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8年除夕,苏格兰柯科迪。
四个人在十五岁时就约好了,那时,他们第一次说服父母,四个人会是新年彼此的第一个客人。每年除夕的午夜,“柯科迪四俊”会聚在市镇广场迎接新年。至今的每个新年,他们会推推挤挤地拥在一起,等着广场上大钟的指针慢慢移向十二点。基吉会带来晶体管收音机,确保大家能听见十二下钟响,每个人都会带来弄得到手的饮料和酒。
广场上不会举办官方的庆祝活动,但是近几年,一直有年轻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庆祝。这个地方本身并不吸引人,顶多是因为市镇大楼带有一点苏联时期建筑的遗风,钟塔表面布满了铜绿,看上去有陈旧的味道。但这里的广场上有一棵圣诞树和一些彩灯,多了那么一点节日的气氛。
今年,亚历克斯是和基吉一起来的,是基吉到亚历克斯家喊的他,引诱玛丽·吉尔比给他俩每人喝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来御寒。两人口袋里塞满了白脱甜酥饼、没人爱吃的黑面包、无核小葡萄蛋糕。一路上,他们经过公交车站、图书馆、亚当·斯密斯中心和纪念花园。他们讨论着歪呆能否说服他爸爸在除夕夜放他出家门。
“他最近的言行有些怪异。”亚历克斯说。
“他一直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才叫他歪呆。”
“我知道,但他最近有点儿不一样。我和他一起上班的时候注意到了。他有些压抑,话说得相当少。”
“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很少碰酒精和毒品吧。”基吉挖苦地说。
“可他甚至都不再耍脾气了,这一点最明显。你了解歪呆的,他只要觉得有人和他过不去,就会爆发。但他最近一直埋着头,被店长训的时候也不顶嘴,只是站在那儿听着,然后照他们的意思干活。你觉得是罗茜的事影响了他吗?”
基吉耸耸肩:“可能是。他当时没当回事,但之后脑子就有些错乱了。跟你说实话吧,自从麦克伦南来问过话之后,我就没和歪呆说过几句话。”
“我只在上班的时候见过他。只要我们一下班,他就不见了人影。他甚至都不同我和蒙德去喝咖啡了。”
基吉扮了个鬼脸:“蒙德还有时间喝咖啡,我很吃惊。”
“饶了他吧,这是他放松的方式。他能搞上个姑娘,就不会老想着谋杀案了。所以他才来者不拒。”亚历克斯咧着嘴,笑着补充说。
他们穿过马路,沿着短短的威密斯菲尔德街走向市镇广场。他们走下通往市政大楼门前空地的宽阔石阶时,离十二点还差十分钟。已经有好几帮年轻人聚在那儿喝酒了。亚历克斯四处看了一下,寻找其他两位伙伴。
“在那儿呢,通向邮局的那个路口。”基吉说,“蒙德把新女朋友也带来了,哦,还有琳也来了。”他朝左边一指,然后走了过去。
相互打过招呼后,大家都觉得歪呆是来不了了。亚历克斯发现琳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精巧的五官和乌黑的鬈发,让她看上去像是女版的蒙德。然而奇怪的是,在蒙德脸上是缺点的在琳的脸上反倒成了优点,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弱不禁风的感觉。“最近怎么样·”亚历克斯说。这话听上去不像个问题,但是,亚历克斯不想让人觉得听上去像是在和十五岁女孩搭讪。
“很好。圣诞节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他扮了个鬼脸,“很难不去想……你知道的。”
“我明白,我也很难不想她。我一直在想她的家人会怎样。可能在她被杀的时候,他们已经为她买好了圣诞礼物。这些礼物留在家里,会让他们时时睹物思人。”
“我觉得每样东西都会让他们睹物思人。来吧,我们谈点别的。你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她的脸色变了。他意识到,她不想提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嗯,我已经过了普通级考试,接下来就是高级考试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考完所有的考试,然后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你知道你将来要做什么吗?”亚历克斯问。
“爱丁堡艺术学院。我要考个美术学位,然后去伦敦上考陶尔德学院,学习图画修复术。”
她的自信让人钦佩,亚历克斯想自己也有这样的自信吗?他基本已经转入了艺术史的研究,因为对自己画家的天赋没有自信。他轻声吹了一记口哨:“要学七年,不小的献身啊。”
“这是我想做的,所以必须要付出。”
“你为什么想修复图画呢?”他真的感到好奇。
“它让我着迷。首先是研究分析,其次是借助科学手段,然后你必须与艺术家保持一致,还原他们想要表现给观众的东西。这太刺激了,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伙伴们喊了一声:“他来了。”
亚历克斯转过身,看见歪呆的身影出现在灰色的角塔式郡法院门口,两条胳膊折断了似的左摇右晃,像长在稻草人身上一样。他一边跑向伙伴,一边激动地大喊。亚历克斯抬头看了看钟塔,还差一分钟了。
歪呆加入了大伙,拥抱每个人,咧嘴笑着。“这太愚蠢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爸爸居然还想在除夕夜阻止我同朋友们欢聚。这算什么事呢?”他摇了摇头,“如果他把我赶出家门,那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吧,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怎么会不可以呢?我习惯了你那讨厌的鼾声。”
“安静了,大家。”喧闹中传来基吉的声音,“要敲钟了。”
大伙瞬间安静了下来,尖着耳朵听基吉的晶体管收音机里传来的敲钟声。钟声响起的时候,“柯科迪四俊”看着彼此,他们举起的手臂仿佛是被同一根线扯着,当第十二下钟声响起时,他们互相抓着手齐声高喊:“新年快乐!”亚历克斯感到伙伴们情绪激动,几近哽咽,他自己也是如此。
接着他们各自分开,高潮就此过去。亚历克斯转过身在琳的嘴唇上留下纯真的一吻。“新年快乐!”他说。
“你也是。”她说,脸上一阵绯红。
基吉打开了一瓶酒,在大伙之间传递。广场上的人群已经散开,每个人都向经过身旁的陌生人问候新年好,热情地拥抱对方。几个与他们相识的校友对他们在大雪天撞上一具女尸的经历表示同情。他们的话语里没有恶意,但亚历克斯能从他们的眼神中体会到他们同自己一样,讨厌这种事情。一群姑娘正在圣诞树旁即兴地跳着八人里尔舞。亚历克斯看着四周,难以表达心中复杂的感情。
琳悄悄地把手伸到他的手心里:“你在想什么,亚历克斯?”
他低头看着她,勉强露出疲惫的笑容:“我只是在想,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啊。要是我有生之年再不会去圣安德鲁斯该多好啊。”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你只要再坚持六个月,就能彻底自由了。”
“我周末可以回来。”亚历克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几个字就从他嘴里蹦出来了。他俩都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会很乐意的。”她说,“只是我们都别告诉我那讨厌的哥哥。”
新的一年,新的约定。
在圣安德鲁斯的警察俱乐部,酒席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新年的钟声淹没在除夕舞会上欢乐的喧闹声中。由于职业关系,平常严肃拘谨的警察们此刻正尽情欢闹,如果不是在场还有警察们的配偶、未婚妻和姑娘们,这群爷们儿恐怕真会一点儿都不知收敛。
玩得面红耳热的吉米·劳森正被夹在两名负责接线的中年女警员之间,除夕夜舞池里总有很多女士可以和他跳舞。劳森喜欢释放自己的激情,以此补偿平日工作里的那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巴内·麦克伦南靠着吧台,两边是伊恩·肖和艾伦·伯恩赛德,两人手里都端着浓烈的威士忌。“哦,天哪,看看他们。”他痛苦地说。
“像这样的夜晚,还是单身来得好。”伯恩赛德说,“没有人会把你从酒杯旁边拉走,拖进舞池。”
麦克伦南没有说话。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试图说服自己,没有了伊莲,他会过得更好。每次这种感觉不会超出几个小时。去年的除夕,他俩还在一起。过完新年仅仅数周,她就告诉他要走了,她实在忍受不了他把工作看得比她更重要。
有些讽刺的是,麦克伦南记得伊莲曾这样抱怨过:“如果你每天对付的都是一些强奸、杀人这样的大案子,我是不会介意的。可是你整天无非是在围着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瞎转。每天盯在一些下三滥的人渣屁股后面是个什么感觉?”哎,她的愿望实现了。一年之后,他终于等到了一生中最棘手的大案,而他现在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什么都不做。
警方跟踪的每一条调查线路都走到了死胡同。没有证人知道从十一月开始罗茜约会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这个神秘的男子实在太幸运了,因为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人们对自家门前铺路石的兴趣显然大于对谁在街上晃悠的兴趣。可是对警察而言,碰上这种事情就太不幸了。他们跟踪了罗茜的两名前男友,喜新厌旧地把罗茜甩了的那一位现在有女友,他对罗茜再无挂念。十一月初罗茜甩了另一个男友。起初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两人的关系,他曾到酒吧里闹过两三次。但是案发那晚他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那晚他参加了公司的圣诞派对,直到午夜才和老板的秘书一同离开,他俩过了一夜。他承认和罗茜分手让他很不是滋味,但也坦诚,和一个在性态度上更大度的姑娘在一起,他觉得会更有乐趣。
麦克伦南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时,男人的自负感让他怎么都不愿开口。但是在麦克伦南的高压下,他最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和罗茜从未发生过性关系。他们经常玩在一起,倒不是说罗茜假装正经,只是她不愿意有那么深入的关系。他一直吵着要罗茜帮他口交和手淫,但这也是罗茜愿意做的最大限度。
所以,布莱恩说得没错,她妹妹是个好女孩儿。麦克伦南明白,罗茜远算不上是个追求享乐的姑娘。但即便知道了罗茜以往的性经历,也无法让警方在确认凶手方面有丝毫进展。在内心里,麦克伦南判断,那个和罗茜约会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之后又杀了她的人。这个人有可能就是亚历克斯·吉尔比或者他的朋友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他们。
他的同事提出,罗茜的男友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他害怕我们会盯上他”。他们说的也颇合情理,麦克伦南想。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判断。吉米·劳森关于邪教仪式的理论不怎么站得住脚,伯恩赛德询问过的牧师里没有人听到过当地有过这种仪式。麦克伦南相信,这种事情牧师是最可靠的知情人。他感到轻松,因为不需要为这种理论分散调查的注意力。他很肯定,罗茜认识凶手,并且很信任与他秘密约会。
今夜,成千上万的女性也会像罗茜那样很放心地与男友约会。麦克伦南热切地希望她们能在床上度过平安的一晚。
在三英里外的斯特拉斯基尼斯,完全是另外一种新年的气氛。这里没有新年的装饰,卡片杂乱地堆在一个架子上,元旦本应开得很响的电视安静地瑟缩于一个角落。艾琳·达夫和阿奇·达夫蜷缩在椅子上,身边放着没有喝过的威士忌。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充满了沉重的悲痛和压抑。达夫一家知道,他们从此再不会有快乐的新年了,这个欢庆的节日因女儿的死而改变了。别人可以庆祝,他们一家子只能哀悼。
厨房里,布莱恩和科林瘫坐在椅子上。和父母不同的是,他们喝着酒迎接新年。自从罗茜死了以后,他们发现酒精很容易一杯一杯地灌进喉咙,直到喝得不省人事。他们对惨剧的反应不是逃避现实,封闭自己,而是活得更为任性、张扬。圣安德鲁斯的酒吧老板们早已习惯了两兄弟酒醉后的撒泼。这些老板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们敢于面对两兄弟的朋友们的怒火。朋友们觉得科林和布莱恩的遭遇太值得同情了。
今晚,贝尔斯酒已经喝过了半瓶。科林看看表:“我们错过了敲钟。”
布莱恩醉眼蒙眬地看看他:“关我什么事?罗茜再也过不了新年了。”
“是的。不过那个杀害她的凶手现在正在某个地方举杯迎接新年呢。”
“是他们几个,我肯定是那几个学生。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还有谁看上去比他们更像罪犯吗?”
科林喝掉杯中的酒,去拿酒瓶,一边点点头表示同意:“周围没有别人。他们说她当时仍有呼吸。所以如果不是他们,那凶手又去了哪儿?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们应该下定决心,我们应当庄严地许诺。我们也只能为罗茜做这些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庄严的许诺?”
“很简单,科尔。”布莱恩举起杯子说,“如果警察不能让他们坦白,那就我们来。”
科林想了想,然后举起酒杯和弟弟碰了个杯:“如果警察不能让他们坦白的话,那就我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