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节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下午5点05分

乔治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敲门。手还没有挨上,门已经开了。鲁丝站在里面,正好和他面对面。在夜晚的灯光下,她憔悴的面容显得很苍白。她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是有新情况了吧。”

乔治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他想,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能让这位焦虑的母亲知道更多的可能性。他环视了一周,问道:“那位女警察在哪里?”同时转身面对着鲁丝。

“我把她打发走了,”她说,“我不需要像一个孩子那样让人照顾。而且,我想,她可以做一些对我们爱丽森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一屁股坐在那里,整天喝茶。”在这以前,乔治从来没有听过她用那么尖刻的语气说话。他想,这个女人身体还不错,不像是一听到坏消息就哭哭啼啼、瘫倒在地的人。他对此深感宽慰,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承受力很强,而且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为她担心了。

他说:“我们坐下谈吧。”

她把嘴一撇,脸上现出揶揄的表情。“情况这么糟吗,嗯?”说着,她便从墙边走过来坐在餐桌旁。乔治坐在她对面,注意到她还是穿着昨晚那件衣服。这说明她没有上床睡觉,肯定眼皮都没合一下。或许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累。

“你丈夫去找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我知道他不会上心。菲利普是个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乡下人。就像他喜欢晴天一样。如果天气晴好,像他自己拍摄的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样,他兴致就会很高,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但像今天这样,阴冷、潮湿、多雾,他要么坐在火炉边,要么把自己关在点着几个煤油炉子的暗室里。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不过今天他却一反常态。”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等他回来再谈。”乔治说。

“不管他在不在,你要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吧?”听她说话就会知道,她已经很累了。

“是,我想是的。”乔治解开他的外衣,从里面的口袋拿出两个塑料袋子。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团软软的、毛茸茸的东西,缠在一个折断的细枝上;另一个袋子里装着那个光滑的角质棒形纽扣。它固有的褐色和骨白色在塑料袋子里显得很不协调。一块儿深蓝色的羊毛毡料碎片用一根很结实的深蓝色线绑在纽扣上。“我必须得问一问,这两样东西你认识吗?”

她伸手接过这两个袋子,脸上一片茫然。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问:“这是什么东西?”她用食指戳了戳袋子。

“我们认为是羊毛织品,”乔治说,“会不会是爱丽森穿的裤袜上的东西?”

“这很难说,什么可能都有。”她自我安慰道,“这些东西在外面可能已经好几天了,也说不定有好几周了。”

“我们得看看实验室的鉴定结果。”他认为没有必要让她相信她心理上不愿接受的东西,“那么这个纽扣呢?你见过吗?”

她拿起袋子,摸了摸那个用鹿角雕刻成的小纽扣。她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跟她有关的东西就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我们在小树林里发现了一些搏斗过的痕迹,”乔治大致估摸着方向,用手指着说,“就在这个房子和我们发现舍普的那片树林之间,在山谷后面朝下的地方。现在天黑了,恐怕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现了。但明天一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整个树林进行彻底搜查,看看能不能发现爱丽森留下的其他踪迹。”

“但你们现在只找到了这些东西吗?”她的神情非常急切。

他实在不愿意让她的希望破灭,但他又不能对她说谎。“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头发和一点血迹。看起来像是她的头撞在了树上。”鲁丝把已经张开的嘴巴紧紧捂住,克制着没有哭出来。“真的只有一点点血,霍金夫人。这只能表明她受了一点轻伤。我向你保证。”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双手依然捂着嘴,好像这样就可以抑制自己。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他对于如何面对别人的痛苦确实缺乏经验。以前他总是让其他高级警官或者有经验的同事去安抚别人。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他知道,这次能否应对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对他是一次考验。

乔治探身向前,隔着桌子,轻轻地把手放在鲁丝的一只手上。“如果我说没有必要担心那是在说谎,”他说,“但现在没有迹象表明爱丽森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反而只是表明她仅仅受了轻伤。而且,我们现在还可以确信,爱丽森不是自愿离家出走的。我知道,这一点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安慰,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省有限的人力物力。既然爱丽森不是离家出走,她就不会乘坐汽车或者火车,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派人在汽车站和火车站布控。所以,我们每一位警察都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有价值的线索上。”

鲁丝的手从嘴上垂了下来。“她死了,是不是?”

乔治握着她的手。“没有理由这么想。”他说。

“有烟吗?”她问,“我刚抽完一包,”她苦笑一下,“我应该让那位女警察去朗诺的一家商店。那样对我会更有用些。”

两人一开始抽烟,乔治便将塑料袋拿了过来。他把那盒烟向鲁丝那边一推,说:“这个你拿着,我车里还有。”

“谢谢。”她一直紧绷的脸这会儿稍微放松了一些。这时,乔治第一次看到了与照片上的爱丽森同样的微笑。这种微笑使得鲁丝看起来是那样楚楚动人。

他用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俩充分享受尼古丁所带来的美妙感觉。“我需要你的帮助,霍金夫人。”乔治说,“昨天晚上,寻找爱丽森刻不容缓。今天,我们还在继续搜寻。这些比较机械的常规性工作是我们必须要做的,而且也常常能够奏效。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坐下来和你谈谈爱丽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有人劫持了她——我没有对你说谎,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我需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情况。这样我就可以判断爱丽森和那个人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想请你谈谈你女儿的情况。”

鲁丝叹了口气。“她很可爱,也很聪明。她的老师都说如果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上个职业技术学院没有问题,甚至还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抬起头,向一边一侧,说:“你应该上过大学。”她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加以肯定。

“是的,我曾在曼彻斯特大学学习法律。”

她点点头。“你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在学习上她从来不用家长督促,不像德里克和珍妮特。我认为她实际上还是喜欢学习的,只是她死活都不承认。不知道她跟谁学的。我和她爸都不是学习的料,脑袋瓜太笨了。不过,说实话,她也不是个书呆子。她也喜欢玩。”

“她都玩儿些什么?”乔治轻声追问。

“他们都喜欢听流行音乐,她、珍妮特和德里克。像披头士乐队、盖瑞和领跑者组合乐队、弗瑞迪和追梦者组合乐队,等等。查理也喜欢,尽管他没有时间每天都跑来听。但他会去凉亭园跳舞,他还总告诉爱丽森接下来该买什么唱片。我经常说,你的唱片比商店里的还多,你再多长两只耳朵也听不过来。菲利普也会给她买。他每周都去巴克斯顿,从唱片目录里给她选一些,还有就是查理告诉她的那些唱片……”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她还喜欢什么?”

“有时,周三晚上查理带他们去巴克斯顿滑旱冰。”她忽然屏住呼吸,“上帝啊,他昨天晚上要是带他们去了该多好啊。”她哭着说道。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她垂下头,用力撕扯着手里的烟,连乔治都能听见烟丝断裂的声音。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请一定找到她。”这声恳求冲破了他的职业防线,直击他的心灵深处。

他嘴唇紧闭,点了点头。“相信我,霍金夫人,我一定会的。”

“即便找到的只是她的尸体。”

“我希望不会是那样。”他说。

“好吧,你和我一起努力,”她吐出一小股烟,“我们一起努力。”

他等了一会儿,问道:“她的朋友呢?她和谁走得近一些?”

鲁丝叹口气。“对他们来说不太容易在斯卡代尔以外交朋友。放学后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参加任何活动。因为如果别人邀请他们参加晚会或者什么其他活动,结束后就没法回家了,他们要到朗诺才能坐上公共汽车,所以他们也就只好不去。而且,巴克斯顿人不喜欢我们斯卡代尔的人。他们认为我们是没文化、没教养的傻瓜。”她冷言冷语地说道,“他们总是找孩子们的茬儿,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是自己玩。别人都喜欢和我们爱丽森在一起,我听老师们说她在学校很受孩子们欢迎,但是除了她的表兄妹们,她倒是没有一个你所说的那种很近的朋友。”

又是一个毫无结果的线索。“还有件事……如果可以,我想看看爱丽森的房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丫头。”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在她梳子上找几根头发,以便法医能把它们和我们在树林里发现的粘在血上的头发做一比较。”

她站起身来,动作显得老态龙钟,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我早把她房间里的暖气打开了。就怕万一……”她没有把话说完。

他跟着她来到了大厅,那里和昨晚一样冷。突然的温度变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鲁丝领着乔治沿着宽宽的楼梯往楼上走,橡木扶手因常年摩擦已几乎变成了黑色。“还有一件事,”乔治一边上楼一边说,“我想,爱丽森仍然沿用‘卡特尔’这个姓,是不是说明你丈夫并没有正式接纳她?”

她的脖子和背后的肌肉一下绷得很紧,乔治觉得这并不出乎意料。“菲利普倒是愿意,”她说,“他想接纳她。但是爱丽森的父亲死时,她才刚刚六岁……也就勉强能记住她是很爱她父亲的。当时,她年龄太小,还看不出他是一个满身毛病的人。她认为改了姓就是对她父亲的背叛。我起初以为她会拐过弯儿,但这个丫头太固执,不喜欢别人强迫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们到了楼上,鲁丝转过身,神情镇定但又琢磨不透。“我劝菲利普把这事暂时放一放。”她顺着乔治的背后指过去,走廊在那儿拐了一个之字形的弯儿,让人觉得挺奇怪,也不知道这栋楼一直延伸到什么地方,“爱丽森的房子是右面最后那间。你不介意一个人进去吧。”和上次一样,她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这个女人即使在这样大的压力下还很有主见,乔治发现自己对这一点很欣赏。

“谢谢,霍金夫人,我不会待很久。”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意识到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虽然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仍然能够集中精力注意观察周围环境。地毯已经很旧了,但明显可以看出当初买的时候价格不菲。墙上挂的照片和水彩画也都有些历史了,可还是很吸引人。乔治可以看出有几张风景照是在该郡南部拍摄的,他自己在那儿长大,认得出那里的风景。还有几张照的是查兹沃斯庄园、汉顿庄园和哈德威克庄园,看上去很宏伟,充满了幽古之气。他注意到走廊转弯处地面很不平整,似乎建筑工人根本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走到右边最后一个房子门口前,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他想,这可能是他最深入地了解爱丽森的一次机会。

一进房间,一股热气袭来,就像给他身上盖了个毛毯一样,这种温暖似乎只适合这种小而舒适的屋子。因为屋子在最边上,所以她的卧室有两个窗子,让人感觉空间很大。两个窗子都很长,进深很浅,由深色的石质过梁分成四个小格子。通过过梁可以看出房子的墙壁足有十八英寸厚。他关上门,走到房子中间。

乔治提醒自己要注意屋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温暖:里面有一个电炉子和一个插入式散热器。舒适:四英尺长、三英尺宽的床上铺着深绿色缎面的厚被子,两张柳条椅上都放着圆鼓鼓的坐垫。时尚:深咖啡色长绒毛地毯上点缀着橄榄绿曲线和芥菜花图案,墙上贴着明星的照片,从歪歪斜斜的边缘能看出它们大多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高档:一个单色木质衣柜,配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嵌着一面长长的镜子,前面放着一个梳妆凳。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任何破损,看起来很新。当初,乔治在和安妮为他们自己挑选家具时,曾见过这套家具,所以他知道价格——绝对不会便宜。窗前的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名牌唱机,深红色的塑料外壳上嵌着几个淡黄色的旋钮。一大摞唱片随意地放在下面。他猜想菲利普很想给他的继女留下一个好印象。或许他认为只有钱财才能打动爱丽森的心,因为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在斯卡代尔这样一个贫困的地方,肯定享受不到这些东西。

乔治走到梳妆台前,弯腰屈腿地坐在凳子上。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这种眼神以前有过,那还是当年上学时为了应付期末考试而死记硬背的那一段时间。左边耳朵下有一片胡须楂子没有刮干净,这完全是由于卫理公会教堂里没有梳妆台而造成的,因为卫理公会教徒不慕虚荣。法衣储藏室里没有镜子,他只好照着车上的后视镜刮胡子。看他这副模样,没有哪家名副其实的广告公司会找他促销商品,除非推销安眠药。他冲着自己做了个鬼脸,又起身去工作了。爱丽森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上面带着一些又粗又硬的头发。乔治动作很专业地尽量多取了一些头发。幸亏爱丽森不是一个很讲究的姑娘,不然的话,他恐怕收集不到几十根头发。然后,他把头发装到一个空塑料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随之又开始对爱丽森的个人物品进行检查,这场面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还迅速翻了翻床边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神探南茜》《著名的五个》《农场学校》,还有乔吉特·海尔的书以及《呼啸山庄》和《简·爱》。但这些书里既没有秘密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现。一本帕尔格瑞夫编写的《英诗金库》已经被翻旧了,可是里面除了诗歌没有别的东西。梳妆台上放着她的内衣,几个少女胸罩,五六块香皂,一条卫生带,半包毛巾,首饰盒里有几个不值钱的坠子和一个婴儿受洗时带的银项圈,上面刻着“爱丽森·玛格丽特·卡特尔”。唯一一个他认为应该有却没有找到的是《圣经》。由此看来,斯卡代尔真的是一个遗世独立之地,他们可能仍然崇拜五谷女神。这或许是因为传教士们从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时,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木盒倒是引起了乔治更大的兴趣。木盒里面放着五六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边上都已泛黄,四个角也都有些卷。他认出了照片中年轻时的鲁丝·霍金,她高高地扬着头,脸上荡漾着笑容,眼睛看着一个黑发男子。而这名男子却害羞地低下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还有两张也是他俩的照片。他们手挽着手,显得轻松愉快。看得出,这一张是在黑泽的金域宾馆前拍摄的。他们在度蜜月吗?乔治心想。下面是这个男子的几张照片。在一张照片上,黑色的头发耷拉在他的额前。他穿着工作服,结实的背带系住裤子,而裤子好像是为一个个头更高的人量身定做的。在下一张照片里,他站在一个套在拖拉机上的耙子上面。在另一张里,他蹲在一个金发小孩旁边,小孩正朝他开心地笑着。毫无疑问,这个小孩儿就是爱丽森。最后一张照片照的时间应该不长,因为边缘是白色的。照片上是查理·洛马斯和一个老妇人,他们靠在干砌石墙上,背景是模糊不清的石灰岩峭壁。老妇人的脸被她戴的草帽遮住了,一条围巾把宽宽的帽檐折了下去,围巾系在下巴下面,能看清楚的只有嘴巴和下巴。她的嘴部棱角分明,下巴向前突。但从她弯腰驼背的样子来看不会是查理的母亲,因为她显得太老了。照片上的查理表情木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仿佛是由维多利亚时代的摄影师拍的,因为那时的摄影师在拍摄前会一再提醒你要一动不动。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就像乔治所见过的那些在警察局坚持声辩自己无罪的年轻人,他们毫无经验,目中无人。

“很有意思啊。”他低声说道。乔治早已预料到会在屋子里发现她父亲的照片,虽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然而,爱丽森珍藏的唯一一张其他照片是有她表哥查理的一张照片。正是这个查理在树林中发现了警察所需要的线索。至少可以说,对于像乔治这样训练有素的人,这张照片是会引起关注的。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了盒子,但转念一想,他又把查理和老妇人的那张拿出来塞进了他的口袋。

在那些唱片中,乔治第一次发现了爱丽森的笔迹,那是一些歌词,抄在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显然,这些歌词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其中包括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伪装的魔鬼”、莱斯妮·戈尔的“想哭就哭”、克里夫·理查德的“尽在游戏中”以及莎丽·贝希的“我一无所有”。透过这些歌词,乔治可以看到一个躁动不安、苦闷彷徨的爱丽森,与人们想象中的她大相径庭。歌词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失恋的孤独和痛苦。乔治知道,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会有这种经历。但是,如果这是爱丽森的亲身感受,而她身边的人却一无所知,那么她的保密工作的确做得非常出色。

实际的爱丽森与人们眼中的爱丽森的差异,是在乔治的所有发现中唯一与他的判断不相一致的地方。他把这些纸片放进了另一个塑料袋里,这并不是说这些东西就一定能成为证据,只是他不能在这个案子中冒任何风险。如果自己所忽略的东西恰恰是关键的线索,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不仅会自毁前程,更为严重的是,杀害爱丽森的人就可能逍遥法外。他结束了检查,准备离开。

这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第一次相信了他的职业性直觉所告诉他的真相。从现在开始,他所要寻找的不再是爱丽森·卡特尔,而是她的尸体和谋杀者。

1963年12月12日 星期四下午6点23分

乔治疲惫不堪地从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前的小路上走过。他打算先到卫理公会教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再把收集到的头发送到巴克斯顿分局,然后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家常饭,再睡上几个小时。但他首先想和年轻的查理谈一谈。

他刚刚走到公共绿地,就看见有个人影儿从前面的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于是便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极力使自己相信眼睛没有看走眼。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但他很快克制住了,没有让笑声弥漫在蒙蒙的雾气中。人影儿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任何艺术家都会喜欢描写的干瘪、丑陋的驼背老妇人——一个活脱脱的女巫原型。弯弯的鹰钩鼻子几乎要挨着下巴,头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头发乱蓬蓬的。乔治认出来她正是他口袋里装的那张相片上的老妇人。这奇怪的不期而遇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照片。“你就是老板吧。”她问,说话的声音像是开门时发出的咯吱声。

“我是贝内特探长,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夫人。”他说。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轻蔑的表情。“很好听的头衔啊。”她说,“小伙子,来斯卡代尔是浪费时间。说真的,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你知道,斯卡代尔不像巴克斯顿。如果爱丽森·卡特尔不在她该在的地方,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她在斯卡代尔某个人头脑中的某个地方,不会像一只被困在树林中陷阱里的狐狸一样,等着人去找。”

“或许你能帮我找到她,夫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先生?我们这里的人向来都是有事自己了结。我不知道鲁丝着了什么魔,把陌生人叫到这里来。”说完,她就打算从他身边挤过去,乔治往旁边一跨,挡住她的去路。

“一个女孩儿失踪了,”他轻声说,“这是一件斯卡代尔人不能自己解决的问题。不管你喜不喜欢,斯卡代尔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跟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一样。”

这个女人突然放声大叫并朝乔治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如果有迹象表明,你已经明白了你自己要找什么,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这就是你从我这里能够得到的所有的帮助,先生。”说完,她一转身,快步穿过了草坪。在乔治看来,她已不止八十岁了,她能走这么快,简直令人吃惊。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迷雾中,颇有时空错位的感觉。

“碰到马·洛马斯了,是吧?”队长克拉夫笑着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马·洛马斯是谁?”乔治一脸的茫然。

“或许这个问题不应该是‘马·洛马斯是谁?’而应该是‘她是干什么的?’”克拉夫郑重地说,“她是斯卡代尔的女族长,是这里最老的居民了,也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马·洛马斯说她过21岁生日那一年,正好是维多利亚女王钻石大庆那一年,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看起来是够老的了。”

“是啊。在斯卡代尔究竟有谁知道维多利亚女王?谁还会在意她在位多久?嗯?”克拉夫露出嘲弄的微笑。

“她在斯卡代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爱丽森是什么关系?”

克拉夫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曾祖母与曾孙女,姑姑与侄女?还是都是呢?长官,要理清这里面所有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皮特·格伦迪告诉我的,他说,她是这个世界的耳目,斯卡代尔的哪个老鼠放个屁,她都知道。”

“但她似乎并不想帮助我们找到失踪的女孩儿,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克拉夫耸耸肩。“他们这些人都差不多,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外来的人。”

“昨晚你和克莱格去走访村民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态度吗?”

“我看差不多。我们问什么,他们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话。”

“他们都说没有看见爱丽森,你觉得是真话吗?”乔治一边问,一边拍拍自己的口袋,看看有没有烟。

乔治想起来了,他把烟留给了鲁丝,这时克拉夫拿出了自己的烟。“你抽吧。”克拉夫说,“我认为他们没有撒谎。但可能没有把一些相关的信息告诉我们,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

“我们是不是需要再和他们谈谈?”乔治叹了口气。

“有必要,长官。”

“其他人明天再说,但查理·洛马斯必须现在就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个穿警服的萝卜头儿把他带到卫理公会教堂做笔录去了。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克拉夫不经意地说。

“我不想再听你这样说话了,队长。”乔治说,他一身的疲惫之气变成了一股火气。

“什么?”克拉夫茫然地问道。

“村民常常用萝卜来喂羊。我碰到过许多便衣警察,他们都知道。所以不要这样贬低穿制服的警察。对于这起案子,我们需要他们的通力合作,我不想让你破坏这种合作,明白吗,队长?”

克拉夫挠挠下巴。“对,完全正确。可我没有上过初中,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记住。”

乔治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不宜伤了和气。“这样吧,队长。这个案子一结,我给你买包香烟,你就每天好好记吧。”

克拉夫龇着牙笑了笑。“在我看来,那是你给我的奖励。”

“我要去和查理·洛马斯谈谈。你愿意去旁听吗?”

“非常乐意,长官。”

乔治转身向他的车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克拉夫。“不对呀,你这一周不都是值夜班吗?”

克拉夫看起来有点尴尬。“是啊,不错。但我今天下午也想来给大家帮帮忙。”他诡秘地一笑,“没事儿,长官,我不会要加班费。”

乔治感到很吃惊,但不想让克拉夫看出来。“好样的。”他说。他觉得克拉夫这个人越来越看不透。平时他自以为看人很准,但他越看克拉夫,越是发现这个人的性格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克拉夫看起来总是显得粗鲁轻率、俗不可耐,总是大声地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但是看他的审讯记录却俨然出自另外一个人之手——一个敏锐精明的办案高手。他善于发现嫌犯心理防线的薄弱环节,然后穷追不舍直到他们精神崩溃,坦白交代。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他总是色眯眯地盯着人家,可他仍是光棍儿一个,至今还住在一栋单身公寓,从那里可以俯视凉亭园里的一汪湖水。有一次,当一场审讯进行到关键时刻,乔治曾赶往他的住处,接他出庭。乔治原以为他的屋子一定脏乱不堪,没想到却很干净。房间布置得很素雅,有好多爵士乐唱片,墙上装饰着英国鸟类的素描。克拉夫发现乔治站在自己公寓门口时还有点儿不知所措,乔治本来还想进去,但他却很快收拾好,准备出门了。

以前,他即使额外工作了一分钟,也会索要加班费,现在却主动放弃休息时间,在德比郡的乡间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儿,而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还对这个女孩儿一无所知。乔治摇了摇头。他想,汤姆·克拉夫对于自己像是一个谜,或许自己在这位队长眼里也是一个谜。不知为什么,他确实这么想。

乔治不再想这些了。他简单地给克拉夫说了说他对查理·洛马斯的怀疑。“我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证据,但目前我们也就了解这么多了。”

“如果他没有向我们隐瞒什么,那他意识到我们很注意这件事儿,对他也没有害处。”克拉夫绷着脸说,“如果他隐瞒了,也瞒不了多久。”

不知为什么,卫理公会教堂里气氛很低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处理文件。皮特·格伦迪和另一个乔治不认识的警员在研究那份附近地区详尽的地形图,不时用粗铅笔在上面画一些方框。在大厅的后面,查理·洛马斯瘦长的身子蜷缩在一张折叠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个警察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张牌桌,正在认真地做着记录。

乔治走到格伦迪跟前,把他拉到一边。“我要和查理·洛马斯谈一谈。你了解这小子吗?”

这位朗诺的警察马上变得神情凝重。“哪个方面,长官?”他拘谨地问,“对他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没有前科。”乔治说,“但这是你的辖区,你在斯卡代尔有亲戚……”

“我妻子有亲戚。”格伦迪插话说。

“无论哪个方面,无论谁有亲戚,你一定对他有些了解吧。例如,他有哪方面的能耐。”

乔治的话还没落音,格伦迪的脸上就显出一副被激怒的表情,充满了敌意。“你该不是认为查理和爱丽森的失踪有关系吧?”听他的语气,他是一点儿也不相信。

“我有些问题要问他,如果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样的人,谈话就会进行得顺利一些。”乔治不耐烦地说,“好啦,告诉我,警官皮特·格伦迪,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格伦迪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再看看右边,像个孩子在等着过马路一样。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乔治的眼睛。格伦迪挠了挠他的耳朵后面,说:“查理,是个好小伙子。当然,他处在青春期的早期阶段,经常与这一带和他同龄的小伙子一起出去喝酒,也想着能交上女朋友,但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要交女朋友很不容易。另外,他很聪明。他知道,如果他能走出斯卡代尔,他可以生活得像个样子。只是,他还没有勇气去自谋生路。有时候他缺乏礼貌,爱顶嘴,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但他心眼儿好。他和年老的马·洛马斯住在一起,因为她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家里希望有人照看她,帮她做点活儿,搬搬煤什么的。在他这个年龄,要是换个人,保准不愿过这样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和爱丽森关系很好吗?”

乔治能看出来格伦迪正在琢磨着他还会问什么问题。这是他工作中最棘手的一部分,因为他必须时常坚持自己的看法,最后还要给同事们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里的人关系都很好,”格伦迪最后说,“我没有听说他和爱丽森之间有什么怨恨。”

然而,对于斯卡代尔这一对儿表兄妹的恩怨,乔治并不感兴趣。

看来从格伦迪这里不会再得到更多的信息,乔治便对他点点头,以示感谢,紧接着又向大厅后面走去。他感觉很累,可又想在众人面前打起精神。或许他应该等到明天再和查理·洛马斯谈话。但既然那小子已经在这儿了,他还是想现在就谈。更何况爱丽森还有千分之一活着的可能,而查理·洛马斯或许恰恰就是知道她下落的人。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乔治走到跟前,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好与查理和那个警察形成一个直角。克拉夫也坐了下来,把查理围在了中间。乔治把在座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开始了谈话。“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他问道。

小伙子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别人跟你说话,你得回答。”克拉夫态度粗暴地说,“我敢说你奶奶也一定经常这样教育你。她是你的奶奶吧?应该不是你的姑姑吧,更不会是你的侄女或者你的表姐吧?这还真的很难说清楚。”

查理把嘴巴歪向一边,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呢?”他抗议道,“我可是给你们帮了不少的忙。”

“你愿意来这里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们谈一谈,我们非常感激。”乔治的这一番话使得他在别人眼里与克拉夫那样的警察迥然不同,“既然你在这儿,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气。“嗯,你问吧。”

“你在小树林里能发现那个打斗痕迹,可真了不起。”乔治说,“有一批人在你前面,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

查理耸耸肩,依然抱着两臂。“这个山谷就像我的手心手背。要是一个人对一个地方非常熟悉,即使有一点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也会感觉出来。”

“你不是从那里经过的第一个斯卡代尔人,但你第一个注意到那个地方。”

“是啊,嗯,正好我比那帮家伙们眼睛尖一些。”他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对这一点很好奇。是这样的,以前,也有些罪犯主动地介入到对他们案件的调查当中。”乔治很轻松地说道。

查理的双脚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紧抱的双臂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整个身体犹如触了电一般。大厅前面的警察吃了一惊,向四周看了看。“你疯了。”他说。

“我没疯,但是我知道这一带有人疯了。我的职责就是要查出来是谁疯了。唉,如果有人想劫持爱丽森或者想对她做些什么,要是这个人正好是她认识或信任的人,这事儿就容易多了。不用说,你和她很熟。她是你的表妹,你们一起长大。你还总告诉她应该让她的继父给她买什么样的唱片。你常常和她围坐在火炉边听你奶奶讲很久前的事。你经常在星期三带她去巴克斯顿的滑冰场,”乔治耸耸肩,“你很容易骗她跟着你走。”

查理往椅子上一靠,把两只发抖的手插进裤兜里。“还有呢?”

乔治取出从爱丽森房间带来的照片。“她的卧室里保留着你的照片。”说着他便把照片递给查理。

他的脸部一阵抽搐。他交叉起双腿,急促地说:“她是因为马·洛马斯才保留这张照片的。她很爱洛马斯。老太太不喜欢别人拿她的照片。这肯定是她仅存的一张。”

“是这样吗,查理?”克拉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我的老板和我,都认为她喜欢你。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总在你身边,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谁还能不动心?尤其是像爱丽森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就像一颗成熟的果子,到了采摘的时候了,不费吹灰之力就会落入你的手中。难道不是这样吗,查理老弟?”

查理变得局促不安。他摇摇头,说:“你说的根本不对,先生。”

“是吗?”乔治态度和蔼地说,“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查理·莫非这么一个小姑娘跟着你去滑冰场让你觉得难堪?莫非爱丽森使得你不便和年龄更大一点儿的姑娘交朋友?是这样吗?昨天喝下午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山谷里碰见了她?她让你实在无法忍受了,对吗?”

查理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着乔治。“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她是我的表妹,是我们自己家的人。在斯卡代尔,大家都会互相照顾。不像在巴克斯顿,谁也不在乎谁。”他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在场的警察,说:“你,你,你,还有你,都应该出去找她,而不是留在这儿侮辱我。”他突然站起身来,问道:“我必须待在这里吗?”

乔治站起来指着门说:“你随时可以离开,洛马斯先生。不过,我们还会再找你谈。”

查理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他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显得笨手笨脚。这时,克拉夫站起来走到乔治身边。“看来他还没这个胆儿。”他说。

“或许吧。”乔治说。他们俩跟着查理走到门口,看着他向村里走去。乔治望着查理的背影,默默地琢磨着。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说:“我现在回家。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回来。这段时间由你们负责,至少要管好刑侦部的人。”

克拉夫笑了起来。“是我和克莱格吗,长官?那帮坏家伙可能会觉得有机可乘了。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接着调查?”

“不管是谁劫持了爱丽森,肯定已经把她带出了山谷。”乔治判断道,“他不可能扛着她走太久,除非她不是一个发育正常的十三岁女孩儿。如果这个人从斯卡莱斯顿山谷进入丹德谷,他得步行四英里才能走到大路上。但如果他走到这儿,再到通往朗诺的公路上去,直线距离只有一英里半。今天晚上你和克莱格带上人去朗诺,挨家挨户地问,看看在往斯卡代尔拐弯的地方,是不是停过一辆车。”

“你判断得对,长官。我这就去找克莱格。”

乔治回到专案办公室,把明天一早去丹德谷搜索的警犬安排好,又去巴克斯顿警察局填写好申请表,以便对爱丽森的头发以及在小树林发现的东西进行鉴定,这又花去了半个小时。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便往家里走去。

焦急的村民们只能等到第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