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果啄雅得到的情报没错,那么最可疑的应该是乙骨先生。”

三人在中州垂钓的时候,朝萩下了这样的结论。

他们今天之所以跑到河边钓鱼,是因为顾虑到如果老是鬼鬼祟祟地在野长濑叔叔家聚会,大人一定会开始感到怀疑。这天刚好是适合钓鱼的好天气,到河边来就不会有人对他们产生怀疑了。此刻的他们三人怎么看都只是健全的一般小孩子。

上次他们在叔叔家聚会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撞见,害朝萩受到父亲的责备——“到那种男人家里玩,会受到大镜的惩罚!”

今天三人一见面,朝萩便皱着眉头解释他带着钓竿来的理由。他在家必须维持乖孩子的形象(这定他本人的说法),因此碰到这种时候就特别辛苦了。从他父亲的话也可以知道,叔叔是多么受到大家的讨厌。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阿啄有些不服气地反问。

根据阿啄今天带来的情报,远臣遇害时身上穿的是薪能祭典上穿的武士礼服。另外,当晚曾有人在亥之二刻左右看到远臣。目击者是东村小长老今桓家的马夫唐助。

当天晚上他为了照顾母马生产,一直忙到凌晨。他到外面上厕所的时候,刚好看到远臣走过围墙外头。今桓家的马厩是在宿舍北边,和鹭之池的方向相反。

另外他也说,远臣经过马厩,就往北方走了。朝萩才听到这里,就主张乙骨先生最有嫌疑。这一来不只是阿啄,连橘花都感到莫名其妙。

“远臣被杀的时侯穿着武士服,就表示他回到宿舍也没有换回便服。可是武士服是宫殿的礼服,原则上离开宫殿之后应该要尽快换下才对。去年十岁庆祝会的时候,我们穿着礼服到宫殿,回家之后也是立刻被大人命令要脱下来,不是吗?”

“嗯。”橘花点点头。“不过我以为那定因为怕我们把衣服弄脏。”

他记得那天他回家后原本想立刻跑出去玩,妈妈却命令他要先换衣服。

“那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礼服是专门为宫里的仪式净化过的服装,所以在其他场合不能随便乱弃。净化过的衣服到了我们住的世界,就会被玷污了。”

朝萩立志要当一名禁卫,所以对这种事情非常了解。橘花佩服地听他说下去。

“而且远臣是翼赞会的代表,对这些礼节应该比其他大人更敏感才对。更何况当时他们刚受到乌鸦攻击,他应该会尽快换下礼服,把弄脏的衣服清洗干净才对。但事实却刚好相反……这就表示他回到宿舍之后没有时间换下衣服。”

“他也许觉得反正已经被乌鸦弄脏了,干脆就穿着它到处闲晃旦吧 ?”

阿啄提出异议。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以钓鱼名人自居的他仍旧紧握着钓竿。“啄雅,如果你的衣服脏了,你会因为这样的理由继续穿着它吗?”

“不会。”阿啄老实承认。

“这么说,他回到宿舍之后就立刻被人杀了?”

“恐怕如此。而且他应该是在宿舍被杀的。就算他回到宿舍后立刻有人找他到鹭之池,他应该也会先换下衣服才对。远臣的尸体是在死后被人搬到池边的。”

“等一下!唐助说他在亥之二刻看到远臣,不是吗?”

如果照朝萩的说法,凶手应该是事先埋伏在宿舍里头,或是在远臣回宿舍后不久便潜入室内杀害远臣。但是远臣是在戌之二刻回到宿舍的,距离最后目击者看到他的时间有一个时辰之久。

“这就是最重要的关键。如果唐助那家伙没有说错,就表示远臣直到亥时仍旧穿着武士礼服在外面乱晃。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比较有可能的解释方式是,他看到的远臣其实是假的。毕竟那个叫唐助的马夫只有从远处看到远臣的衣服,并没有跟他面对面谈话。”

“你是说穿着远臣衣服的其实是别人?可是就算天色很暗,看到脸孔应该就会识破了吧?”

“因为不只是衣服相同,连面孔都长得很像。”

朝萩很有自信地回答。

“村子早哪有这种人?”

“就是有——虽然那不是‘人’。”

他说完这句谜般的话就停下来,似乎要留给橘花和阿啄足够的时间思考。但是光凭这些线索,橘花仍旧无从了解其中的含意。他不像朝萩那么聪明,阿啄当然也一样。阿啄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就耐不住性子直接问朝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橘花也点头附和,同样急于知道答案。

“那是人偶。”

“人偶?”

“没错,而且是长得跟远臣一模一样的人偶。唐助隔着一道围墙,应该只能看到人偶的上半身而己。就算有人从背后抓着人偶的腰部假装在走路的样子,他大概也看不出来。因为天色很暗,就算能从脸孔判断那是远臣,也无法看出那是人偶。”

“所以你才说乙骨先生很可疑。的确,乙骨先生做的人偶都很像真人。”阿啄感到相当佩服,不住地点头。但是他似乎还是有些疑惑:“可是唐助当时是因为到外面上厕所,才碰巧看到的——”

“在那个时间马厩还亮着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马出了问题——不管是受伤还是生产。而马夫一定会不时走到外头挑水之类的。唐助刚好是在去小便的时候看到人偶,但那绝对不是偶然。”

“你是说,有人在外面等他出来?”

“嗯,反正到了亥之二刻,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而且当时翼赞会的成员也不像现在这样会在夜间巡逻。”

“可是为什么要让人看到远臣在外头走路的样子呢?”

“也许凶手不希望别人知道远臣是在宿舍被杀的吧?另外,虽然还不知道其中的理由,不过凶手刻意让人看到远臣往鹭之池的反方向走,应该也有特别的意义。”

“原来如此。这么说,宿舍里应该隐藏着某个秘密。”

“可是蓑绪屋老人也有可能做出人偶啊!”

看到阿啄双手抱在胸前不再提出异议,橘花忍不住代替他发问。

“那个老人已经不再做人偶了。要制作跟真人同样大小的人偶,不太可能在暗中进行而不被人发现。而且你想他有可能把远臣那么大的身体搬到池边吗?凶手在宿舍杀了远臣,还得把他搬到池边才行。”

“这一点老人家的确办不到。”

阿啄此时已经完全站在朝萩那一边了。但橘花仍旧无法信服。他当然不是特别喜欢乙骨先生——虽然也并不特别讨厌。他只定难以接受朝萩断定乙骨先生是犯人的语气。他也不知道明确的理由,但心中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是吃到了涩柿子的感受。

“而且如果是老人杀的,他应该会想到,如果让远臣整整一个时辰都穿着礼服会很奇怪。所以他在杀害远臣之后,应该会替他换下衣服才对。相反地,乙骨先生就很有可能对这种事情不太了解。”

“乙骨先生也许只是受人之托,制作远臣的人偶……”

“那么他应该会发现事有蹊跷。虽然不知道他涉案有多深,不过他如果受人委托制作被害人的人偶,应该会感到很奇怪才对。可定他到现在都没有出面,就表示他也跟远臣的命案有关,而且知道人偶被拿来做什么用途。所以他才会缄口无言。”

“嗯,我也觉得。”

“可是乙骨先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橘花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

“与其说是乙骨先生单独犯案,比较有可能是巳贺家……甚至藤之宫——命令他做的。而且就如啄雅说过的,这件事很有可能和南边土地开垦的事情有关。”

“毕竟那个人也是外人。”

阿啄叹了一口气说。这时橘花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了。他能了解大家不希望村里的人是凶手的心态,但也不能因此就把罪名推到乙骨先生头上啊!他不知道乙骨先生是否杀了人,然而却也无法接受因为乙骨先生是外人就断定他有罪的说法。

“难道你要帮外人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那么憧憬外界,当然不希望凶手是外人。”

“喂,你说得太过分了。”

连始作俑者的朝萩也提出指责。橘花低下头。也许朝萩说得没错,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沉重的气氛笼罩在河边。

这时阿啄突然灵机一动,说:“乙骨先生是外人,也许他不知道杀人犯手臂上会出现斑纹。”

“不会吧?”橘花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这是很有可能的。有关斑纹的事平常几乎不会出现在话题中,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个传闻。而就因为大家认为彼此都知道,才不会特地拿出来讨论。没有人会想要提起凶杀案的话题。

“一定是这样没错。而且他可能以为自己是外人,所以不会有问题。”

“的确,村里的人应该都不敢杀人才对。”

最后的结论果然又回到这早——不论搬出多少理论都一样。甚至也有很多人不是怀疑乙骨先生,而是怀疑新来的外人。橘花把脸埋到双膝间。他憧憬外头的世界,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到外界。但外界的居民却不畏惧大镜的惩罚,胆敢犯下杀人大罪。多么野蛮啊!听到两人对乙骨先生的批评,橘花感到自己的梦想逐渐被污染了。

“也许杀死野长濑先生的也是乙骨先生,他可能是受藤之宫的委托。”

橘花听到阿啄的声音这么说。如果犯人真的是乙骨先生怎么办?橘花想要抓到杀死叔叔的凶手,想要证明他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但如果凶手真的定外人乙骨先生……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告诉大人这件事?”

“如果事情直的和藤之宫有关,就必须谨慎处理,否则会惹上很大的麻烦。可是我也不想告诉西村那些家伙。总之我们还得找出更进一步的证据才行。”朝萩此刻似乎也陷入苦思。他们两人不理会橘花,继续讨论。

“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宿舍内部。我必须亲眼确认凶手到底想要隐藏什么。”

“要进宿舍大概不太可能吧?翼赞会的成员说要凭吊远臣,晚上都聚在那里,根本没有机会溜进去。就算我们跑去跟他们说要到里头看看,他们也下可能大方开门让我们进去。”

“说得也对……不过我一定要亲自到那里调查一次才行。”

“对了,要不要先到乙骨先生的工作室看看?远臣的人偶搞不好还留在那里。”

“乙骨先生也不可能让我们进他的工作室吧?”

“我们可以偷偷溜进去。”

阿啄的语气就像是在提议要去田里偷西瓜一样。橘花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朝萩默默无言,似乎正在犹豫。

“你要溜进乙骨先生家?”

橘花战战兢兢地问。阿啄似乎觉得这是一个超棒的点子,兴奋地说:“对呀。我们可以去检查乙骨先生的人偶。如果找到远臣的人偶,就可以证明朝萩的推理没错。”“这样不会很危险吗?”

“要找到凶手,就得冒一些风险才行。”

“没错。”朝萩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他的语调稳重而坚定,如果乙骨先生不是凶手,他们就会沦为一般的小偷了。对于乖乖牌的朝萩而言,这应该是相当重大的抉择。阿啄听到朝萩的回答,拍了一下手说:“决定了!那就约在今晚。”

“今晚?”

“我们必须速战速决。这种事情不能拖太久。橘花,你要来吗?”

阿啄得到朝萩的同意,顿时精神百倍,以振奋的口吻问橘花。接着他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你如果害怕的话就算了。”

“我也要去。”橘花回答。他并不是要逞强,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要亲眼去确认事实真相。而且事到如今,他也不希望一个人被排挤在外。

“这才像话。”

阿啄高兴得露出笑容。对于消息灵通的阿啄而言,谁是凶手大概并不重要吧……橘花想起他上回还在怀疑朝萩的叔母,不禁觉得有些悲哀。

这时河边传来呼唤三人的声音。

“喔喔,原来你们在这里。也让我加入你们吧!”

辰人室着钓竿对他们挥手,接着就踩过浅滩往他们这里跑过来。

“我刚刚去阿啄家,听说你们跑到这早来钓鱼了。真过分,都不找我。”

“我看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跟辰人说。”

阿啄压低声音,对着橘花和朝萩说。橘花点了好几个头。他不擅长应付辰人,因此目前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的确。”朝萩也点头。“真抱歉啦!不过我们几个都还没有钓到鱼。”

阿啄对着辰人大叫,辰人满面笑容地来到中州上。

早上被镰刀割到的伤口还在痛。汗水渗进伤口,让樱花痛得更厉害了,简直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

可是弟弟今天又跑出去玩。他说要和朋友去钓鱼,还以“朋友交际也很重要”为借口,完全不打算帮忙。

炎热的天气让人联想到夏季。樱花埋头拔着芋头田里的杂草,却无法掩饰心中的焦躁。厚重的太阳照射在他的脖子、背部、手臂上。阳光像弓箭一般从草帽的缝隙刺到他的脸上。夏天明明已经结束了,天气却一直没有转凉。这是异常气象吗?去年明明就没有这种情况。如果只是天气热就算了,但是这一阵子都没有下雨,这样下去一定会影响到青菜的收成。他特地牺牲假日到田里辛勤工作,但这些努力眼看都要白费了。

他不免想要抱怨。尤其看到弟弟一派悠闲的样子,也不在乎老天下不下雨,让他更为火大。如果现在都吹来一阵风就好了……樱花挺直腰这么想。

他刚刚一直弯着腰,因此这时背部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的身体原本就不适合劳力工作,此刻已经开始向他提出警告了。最近背部的酸痛即使过了一个晚上还是无法消除。

“可恶!”

樱花以毛巾擦拭滴落的汗水,吐出黏质的唾液。

“为什么只有我要受这种苦!”

弟弟上次也丢下樱花吩咐的工作,和朋友跑出去玩。樱花难得交代工作,弟弟仍不肯乖乖帮忙,到了黄昏才一脸胆怯的表情回到家。但那只定假面具罢了。他心中其实只打算以一句“对不起”了事。不论樱花如何怒骂说教,最终弟弟都会仰赖妈妈的庇护。而事实果真如他所计划的发展,更让樱花感到生气。

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他当然也想跑到河里游泳。

为什么妈妈老是偏袒那家伙呢?“小孩子需要游戏。”

他可以了解妈妈这么说的心情。可是她却常常以“你是哥哥”为由,严格地对待樱花。他不论多么努力,妈妈仍旧比较宠爱弟弟。

……自己也许不受妈妈喜爱。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这么想。他当然知道这是不正确的,也明白妈妈是把他当作可依赖的对象。爸爸过世后,妈妈就一手支撑起这个家。她唯一能依赖的就是樱花。他理解这一点。就因为理解,他才无法提出抗议。

“接下来的工作会越来越多,你也该帮帮忙吧!”

“嗯,”弟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樱花也知道弟弟关心的不是田地或妈妈的身体,而是他所不知道的其他事物。但是身为家庭的一份子,应该尽一些本分才行啊。看到妈妈工作回来,拖着疲倦的身体还得做家事,弟弟难道部不会觉得过意不去吗?“哥哥,你对将来难道部没有任何梦想吗?”

弟弟以他那完全没有在思考的脑袋这样问。他似乎断定樱花是个没有梦想的人。那家伙懂什么!那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成天只会做梦,光凭梦想就可以心满意足的家伙!但是受宠爱的却总是弟弟。

上帝真是不公平……樱花不免在心中抱怨。如果自己晚一点出生,就不用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硬要说的话,樱花的梦想大概就是成为弟弟吧。他希望自己也能天真无邪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他就能得到妈妈的宠爱了。如果他是弟弟,就不需要身为哥哥的自己了。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同时是哥哥又是弟弟,是妈妈的独生子。

樱花站在炎热的芋头田里,有如中暑一般不断思索着同一个念头。

梦想……关于梦想。

到了夜晚,哥哥和妈妈睡在橘花旁边的棉被上。白天辛勤工作的哥哥此刻鼾声如雷,大概是很累了吧。

最近哥哥的眼神越加严厉。如果没有妈妈在,橘花的脸大概会被打肿成两倍,根本睡不着觉。

“你偶尔也该帮帮忙啊!”哥哥今天又以带着怒气的口吻对他说。

但是他前天明明就帮过忙了——为了弥补前一天没有帮忙的份。哥哥却说他只有“偶尔”在帮忙。当然,跟勤劳的哥哥相比,自己大概真的只有“偶尔”在工作。但是橘花仍旧觉得无法接受。

橘花看着哥哥的睡姿——幸亏他现在朝向另一边——偷偷爬出棉被。他准备溜到外头,在阿啄家门口和大家会合:这种事如果被发现,不只定哥哥,连妈妈大概都会狠狠骂他一顿。也许他会被关在家里好一阵子的时间。到时候哥哥就会趁机把一大堆工作推给他——:一定没错。如此一来,橘花距离梦想就会更遥远了。他必须早日找到杀死野长濑叔叔的凶手,才能毫无顾虑地着手准备离开村庄到外界。

在等侯深夜来临的期间,橘花开始觉得就算乙骨先生是凶手也没关系了。虽然他不希望凶手是外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外人都是凶手,也有像庚大人那样友善的外人……总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凶手。

橘花之所以会感到着急不是没有原因的。西村的千本家来了一个外人。

那名外人有些迷糊,也有不少人怀疑他是杀死远臣的凶手。橘花还没见过他,不过在不久的将来,他想要去见那位外人,问他有关外界的事情,做为启程旅行的参考。橘花当然还不打算要求对方现在立刻就带自己离开村庄,但他想要知道如何越过环绕村庄四周的大镜之山。将来等他有自信能够独立生活的时候,就有办法出去了。

而他也觉得那个日子不会太远。但如果拖太久,外人搞不好就会先回去了。下一个外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然而如果在目前的情势下去见那位外人,一定会遭来大人的痛骂。橘花必须在外人的嫌疑洗刷之后堂堂正正地去见他。而且橘花如果现在就去见那名处于台风眼中心的外人,大家就会知道他对外界有强烈的兴趣,甚至想要离开村庄。到时候除了妈妈和哥哥之外,村里其他的大人也都会骂他,并对他冷眼相待——就像从前野长濑叔叔的遭遇。所以橘花必须等到大家不再注意那名外人的时候再去找他。

橘花悄悄地推开纸门。今晚的月色非常美丽。音色的月光射进屋内,照亮了哥哥的脸。哥哥呻吟了一声,橘花吓得连忙跑到屋外,关上纸门。

除了人类,连牛只和鸡群也都在睡觉。夜幕之下,只有虫鸣声在青色的世界中回响。橘花感到有些害怕。也许就如大家所警戒的,真的有杀人狂在这附近徘徊。如果中途被他遇到了…

“大镜,请保护我吧!”

他在心中哺哺祈祷,并往阿啄家的方向奔跑。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当橘花气喘吁吁地来到集合场所,阿啄以不耐的口吻压低声音骂他。朝萩似乎老早就到了,一派悠闲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了,阿啄,你有没有烛台?”

“我当然准备好了。”

阿啄举起放在一旁的烛台。烛台上插了一根比大拇指还要粗的全新蜡烛。“蜡烛只要一根应该就够了吧?”

“嗯。”

“我们走吧!”

阿啄兴冲冲地快步前进、橘花刚刚才从家里跑来,不禁哀求“让我休息一下”,但阿啄却一脸不屑地说:“真没用。你是不是在害怕呀?那你可以回去没关系。”

“才不是!”

橘花不服输地跟上阿啄的脚步。但他也有些在意阿啄说的话。不知道阿啄自己有没有发觉,如果乙骨先生真的是凶手,他们就等于是要潜入杀人犯的屋子里——而且还是在半夜。这种情况下,他们就算被杀了也是自找的。

翼赞会的夜间巡逻并没有扩及东村,所以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不过他们还是尽量选择小路往巳贺家前进。

过了一刻钟左右,三人终于来到巳贺家。屋内没有亮光,一片漆黑。小长老以上的家庭才得以设置的外门此刻也已经深锁。他们垫起脚尖从上方的格于窗窥视,仍看不到灯光。四周一片黑暗。

他们当然还没点起蜡烛。蜡烛是要留在进入房间之后才点的。

“后门没有门闩,即使在半夜应该也是开着的。”

阿啄低声地说。三人当中就属他对乙骨先生的住处最熟悉“那我们就绕到后面吧。”

“啊,等一下,我要去小便。”

阿啄把烛台和打火石交给朝萩,走进后方的草丛中。眼看就要潜入屋内,他大概也开始感到紧张了。虽然他嘴里说着大话,但阿啄毕竟是阿啄。橘花转头去看朝萩。他和阿啄刚好形成对照,虽然内心应该也很紧张,却没有表现出胆怯的表情,显得相当沉稳。橘花不禁感到佩服。不久之后,阿啄回来了。也许是因为解决了生理需求,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怎么了?”朝萩问。

“没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们快进去吧。”

“嗯,好。”

他们绕到后门,果然如阿啄所说的没有上门闩,可以轻松地进入巳贺家。不过乙骨先生的住处并不在后门附近。要到他的小屋,必须穿过比橘花家还要宽敞的后院。后院处处种植了茂密的树木。

熟悉环境的阿啄走在前方,拨开树木的枝叶缓缓沿着小径前进。他们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这样感觉我们反倒比较像是小偷。”

橘花想这么说,但他知道阿啄一定会揶榆他“你在害怕吧”,所以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乙骨先生的工作室并没有点灯。他有时候会工作到半夜,但今晚似乎已经睡了。旁边的住家也没有灯光。

然而工作室的门却开了一半左右。

“真奇怪。”朝萩停下脚步喃喃地说。

“嗯。”

橘花也觉得奇怪。乙骨先生过去曾有做到一半的人偶被鼹鼠咬坏的经验。在那之后他便格外留意要关好门窗。

“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们边低声细语边接近门口。也许是因为紧张的气氛增加,踩在干燥砂砾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分明。三人从半开的门后方窥视室内。

工作室显得很空旷,道具都收拾得很整齐,不知乙骨先生是否刚完成一项工作。月光从窗户照入屋内,因此即使没有灯光也能够看清楚里头的状况。他们没有看到人偶。“果然跟他没关系。”

橘花松了一口气,小声地说。但阿啄却摇摇头。

“也许他已经丢掉了。”

“喂,你们看。”朝萩压低声音指着屋内。

从屋内隔间门的后方露出一只手。手臂反射幽暗的月光,散发诡异的光泽。“那是乙骨先生吗……”

“他大概是工作到一半睡着了。”阿啄试图以安慰的口吻说。但如果是在睡觉,不太可能会采取那样的姿势。手臂的位置未免太不太自然了,而且房间里也不像是在工作中的样子。

“我去看看。”

橘花走入屋内。“他如果醒过来就麻烦了。”

阿啄从背后警告,但橘花仍旧往里头定。

那时确是乙骨先生。他靠在隔间门上,脖子无力地往后仰,脸朝着天花板。但他并不是像阿啄所说的在睡觉。没有人能够睁着眼睛入睡。而且乙骨先生周围积了一滩像是刚刚才流出的鲜血。

橘花不禁发出类似打嗝的惨叫声。他的脖子痛到几乎要抽筋。朝萩和阿啄见状也连忙跑过来。两人看到尸体也和橘花一样全身僵直。

“他死了。”

朝萩呆呆地看着下方说了一句。

“他死掉了……”

阿啄跟着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这时房间的角落传来“喀”的声响。

“哇哪可!”

难道杀人犯还在屋子里……阿啄和朝萩倒抽一口气,发出惨叫,一溜烟地跑到屋外。橘花也想和他们一起逃跑,却没有成功。他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

“……等等我!”

他只能勉强从两人背后叫唤他们。但他的声音也沙哑到几乎听不见。“喀喀喀”的声音继续传来。橘花想要找东西支撑身体,抓到的却是隔间门。

门被推开,乙骨先生的尸体原本靠在门上,此时便倒向他的脚边。随着一声闷响,乙骨先生的头部碰到橘花的脚尖。橘花终于忍耐不住,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等等我,阿啄,朝萩!”

然而他没有看到两人,只看到外头月亮映照着大地。橘花连忙穿过小径跑出后门。他在那里撞到一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一开始以为撞到的是阿啄或朝萩,但从体格看来完全不像。而且对方穿的是他从未看过的怪异的绿色衣服。

外人……杀人犯?外人的脸孔凑近他。会被杀……橘花心想。外人好像开口说了些话,但橘花连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好过分!竟然丢下我先跑走了!”

他边怒骂边沿着黑暗的夜路跑回家。到了家门口,他终于稍稍恢复冷静。然而刚刚看到乙骨先生尸体的恐惧仍旧挥之不去。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但还定小心不被哥哥和妈妈发现,悄悄地钻进棉被里。他觉得全身发冷,把棉被盖到头上,却仍旧无法停止发抖。

“我有些关于令弟庚的情报想要告诉你。请在丑之三刻到我的工作室来。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请下要让别人看到你过来。乙骨。”

包着小石头的和纸上以毛笔写着这样的讯息。虽然写的是草书,但珂允勉强还看得懂。他连忙打开纸门,但黑暗的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人影。他走到月光照亮的院子里凝神注视,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四周一片静寂。珂允回到房间里,再度检视投入屋内的这张浅黄色和纸。从内容来看,这应该是乙骨写的……丑之三刻等于凌晨两点。现在是十二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半的时间。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前往社会。

他不知道乙骨为什么要给他这种暗藏玄机的字条,但既然与弟弟有关,他就无法忽视不管。而且信中要他半夜前往,也增添了几分可信度。在目前的情势下,东村的乙骨大概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与珂允相见。而且他们上次见面时,乙骨的态度似乎也显示他知道某些秘密。

珂允以手表确认时间,在一点前便溜出屋子。他还没有在夜里外出过,担心自己也许会迷路,因此才提早出门。另外他也急着想要早点得知弟弟的秘密。

他曾听说翼赞会的成员直到数天前每晚都会外出巡逻。如果被他们发现,只会加深自己的嫌疑。珂允没有带任何照明器具,谨慎地偷偷溜出屋子来到户外。

月光灿烂的夜晚,不论是什么样的景色看起来都很协调。在青色的月光下,朦胧的村庄景色让珂允觉得像是在欣赏典雅的商店橱窗一般。如他所预期地,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道路上没有路灯,显得相当黑暗。再加上住家的照明都已经熄灭,整个村庄犹如废村般寂静。珂允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出村子,徘徊在山林里。黑暗中,只有大镜宫殿的火堆与夜空十的星光呼应,在北边的山中摇曳着火光。这里的夜晚似乎随时能听到狼嗥声,也许正是杀人最理想的时机吧?珂允承受着背后吹来的寒风,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便抵达了巳贺家。他看看手表,才刚过一点半。他来得太早了。

依照乙骨的个性,如果太早到搞不好也会被抱怨吧。但是乙骨既然表示愿意协助珂允,或许他的个性其实还不错。一个人毕竟是不能凭外表来断定的。

珂允伫立在后门前方,正在考虑要不要等到两点。这时突然有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孩子发出压抑的叫声从后门飞奔出来。他们神情慌张,仿佛后头有恶鬼在追赶一般,一转眼就跑不见了。珂允探头进门,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时一个同样吓得面无血色的小孩跑出来,一头撞上了他。

“你不要紧吧?”

他向摔了四脚朝天的小孩子伸出手,但那个小孩子只是睁大眼睛,嘴唇发抖,立刻又拔腿逃跑。

“喂!”珂允叫了一声,但对方已经穿过后门跑出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珂允开始感到不安。从那孩子被月光照亮的表情看来,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珂允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不祥预感,战战兢兢地往乙骨居住的小屋前进。小屋的门是半开的。刚刚那些小孩大概就是从这里跑出来的。但房间里和四周的住家一样,没有点灯。

“乙骨。”

珂允在门口呼唤,但早头没有人回应。他把脚踏进屋内。这时他听到微弱的声音,在此同时一个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脚踝。他连忙抬起右脚,仔细一看原来是鼹鼠。鼹鼠直接跑进了院子的草丛中。

“刚刚是小孩,现在又是鼹鼠。”

他为自己的惊愕感到愚蠢,于是吐了吐舌头。接着他把离婚之后就一直放在口袋里没有用过的zippo打火机拿出来。

他试了三次,总算点起火。

屋内朦胧地被照亮,泛红的景象呈现在他眼前。

倒在地上的,是乙骨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