得挂了。”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忙音。
“看来不算迟。”菲尔说。
凯伦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得看你说的是哪件事了。”
伦敦,霍克斯顿。
乔纳森快速拨通了贝尔的手机。听到她应答,他飞快地说道:“我现在没时间具体说,因为约好了要去见导师。我有点事要写电子邮件给你,一小时后就能写好。但是眼下有一条重磅消息——丹尼尔·波蒂厄斯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贝尔没耐心地说。
“你不知道的是他在1959年就死了,只有四岁。”
“哦,该死。”贝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接下来的内容更离谱。1984年11月,丹尼尔·波蒂厄斯为他的儿子做了出生登记。”
贝尔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发现自己正屏着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声,“不可能。”
“相信我,的确如此。我们的丹尼尔居然在死了二十五年后搞出了一个儿子来。”
“匪夷所思。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乔纳森咯咯地笑着,“说出来恐怕更有趣呢。我拼出来给你吧。出生证上写的是F-R-E-D-A-C-A-L-L-O-W。你自己读出来吧,贝尔。”
“弗雷达·凯罗,听起来像弗里达·卡罗。这个家伙。”
“他还真幽默啊,我们这位丹尼尔·波蒂厄斯。”
邓迪。
凯伦在学校里找到了利弗。对方正在一间小屋中,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两侧的架子上储存着放满细小骨头的塑料盒。“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一边说,一边倒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里。
“这儿的教授是世界顶级的婴幼儿骨骼专家。恐怕你还没有见过胎儿的头盖骨吧?”
凯伦摇摇头,“谢谢您了,我也不想见。”
利弗咧嘴笑着说:“好吧,我不勉强你。等你以后见过了咱们再讨论吧。那么,我想你今天不是纯粹来聊天的吧?”
凯伦哼笑一声,“当然啦,要是我想跑出警局玩玩的话,首选目的地肯定是邓迪大学的解剖科了。你说得对,利弗,我的确不是来聊天的。我来是想让你帮我分析并监管一起命案中的一份证据。”说完,她把一张纸放在利弗的桌子上。安吉拉·克尔的律师效率颇高。“这是安迪·克尔妹妹安吉的DNA报告。我正式请你将这份报告与我们在位于东威姆斯和巴克海文之间的瑟恩山洞中发现的那具尸体的DNA进行比对。你必须在我回到办公室前写成书面报告交给我。”
利弗好奇地望着那张纸。“动作挺快的嘛,凯伦。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东西的?”她问。
“安吉·麦肯齐是个有远见的人。”凯伦说,“她已经请自己的律师安排好了。万一发现了无名尸体,这个就用上了。”利弗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手提电脑上敲击着键盘。
“我会在书面报告中列明细节的。”利弗不紧不慢地说,一边还在看着自己写的东西,“我得把这张纸扫描到电脑里。但是初步检验报告称,这两人之间有密切联系。”
她抬起目光说道:“看来,也许你们有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材料。”
锡耶纳。
如果是意大利的调查记者,他们会怎么应对,贝尔想。她原以为只有英国的官僚才那么死气沉沉、效率低下。但是比起意大利政府里的那些繁文缛节,英国的政府机构简直算是透明公开的了。在意大利办事,你首先得穿梭于各个办公室,然后是填不完的各种表格,紧接着还得面对飞白眼、拒人千里之外的官员,他们觉得你在空闲时间求他们履职尽责是极大的冒犯。在英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直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她才开始担心查找事实的时间很可能不够了。然后,就在户籍登记处午休前的十分钟,一位带着厌烦表情的浅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喊了贝尔的名字。贝尔急忙冲到柜台前,心里想着对方一定会让她明天再来。可恰恰相反,在交了一叠欧元之后,她得到了两张似乎是在一台缺了色粉的复印机上印出来的纸。一张抬头写着死亡证明,另一张写着居住证明。最后拿到的东西,总算超过自己的预期。
丹尼尔·西蒙·波蒂厄斯的死亡证明上寥寥数语写着他于2007年4月7日死于锡耶纳的一家医院,享年五十二岁。他的父母叫尼格尔·波蒂厄斯和罗斯玛丽·波蒂厄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信息。没有死因,也没有住址。这无异于一张废纸,贝尔懊恼地想。她考虑去那家医院跑一趟,以期有所发现,随即又断了这个念头。要一个不熟悉内情的人去打破那道官僚体系的铜墙铁壁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要找到一个既愿意接受贿赂,又能在这么多年后记得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恐怕相当困难,以她的意大利语水平也办不到这事。
她叹了口气,看看另一张证明。那上面似乎罗列了一小串地址和日期。她很快发现那其实是记录了丹尼尔自1986年搬到锡耶纳市之后所居住过的地方。而他最后居住的地方就是他的死亡地点。更令人惊讶的是,贝尔隐约认识那个地方。克斯塔尔皮诺是她从坎普拉开车到达此地时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她的车曾经过村中蜿蜒的主要街道,街道两旁是屋舍和偶尔出现的店铺。
贝尔不顾正午湿热的暑气径直奔向自己的汽车。她喘着气飞快地打开冷气,迫不及待地离开停车场,驶上通往克斯塔尔皮诺的公路。途中路过的第一家酒吧的侍应生给他指明了方向,离开锡耶纳十五分钟之后,贝尔已经把车停在了离她预计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家十几米外的地方了。这是条景观怡人的街道,比托斯卡纳大部分的街道都要宽。道路两旁大树的树荫遮蔽着人行道,顶部装有栅栏的齐腰围墙将一栋栋小而精致的别墅分隔开来。看到这些,贝尔感到嗓子眼里一阵激动。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她马上就将与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儿子面对面了。警方的两次追踪都失败了,但是贝尔·里奇蒙德马上就要告诉警方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
自信满满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贴在眼前这座黄色别墅前的标牌。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号,确保自己找对了别墅。墨绿色的百叶窗紧闭,车道两旁高高的陶土花盆里干巴巴的植物看起来奄奄一息,砾石路面上长出几处杂草,信箱里杂乱地堆放着信件。所有的这一切都验证了门口写有一个当地地产经纪人姓名和电话号码以及“出售”字样的标牌。不管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所住何处,一定不是这里。
这是一次挫折,但并非大不了的事情。以前,为了挖掘事实真相,她克服过比这更大的困难,也因此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她要做的无非是排一个行动计划表,然后按部就班地实现。而这一次,如果碰上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完成的事儿,她还可以借助布罗迪·格兰特的力量。对此她虽然感到别扭,但总比一筹莫展的好。
在去索维希勒之前,她决定先到邻居家打听一番。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在事先得知旁人寻找自己时特意把住处打扮得仿佛不住人一般了。贝尔已经注意到在波蒂厄斯房子斜对面的那座别墅的凉廊里有一名男子。没有明显迹象表明这名男子一直留意着贝尔此前的行动。是时候把事实夸张一下了。
她穿过马路,挥挥手朝那个男人打招呼,“你好。”
那个男人,年龄可能五十多,也可能七十多,正用品评的目光打量着她。这让贝尔希望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宽松的T恤衫,而不是眼下这件今天早上特意挑选的紧身吊带衫。她喜爱意大利,但却厌恶意大利男人以垂涎的目光打量女人,仿佛她们是钓钩上的鲜肉。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还算不上英俊: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欧洲防风一样的鼻子,头发乱糟糟地丫叉在马甲的领子上方。他用一根手指顺了一下眉毛,嘴角一歪,露出奸猾的笑容,“你好。”说话的语气仿佛要使这两个字带上另一种意味。
“我找加布里尔。”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那间屋子,“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我是他们家的老朋友了,从英格兰来的。自从丹尼尔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加布里尔,只知道有这么个地址。可是现在这房子又要卖了,看起来加布现在已经不住这儿了。”
那个男人把双手插进口袋,耸了耸肩,“加布里尔已经搬走一年多了。他应该在某个地方上学吧,具体是哪儿我不清楚。他父亲死前,他曾在这儿住过一段,但是如今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他再一次笑笑,幅度比原先那次更大,“如果你能把电话号码给我的话,下次他出现我就通知你。”
贝尔笑着说:“你真热心,但我只在这儿逗留几天。你刚才说,加布‘应该’在上学。”她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听起来好像他是重操旧业似的。”
这办法果然奏效。“丹尼尔,他工作很卖力,从不虚度光阴。但是加布嘛,他从来都不务正业,喜欢和朋友们瞎混。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手上捧着书本,他能学得进什么东西呢?如果他态度认真的话,应该在锡耶纳上大学,这样就能待在家里,想想自己学业的事儿。但是没有啊,他总是跑到能找乐子的地方去。”他啧了一声,“丹尼尔都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加布才出现。”
“也许丹尼尔没有告诉加布自己病了,他一直是个内向的人。”贝尔胡编乱造地继续着谈话。
“一个好儿子一定经常来探望自己的爸爸,怎么会病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呢?”那个男人坚持说。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吗?”
对方摇摇头,“不知道,我有一次在火车上见过他。当时我正从佛罗伦萨回来,所以应该是在北部的某个地方。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帕多瓦、佩鲁贾,都有可能。”
“哦,好吧。我想我还是得联系那个地产经纪,我真的很想见到他,没赶上丹尼尔的葬礼让我很难过。出席葬礼的故旧多吗?”
对方一脸惊讶地说:“那是一个私人葬礼,我们这些邻居也是等到仪式结束后才知道的。事后我同加布聊过,我想表达我的哀思,你懂吧?他说那是遵照他父亲的意思。可是现在,你的讲法好像整件事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说着他掏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小孩子的话可真是不能相信呐。”
其实,她毫无理由对一个自己再也不会与之见面的人保密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她一直不肯放过每一个操练的机会。“我所说的是丹尼尔老朋友的聚会,不光是一场葬礼。”
他点了点头,“那群搞艺术的人,最好还是把他们与丹尼尔在村里的朋友分开为好。我曾经见过他们之中的几个。有一次我们几个在别墅里打牌的时候,他们来了。一个英国男人,一个德国女人。”他大力地咳了一声,一口痰吐在石头栏杆上,“我向来不喜欢德国人,但是那个英国人还不错,不过他的举手投足让人以为他是德国人。”
“马提亚?”贝尔猜测说。
“就是他,跋扈得很,根本看不起丹尼尔,好像只有他自己才聪明有脑子。看到丹尼尔和当地人在打牌,他觉得很好笑。更有趣的是,丹尼尔却纵容他。我们没有逗留很久,匆匆打完了牌,就任由他们两人在那儿了。这种自命清高的文化人,我可一点都看不上。”
“我本人也不喜欢马提亚。”贝尔说,“不管怎样,谢谢您的帮助。我现在就去索维希勒,看看那个地产经纪能不能帮我联系上加布。”
一次偶然的碰面居然让她挖出了这么多情报,贝尔一边上路,一边暗自惊叹。现在已经有第二个人证明马提亚是英国人了,尽管他有一个条顿人的名字和一个德国妻子。一个隐瞒自己国籍的英国人,有艺术气质,同索要赎金的海报有联系,认识一个长相酷似卡特里奥娜儿子和她父亲的人。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脑海里铺展开来,越来越耐人寻味。
两个为生计而苦苦挣扎的画匠,认识了属于同一圈子的卡特里奥娜·格兰特,也知道卡特父亲的地位。他们设想了一个能为自己求得安饱的计划:绑架卡特和她的儿子,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出政治剧。取走赎金,下半辈子除了自己,再不用替别人画画。如此来看,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不过计划出了岔子,卡特死了。他们手上只剩下那个孩子和赎金,现如今,他们成了一起命案的主角。
职业罪犯知道如何应对突发情况,而且行事冷酷无情,下手果断。但是这两个人是心地善良而又有教养的小伙子,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只不过是艺校学生的恶作剧。他们有一艘小船,所以能穿过北海到达欧洲大陆。丹尼尔最后来到了意大利,马提亚去了德国。在潜逃途中,他们决定不抛弃男孩,并且留下他的命。无论出自何种原因,他们把他留在了身边,丹尼尔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因为有了那些赎金,他俩得以过上舒服的生活,其后,丹尼尔还成就了颇有名声的艺术事业。然而他却无法以自己的成功换取媒体的关注,拿自己的人格魅力当做宣传的噱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逃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他的真名叫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一个长着一张容易辨认的脸的小伙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诱人的推理,可同时又是一种想当然——两人如何能在一片黑暗之中,慌乱地摸索着找到死了的卡特,夺取她手上的赎金呢?如何逃过了警察安装在赎金上的追踪装置?又如何在直升机的搜寻下乘船逃离?一对艺术系的学生如何能在那个年头搞到枪支?这些都是关键问题,但是她肯定,凭自己的能耐可以找到答案。她也必须找到答案,因为,只要能打开其中的某几个疙瘩,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推理。
她明白,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协助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而眼下自己的推论则更如虎添翼。这样的一个故事能让她声名鹊起,令她成为少数几个能把自己的名字与最惊心动魄的新闻故事画等号的记者之一,就像斯坦利营救利文斯通、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报道“水门事件”、第一个进入斯坦利港的迈克斯·黑斯廷斯。如今还要加上揭发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身世的安娜贝尔·里奇蒙德。
眼下这个故事还有几个脱节的地方,但是她稍后就能将其补上。现在贝尔需要的就是那个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小伙子。无论他是否合作,她都要取得他的DNA样本,这才能让布罗迪·格兰特确认他是否就是爵士失散多年的外孙。到那时,贝尔必将名声大振。做专题、写书,甚至拍电影,简直美极了。
那位地产经纪的办公室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窗户上贴满了A4纸大小的照片和每一处房产的基本情况。波蒂厄斯的别墅也在此列,房间和家具都编了号,但是没有任何描述。贝尔推开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灰色调办公室内。灰色的文件柜、灰色的地毯、灰色的墙壁,还有灰色的桌子。相比之下,办公室内唯一一名三十来岁的女人简直像一只极乐鸟。她身上鲜红的衬衣和青绿色的项链显得格外明亮,让人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她一头蓬乱的黑发和脸上精致的妆容。显然,她把自己装扮到了最佳状态,贝尔一边想,一边与她寒暄了几句。
“恐怕我不是来买房的。”贝尔摆出一副歉疚的样子,“我只是想联系一下你们在克斯塔尔皮诺出售的那栋别墅的主人,我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父亲丹尼尔的老朋友。遗憾的是,丹尼尔过世的时候,我正在澳大利亚。现在我会在意大利待一段时间,想见见加布里尔,表达我的哀悼。你可以帮我联系他吗?”
女子眼睛一转,“真对不起,我不能。”
贝尔掏出钱包,使出最传统的行贿手段,“我会给钱的。”
“不,不,与钱无关。”那女子说,没有一点动怒的表情,“既然我说不能,那就真的不能。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无能为力。”她听起来有些慌张,“这桩生意很不寻常。我没有波蒂厄斯先生的住址、电话号码,甚至连email或手机号码都没有。我向他解释说这不合常规,可他却说,他本来就是个不合常规的人。他说现在父亲死了,他就计划去旅行,不想被往事所累。”她苦笑了一下,“小伙子们还觉得这种做法很浪漫呐。”
“可在其他人眼里却很任性。”贝尔说,“加布里尔总是只想到自己。但是,如果无法与他联系,你又怎么能卖掉那座屋子呢?怎么知道他同意条件呢?”
女子双手一摊,“他每周一都会打电话给我们。我问他:‘万一有人在周二早晨报价呢?’他说:‘旧年代里,书信往返总要好些日子。那么让报价的人等上一个星期也要不了他的命,只要他是真心想买。’”
“报价的人多吗?”
女人愁眉不展地说:“这个标价恐怕不会有人买。我想价格至少降五千,才能遇上真心买主。但是还可以再观望观望,那房子确实不错,应该有人会买。加布里尔也已经搬空了,所以屋子看起来就更宽敞了。”
贝尔原本想让那个女人带着自己到别墅去看看,以期能打听到加布里尔的下落,但是听了刚才的一席话,她不免有些失望。所以,她只好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下名字、手机号码和email地址,留给对方当做名片。“没关系。”贝尔说,“那么等他周一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让他联系我总可以吧?二十年来,我和他父亲一直是老交情,我就是想和加布聚一聚。”她一边说,一边把名片递给对方。
鲜红的指甲从她手上夹过名片。“当然,我会替你转达的。如果你想买我们这儿的房产……”女人一边说,一边摆摆手,指着窗户上的那些照片说,“我们有几处精选的房产。我一直认为我们这儿的地段属于高速公路旁不那么繁华的一边,所以我们的价格更低,但是品质却毫不逊色。”
意识到无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贝尔回身朝车子走去。还要等五天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才能得到她留下的口信,然后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主动与她联系。如果没有,那么追查他下落的任务只能交给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意大利私家侦探了。独家资料仍由她掌控,单调烦琐的工作则由他人代劳。腾出手来的她还得回到罗斯威尔城堡,看看能不能和弗格斯·辛克莱尔好好谈谈。
是时候利用布罗迪·格兰特提供的资源了。她拨通了苏珊·查尔斯顿的手机。“你好,苏珊。”贝尔问候道,“我想尽快飞回英国。”
格伦罗西斯。
悬案调查的难处之一,凯伦想,就是时不时地要碰壁,接着你就感到无从着手。没有证人,没有可供司法鉴定的证物。每当这个时候,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智慧,披荆斩棘艰难前进,希望能在摸索中找到新的线索。
她询问过每一个有可能向她提供米克·普兰蒂斯下落和线索的人。这本可以帮助她调查安迪·克尔的死因,因为她可以用调查失踪人口作为幌子。如果不是刻意隐瞒的话,证人对于失踪人口的案子是很愿意向警方提供线索的。但如果是谋杀案,那他们就不愿意开口了。说话时总是神色慌张,叫警察无法采信。
理论上来说,凯伦仍可以再次找来所有证人,重新采集他们的证词,这些证词也许能为她提供其他知道安迪·克尔死前言行的证人。但是经验告诉她,那样是浪费时间,因为警方已经认定安迪的死很可疑。
最终,她还是指派了‘薄荷糖’和另一名毫不知晓这件案子的CID警员进行了新的一轮问话。也许他们能有好运气,发现一些她错过的线索。女人总爱抱有幻想。
她回头看着卡特·格兰特一案的卷宗,同样毫无进展。在意大利警方送来报告之前,凯伦无法判断这起案子的突破口在哪儿。可是,案情或多或少还有些令人宽慰之处。他已经联系到了弗格斯·辛克莱尔的父母,得知了他们儿子的工作地点,并且安排了与他的见面。令她意外的是,威利·辛克莱尔说他的儿子将带着儿媳和孙子于当天晚上回家过节。明天早上凯伦就能有机会同这位弗格斯好好谈谈。看起来,他是眼下唯一能破解卡特为人之谜的人。因为卡特的母亲已死,父亲又不愿意多说,而卷宗内又没有写明卡特其他的亲友关系。
凯伦一直不明白,一个人没有朋友到底是出于本人的意愿呢,还是性格使然。她认识一些个终日以工作为主,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的人。她也知道有另一些人,喜欢四处交友,可唯一的能耐又偏偏是搞得自己“众叛亲离”。相比之下,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朋友之间的融洽关系在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虽然到目前来说,占据人生中心地位的那份关系尚未出现,但她的生活依然安定、舒适。
卡特·格兰特的生活又怎样呢?凯伦看见过为孩子所累的女人。看着这些女人深情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安。孩子是人,不是需要崇拜的神。卡特的孩子是卡特的全部吗?亚当难道也占据了卡特的整个身心?表面上看必定也是如此吧。每个人都把弗格斯当成亚当的父亲,然而不管那是不是事实,有一点是肯定的:亚当的父亲是被排除在亚当生活之外的。看起来卡特是有意要独自占有亚当的。
又或者,事实并非如此。凯伦问自己,假如她完全选错了角度呢?也许把亚当的父亲排挤出去的并非是卡特。万一是孩子的父亲不乐意扮演“爸爸”的角色呢?他不想承担责任。也许他还有另外的责任要承担呢?也许还有另一个家庭中即将出生的孩子等待他去抚养。也许他只是卡特生命中来去匆匆的一名过客,在卡特得知自己怀孕之前就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毫无疑问,还有种种可能性需要凯伦一一考量。
凯伦叹了口气。同弗格斯谈话以后她就能了解更多事情了。运气好的话,谈话还能帮她排除种种其他的可能性。“悬案呐。”她自言自语道。它就像情人一样令你黯然神伤,每一次它都让你觉得这一回会有所不同。开始的几天,你总带有焕然一新的亢奋感觉,总认为那些随着深入了解会烟消云散的东西不值得你关注。然而突然之间,事情就发展到了死胡同里,就像车轮原地空转那样。还未等你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然结束,万事重回起点。
她抬起目光,看看菲尔。对方正在整理电脑数据库,寻找另一桩案子中的一名证人。幸好她与菲尔之间没有那层关系。与其让痛苦和挫折疏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倒不如始终以朋友相待为好。
此时,电话铃响了。“我是悬案组佩莉督察。”凯伦应道,压抑着自己懊恼的情绪。
“我是锡耶纳宪兵队的迪斯特凡诺队长。”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在博斯克拉塔附近的托蒂别墅里与我谈话的人吗?”
“是的。”凯伦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伸手去拿笔和纸。从之前的交往中,她了解迪斯特凡诺的风格。从词汇和语法的角度看,迪斯特凡诺的英语出人意料地地道,但是他的发音却糟糕透顶。他说英语的方式仿佛是在背诵歌剧剧本,重音完全落错了地方,这让他的发音怪得出奇。不过这都不要紧,内容才是最关键的,凯伦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谢谢你能打电话来。”
“不客气。”迪斯特凡诺说,每一个元音都发得清清楚楚,“我们去过那栋别墅,也同邻居谈过了。”
他居然能把邻居这个词发成四个音节。“谢谢。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还发现了许多同你email给我的海报一模一样的海报。而且,我们还发现了印制海报的印版。现在我们正在处理别墅里的指纹。你知道,这幢别墅里住过很多人,因此到处都是指纹。等处理完指纹和其他材料,我们会把结果以及指纹的复印件,还有DNA序列传给你。抱歉,这个案子不是一桩紧急案件,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我懂。你们能把采集到的证物样本寄给我们,让我们这边也进行鉴定吗?只是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别的意思。”像所有警局里的人一样,我觉得你们没用。
“好的,我已经寄了。我已经把地板上的血迹样本,连同厨房和客厅里的血迹样本一起寄给你了。还有一些我们采集到的留有备份的证物样本。我想明天你就能收到。”
“邻居们说了些什么没有?”
迪斯特凡诺对着电话啧啧地说道:“我想你该把这些人叫做左派,他们不喜欢宪兵,他们是一些会去热那亚参加八国集团峰会的人。他们站在那些非法居住在托蒂别墅里的家伙那边,所以我的属下没能问出很多情况。我们所知晓的就是,住在别墅里的人经营一个叫做波拉俄斯特的流动剧团。我们从当地报纸上得到了这家剧团的照片,我的同事已经用email把照片发给你们了。我们知道剧团中某些人的名字,但是这些人很不容易找到。他们生活的圈子很隐秘,不交税,有的人甚至是非法入境的。”
凯伦能想象对方说话时一定摊开双手耸耸肩。“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你们能把掌握到的名字列个单子给我吗?”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但是只有名,没有姓。戴尔特、卢卡、麦克斯、彼得、拉多、西尔维娅、厄休拉,领班是马提亚。我会把这个名单发给你。有些人我们知道国籍,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测。”
“其中有英国人吗?”
“似乎没有。但是邻居说,听马提亚的口音,他可能是英国人。”
“那可不像是个英国人的名字。”
“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迪斯特凡诺提醒说,“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同过去的生活割断联系。取个新名字,编造自己的来历。抱歉,我这里没能查到更多的情报。”
“我已经很感激你们所做的一切了。我明白,调查这种案子,警局能派出的人手相当有限。”
“督察,在我看来,那栋别墅里似乎发生过凶案。我们目前正是以凶案的方式展开调查的,希望在此过程中我们能帮到你,但是比起二十二年前发生在你们国家的案子,我们对发生在三个月前的案子更感兴趣。我们正努力追踪这群人。明天,我们会派出搜救犬和红外雷达探测仪,看看能不能找到藏尸的地点。任务会有一定难度,因为别墅周围都是树林。但我们必须试一试。所以,你看到了吧,缺乏人手在这儿并不是问题。”
“当然。我不是说你们不够重视这案子。我知道你们的情况,相信我。”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儿,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最近这里出现了一名问东问西的英国记者。”
凯伦一时有些茫然。事情从未透露给媒体,是哪个鬼头鬼脑的记者在胡乱打听呢?突然她想到了:“贝尔·里奇蒙德。”她说。
“安娜贝尔。”迪斯特凡诺说,“她之前住在山上的一座农庄里,今天下午已经离开那儿,晚上会回到英格兰。邻居们说,她一直在打听剧团那群人的情况。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告诉我的一名下属,她对马提亚的两个朋友也很感兴趣。一个英国的画匠,还有他的儿子。但是我这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有照片,什么材料都没有。也许你可以找她谈谈,可能博斯克拉塔的居民喜欢和记者谈,而不是警察,你觉得呢?”
“真可悲。我想也许你说的没错。”凯伦苦笑着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邀请彼此到对方的国家玩玩,然后电话就挂断了。凯伦把一张纸揉成一团,丢到菲尔眼前。“你相信吗?”
“什么?”菲尔抬起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相信什么?”
“讨厌的贝尔·里奇蒙德。”她说,“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布罗迪·格兰特的私人警察吗?”
“她做什么了?”菲尔伸着懒腰,哼哼地说道。
“她刚去过意大利。”凯伦踢了一脚废纸篓,“这个女人啊,她去了那栋别墅,向附近的邻居到处打听。那些邻居把不愿意告诉警方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这帮人都是顽固的左派分子。”
“等一下。”菲尔说,“我们难道不该感到高兴吗?我是说,虽然不是意大利的警方,但现在总算有人替我们挖到了线索。”
“你过来看看吧,看看我的email收件箱里是不是有贝尔·里奇蒙德发来的关于她在托斯卡纳打听到的情况?你再去我的文件盒里找找,看看她是不是发了什么传真,把她在意大利的情况汇总后告诉了我们?再看看我忘了打开的语音信箱。菲尔,也许所有的事情她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但她就是不会告诉我们。”
爱丁堡机场。
贝尔盯着旋转的行李传送带,精疲力尽的她思路一片空白。整个路程中,她先是自己驾车到了位于偏僻郊区的佛罗伦萨机场,然后又从戴高乐机场转机。好不容易回到了英国,她还得再坐上几英里的车才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可是床又不是自家的床。等了半天,传送带上终于出现了行李的影子。但是转了一圈后,她并未发现自己的行李。正打算跑到地勤服务柜台发脾气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行李箱笃悠悠地被传送过来。她知道,眼下自己的这幅狼狈相同苏珊·查尔斯顿毫无关系,但是,无明业火总要找一个撒泄的点儿。愿老天保佑,让苏珊派人来接我。
从机场大厅出来,看到的确有人正在等她,贝尔委顿的情绪本该有所缓解。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本人,这让贝尔的疲惫感瞬间倍增。眼下贝尔唯一想干的就是躺下呼呼大睡或者缩在沙发里喝上一杯。她不想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还要接受无休止的盘问。此刻她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格兰特爵士花钱雇来的。对方顶多也就是支付一点差旅费,帮着张罗一点罢了。有这些服务当然不错。可是,她没必要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地围着爵士转。不如就此把话挑明了吧。
格兰特朝她点了点头,行李在两人手上纠缠了一小会儿,贝尔不客气地让给了对方。两人匆匆走出机场时,贝尔发现旁人的目光不时落在他们身上。布罗迪·格兰特显然非常惹眼,能有此等影响力的商人可不多。理查德·布兰森算一个,阿兰·苏格也可以算一个。但是这两个人是电视上的老面孔了,而且每次上电视谈的也不是做生意。她觉得格兰特爵士在伦敦不会为人注意,但是在苏格兰这地方,尽管他极力避免媒体的瞩目,但是眼尖的好事者仍然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是他的个人魅力吧,还是因为在苏格兰他就像是小池塘里的大鱼呢?贝尔不想妄加猜测。
眼尖的不光是好事者。出了机场,走到一片禁止停车的区域时,贝尔看到一名警察正站在格兰特爵士的路虎车旁。他并不是来警告格兰特,或向其开罚单的,他是来确保爵士本人不受到旁人骚扰的。格兰特冲着警察颇有大人物风度地点点头,然后把行李装到车上,离开时又挥手向对方告别。
“真不错呀。”贝尔说,“我以为只有贵族才享有这样的待遇呢。”
格兰特脸上抽动一下,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在批评他。“在这片国度上,人们尊重成功人士。”
“什么?难道英国三百多年来的压迫还没有让这里的人改变吗?”
格兰特直起身子,已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嘲弄他。让她放心的是,格兰特笑着说:“不,你们比我们更渴望成功呢。我觉得你同样渴望成功,安娜贝尔。要不然你大可以去报道发生在伦敦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强奸案或者拐卖案,没必要同我合作。”
“有些道理。另外当然还因为我对事实的真相感兴趣。”话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为接下来的对话引出了话题。
“那么你在托斯卡纳发现了哪些真相呢?”爵士问道。
两人一边开车行驶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贝尔一边告诉格兰特所有的事实和自己的推断。“我回来是因为我无法追查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下落。”她总结道,“佩莉督察也许已经委托意大利的警察展开行动了。”
“我们不能把这些情况告诉佩莉督察。”格兰特坚定地说,“我们可以雇一名私家侦探,他会把我们需要的情报拿到手的。”
“你不打算把我掌握的情况告诉警察吗?你不准备把材料同警方分享吗?还有那些照片?”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富豪们特异的行为方式感到震惊,但是对方如此坚定的回答的确令她吃惊。
“警察最无能,我们可以自己解决。如果这个小伙子就是亚当,那么整件事就是我的家事。不需要靠警察来寻找他。”
“我不明白。”贝尔说,“开始的时候,是您要求警方参与的。可是现在,您又要把他们排除在外。”
一阵良久的沉默。仪表盘上的灯光映照出黑夜中爵士的侧影,他下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最后,他开口说道:“抱歉,我想你对这件事情还没能想得很透彻,贝尔。”
“哪里我没想到呢?”她突然感到那种被新闻编辑纠错的感觉。
“你说厨房的地板上有许多血迹,你认为失了那么多的血的人很可能已经死了。这也就是说,某个地方一定有一具尸体,而现在警方一定在四处寻找,且很有可能会找到。等找到了,他们接下去就会寻找凶手。”
“而且那帮人消失前的那个晚上,加布里尔也在别墅里。你觉得加布里尔有嫌疑。”贝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您的外孙,您想替他洗脱嫌疑。”
“你终于明白了,贝尔。”格兰特说,“不仅如此。我不想让意大利警察因为找不到凶手而把他当成替罪羊。如果不把他牵扯进来,那么意大利警察就会追查其他目标。他们就不会注意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行踪了。”
哦,天哪,他居然想设计陷害别人,以保全自己的外孙。贝尔感到恶心。“你是说,你要找个替罪羊吗·”
格兰特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想给意大利警方一些必要的帮助。”他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阴冷的笑容,“我们现在都是欧洲公民了,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