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2月2日,周日,威姆斯树林
放假回家若是没有哥哥的陪伴,那便算不上是假期。她尽量一学期回家一次,但是尽管爱丁堡离家只有一小时的公交车程,回家却依然是一桩大事。
她知道眼下她生活的世界里的那些东西——上课、学生会、饮酒吸毒的舞会、比之在法夫郡老家丰富得多的聊天主题——正令自己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大。倒不是因为法夫郡没有拓展智力的机会,但是那儿的阅览室、工人教育协会的课程以及彭斯俱乐部服务的对象全是男人。女人们进不去,也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男人们轮班下矿井干活,下了班的时间全是属于自己的。但是女人们却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尤其是那些受雇于老牌矿务公司或者国有化了的矿场委员会的地主的女人们。
安吉的奶奶在六十岁之前家里从来没有热自来水和浴室。因此,男人们也根本不会让女人走出家门,接受教育。
安迪却是一个例外。他从矿场被调到工会里工作,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工会运动一直倡导的平等政策。尽管矿井下没有女人,但是通过同其他工会的接触使安迪明白,平等对待妇女并不会让天塌下来。如此一来,兄妹俩走得更近了,如儿童拌嘴般的争吵被真正的据理力争所取代。如今,安吉还盼望着与哥哥一同度过星期天下午的时光,他们可以一同在林间散步,或者在火炉旁喝着热腾腾的巧克力饮料。
那天下午,安迪在通往密林小屋的道路尽头接安吉下车。他们打算绕着树林散步,一直走到海边,但是天看起来就要下雨了,两人只得回到小屋。“知道你要来,我在屋里生了火。”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安迪说道,“花钱买煤让我有罪恶感,所以平常我那里没有生火的煤,多穿件衣服就够了。”
“你真傻,没有人会因为你现在还有工资可拿而责怪你。”
安迪摇着头说:“这一点你错了。有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应该把工钱退给工会。”
“这样做能帮得了谁呢?你这是在干你的本职,支持罢工的工人。你应该得到报酬。”她缠住他的胳膊,理解他内心的那种挣扎。
“是呀,也有很多罢工工人觉得应该从工会那里得到一些补偿。我听说福利协会里有几个人说,假如工会一直发放罢工者的工资,他们现在也就不用如此拼命地把资产转移到财产保管会的视线之外了。他们想知道,既然这些资产不是用来支持罢工期间工会会员的,那么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仿佛是在顶着强风前行。“他们说得在理。”
“我也这么想。但是既然你愿意把决定权交给你的领导,而他们又决定在没有举行全国性投票的前提下展开罢工,那么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你并不赞同的意见而怪罪自己呢?”安吉注视着哥哥,发现上次一别后,他眼睛周围由于压抑而产生的皱纹更加深刻了。他的皮肤苍白如蜡,好像一个在室内待了好久缺乏维生素的人。“如果你任由他们就这样把你抛在一边,那对谁也没有好处。”
“眼下我并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用。”安迪说,声音轻得几乎被脚底下踩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声盖过。
“你太傻了。”安吉反驳说,她知道这样说于事无补,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说辞。
“不,这是事实。我所代表的那些工人,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堪重负。他们正在丧失自己的家园,因为无力偿还贷款,他们的妻子变卖了结婚戒指,他们的孩子忍着饥饿去上学,他们穿的鞋子脚下磨出了洞。眼下这里看起来像是第三世界,可是我们却没有第三世界里的慈善机构募捐来帮助我们摆脱贫困,而我对此无能为力。你觉得面对这一切,我的感受如何?”
“胡说。”安吉一边说,一边把哥哥的手臂搂得更紧了,安迪不做挣扎。“但是你也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们,没有人苛责由你来解决罢工中的所有问题。”
“我知道。”他叹气说,“但以前我总感觉自己是这片社区的一分子,我这辈子都是属于这土地的。可是这些天,我感觉那些罢工的人站在栅栏的一侧,而其他人则站在了另一侧。工会里的官员、安检员、经理,还有该死的保守党政府——我们都成了罢工者的敌人。”
“你可真是在胡说八道了。你不可能和保守党站在一起,大伙都知道这一点。”
两人静静地向前走着,雨已经落下,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冰冷的大滴雨珠倾泻在身上。头顶那些稀疏的枝叶无法遮挡这场倾盆而下的大雨。
安吉撤下手臂开始奔跑。“快,我俩赛跑。”她说,浑身湿透却让她格外兴奋,她没有回头看看安迪是否跟在身后。她一路猛冲,敏捷地在树林中沿着小路左转右拐。像以前那样,瞬间她就来到了小屋所在的空地上。小屋令人联想起了格林童话,这座低矮的屋子除了僻静的处所之外别无引人之处,石板瓦、灰泥墙、黑门窗,在孩子们的眼中就是女巫的老窝。小屋下是煤箱、柴堆和安迪的三轮摩托。
安吉奔到门廊底下,转过身子大口地喘着气。安迪不见了。几分钟后,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从林中走出来,浅棕色的头发黏在头皮上。自己没能让哥哥打起精神来,这让安吉感到泄气。开门进屋的时候,安迪什么也没说。屋里一干二净,陈设简朴,犹如一座兵营。唯一的装饰就是几张野生动物的海报,那还是一些小报免费的派发品。书架的一层上挤满了自然史和政治书,另一层是一些密纹唱片。这倒是像极了安吉在爱丁堡的大学宿舍,但是比起宿舍她更喜欢这里。她使劲甩掉深黄色头发上的雨水,把大衣扔在椅子上,蜷身缩在一张靠近壁炉的沙发上。安迪则径直走进厨房准备热腾腾的咖啡。
等待的时间里,安吉焦急地想着如何才能让哥哥的心情好转起来。以前,她总是讲学校里同学的故事和笑话来让他开心,不过今天这方法看来行不通。这类笑话今天听起来更像是那些养尊处优之人的取乐品。也许,还是应该安慰他,那些工人依然信任他。
安迪托着一个装有热气腾腾的大罐子的托盘回来了。以前,他们吃的是饼干,可是今天,只要稍稍有些奢侈的食品都不会被摆上食谱。“我已经把大部分的工资都捐给了救助基金。”安迪说,“只留下付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费用。”
他俩面对面坐着,把手贴在杯子上,让热气渗入冰冷的双手。安吉首先说,“你不必刻意照顾他们。那些真正了解你的人不会把你当做敌人。你应该听从像米克这样的人,他们才真的了解你,清楚你的所作所为。”
“你这么想?”他痛苦地扭起嘴巴,“现在我已经不再了解米克这帮人了,他们又怎么能了解我呢?”
“这话什么意思?你不再了解米克了?你俩二十多年来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罢工能把你们都改变了。”
“你真这么想吗?”安迪注视着壁炉中的火焰,眼神暗淡无光,双肩耷拉下来说,“住在这里的男人都不谈自己的感受。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同志般的友情、忠诚和互相依赖,但是我们从不谈论内心的感受。可我和米克就不是这样,我们彼此无话不说,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保密的。”他把透湿的头发从高高的、狭窄的额头前向后捋着,“但是最近,事情变了。我感觉他有事情瞒着我。好像的确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他不愿意说出口的。”
“但这有很多种可能。”安吉说,“也许是他和珍妮之间的事儿。也许是不适合与你讨论的话题。”
安迪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没跟我谈过珍妮吗?他俩的事儿我什么都知道。不,事情与珍妮无关。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米克同意其他人的观点,认为我目前对他们连装点门面的用处都没有。”
“你肯定自己不是在胡思乱想吗?听起来可不像米克的为人啊!”
“我也希望自己在胡思乱想,可事实不是这样。即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认为我失去了信誉。我不清楚知晓了这事实以后,我还能在工作上坚持多久。”
说到这儿,安吉真的开始焦急起来。安迪的失落与绝望显然已经超出她能应付的范围。“安迪,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觉得你该去看一下医生了。”
安迪如婴儿降生破啼似地爆发出一串笑声。“什么?要我吃阿司匹林吗?你觉得我精神失常了?你觉得我有病吃药就能管用?你想让我和这儿一半的女人那样吃安定药吗?吃了药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糟了,是吧?”
“我是想帮你,安迪,但又无计可施。你需要找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不妨就从医生那里开始吧。即便是阿司匹林,对付抑郁也比我管用得多。我觉得你有些抑郁,安迪。并不是可怜,而是精神抑郁。”
安迪看上去仿佛要哭了。“你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中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我觉得你也许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