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节
乙太郎接到了下午第一个订单,客户希望我们去检查。
他把我安置到副驾驶席上,驾车驶向现场,侧脸显得格外兴奋。谜底在我们抵达后立即揭晓了。
“小友,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这一带少见的大户人家,房龄大概有二十年。结实的木质门柱,平房,能看到白色墙壁上庑殿顶式的大屋顶。院子里的树整整齐齐,似乎已经由园艺师修剪过了。总之,在从事灭蚁工作的人看来,这户人家是最大的目标。建筑面积越大,需要清除的地方就越多,赚的钱自然也越多。单从目测。这座房子似乎有周围其他人家的两倍大。房龄也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刚建好时进行的消毒已经失效了,但房子被白蚁侵蚀放任不管又太可惜。这家的状况刚刚好。
门柱上挂着竖写的名牌,上有浮雕效果的毛笔字“绵贯诚一”。
“一个人住?”
“不知道啊,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没问那么细。妈的,兴奋了。脚底痒痒的,不过不是因为脚气啊,虽然我倒是有脚气。”
乙太郎率先进了门,踩着踏脚石走到玄关门口,他轻轻回头看我,微微一笑。
“您好,我们是来检查的。”
乙太郎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在检查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只是想做生意的真实面目,对方就会产生警惕。所以,在生意做成之前,必须摆出自己是来义务劳动的样子。
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低沉短促,没听清在说什么。乙太郎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在水泥地上脱下帆布鞋。门口只放了一双式样陈旧的皮鞋,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的鞋。他果然是一个人住。
“我们进来了。”
我们在走廊里东张西望。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我们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烟草味轻轻地飘进鼻子里。那是一个十多叠的大和室,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背对着壁龛,在一张大炕桌前读报。看起来很考究的陶瓷烟灰缸里放着烟蒂,烟直直地飘向天花板。我和乙太郎伸出头,一边微微鞠躬一边走进屋里,男人透过银边眼镜死死地盯着这边。
我突然僵住了。
他和我父亲很像!
也不算,他们的脸倒不是很像。这男人比我父亲要年长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虽然他坐着,我看不大清楚,但他的身材应该比我父亲大一号。像的是眼睛——不!像的只是眼神!毫无缘由地鄙视别人的眼神。脑海深处总是在衡量什么的眼神。
“哎呀呀,府上真宽敞啊。”
乙太郎在房间的入口处坐下来,说了这句既不像奉承又不像发自内心的话后,那男人不仅没有搭话,甚至连头也没有点一下。“哈哈。”乙太郎只好用毫无意义的干笑来救场。
“那么,就让我看一下您家地板的下面吧。他会从厨房的收纳柜钻进去,我呢,就在上面负责给您解释。”
“没有收纳柜。”男子只动了动嘴唇。
“啊,没有?那我们就揭下一块和室的榻榻米吧,就从那儿进去。”
“从外面进去不就行了吗?”
“啊。外面有能进去检查的口啊,那就好办了。”
进入普通人家的地板下方一般有三种方法。最普遍的是把厨房地板下的收纳柜取下来进去,其次是揭开和室的一张榻榻米,把那下面的地板拿下来,最少见的就是从屋外进入地板下。钢筋水泥的地基处一定要有几个通风口,而其中一个通风口的大小足以让一个人自由进出。这个通风口被称作检查口,将钢隔板卸下来就能进入地板下了。
“那我们就从外面的检查口进去了。小友,交给你了。”
我回头一看,乙太郎看起来有些沮丧。原因很清楚,在这家没办法用“over taIl”,不能夸张地向顾客描述地板下的情况。因为有检查口,只要客人愿意,自己也可以轻易看到地板下方。这样只好如实陈述实际情况了,成功率非常低。因此,检查口在外面的活儿,虽然看上去很好做,实际却很难做成。
“我去检查了。”
我带着手电筒来到外面。走过修剪成球状的土松旁,检查口正在房子背后。从布满蜘蛛网的一处地基那里,我打开约五十厘米见方的四方形暗口,里面安着钢隔板。将生锈的钢隔板拿掉,我爬着挤进狭小的洞口。
噢!我心里喊道。
到处都是灶马,一个个紧紧地贴在立着的矮柱上。我拿手电筒一照,它们便呜呜地摇动起长长的触角,转过玻璃球一样的黑眼睛看着我。我的心开始突突跳起来。这种虫子在地板下繁殖是确认地板下湿气重及白蚁消毒失效的第一指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灶马,莫非……
果然不出所料。
这房子正受到白蚁的侵蚀。而且。情况相当严重。
有一种被称作蚁道的东西。白蚁非常惧怕干燥,要是让它在干燥的地方爬上一个小时,就会死掉。为此,这群家伙便在从地面到要去的木材之间建一个空中隧道,在中间往来。那便是蚁道,茶色的,又细又长,乍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扎到了地面上。蚁道非常脆弱,只要用指尖轻轻一碰就会坍塌,里面就会蠕动着涌出白蚁。而眼前到处都是蚁道,短柱、地梁,甚至在地基处都有。我从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螺丝刀,向离我最近的短柱刺去。螺丝刀的头轻轻松松就刺进了两厘米,径直将其横着放倒后,短柱的表面发出微小的声音,开始破裂。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无数只白蚁惊慌地东钻西窜。
“发现白蚁!”
我大声喊道。接着,地板上立即传来了脚步声。
“发现白蚁了?”
“对!”
“很严重?”
从地板上方传来的声音,就像嘴贴着枕头说话一样含混不清。我将情况简单说明后,乙太郎的脚步声一时渐远,三十秒后又回来了。大概是去向顾客汇报蚁害情况了。
“那你能全面检查一下吗?”
“明白!”
受蚁害的地方已经扩展到整座房子,要做全面检查并非易事。我将那些灶马拨开前行,将情况逐一报告给地板上方的乙太郎,乙太郎再向那家主人解释。最后检查出浴室受害最严重,光检查这一个地方就花了二十分钟。当我终于全部检查完毕,泥汗混杂、一身霉味地回到检查口时,屋里的门禁电话响了。我不禁咂了咂嘴。在检查蚁害期间有人来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仅会分散顾客的注意力,来访者有时还会说“我知道有一家消毒很便宜”之类的话,让生意泡汤。
我从检查口爬了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土松旁,向玄关走去,突然在近处听到碎石子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停下脚步望着这边。
像是要把脏兮兮的我吸入她墨色的眼中一般,女子一直盯着我。她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别在耳后的头发披到肩上。
是那个姑娘!
“啊!我在检查白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又过了片刻,她依然盯着我,嘴角浮现出笑意来,说道:“辛苦了。”声音听起来透明而又有些低沉。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从我身边走过,向玄关走去。她穿着纯白色连衣裙、有着纯白色肌肤,但在与脏兮兮的我擦肩而过,几乎快碰到一起时,她竟没想离我远一些。我有些惊讶,在不自觉回头望去的那一瞬间,鼻尖嗅到了她的气味,就像完好无损的柑橘轻轻散发的气息。她给我的就是那种印象。她的侧脸酷似不知哪个国家硬币上的女子,那股气味和她很相配。
果不其然,我想起了纱代。她们长得并不像,身高也不同,如果硬要说相似之处,就是发型像。可单单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这一点,也再平常不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像呢?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清楚。
像要融化在午后阳光中的轻微脚步声,消失在门里。门的里侧,停放着她的白色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