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十四节
当他们离开菲奥娜的办公室,穿过热闹的霍尔本街,走向史蒂夫安排好的安静的咖啡吧时,菲奥娜一反常态,一言不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说:“你的研究生是不是有挑逗陌生男人的习惯?”
“你是指特蕾莎?”
“她约我出去吃晚餐。”
“看来她的强迫症一点都没好转。”菲奥娜听起来被逗乐了。
“她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这么干吗?”史蒂夫问,没来由地感到失落。
“挑逗男人?不,我不这么认为。但她总是不假思索地凭着自己的冲动、直觉和灵感行事。”
“啊。”他说。
“你需要的就是这个,史蒂夫,一个把你从发情期里拉出来的人。”说着,她把手伸到他的胳膊里,捏了他一下。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一个困在发情期里的男人?”
“你必须承认,你这人就是一直死守着习惯和规矩。和特蕾莎这样有魅力的姑娘来一场短暂的邂逅对你来说正合适。”
“这么说,你觉得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个?一场短暂的邂逅?”史蒂夫说,努力装得和菲奥娜一样轻松。
“我不知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暗示她把你当作了玩物。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会玩弄感情的人。我和特蕾莎一起工作将近两年了,我看到她一直和男人们保持距离。通常保持在礼貌的距离上。不……”她慌忙补充道,“不是说这有什么错。我见过很多学生因为自己是很漂亮,又抵挡不住别人的诱惑,结果一事无成。”
“但是你想说的是,特蕾莎和她们不一样?”
他们靠着墙边,让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过去。“绝对不是。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但值得赞赏的是,她从不拿它当筹码。在她刚开始读博士的时候,她和某个人同居过一段时间,但是他们最后分手了……嗯,那大概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看上过什么人了。所以她肯定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你很了解她嘛。”史蒂芬说。
“你在打听她的情况。这也就是说,你同意了?”
“是的。”
菲奥娜竖起了眉毛:“很好。是时候享受一下生活了,史蒂夫。好好放纵一下吧。而且我认为特蕾莎是最适合和你一起放纵的女人。她既聪明又有才华,而且还会逗人开心。”
史蒂夫微笑着说:“我自己也看出来了。我猜,在和特蕾莎的相处中,我得时刻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这在恋爱时不是件坏事。”菲奥娜带着坏笑说。
“嘿,别瞎说。我们只是吃顿饭,又不是要住在一起。”
菲奥娜没说什么,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同时放开他的手臂,拐进了咖啡吧。现在是中午,只有不到一半的上座率。史蒂夫走到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前,在这里谁也偷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在看过精致的冷饮和热饮菜单后,菲奥娜点了一杯卡布提诺,史蒂夫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他点上雪茄,朝天花板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菲奥娜微笑着说:“你只有在紧张时才这么做。”
“我有吗?”
“我以前就注意到了。在感觉焦躁不安的时候,你就会吐烟圈。”
“看来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只实验室的小老鼠。”
还没等她回答,一位高大的黑人女性走进咖啡馆,四下张望。她穿着一条焦糖色的套裙,提着一只手提包。她看到史蒂夫之后,就径直朝他们走过去。在她走过来的时候,菲奥娜仔细地打量着她。低跟的便鞋,强壮的小腿。短发,高颧骨,鹦鹉鼻,时髦的圆框眼镜后面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她的年龄难以判断,但菲奥娜知道她是一位警长,那么她应该至少有三十五岁。当她走到他们的桌子前时,她向菲奥娜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手:“卡梅伦博士?见到你很荣幸。我叫萨拉·杜瓦尔,隶属于伦敦市警察局。”
两人握完手后,萨拉在菲奥娜对面坐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史蒂夫。”她向史蒂夫点头微笑。
“谢谢你过来,萨拉。我知道你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说。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萨拉答道。服务生端上了咖啡,萨拉点了一杯浓咖啡。“史蒂夫告诉我说你想跟我谈一谈乔治娅·莱斯特的失踪案。”萨拉边说边用尖锐的眼神打量着菲奥娜。
“坦白说,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可能在浪费大家的时间。”菲奥娜遮遮掩掩地说。
“这个我可以帮你判断。”萨拉说,“那么,你现在愿意跟我说说吗?”
于是菲奥娜从朱·山德的被杀开始讲起,简述了她已经向史蒂夫说过的假设。萨拉从头至尾都在安静地聆听着,表情和身体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当菲奥娜说完后,萨拉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说,然后拿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
“我完全不认为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她最后说道。她瞥了一眼史蒂夫,问:“我能在这儿实话实说吗?”
“菲奥娜懂得保密。”他附和道。
萨拉拿起茶匙,若有所思地搅拌着她的浓咖啡。“乔治娅·莱斯特失踪案的主要调查是由多赛特警队负责的,因为那是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也是她的车随后被找到的地方。我之所以参与调查,是因为她的住处在我们的辖区内。我们需要在伦敦做一些调查,上头决定,和其他一般失踪案相比要更加重视这件案子。理由我就不用我说了吧。”菲奥娜点点头,对萨拉清楚的表述和理性的想法感到钦佩。
“有人暗示乔治娅可能为了炒作而策划了自己的失踪案,你也提到了这一点。我们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可惜的是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不说别的,从她已经为自己的宣传活动雇了一名保镖来看,我认为她至少现在肯定不会还打算玩失踪。而且,她丈夫所表现出的痛苦明显是真实的,我询问的每个人都向我保证,她绝对不会故意让他担忧。我们在本人的许可下监控了安东尼先生的电话和邮件,也没有发现有人索要赎金。如果她真的是被绑架了的话,应该早就有人来联系了。这一点我们很肯定。
“就像你说的,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能:乔治娅女士是被谋杀了。没有证据表明她遭到了什么样的致命事故。所以,我现在是在以谋杀案的早期调查程序来处理的。你说的那些虽然令人不安,但却很让我满意,因为它完全符合我的直觉。不过,我确实希望有人能早点告诉我那些恐吓信的事。”
菲奥娜面露愧疚:“恐怕这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乔治娅想把它们拿到警局去,但我的爱人基特反对。他认为那些只是骚扰信,他不想让别人说他借着朱·山德的案子炒作自己。我应该再坚决一些的。抱歉。”
萨拉点了点头,但眼神中却没有一丝退让,也没有安慰菲奥娜的打算。她的表情像是在说:你确实做错了。这让菲奥娜的心里深感刺痛。然后萨拉只说了句:“我要尽快看到这些信。”
“我今天就拿给你。”菲奥娜许诺道,“它们在我的办公室里。抱歉,我没有想到。我应该带过来的。”
萨拉嘴唇紧闭,表示她也这么认为。
“那么,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史蒂夫问。他急于把话题从两个女人间的对峙转向更有价值的方向。“我觉得你不太可能仅凭着菲奥娜给你的这些信息就拿到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的搜查令。”
萨拉又呷了一口咖啡。菲奥娜知道,她这是在思考。“我可以去试试,”她最后说,“那里有几个比较通情达理的治安官,而且我们和市场的管理层关系很好。事实上我们有一些警员就驻扎在史密斯菲尔德。博士,你是否能告诉我一些信息,比如这个凶手可能是什么人,他会不会再次作案?”她谨慎地微微一笑,“用预防犯罪这个理由来打动治安官比较容易。”
“我不是行为心理学家。”菲奥娜说,“我是一名学者。我不会用凶手曾经尿过床还是被酒鬼父亲虐待过之类的东西来分析。这是有这方面经验的行为心理学家所干的活。”
萨拉点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个人希望你能为犯罪调查增添一些学术的严谨性,”她苦笑着说,“根据你对这一类的凶手的了解,能说点什么吗?”
“据我所知,这些案件发生的原因是愤怒。大部分连环凶杀案在本质上都和性有关,但偶然也有其他动机。比如说,传道者类型。他们认为自己的目标就是要清除特定群体的人,因为这些人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近就在和西班牙警方合作调查一个这样的案子。在这一类案子中,我会把动机描述为心理缺失。”
“心理缺失?”
“大部分成年人的意识都是由一个个不同的部分紧紧相连的复杂矩阵构成的。”菲奥娜解释道,“所以,在我们失去父亲或者母亲时,在我们的爱人离开我们时,在我们努力奋斗的事业被粉碎时,虽然会感觉到失去和不安,但却不会迷失自我。但有些人却不一样。他们的自我意识完全停留在了人生的某一时间段上。如果失去了重要的人或东西,他们的心理就会完全脱离正常的秩序,失去平衡。还有更小一部分人把他们的愤怒和痛苦向外释放,报复那些他们认为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我明白了。”萨拉说,“你觉得这个案子就是这种情况?”
菲奥娜耸了耸肩:“这是我的经验告诉我的。”
史蒂夫倾身向前:“那么,什么样的男人会把连环凶杀小说的作者们当成他的宿敌?”
“也许是女人。”萨拉插话道,“我们警察局是男女平等的,史蒂夫,不像苏格兰场。”
史蒂夫摇了摇头:“如果这是连环杀人案,凶手肯定是男性。朱·山德是一个同性恋,他最后一次被看见时正和一个男人离开同志酒吧,而那个人至今还没有出来作证,所以我们不得不假设他就是凶手。”
萨拉·杜瓦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只好暂时同意。”她再次转向菲奥娜,“帮我想一下,博士。什么样的人会想要杀那些作家?”
菲奥娜把被轻视的感觉逐出脑外。“写作,这是一件令人激情迸发的事情。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现在就和一个作家住在一起。我猜想有可能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仰慕者想借此出名。但是这类人大都只会杀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就足够了。而且,他们通常都不会精明到想出如此复杂的杀人计划。
“凶手有可能是一个对别人的成功嫉妒到憎恨的业余作家。在他自己幻想出的世界里,这些作家通过正常的方法也可能是趁他睡觉的时候钻到他脑子里抢走了他的故事,窃取了他的创意。根据那些恐吓信的内容,我认为可以把这个写信的人放到这一类别。
“或者是一个事业正在走下坡路的作家,认为某些特定的作家窃取了本应属于他的成功。”菲奥娜摊摊手,“抱歉,我没法再说得更详细了。”她注意到萨拉面露怀疑。
“我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如此仇视作家,甚至到了要杀他们的地步。”史蒂夫说。
“这个凶手有一个执念,认为这几个作家对他造成了毁灭性的伤害。而这就是他复仇的方式。”菲奥娜说。
萨拉皱了皱眉:“写作也能改变别人的一生吗?”
“你不认为笔杆子比枪杆子更厉害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萨拉坚持说,“书——也只是书而已。”
“棍棒和石头能打断你的骨头,但语言无法伤害你?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萨拉想了一下:“不论好坏,我至今还从来都没有读到过什么能改变我人生的东西。”
“你认为电影和电视也是这样吗?”菲奥娜问萨拉。这已经演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事了,史蒂夫置身之外,任由她们两人对视。
萨拉靠回椅子,略作思考:“我们总是听你的同行说,小孩子看了电视上的暴力后就会去模仿。”
“的确是有些不靠谱的证据。但是不管这是不是真的能直接影响我们的行为,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读到和看到的东西会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我不得不怀疑,这个杀手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作家和他们那些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的小说里所展现给世人的一些东西而痛下杀手。”菲奥娜反击道。
“这理由听着有点牵强。”
菲奥娜耸了耸肩:“尽管听上去奇怪,但从逻辑上看,如果乔治娅死了,而且这些案子都是有关系的,那么动机就隐藏在受害者所写的东西里。”
萨拉点点头:“把受害者当作教具。”
“研究受害者,了解凶手。”史蒂夫说,“这是调查陌生人凶杀案的第一法则。”
“而且他还会再次作案。”萨拉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菲奥娜想要回避的话题,自从在《恶无止境》里看到那个关键段落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盘踞在她脑中。“是的。除非他被抓住,否则他还会作案。你们需要的做的就是列出一个潜在受害者的名单,确保他们受到保护。”
萨拉失去了刚才的冷静,她望向史蒂夫寻求帮助。但这次换史蒂夫面无表情了。“这我们恐怕做不到。”她显然不希望一个自己眼中的局外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工作。
“我觉得这很简单。”菲奥娜干脆地说,“你要寻找的是那些写过连环杀手小说,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并且得过奖的作家。跟犯罪小说作家协会联系一下,他们会给你介绍一两个犯罪小说爱好者,给你好好地补一下课。”
“但是符合条件的肯定至少有几十个人。”萨拉反驳道,“我们不可能给他们所有人都提供保护。”
“但至少你应该警告他们一下。”菲奥娜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坚决,淡褐色的眼睛在咖啡馆的昏暗灯光下仿佛能洞穿一切。
萨拉把脸一沉:“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你还没把事情考虑周全,卡梅伦博士。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引起恐慌。现在媒体就已经够吵闹了,但我们连乔治娅是死是活都不能确定。在目前这个阶段公开这些信息是完全不负责任的。”
菲奥娜瞪着萨拉:“这些人中有一些是我的朋友,我还和其中一个住在一起。如果你不打算去警告他们,那我肯定会去的。”
萨拉气得鼻孔大张。她转向史蒂夫说:“你不是说她懂保密协议吗?”
史蒂夫把手搭在菲奥娜的胳膊上,但她不耐烦地甩开了。“萨拉探长是对的。”史蒂夫温柔地说,“目前一切都还不确定,如果我们过早引起恐慌的话,反而会给抓捕行动带来麻烦。你明白这一点,菲奥娜。如果这事没有扯上基特,你肯定会主动要求避免让凶手受到太多的关注。”
“是的,史蒂夫,我大概会这么做。”菲奥娜生气地说,“但这事儿扯上了基特,我就算辜负全伦敦的警察也不会辜负他。”
在满是火药味的沉默之后,萨拉说:“你要警告你的爱人,随你的便。但是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菲奥娜嗤之以鼻:“那些人可不是傻瓜。他们是靠想象力吃饭的高智商人士。自从朱·山德死后,苏格兰的犯罪小说家们每隔一天都要互相打电话确认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他们中已经有一个人来找我咨询了。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如果你们真的在史密斯菲尔德发现了乔治娅被切碎的尸体,我的电话一定会被打爆的。我可不会对他们说一切都安好。”
“菲奥娜,你应该知道,建议别人提高警惕和告诉他们有个连环杀人狂在猎杀他们,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你完全能掌握分寸的。”
菲奥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也许忘了莱斯利,史蒂夫,但我永远不会忘。我会用我觉得合适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而不是按照你的想法来。”
史蒂夫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了咖啡馆,头发随着她的脚步而起舞。“哎!”他呻吟道。
“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萨拉说。
史蒂夫不耐烦地把雪茄掐灭。“她说得对,我没想到莱斯利。”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莱斯利是菲奥娜的妹妹。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被一个连环强奸犯杀害了。警察没有抓到人。这就是为什么菲奥娜会成为一名犯罪心理学家。她一直都相信,如果当时那所大学能够向女学生提出适当的警告,莱斯利可能就不会出事。她也许是错的,但活着的人总是要找些人去责怪的,否则他们就会去责怪受害者,这样更不正常。”
萨拉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怪不得她那么担心她那个男朋友。”
“我也担心他,萨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史蒂夫面色严峻。
“你最好去追她,让她冷静下来。我不希望她在我的调查中像个定时炸弹一样跑来跑去,不论她之前做了多大的贡献。”
史蒂夫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他和萨拉一样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
萨拉安抚道:“当我回到伍德街后,我会直接要求我的上司派出一整队谋杀调查组来查这个案子。今天下午我会去申请搜查令。你可以把这些告诉她,让她放心。”
“好的,萨拉。我很高兴你这么重视这件事。因为,如果基特出了什么事,会叫嚣复仇的可不只菲奥娜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