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 第五章
雪停,万籁俱寂,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此情此景多么让人怀念。发现武藤尸体的那天早上,我为什么会梦见雪呢?行刺以及将尸体搬到书房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外面在下雪才是。这座岛上,说不定真的存在某种灵异的力量。那种灵异不同于神父所说的神仙显灵,而是一股邪恶的、控制着全岛的力量。……不,难道我也被它控制?
原来如此。最终发现,能平安活下来的人只有自己。乌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怅然若失。我总是这样苟活着,遭受厄运的总是其他人,今后也将是这样……他越想与世隔绝,与周围的人断绝联系,为他牺牲的人就越多。到目前为止,那位青年为他付出了生命,桐璃被剜去一只眼睛,岛上的其他人都已经丧命,他不得不怀有沉重的罪恶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他深爱着桐璃,却让她受伤。
乌有诅咒着自己的命运。
乌有在雪地上走着,脚陷下去,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回头望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乌有想起神父背着武藤的尸体在雪上走过的情景。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海浪拍打着岩石,身着黑衣的神父背着一具死尸,朝行刑地走去,打算切断尸首的头颅。那一刻,小柳并不是帕特里克神父,而是“和音教”的祭司。即便武藤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才创造了和音,可事到如今,小柳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亵渎他的神灵,包括武藤。
不过,就算纯粹的信仰能够战胜一切,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无法创造奇迹。乌有望着耸立在远处的白色露台,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神父所说的奇迹,是不是还是实现了?从客厅到露台有五十米的距离,他走过去,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可神父说,他并非创造了奇迹,而是顺应了奇迹。奇迹……难道“和音”对二人施法,让他们脚不沾地从空中飘了过去?
“好慢啊。”乌有听到说话的声音,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不来,都快冻僵了。”
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女子,抓着栏杆,探出身来,望着远处的日本海。乌有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那人脚边有一只猫,翠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紧盯着乌有。
“你是谁?”爬上舞台的乌有,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疑惑,大声叫道。
“谁?我啊,乌有。”
海风卷起她的裙边,女子转过头来,面朝乌有,满脸笑意。那是他见过无数次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无邪。
海面上,波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阵阵吼声。
“……桐璃!”乌有不由得叫出声来,但又猛地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不可能,桐璃现在应该睡在床上才对。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举止,都太像桐璃了——一年前相遇、一起坐船来到这里、刚刚拥抱过、亲吻过她失去眼珠的左眼、深爱着的桐璃。
……有一点不同。这个女孩的双眸闪闪动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跟两天前的桐璃完全一样,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尚美剜去左眼。
“你到底是谁?”乌有后退一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把戏?镜子?立体电影?人偶?变装?……乌有眼前的这位少女,用的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戏法。
“你在说什么呢。不是桐璃,是舞奈桐璃哦,乌有……”
她没有任何踌躇或者不安,就自称“桐璃”。这也太直接了,倒是乌有表现得犹豫不决。
“不可能……桐璃,现在房间里。”
“哦。”少女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好像一副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那个人曾经也是舞奈桐璃。不过,现在我才是舞奈桐璃。”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嘟起嘴,两个人的语气和动作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想说的是,我也是舞奈桐璃。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乌有头脑一片混乱,仅凭长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光听声音也无法分辨。这位自称桐璃的少女真的是桐璃吗?她竟然那么坦然……
乌有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暂时不去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看来这座岛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是不是桐璃暂且不论,至少是乌有和桐璃不知道的陌生人。
“那么……”乌有像刚到新房子里的家猫般,非常警惕。“从四楼的窗户盯着我看的那个人是你吗?”
“嗯。”少女点头,“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乌有当初认为是窗户的,也许是和音的房门。他误以为走廊上的白壁是窗帘或者室内的墙壁……这位少女推开“和音”的房门,看过乌有。
“地震后,大家都聚在客厅,切断主电源的那个人也是你吗?”
“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罢了,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面对乌有的厉声质问,桐璃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撒起娇来。不过,乌有完全不为之所动。他凝视着眼前的人,集中注意力,把她分解成一个个片段,重新拼凑起来。难道,乌有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这个女孩的指引?乌有盯着这位与桐璃神似并自称桐璃的人,脑海中的问号越来越大。
“破坏电话,挖开坟墓,放下复仇之花,都是你做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不高兴起来,转过身去。不过,这些恶作剧,除了她之外,还能是谁呢?桐璃做了错事才会这样佯装不高兴。讽刺的是,乌有的这个结论,是从自称桐璃的人的言行举止之间推断出来的。这个人隐藏在背后,操纵着所有的事情。乌有从她的坦然之中,感到深深的恐惧。
突然,他想起尚美说过的话——看到桐璃进了结城房间。当时觉得她肯定是在说谎,因为杀害结城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乌有,地点就在桐璃房间的前面。看来,可能是这位“桐璃”误导了大家。
“对了,夹克还给你。”面对乌有冷峻的目光,桐璃不以为然,甚至歪着嘴角,稍微带有些挑衅的意味,把放在栏杆上的亚麻夹克递给了乌有。
“这……”这是前天乌有在这里披在桐璃背上的夹克。也就是说,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桐璃?
“啊,对了,还有这个。”
乌有呆呆地接过夹克,桐璃又往他手上放了一个小东西。叮铃,它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乌有扔掉的铃铛。
“难得人家送你一样东西,竟然扔掉,也太不珍惜了吧。为了找它,我可费了一番工夫。”
铃铛表面沾了些泥土。真的是从向日葵地里找出来的吗?那是不是意味着,送乌有礼物的桐璃,也是这个桐璃?他记得这个女人的装扮——白裙子,银手镯。跟这副打扮的桐璃说话,并非只有那两次……好像说起神父那次,也是跟她。还有,还有……乌有不安起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呢?
“都是你做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杀害武藤、结城以及尚美的是乌有;伤害桐璃的是尚美;枪杀村泽的是神父,然后他自杀了。但是……
就在这时,听到一声猫叫。桐璃脚边那只小黑猫,正在向主人撒娇。
“这只猫?”乌有大吃一惊。
猫。猫。猫。猫……若是有什么看漏,那一定是这只猫了。乌有想起一件事,刚到和音馆时,发现大门口有猫留下的脚印。杀死武藤的第二天,厨房里的牛奶盒……不,不光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件。乌有终于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一只黑猫,躲在某个角落里。对了,就是那只黑猫。十年前,他为了追那只猫,跑了出去,冲到那条路上。他愕然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还阴魂不散……
“我说……”桐璃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打断了乌有的思路。“这里好冷啊,我感冒刚好,这样下去又该感冒了。那件衣服,还是再借我一次吧。”
乌有紧紧握住那件夹克,没有递给她的意思。
“我只爱桐璃一个人。”乌有头脑一片混乱,竟然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句话,现在终于喊了出来。
“太好了,果然是这样。”桐璃高兴起来,就像乌有喜欢的人是自己。
“不,我喜欢的桐璃不是你。”
“为什么?”她觉得很意外,有些困惑,歪着头问道。
乌有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那副无辜的表情欺骗。
“我就是桐璃。”
“不,你不是,真正的桐璃现在床上睡着呢。”
“是吗?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桐璃就是真正的桐璃呢?”
这个问题(并非故意挑衅)非常简单且直率,乌有却无言以对。
“桐璃会说什么‘真’或‘假’吗?”
“当然不说啦。因为我们两个都是桐璃,都是真正的桐璃呀。同名同姓。”
这个人是在嘲笑我吗?乌有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同时,他也在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被她所骗。
“我们每天在桂川的河心岛散步和聊天,你都忘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乌有两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她。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一起的啊,当然会知道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毫不做作的大笑,也跟桐璃完全一样。
“不,不是你。和我聊天的人是桐璃。”
“人家都说了,就是我。”
她像是把乌有当成神志不清的老年人,反反复复耐心地解释着,而且振振有词。
突然,他想起大前天晚上和桐璃的对话,当时还觉得她表现特别怪异。
“如果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我’……”
那天晚上,桐璃好像在向乌有探求着些什么,眼睛忽闪着,说了那句话。莫非,她并非是指人格分裂,而是在说人格、长相、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当时,乌有是怎么回答的?他并没有认真对待那个问题。他觉得桐璃不可能人格分裂,甚至嘲笑了一番,好像说要用掷骰子或者抛硬币的方式来决定。乌有现在面对的状况,也许的确需要借助那种轻率的办法来解决。突然,他想到当时的桐璃,也同样穿着白色的裙子。
“但是……”乌有抬头望着她。当时她与另一个桐璃毫无区别;现在情况不同,躺在床上的桐璃失去了左眼,两人有着明显的差别。讽刺的是,就是这个缺陷,让乌有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桐璃。
“现在躺在床上的桐璃,知道你的存在吗?”
“应该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这个人以“桐璃”自居,企图接近乌有,让另一个桐璃知道了肯定不行。可她为什么这个时候现身呢?“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占有同样的空间”——依稀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好像是夏目漱石。后面还有一句,但乌有忘了。
自我同一性,这个平时总挂在嘴边的词,此时显得异常沉重。尽管乌有深受那位青年的影响,可他还是作为自己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别人是怎样看待自我同一性的呢?这个问题并非考题,可也有一定的难度,乌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现在只能简单粗暴地判定,那位身负重伤的桐璃才是真正的桐璃。
乌有强烈地自我谴责着。他觉得桐璃被剜去左眼,完全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周以及无能造成的。他觉得这太过讽刺。
“喵——”黑猫再次叫了起来。狂风像在与之呼应一般,猛烈地刮了起来,卷起的层层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一切都陷入了深深的旋涡之中,无尽地轮回。天空、大海以及乌有的心里,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她立定于天地之间,淡定超然,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姿态……她就是,桐璃。
“乌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会儿接我们的船就来了。”
“我要跟桐璃一起走。”
“是跟‘桐璃’一起啊,我就是‘桐璃’。”这位更像“桐璃”的桐璃没有任何犹疑,非常坦然地说道。
“你不是‘桐璃’。”
那句话明显底气不足。这个桐璃,难道是因为我的思念、愿望和欲求而“展开”得来的吗?
“为什么?”桐璃再次固执地问道。她可能还会问很多次,甚至一百次,两百次。到那时,乌有还能毅然驳回吗?
“你就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啦,肯定会带上我吧。”
“我需要的是‘桐璃’,不是你。”
“你需要的是桐璃,跟以前一样的桐璃呀。那个被剜掉眼睛的人才不是桐璃呢,事实不是明摆着吗,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
“住口!”乌有怒不可遏,扬起的右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胸中突然涌起了无名之火与无可奈何的焦虑,这使他丧失了心智,甚至想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桐璃条件反射般避开了。棕色的长发扫过来,碰到了乌有的脸。
“为什么?明明我就是‘桐璃’,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桐璃回过头来,那神情好像在诉说着上面的话。她与床上躺着的桐璃异常相似,眼睛湿润着,泪光闪闪,四散开去。
要哭了吗?乌有非常看不起这种伎俩,可内心却不可抑制地开始动摇了。我在犹豫些什么?乌有焦躁起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明明我就是你需要的‘桐璃’……”
“你给我住口!”别再伤害我!别再困扰我!乌有真想大声喊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就在这时,大地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地震,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猛烈。虽然不愿意承认,乌有也很清楚,自己的心里也在动摇。
和音馆有些歪了。本来就倾斜的房屋,变形愈加严重。
乌有想从圆形舞台上下去。
“危险!别回去。”
“关你什么事?桐璃还在里面。”
“桐璃就在你面前……”乌有没有心思陪她说梦话,连忙走下台阶。
这时,意外发生了。一眨眼,露台到客厅的雪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越来越大。
天崩地裂?乌有战栗了。仔细一看,发现并非如此。裂缝下面出现了白色的沙石,仅有积雪在动。
“这?!”那条裂缝扩展到一米左右时,地震也随之停止。露台到客厅之间,出现了一条五十米左右的白沙小路。
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考虑问题的时候。一瞬间呆住的乌有,马上回过神来,在白沙铺就的小路上跑了起来。
到客厅时,地震又开始了。乌有吓得差点儿往回跑,慌忙抓住窗户格子。碎玻璃割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
“乌有,等等,等等啊。”回头一看,发现桐璃追了过来,还看到另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
积雪重新覆盖住了小路。刚刚那条小路又恢复了正常,就像倒带一般,缓缓回到原有的位置。
乌有呆望着眼前的情形,想起高中时学过的地理知识。
若这座岛屿的地壳构造不稳,将导致地震波的传播不均匀,那么局部地区,也就是露台到客厅之间的裂缝受到较强的地震波时,有可能使沙石汇拢。夏天地面较热,受到冬雪的刺激产生对流,使沙石移动,且移动的方向一致。在以上条件作用下,这里产生了极小规模的板块运动,导致积雪断裂并移动。积雪重新复位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方向与第一次相反。也就是说,沙石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引起了积雪层的极小规模断裂。
为了解释眼前发生的情况,乌有用了一连串的假定,可是……这是神父所指的奇迹吗?
不久,沙石再次被白雪覆盖。眼前的情景,与地震发生之前毫无两样。虽然结合部分稍微有些痕迹,可夏天的高温,很快使那些地方凸起的积雪融化消失。乌有想起了信州的御神渡。不,与此情此景联系更为紧密的应该是摩西——他率领以色列人从埃及回归自己的国土时,红海分开为他们让路。
乌有更加确信,神父抛尸之后,是从这条路上走了回来。
也许,他刚开始不过是想切断死尸的头颅,可跟乌有一样,看到积雪开裂又闭合的情形时,以为是主显灵而产生的奇迹。这种情形实在太过罕见,连乌有这个无神论者也几乎误以为是奇迹。神父从这种情形中接受神的旨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是神父所说的奇迹吧。”追上来的桐璃感叹道。她见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后,脸上的神情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乌有盯着她看,脸上满是疑惑与惊讶。她一开始就知道吗?
“不,这并不是奇迹。”乌有强烈地反驳道。
“是奇迹。”桐璃也盯着乌有。眼泪蒸发了,消失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奇迹发生呢……”
“但是……”
“神父所说的不过是虚妄,这不过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罢了,跟夏日突降大雪一样。”
乌有大叫起来,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桐璃。
“可是……”
“我没时间跟你争。”乌有回过神来,甩掉手上的碎玻璃,跑回大厅。
“桐璃……”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乌有跑在不断开裂的楼梯上,反复问自己。虽然断言世界上没有奇迹,可时间、地点、人物都如此巧合,实在让人生疑。
“啊!”桐璃在后面摔倒了,也许是从裂开的楼梯上掉了下去。乌有停下了脚步,不过马上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他再度向前跑去——我的“桐璃”被困在三楼,不是刚才掉下去的这位。
“乌有。”门内传来桐璃的声音。门框变形了,房门很难打开。乌有用身体拼命撞击房门,终于闯了进去。
“桐璃!”桐璃躺在床上,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的体力还没恢复,还不能站起来。
“乌有。”桐璃纯真的右眼,像在倾诉着些什么,望着乌有。
此时,乌有大惊失色,头疼欲裂,身体像遭到电击一般。
桐璃怎么会失去左眼?这个问题如同恶性肿瘤一般,迅速占领了整个大脑。通过那只眼睛,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乌有胆颤心惊地走近桐璃。为什么没有左眼?
房屋再度剧烈摇晃起来。乌有条件反射般跪倒在地毯上,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桐璃。
不,这就是桐璃。这肯定是“桐璃”。
“别怕。”乌有将思虑和困扰抛在脑后,起身抱起桐璃,走出房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之后,总会有办法。
整座建筑即将崩塌。房间里的花灯锁链断了,伴随着一声钝响,砸到村泽的脸上。乌有不为所动,冲出走廊,跑下楼梯。
楼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轰然倒塌。
一切都结束了。————闭幕。
“船来了。”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乌有低声嗫嚅道,满脸阴沉。
和音馆一半都坍塌了,立体主义的王宫变成了断壁残垣,满地都是玻璃和瓦的碎片。盛夏与隆冬的阳光照在那些闪闪发亮的物体上,发射出刺眼的光芒,比盛开的向日葵还要耀眼。乌有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
裸露出来的钢筋,满是裂纹的白墙,刚刚落定的尘土——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立体主义造型。这座孤岛果然是一片荒漠。二十年前“神”居住过的这片圣土,在“神”的指引下,借着大自然的力量被摧毁,变成一片废墟,剩下的不过是一场梦,以及“神”的痕迹。巴别塔、所多玛、蛾摩拉最终都难以避免被神灵摧毁的命运。何况这和音馆不过是人造的建筑,并非出自神灵之手。
人类撰写的“启示录”也被埋在瓦砾之下。那里面都记载了些什么内容,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不管它了,一切都结束了。
乌有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桐璃从废墟中拖出来。栈桥也有一半陷入水中。他紧握着桐璃的手,茫然地等待着接他们走的船只。离开和音岛,到达本土的舞鹤港之前,他要一直牵着她的手。
他们二人浑身是伤,躺在小艇的长椅上。他们只希望,一踏上陆地之后,忘掉所有的事情,好好睡一觉。回想起来,这几天,他们几乎没合过眼。
驾驶小艇的人在用无线电报警,警方应该会尽快展开调查吧。有人向乌有了解情况后进入那座坍塌了一半的建筑,回来时,脸色发青。七天前送来的乘客中,除了乌有和桐璃,其他人都命丧黄泉,不能不让人感觉沉重。他们看到小柳自杀身亡的尸首之后,听了乌有的解释,相信了他的话。他们递过来两杯咖啡,还说了一句温暖人心的话——“这些天,你们也不容易。”
桐璃没有说话。她很在意脸上的绷带,小口啜饮着不爱喝的咖啡,望着远方那静谧而忌讳的岛屿。乌有心想,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什么时候才会痊愈?现在没有愈合,将来也不会愈合了吧,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乌有暗下决心,余生将竭尽全力保护桐璃。
他站在甲板上,正对着和音岛。七天时间看起来短暂,实际上却感觉异常漫长,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留下了数不清的苦涩回忆,心头涌出无尽的哀伤。也许是因为离别,人变得比较感伤。和音岛逐渐远去,视线模糊起来。那是一座被“真宫和音”这个虚妄之“神”控制的岛屿,充满禁忌,执念深重。夕阳染红的那座小岛,随着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小。鲜黄的向日葵和崩塌的王宫,肉眼都已经无法识别。当那些景象消失在视线中后,乌有终于从魔咒中得到解脱,开始安睡。
那些未解之谜,就让它们保持原样吧;那部电影到底有何寓意,都不管了;两个桐璃以及“启示录”与自己是否有关,都无所谓。那座岛上发生的事,和他的二十一岁一样,一去不复返。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徒增烦恼与疲惫。现如今,只要有桐璃在身边就够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样,至少自己活了下来,将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不过,乌有想到明天还要去警署讲述事情经过,心情有些沉重。能顺利通过吗?另一个桐璃的尸体已经被深埋到山里面了,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仍然心有不安,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桐璃给予了他安慰与鼓励,可还是无法消除不安。他若再次见到那些埋在废墟下的尸体,可能会全部如实招认。一直想做一个强者,可是否能够经受住残酷的考验,他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就在这时——
海面上涌起细小的波浪,小艇开始晃动。旋即,巨浪涌起,只听得岛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抬头望,只见岛那边涌起一股青烟。刹那间,赤红的火焰从山顶喷发出来,还伴随着阵阵白烟与滚烫的岩浆。红,鲜红,比夕阳的颜色更加艳丽。大海、岛屿和天空连成一线。火柱拔地而起,直冲云天,乌有亲眼目睹了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壮观景象。周围被水蒸气和红色火山灰包围着,就像炼狱中的红莲之火,要燃尽世间所有的冤孽,包括乌有等人犯下的罪行。海面上涌起层层气泡,因为蒸气温度太高,海水都沸腾了。
这是最后的奇迹吗?
乌有的眼中,深深地烙下了那熊熊烈火的赤红。那火的颜色与他手上沾染的鲜血相同,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海啸,岛屿摇摇晃晃地沉入了海中。就这样,和音岛从地平线上消失,被大洋吞噬了。
“这……”驾驶员如何看待眼前的一切?是当做死火山再次爆发,还是“神”的显灵呢?
“桑原,桑原……”他口中念念有词,嘴边都是未刮干净的胡碴儿。
“岛……”
“就这样吧,也好。”
乌有紧紧抱着桐璃的肩膀。他真想以此为契机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过去的一切。
几分钟后,岛的上方还在冒白烟,整座岛屿已经沉到海底,伴随着那些尸体与种种回忆……海面上只留下一个旋涡。地上之神和音嫁给了海底之神波塞冬。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不洁的人了。
“乌有……”桐璃望着远方,眼里依稀有留恋之情。她心里想必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受吧,乌有只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望着桐璃,用那双杀过几个人的手抚摸着她细长柔软的发丝,柔声低语道:
“明天是上课的日子。”
“嗯,对啊。”桐璃微笑着,“看来学校还是得去。”
他认定的桐璃,一口喝干咖啡。曾经美丽的黄色双眸,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