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天难得放晴,橘花却得待在家里帮忙编竹笼的工作。编成的竹笼是要用来存放秋天前采收的农作物。哥哥负责劈开从伊根小长老那里得来的竹子,橘花则拿着小刀将它们削成均匀的细竹条。这个工作虽然不会用到太多的力气,却需要集中精神。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的手。目前为止,橘花已经在左手制造了三处伤口。竹条削好之后,由妈妈负责编成竹笼。不过她今天出外工作不在家,要等晚上才能进行这项工作。编竹笼是需要技巧的,必须将竹条交互重普、绑紧并编织成具有一定深度的笼子。哥哥和橘花都还无法办到。
哥哥在一旁臂竹子,同时监视着橘花。两人从早上就一直重复相同的作业,也因此,即使朝萩难得来访,橘花却没机会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就得请他回去了。雨一直下到昨天,他都没有机会和阿啄他们碰面,也无从得知远臣命案的搜查有什么新发展。朝萩曾说他今天要和阿啄见面,一同讨论调查计划。
橘花当然也想和他们一起寻找犯人,然而哥哥在一旁以凶狠的眼光盯着他。
“你懂不懂?竹子就只有这些。你给我认真一点!”
他只要削得稍微不够平均,就会遭到哥哥斥责。但他是第一次挑战这种工作,当然不可能做到完美。不过他也知道如果说出这样的话,哥哥一定会骂他“谁叫你之前都在偷懒”。
哥哥最近很容易发怒,甚至让橘花觉得有些异常。虽然他生气的理由是因为乌鸦影响到今年的收成,但是他似乎特别看橘花不顺眼,动不动就破门大骂。今天橘花和朝萩针对这次的事件多聊了几句,哥哥就开始怒吼,仿佛觉得弟弟一直在偷懒。
昨天他不过开玩笑说了一句“田里的收成不好,大概是因为哥哥动不动就发脾气才会遭到天罚”。哥哥听了便满脸通红,差点要挥拳揍人。幸亏妈妈从旁阻止,他才免于挨揍。
老实说,橘花觉得哥哥根本就是拿自己当出气筒。但如果当面回嘴,大概又会被怒骂一顿了。
橘花叹了一口气,正要把竹条放到一旁,手指却被竹屑刺到了。
“好痛!”
他忍不住按住手指。他看到自己的指尖浮出了小小的血涌。但哥哥只是以不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像是在骂他“怎么这么袁”,接着又默默地开始劈竹子。刚才橘花不小心弄伤手背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反应。
橘花感到一阵悲哀。如果妈妈在这里,一定会担心地过来问他:“要不要紧?”并日温柔地替他舔手指上的伤口。他按住手指,抬头看窗外。辽阔的天空相当晴朗,没有一片云朵。如果能够跑到那样的天空底下,尽情躺在草原上,一定很舒服吧。
而且……那片天空一定也一直延伸到自己所不知道的外界。在那里,外人们过着和这里不一样的生活。
橘花以前曾听庚大人说过“外面的世界和这里完全不……”。但不论橘花怎么问,他都不肯多说。不过这句话是以使橘花对外界产生憧憬。在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世界等着他。外界应该有许多橘花从未看过的新奇事物吧?夜晚入睡前,他常常在棉被里兴奋地想像着外界的种种。
可是大家为什么都满足于如此挟窄的山问呢?到了个问的世界,就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体验到不同的生活。
外头的世界是否能够接纳他饥渴的心情呢?没错,自己根本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橘花在心中喃喃自语。
为了有一天能够到外界——为了那一天,他必须从现在就预先做好准备。他不应该在家里做竹笼,而是要到外面增广见闻,并且让妈妈与阿啄他们也能体会到外界的美好。更何况外面的人也许知道如何阻止乌鸦来袭。
他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即使大镜不允许,他仍旧要前往。野长濑叔叔受到所有人的批评,被大家以白眼相对,却仍旧持续不断地制造金子。橘花也要像他那样,坚持并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如果离开家里,妈妈大概会很难过吧?这点让他有些踌躇。但是家里还有哥哥。哥哥以勤劳著称,有他在,妈妈一定可以安心悠闲地过日子。
叔叔平常总是笑咪眯的,但是提到炼金术,他就会以严肃的眼神说:制造黄金定相当重要的事情。万物都会自然产生变化。黄金原本也只是一般的矿物,但是在大地深层经过漫长的时问,就会慢慢地产生变化。以实验方式加速这段过程,促进自然演化的常规,就和人类朝着“直”、“善”、“美”的目标努力求进步是相同的道理。因此当炼金术实现的时候,人类便可以从时间等种种桎梏得到解放……橘花也希望能够得到解放。不是像叔叔那样藉由炼金术的方式,而定藉由见识外面的世界。
“你的手怎么都没在动?工作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才稍微发一下呆,哥哥立刻就眼尖地发现了,并严厉地指责他。
“知道啦!”
橘花偷偷吐了一下舌头,继续埋头工作。他必须开始准备前往外界的旅程。而在进行准备工作之前,他必须先找到杀死叔叔的凶手。这样他才能毫无顾虑地追求梦想。
但是他现在所面对的却是无聊的编竹笼作业。这样下去,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着手进行外出的准备。对现在的他而言,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橘花心中有一种类似焦虑的朦胧危机意识。再过几年,自己也许就会跟周围的大人一样,习惯于在村里茫然度日。就像哥哥一样,每天到田里工作,傍晚回家。自己也许会满足于那样的生活,不再去想像外面的世界…
焦虑使他的工作进度更加迟缓。
啧!
橘花正在和难以削平的竹条格斗,忽然察觉到视野角落有个东西正在晃动。他感到好奇,看了看门口,发现阿啄正在对面的树荫底下向自己招手。
他们一定是有了新发现。怎么办……
哥哥有如岩石一般端坐在他身旁,默默地在工作。橘花犹豫了一下,决定放下手中的工作到外面去。和制作竹笼相较,野长濑叔叔的事情才是实现橘花梦想的第一步。
橘花站起来,喊了一声“我去上厕所”就飞快地跑出后门。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
待会儿哥哥一定会骂他吧?也许还会挨揍。但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刻。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他会遇到种种障碍。但他不能认输,一定要设法克服障碍才行。
橘花这样告诉自己。
橘花气喘吁吁地来到阿啄面前。阿啄很悠闲地对他说了一声“嗨”。
“你终于发现到我了。我一直在对你挥手。”
他转动肩膀,似乎要强调自己手臂很酸。
“不要紧吗?”
相对于阿啄,朝萩显得有些担心。
“你哥哥最近感觉满恐怖的。”
连朝萩都这么说,可见樱花最近真的很奇怪。橘花想像自己被哥哥怒吼的场面,但立刻又摇摇头不去想它。他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回答:“没关系,反正编笼子也不一定要选在今天。对了,事件有什么进展吗?”
“关于这个——”
阿啄似乎按捺不住性子,想要立刻开始说明。橘花看得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得到的情报说出来。但朝萩却阻止了他。
“在这里有可能被橘花的哥哥发现,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嗯,也对啦。”阿啄似乎常得有些无趣。“可是要到哪里呢?到草原还不是一样?而且这种事又不能在家里谈。”
“的确。”朝萩双手抱在胸前,说:“到野长濑先生家怎么样?没有人会到那种地方。”
“决定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阿啄像是要推两人前进般催促他们。
“别急,现在距离黄昏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脑筋里有一大堆话等不及要说出来。再不快一点,那些话就要自动溜出来了。”
阿啄以手压住自己的耳朵往前奔跑。
“真是性急的家伙……等等!”
朝萩笑着追上去。橘花转头看了自己家的方向一眼,也跟上两人。
橘花已经一个礼拜没去野长濑叔叔家了。整栋房子布满了灰尘。橘花上次才仔细清理过实验器具,现在却又蒙上了一层咖啡色的污垢。在这段时间应该没有人来过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像橘花一样,认为远臣和叔叔的事件有关。西村的人都急着要找到犯人。如果他们认为两起事件有关的话,应该会想到要重新调查这里才对。
朝萩曾经来过一次叔叔家,但阿啄却是第一次来。他在涂成蓝色和绿色的房间中好奇地四处张望。
“原来他是在这里制造黄金的。不过这房间的颜色还真怪。制造黄金有必要把天花板跟墙壁弄咬这种颜色吗?”
阿啄抬头望着绿色的天花板,以惊讶的声音说。
“嗯,叔叔曾经说过这是必要的。”
“哦。”阿啄点点头,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拿起变为褐色的研钵在手中把玩,接着又转向橘花问道: “我以前也听你提起过,可是黄金真的能用这种东西做出来吗? ”
“叔叔是这么说的。”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制造出黄金吧?”
“先别讨论这个。你不是掌握到新的情报了吗? ”
橘花听到他直言不讳的说法:心中感到不快,便反问他。
“对呀,我差点忘了。”
他刚刚还那么急着要说出来,现在竟然一下子就把事情给忘了。这点倒是很符合阿啄的作风。
“我们别站在这里,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谈吧。”
朝萩提议。三个人拍拍地板上的灰尘,直接坐在地上。
“你快说吧。”
橘花催促阿啄。阿啄轮流看了一下两人的脸,说:“关于远臣被杀的详细情形,听说已经调查出来了。”
“真的?”
“嗯,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从哥哥他们那里探听出来。他们还很怀疑地问我,为什么想要知道这种事情。他们为了杀人事件,情绪都很紧绷。我又不能告诉他们说我们正在寻找犯人。”
他得意地揉揉鼻子。
“橘花的哥哥说得没错,远臣是被人用棒子敲击后脑勺之后,再被勒住脖子死的。他的头部后方有伤口,流了一些血,脖子上也留下绳索的痕迹。可是目前还没找到殴打他的道具和勒住脖子的绳索。根据研判,应该是犯人带回去了。所以……”
阿啄边说边弹着指头,像是要依序抽出收藏在自己脑中的记忆。
“固体是在鹭之池的森林入口附近发现的。西村的小孩常常到那里玩。发现尸体的是富邑老爷爷。他的视力不是很好,所以正确地说应该是他的狗发现的。他是在卯之一刻左右去晨钓的时候发现尸体的。”
“卯之一刻?还真早。”
橘花不禁脱口而出。即使是勤劳的哥哥,也都要到卯之二刻才起床。
“老人家总是比较早起。我们家也一样。上次我爷爷一大早就在吹笙笛,真是吵死人了。我妈妈跟他抱怨,他就说是为了三个月后的祭典在做准备。”
“远臣的事后来怎么了?”
阿啄的话题越扯越远,朝萩原本将双手抱在胸前聆听,此时也插嘴催促他。
阿啄看了朝萩一眼,说:“关于我刚刚提的,你有没有任何疑问?”
“这个嘛——刚刚你说发现尸体的那位富邑老爷爷,他常常去那里钓鱼吗?”
“他现在退隐在家,三天两头就会去钓鱼。薪能祭典只有他的儿子参加,所以乌鸦骚动但没影响到他的行程,当天他才会照常去钓鱼。”
朝萩听完他的说明便点了点头。
“好吧,你继续说。”
“嗯,远臣被杀的时间应该是半夜,在朝露降临之前。他大概是出其不意被人敲中后脑勺,池边和远臣身上都没有争斗的痕迹。要像这样敲他的脑袋再勒他的脖子,不论是男人女人都办得到。不过凶手没有直接打死他,而是把他给勒死,这一点倒是有些女性的感觉。”
最后一句大概不是阿啄的哥哥说的,而是他自己的看法。
“远臣是菅平的孙子,所以除了翼赞会之外,西村的其他六人也都在进行调查,可是还是找不到嫌疑犯。不过就算有新的消息,也不可能立刻传到哥哥耳中,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另外,听说远臣曾经去找过十天前到村子里来的那个外人,为他跑到大镜神社境内的事情提出抗议。所以也有人常得那家伙很有嫌疑,但也还不是很确定。其实不只是那个外人,还有很多人讨厌远臣粗暴的个性。只是他们未必会违反大镜的教诲杀人。”
“宫殿里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他们忙着处理乌鸦骚动的善后事宜,大概没空去管远臣的事情吧。”
“基本上,大镜本来就不会出面抓犯人,只会告诉我们对犯人的处置方式。”
朝萩补充阿啄的话。
“没错,就是这样……至于远臣当天的行程是这样的:他傍晚和翼赞会的成员在大镜宫殿负责警卫的工作。后来为了处理乌鸦骚动的善后事宜,在戌之二刻左右才回到翼赞会的宿舍去换便服。其他人都是在自己家里换上武士服再出门的,所以在宿舍前就跟他分手了。在那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了。不过大家都看到远臣走进宿舍的样子,只是后来就没有人看到他,他似乎也没有回到菅平家。也就是说,回到宿舍的背影就是远臣肆前最后被目击的模样。”
阿啄说完一大段话,面带得意的神情看着朝萩。
“……以上就是远臣被杀的经过。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远臣回宿舍之前是什么样子?”朝萩在阿啄说话的当中一直闭着眼睛,此时立刻提出问题。“他因为薪能祭典被破坏了,心情好像很沮丧,不过他没有说回到宿舍之后要做什么。反正其他人也没有心情讨论。”
“被杀的时候远臣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在薪能祭典穿的是武士服,不过回到家中或宿舍之后,应该就会换成便服才对……朝萩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在他提问之前,橘花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并再度佩眼朝萩的聪明。有朝萩在果然很有帮助。
“我没听他们提起,应该和薪能的时候一样,穿着武士服吧。”阿啄不太有自信地回答,并补充一句:“我会再去问问看。”
“拜托你了。还有……远臣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吗?”
“喔对了,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许他是在别的地方被杀之后才被运到那里的。我都没想到这一点。这个问题我也会去问他们。还有呢?”
橘花想起一个月前,曾看到一位太太把死猫带到河边丢弃,说是死猫会带来厄运。他还记得抱在她手上的猫从背部弯成两截的样子。但是人类又不是猫,能够在杀害之后像运猫一样搬到别的地方吗?
“很难说喔。毕竟凶手殴打远臣之后,还狠心拿绳子勒他的脖子。”
阿啄故意吓他。橘花忍不住缩起脖子。
“也对,这个凶手和很久以前那个喝醉酒杀人的家伙不一样。”
“还有什么问题?”
“目前暂时就只有这些了。”
讨论告一个段落,阿啄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橘花原本以为他要宣布“报告完毕”,没想到他却压低声音,像是要告诉他们更重要的情报。
“对了,我听到一个奇怪的传言。”
橘花和朝萩听了也不禁把脸凑近。
“是关于藤之宫长老的事情……听说当翼赞会的成员想要调查东村的时候,他却从中阻挠。”
“大概是因为不希望西村的人来闹事吧。”
“事情好像不只是这样。”
他嘴角浮现微笑。这是他准备说出最劲爆的消息时惯有的表情。
“我听说远臣被杀之后,他们打算趁此取得小长老的权利。”
“小长老的权利?”
橘花下禁反问。朝萩似乎也摸不透他在说什么,默默等他继续说下去。
阿啄很得意地说:“你们也知道,以前南边因为交界的问题起过争执吧?”
“嗯。”橘花点点头。河流到了南边就往西侧弯曲,因此如果以河流当东西村的交界,东村就会有西村的两倍左右。为了公平起见,南边在河流东岸仍有一部分上地是属于西村的。但是地面上的交界不像河流那样明确,因此过去常常发生纠纷。最后根据大镜的裁决,在交界处铺了一条道路。从那之后,在叔叔家一带仍以河流为东西交界,但再往南就以沿着山坡的道路为界。这是橘花出生以前的事情了。
“这件事等于是交界问题的延伸……听说大镜最近允许将南边山麓原本是森林的区域开垦为田地,所以明年春天开始就要砍伐森林了。这是东西村共同的工程,两边都选派了一名工头。东村是楠城家的人,西村则是远臣。”
“可是远臣被杀了。”朝萩低声插嘴。
“没错,菅平家当然也会立即指派代替的人选。不过这回的工程相当庞大,到现在才临时找人代替,也不可能顺利完成任务。土地的分配大概会以开垦功绩来决定,所以东村明显有利。”
“也就是说,杀了远臣就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得到更多的上地……菅平他们怎么想?”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到这一点。或许因为远臣刚刚被杀,他们还没心思去想这个问题吧?他们大概要等半个月才会重新向宫殿申请新的工头人选。”
“可是只为了土地,不太可能会去杀人吧?”
“大人的想法很难猜测。不过楠城家的人似乎都信心满满的,还说事事情要是顺利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小长老了。”
连阿啄都常得不屑,“呸”地吐了一口口水。
“的确,好几年前大家就在讨论,那一带如果开垦为田地,收成一定会很好。那里要取得灌溉水源也很方便。大镜终于允许开垦了。”
相对地,朝萩仍旧很冷静地分析。
“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够问出这么多事情。”
“有人来找过我叔父,说最近需要增加人手,问他要不要当小工头。他和楠城家的关系不错。”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又会发生争执吗?西村的人工集会抗议,说是藤之宫杀了远臣。”
“藤之宫应该也有想好对策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详情……”
黑暗的气氛笼罩在房间里,仿佛持续到昨天的雨水仍旧停留在此地。
这件事的确可能成为动机。但如果是为了这个理由,就和野长濑叔叔的死无关了。
“阿啄,你觉得是藤之宫家的某个人下的手吗?”
“嗯,我不确定是藤之宫家的人亲手杀的,或是他们命令别人下的手。总之在我们周围,有一个不在乎杀人的家伙。”
“朝萩,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光凭这些线索,还很难说。”
“这么说,野长濑叔叔的事件跟这次命案无关吗?”
橘花环视陈旧的屋内,提出心中的疑惑。他并下在乎远臣的命案,只想找到杀死叔叔的凶丰。否则橘花永远无法向梦想迈进。
“胆敢下手杀人的家伙不可能有好几个,一定是同一个人干的。杀死两人的理由即使不同,但是大概都和藤之宫有关。话说回来,如果真有那种愿意接受杀人任务的怪胎,应该很好认出来才对。”
朝萩以温和的口吻安慰他。
“对呀……”
阿啄也点头附和,但和刚刚不同的是,他的回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也游移不定。
橘花在回家的路上才了解其中的理由。
“我跟你说……”
三人走在河边时,阿啄在橘花耳边低语。橘花正想着该如何对哥哥解释,因此只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什么事”。
“刚刚不是说,这个村子里找不到那种怪胎吗?不过我想到一个人。”
“真的吗?”
阿啄甩手指挡住橘花的嘴巴暗示他不要声张。他悄悄瞥了一眼走在前方的朝萩,又说:“朝萩的叔母在那之后不是就怪怪的吗?”
橘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阿啄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就算她手上出现斑纹,证明她是杀人凶手,大家也可能因为她是疯子就原谅她了。”
“怎么可能?虽然她的小孩被乌鸦杀死了……”
“什么事?”
走在前方的朝萩回过头问。
“没什么!”
阿啄大声地回答,拍了一下橘花的肩膀,又低声对他说:“我只是刚好想到,你不用放在心上。”
在那之后阿啄就没有再开口。橘花也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他全身上下都感觉到强烈的罪恶感。
离开菅平家后,珂允和头仪分手,独自前往鹭之池。他原本以为远臣的命案与自己无关,如今却成了切身的问题,他便想去确认一下杀人现场。而且他和西村长老立下密约,也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更大的自由。这就是所谓的靠山吧?
鹭之池和上次蝉子带他来的时候相较,己经蒙上些许秋意。相隔十天虽然不会有太大的差异,但草原和森林的绿意逐渐褪色,让人感受到夏天的逝去。凉风拂过,掀起阵阵涟漪的水面也不再透明清澈,而是转变为稳重的深色调。
然而这里的空气仍旧稀薄到仿佛使身体汽化并溶解其中,而静寂的气氛也依旧如故。大自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眼前的景色仍旧显得相当清爽。
在形成阴影的树林旁,有一处立了细木桩并系起粗绳的场所,就像是举办开工典礼的建筑用地一般。那里大概就是命案发生的现场吧?珂允绕过池塘趋前探视。池畔的地面因为昨天的雨而显得松软。现场并没有献花,也没有放置供品,只有一坪左右的土地曾经被挖掘过,露出腐烂的叶子。上方撒了一层薄蒲的白沙。
这与其说是墓碑,倒比较像是为了禁止闲杂人等进入而张起的绳子。
珂允跨过绳子,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白沙。
远臣是头部挨击之后被勒住脖子而死的。虽然不知道他在头部遭到殴打后有没有知觉,但这终究是极为凄惨的死法。珂允虽然不是特别喜欢远臣,心中还是感到同情。凶手要对付臂力强壮的远臣,不先揍他一记大概很难勒住他的脖子吧?
话说回来,远臣到底是被谁叫到这里来的呢?这处场所相当偏僻,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的确很适合犯案。但是要在半夜约人见面——特别是在乌鸦骚动刚过的时候——如果没有非常急迫的理由,不太可能让人乖乖跑到这种地方来。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远臣在那场骚动后跑到哪里去了。也许他是在别的地方被杀之后,被人运到这里来的。
现场曾被挖掘过一次又填平,因此已经无从得知当时的模样。现在这里只留下供人凭吊的痕迹。
芹槻他们到底掌握到多少线索?下次问问看吧……珂允心想。芹槻如果相信珂允,把他当作合作伙伴,应该会愿意告诉他才对。而如果他表示出怀疑的态度,珂允也可以就此确定今后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与他来往:“珂允。”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珂允回头,看到麦卡托背对着夕阳站在那儿。他单手能着金属拐杖,身上仍旧像上次那样穿着晚礼服。
“麦卡托先生!”珂允不禁大叫。“你还在这里?”
两人见面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他原本以为麦卡托已经回去了。
“我还蛮喜欢这里的。”
麦卡托不经意地回答。他以具有节奏感的动作轻轻晃动着拐杖,并定向珂允。逆光的角度使他身上乌鸦色的晚礼服仿佛散发着灵光。
“这里就是杀人事件发生的地点吧。你在进行调查吗? ”
他歪着脖子看了看珂允。
“不,我只是感到好奇。”
“不过现场被搞成这样,根本没办法调查出任何结果……不是吗?”
麦卡托似乎丝毫没有听进珂允的回答,只顾着继续说。
“他们在土地上撒酒,又在上头覆盖上一层白沙作为净化。在我们居住的世界,来到这种场所至少应该供奉鲜花并合掌祈祷才对。但是在这座村庄,发现尸体的地点被视作不吉祥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想要接近。如果村民发现你跨进绳于之内,搞不好还会拿酒来替你净身吧。”
麦卡托的口吻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似乎决定要长谈,摘下头上的大礼帽。
“他们对死亡的厌恶似乎比我们更为强烈。”
“你知道的真多。”
“没这回事,我只是道听途说而己。”
他也许是在表示谦虚,但因为口吻中带了几分专横,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谦虚的意思。
“没想到在这样的村庄竟然也会发生杀人事件。”
珂允的话有一半是出自社交应酬。听他这么说,麦卡托果然又继续发表意见。
“这里表面上看起来祥和,但其实内部应该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古朴的景象其实也只是物质文明进步程度的差异罢了。人类居住的地方是没有理想国的。这座村庄也不例外。”
其实不用麦卡托告诉他,珂允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当他听到对方如此明确地说出来,又觉得自己一开始对这座村庄所抱持的憧憬完全破灭了。
“不过照他们这样的搜查方式,该找到的犯人也不可能找得到了。村民虽然具有指纹的概念,但是完全没有科学调查的观念。常在电视上观赏警探片的一般日本国民也许还比他们强吧。再加上这座村庄有一个明显的限制——”
“限制?”
“就是被称作大镜的限制。”
他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带有暗示的意味,或许是在暗指绝对专制的政体吧。
“你知道这里半年前曾经发生过自杀事件吗?”珂允试探性地问。
“你的消息还直灵通。你是指炼金术师的事件吧?”
麦卡托似乎早有耳闻,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曾听过无聊的传闻,说那场死亡是天罚……你对这件事有兴趣? ”
“嗯,差不多。”珂允暖昧不明地回答。眼前这个男人突如其来地开始讨论珂允在追求的东西,接着又问起出入意表的问题,像是要探明珂允心中的想法一般,带给珂允极奇异的感受。
“在下雪的日子,炼金术师拿刀刺死自己——这该说是风雅还是低级趣味呢……?听说那个男人是不信神的问题份子。也就是说,他的死是应得的结果。”
责卡托在白沙上灵巧地转动着他的帽子。村里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的说法真直接。”珂允回答。
“村里的麻烦人物死了,剩下的是不可思议的传说故事。这是自古以来常见的情节。”
“什么意思?”
麦卡托斜眼看了他一下,露出微笑。
“这座村庄里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但是村中却发生杀人及自杀事件……就是这样。”
“你是指这些都是大镜的旨意?”
“你这句话似乎是在暗指超自然的意志,但事实并非如此。实际的状况大概就像是外界的为政者常使用的那种手段吧。只不过这里的神明充分利用了文明程度的差异。”
“——你是指?”
“譬如在这座村庄当中,每一个小时都会敲一次钟报时。村人都相信时间是由大镜掌管的。但只要假设宫殿里有时钟,这就不足为奇了。只要在廉价商店花一千圆就可以买到时钟——一张夏目漱石就可以让你成为上帝。”
他脸上露出侮蔑的表情,这大概就是他对整座村庄的态度吧。
“村民知道外人的存在,就表示对文明的利器也多少有些了解——就像你手腕上所戴的手表。但是村里却有人禁止这些东西输入,独占它们所带来的效益。”
“是大镜吗?”
“这里毕竟是大镜的国度。然而神明如果不想暴露其独裁者的身份,就必须具有超越一般统治者、符合神明形象的资格。”
“你是指宗教的向心力?”
“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珂允又问了有关斑纹的问题。如他所预期地,麦卡托也知道这个传说。
“村里的人真的相信有这种事吗?”
“应该吧,怀疑这个传说就等于是怀疑神明。更何况这不仅仅是传说。在不算很遥远的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实例,因此对他们来说更成了根深蒂固的说法。只定在人类社会当中,杀人者会被处决,大镜却只留下印记,这倒是很符合神明的作风。”
麦卡托语带讽刺地说。
“如果只是斑纹,也有可能是因为神经系统方面的障碍而出现的。”
“可我听说那不是普通的斑纹。”
“不,这些细节在这座村庄是不重要的。看到那些乌鸦,你的价值观难道没有产生动摇吗?”
珂允无法回答。在他过去的日常生活当中,的确很难想像会有那些乌鸦的出现。但是…
麦卡托似乎很自然地接纳了这些变异,他的表情显得轻松而悠闲。但他似乎并不是那种入境随俗的人。珂允不免觉得,自己之所以会感到彷徨,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明确的个性。这个想法挥之不去——他的生活总是以弟弟为镜子,甚至还跟弟弟一样来到这座村庄。而弟弟皈依了大镜,成为禁卫。
“这里的神明真的能够赐予救赎吗?”
珂允不禁问起。然而对方的答案却格外冰冷,就如同黎明时分自下游吹拂河流的一阵风。
“这一点你可以自行确认吧?”
麦卡托仿佛看穿了珂允的心事一般,把问题丢回给他。
“如果你真的在寻找救赎的话——”
他的眼中有一瞬间显现严厉的视线,让珂允无法正视。
这个男人是否知道珂允来此的目的及当下的状况,才会这么说呢?或者他只是习惯以故作神秘的口吻说话?珂允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刻他的疑惑更深了。
“对了,你在找的东西找到了吗?”麦卡托看了森林一眼,像是在眺望风向,接着又转过头来突然问这个问题。
珂允惊讶地抬起头。麦卡托又重复了一次。
“你在找的东西——”
“还没有,但是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你得到希望了吗……那真是太好了。”他似乎由衷地替珂允高兴,接着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同样身为外地人,我会支持你的。”
珂允感常拍在肩上的力道意外地强劲。
“希望这场旅程能够替你带来改变。”
麦卡托重新戴上大礼帽,准备走到绳子外头。
“麦卡托先生,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我目前借住在一户姓龙树的人家,在南桥另一端。欢迎你随时来玩。”
“好的。”
“再会。”
麦卡托举起拐杖挥了挥,表示道别。接着他就走进围绕池塘的森林中。
四周重新回归寂静。风有些冷。
珂允这才发现血红的暮色已经覆盖天空。乌鸦……珂允想起这点,便加快脚步踏上回千本家的归程。
“人类居住的地方是不会有理想国的。”
麦卡托的话语依旧留在他的心底。襾铃是否也因为了解到这一点,才会离开这座村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