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这座村庄,杀人的凶手据说手上都会出现斑纹……由手背遍布到前臂的一大片黑绿色斑纹,任谁都能一眼认出。这是大镜在犯下杀人大罪的人手上留下的印记。

杀人者手上浮现的斑纹——这应该属于奇迹的一种。珂允也曾听过类似的因果报应传说,譬如放火的女人所生的小孩全身都会长满红色斑纹之类的。他并不确定头仪和其他村民是否真心相信这种骗小孩的故事。然而当他看到头仪说话的眼神,又觉得对方似乎真的相信这种传闻。

在珂允的眼中,这种民间传承当然只是愚蠢的迷信。他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还感到有些惊讶,但立刻又想起:在中世纪的义大利,除了伽利略之外,其他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也都不相信大地会移动。由此推想,这座村庄既然存在着至高无上的神明,村民自然也会连带地相信神明的惩罚力量。而正因为相信禁忌的存在,才能够维持六十四年之久没有发生任何凶案。

然而就如同六十四年前曾有人犯下大罪,凭借大镜之名的这项强有力的禁忌在六十四年后又被破坏了。

远臣被杀后过了三天。珂允为了避免刺激村民,一直没有外出。他呆呆坐视时间徒然逝去,只能哀叹自己时运不佳。

虽然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但远臣的葬礼还是照常举行。不知是否因为珂允暗自嘲讽的缘故,葬礼那天一整天都下着雨。雨势没有停止的迹象,替原本干燥的大地带来滋润。

头仪为了准备葬礼和处理善后事宜,常常不在家里。珂允从他焦虑而憔悴的脸孔就可以知道,不论是依据实际调查或大镜的斑纹,目前都还没有任何关于犯人的线索。不只是头仪,千本家的所有人——包括冬日和蝉子在内——都是同样的心情。

珂允虽然没有到外面,但可以想见西村的人应该都抱持着同样的心情。

平常到中午就可以听到孩童的嬉闹声,但这三天外头却像成了废村一般,一片静寂。

头仪对待珂允的态度和之前没有差别。珂允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告诉别人自己是襾铃(庚)的哥哥,而庚已经被人杀死了。珂允没有主动询问。在这一点上,他决定将一切都交给对方决定。

蝉子依旧没有恢复往日天真无邪的开朗性格。就如同从大地拔起的青菜日久逐渐枯萎,过了两三天之后她反而显得更加憔悴了。即使在家中,她也不再弹琴,也不和帝加玩耍,只是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仿佛就像是仓库里的那尊人偶。

“要不要到院子里散散步?”

天空难得放晴,珂允试着邀蝉子外出。但她只是摇摇头,墨色的瞳孔露出悲伤的神色。

“你应该多晒晒太阳。”

也许是因为一直处在幽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失去光泽,整个人感觉似乎瘦了一圈。纤瘦的身体仿佛一碰就会坏掉。

“谢谢你。不过我已经好多了。”

仔细想想,葬礼结东到现在才过了两天的时间。对珂允而言虽然定漫长的三日,但是对蝉子来说却是很短暂的时间。珂允放弃继续说服她。

“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这句话完全没有安慰或鼓励的作用。他走出房间,看到笃郎站在外面等他。

“你找小姐有什么事?”

他站在珂允面前,拱起肩膀,似乎无法隐藏心中的愤怒。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我只是来看看她的情况。”

珂允说完随手推开笃郎,往走廊前进。这时笃郎伸出粗壮的手臂,抓住珂允的肩膀。

“你不要接近小姐。我不希望她为不必要的事情难过。”

什么是“不必要的事情”?珂允在心中暗自讽刺。

“你如果对蝉子有意思,应该自己想想办法吧?”

“不用你罗唆……”

“你既然明白,就想想办法啊!”

珂允毫不留情地甩开对方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没有看到笃郎后来的行动,也不打算去看。

当天晚上,珂允又前往仓库。千本家现在有如西伯利亚的监狱一般,予人黑暗而冰冷的印象。暴风雨袭击村庄后,夺走了安宁。滞留此地的珂允也和村民怀着同样的感受……即使他的理由不同。

唯一能够安慰珂允的,就只有仓库中的人偶。珂允深深迷上了那尊人偶白天他都在房间里懒散地睡午觉,到了晚上就拿着蜡烛,偷偷跑到屋外,在仓库二楼度过安宁的时光。

这是一个布满灰尘的小角落,四周堆放着叠起的长箱。地板上的木条因年代久远而弯曲,甚至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楼下。低矮的天花板,只允许些微亮光透入的铁窗——在这间仿佛用来幽禁结核病人的小空间里,只有人偶不被外界的任何事物影响,凛然存在于其间。

人偶不会说话。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只有冰冻的眼神朝着珂允。一双蓝黑色的眼睛带着艳丽的光泽。

珂允成天面对蝉子无生气的眼神、笃郎焦躁的眼神、头仪守密的眼神、佣人怀疑的眼神——这些眼神反映出各自的心理状态,但只有这双眼睛能够让珂允尽情凝视。

珂允坐在人偶旁边,看着她那白雪般的脸庞。这一天从傍晚就下着小雨。黏质的雨滴声不断敲打着瓦片屋顶,仿佛是要消灭一切杂音,制造只有两人的静寂世界。

仓库里是唯一封闭的场所,只有自己和这尊人偶存在。静态的人偶虽然不会开口说话,但却因此而能够包容他所有的思绪。他觉得自己犯下的种种罪恶仿佛都已经得到宽恕。珂允感觉仿佛从束缚自己的镰铐得到解脱。

只属于两个人的静寂,安宁的时光——在夜晚潮湿的空气当中,两人彼此爱抚着对方的脸颊。光泽艳丽的黑发在珂允的眼前摇晃。不稳定的烛光使人偶的面孔每一秒都呈现不同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忧郁,时而鼓起脸颊像早在发怒,时而绽放朱红色的嘴唇。灯火仿佛在静止的人偶内部注入了生命。

如果自己对她开口说一声“嗨”,她也许会回问“什么事”吧?

珂允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他透过表面的幻影及人偶美丽的外貌,看到的是真实的松虫本人——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松虫。弟弟也许认识她,认识仍是血肉之躯的她,但现在的自己却无缘得见。他所看到的只有残余的灵魂,她的身体己经漂流到遥远的世界了。然而即使是残留在人偶身上的灵魂,仍旧深深地吸引着他。

如果现在自己手中的蜡烛是能够将生命注入人偶的神灯,那该有多好。

如果现在下的雨是赋予万物生命的慈雨,那该有多好。

珂允战战兢兢地触摸人偶的手。手部的触感相当柔软。他幻想着人偶正缓缓回握住自己的手。珂允将彼此的手指纠缠,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便失望地把手松开。她的手是冰冷的,仿佛是以木头制造的。

“菅平长老说他想要见你。”

隔天早晨,头仪一进房间就这么说。

老鼠色的厚重云层刚刚散去,天空逐渐变得晴朗。

“长老?”

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珂允的声音不自觉地拉高,并问:“你说的是真的吗?”头仪只是微微点头,回了一声“嗯”。

“我把你的情况告诉长老。他对你感到相当同情,说今天就想要跟你见面。”

“今天……现在立刻就要去见他吗?”

珂允虽然因为突来的幸运感到高兴,却也有些不安。现在的他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他想起薪能祭典那天晚上老人的脸孔,以及他那狡猾的表情。

头仪虽然说老人同情他,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也许他是因为别的理由才会对自己抱持兴趣。

“怎么了?”

头仪看到他突然沉默不语,有些狐疑地问。

“你今天不方便吗?”

“不,没这回事。”

珂允立刻回答。他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已经等了一个礼拜了。上次因为乌鸦来袭而丧失良机,没想到这么快又有机会见到菅平。但这样的机会很难保证会有第三次。

“那么我们待会儿就过去吧。我也得先去换上便服。”

头仪和其他人这四天来外出的时候都穿着像禁卫一样的白色服饰。和禁卫不同的是,他们衣服上的绑绳不是绿色,而是黑色。看来这应该就是这座村庄的丧服了。

“我虽然无法插手帮忙,不过希望你的烦恼能够就此解决。”

头仪离去时,以温和的眼神吞菩珂允的手,补充了这么一句话。这点让珂允感到头为在意,他们沿着通往大镜宫殿的街道北上,中途转入往西的道路,穿过聚落,来到山麓的森林,就看到了菅平家的屋子。根据头仪的说法,村子里除了山人之外,一般村民是禁止上山的。但只有东西两村的长老——藤之宫家和菅平家——享有居住在山麓的特权。但这两家的人也不能再往山里面走。

千本家虽然也很大,不过却完全无法和菅平家相比,怪不得蝉子会感到羡慕。铺了瓦片屋顶的外门大概连巨人都能通过。站在门口,屋子被森林遮蔽了,只看得到连绵不绝的铺石。

他们凭借着从树梢之间透进来的阳光,沿着幽暗的平缓坡路往上走。持续到昨天的雨水替绿叶增添了鲜艳的色泽,并吸收了俗界的噪音。四周的静寂令人联想到寺院灵堂。这座村庄原本就是宁静悠闲的地方,但这里就和通往大镜宫殿的山路一样,弥漫着一种具有使人内省效果的寂静。

珂允也感受到同样的效果。也因此,他心中原本已经被驱逐到角落的不安再度升起。

两人走了十分钟左右之后,终于抵达屋子——不,应该称之为宫殿吧?

屋子的气派不输给正门,但建筑规模虽大,外观却意外地朴素。或许这也是这座村庄的文化吧。但即使如此,菅平家仍旧比大镜的宫殿豪华一些。要在山坡上建造这样的一栋屋子,以这座村庄的技术水平来看,应该会耗上难以想像的劳力。

这也是身为俗世间的长老才能享受的最高奢侈以及象征吧。

玄关外头挂着垂到地上的黑色帘幕。头仪向珂允解释,丧家都会悬挂这样的帘幕。

由于正值服丧中,整栋房子显得空旷而阴暗。一名年约四十,身穿丧服的女佣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说了一声“请跟我来”,带领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

袜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啾啾声。阳光透过窗内装设的纸窗,朦胧地照亮四周。天花板比珂允想像的偏低。刻着浅草纹的一根根柱子上,都挂着般若或年轻女孩的能剧面。没有表情的面具似乎透过一双双的眼睛在监视他们。封闭感更加助长了珂允心中的紧张情绪。

头仪走在珂允后方,始终不说话。珂允只能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他是否也感到紧张呢?珂允吞了一口口水。

他们不知经过了多少间房间,走上只有四阶的阶梯后,终于来到走廊的尽头,进入院子里。他们穿过拱廊,到了别馆的房间前方。女佣双膝跪地通报:

“客人已经到了。”

里头传来“请进”的声音。这是芹槻的声音。

纸门打开,珂允说了一声“打扰了”便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和室。兰草的芬芳气息刺激着珂允的鼻子。

墙上桂着山水画,下方摆着一尊青瓷壶。穿着白衣的芹槻坐在前方。也许是因为房间很大,他的体格显得比祭典夜晚看到时更为矮小,但威严和表情却依旧如故。

“请头仪先生在另一间房间等侯。”

女佣的声音从珂允背后传来。他猛然回头,已经看不到头仪的身影。他们似乎事先就说好只让珂允一个人与芹槻会面。

珂允呆呆地看着窗外。

“劳驾了。”芹槻以平静的声音对他说。“别站着,请坐下吧。”

在他前方铺着一张草绿色的座垫。

珂允作好心理准备,慎重地坐在芹槻面前。

“你不需要下坐也没关系。”

芹槻微笑,似乎看穿了一切。老人的眼神显得相当狡猾。

这时另一名女佣端着放了茶杯和茶壶的餐盘进来了。珂允接过茶杯,闻到绿茶芬芳的香气。

屋外传来盛水的竹筒“叩”的响声。珂允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敞开的纸门外侧是铺满白沙的庭园。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芹槻露出泛昔的牙齿说。就如老人所夸耀地,这座庭园的确相当奢华。

庭园占地大约三十坪左右,周围的林地在太阳照射下闪耀着深绿色的光芒。地面上的白沙上描绘着细致的渐层,粗犷的花岗岩像孤岛般耸立在其问。后方有一株弯成好几层的松树,伸展的枝叶遮蔽了四周。斜对面有一道小小的瀑布,流下的泉水形成一条细流,蜿蜒穿过白沙,注入右侧的莲花池里。池塘中央有一座布满苔藓的一平方公尺左右的小岛,上方架了一座精致的小桥。刚刚唤起珂允注意的竹筒则架设在瀑布旁边。

这幅景致让人产生到京都观光的错觉——只除了小桥那刺眼的鲜绿色之外。

唯一让珂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平安的贵族是因为憧憬海洋,才会把白沙比拟为大梅,把竹篓比拟为小舟,享受风雅的乐趣。但是这座村庄的居民并没有到过外界,他们真的具有海洋的概念吗?或者这只是单纯地遵照传统的样式?

“这是我的至宝。”老人展露笑容。“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得到今日的景观。庭园本身倒是只花半年就完成了……但是那块石头让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因为事前必须要向大镜请示——你知道,我们不能擅自触摸山上的石头。”

“真的很棒。”

珂允由衷地回应。但他也感到些许不安: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庭园楼阁当中,在深层处不知会累积什么样的怪物。

“只不过,我觉得左边必须再多加一块石头,才能和池塘取得平衡。你认为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珂允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像菅平这一类的老人,随时都需要找个听他抱怨的对象。

芹槻对珂允的反应似乎感到有些不满,但接着就从小盒里取出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听头仪说过了。”

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珂允试图保持自己的威严凝视着老人。

“这样看,你们的确还满像的。”

他眯着眼睛,像是监赏古董般看着珂允。他的眼神令人讨厌。

“是吗?”

珂允以不带任何表情的声音回答。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句话,他们明明已经不再相像……

“庚大人被杀一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而且还没有找到犯人。”

芹槻和头仪一样点点头说了声“嗯”。但他的表情却有些人工的地方。

“他的死真的很令人惋惜。你是为了调查原因才来到这个村子?你怀疑我们当中有人杀了庚大人?”

“不,没这回事。”

“你不用客气,毕竟这座村庄里确实有人犯下了杀人的重罪。”

他应该是指远臣的案件吧?珂允只顾着不要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差点忘了他的孙子四天前才刚刚被杀。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间蒙上了阴影,但忧郁的神情立刻便隐藏在深深的皱纹底层。

“我也对头仪先生说过,我想知道弟弟在这座村庄追求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离开。”

“也就是说,你在追溯他的足迹。”

珂允点点头。

“庚大人对你提起过这座村子的事情吗?”

“不,我是从他的遗物得知的。”

“是吗?……不过,你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想寻找真相而己。”

珂允边说边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知道答案呢?是因为羡慕襾铃、憧憬他的生活吗?还是因为他抢走了珂允的妻子却又不负责任地先行死去,而对他感到怨恨?或者……?他可以想出一大堆理由,却又觉得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庚大人是一个温和的人。”老人喃喃地说,仿佛是在谈论好几年前的事情。“在东村,大家似乎都很仰慕他。他和藤之宫家关系很密切,也因此得到大镜的赏识。”

襾铃从以前就很得人缘,即使集结了一百名珂允也无法与他对抗。即使到了这座村庄似乎也是如此。毕竟连神明都喜欢他。

但是当珂允听老人当面提起:心中仍不免升起复杂的情绪。但老人丝毫没有顾虑到他的心境,继续赞美襾铃。

“他不论对任何人都很亲切,对西村的人也一样。一般来说,东村出身的禁卫大人总会让西村的人感到难以亲近,只有庚大人不一样。所以即使在西村,也没有人会说他的坏话。”

说到这里,芹槻稍微停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斗,像是要换一口气。接着又说:“只是我跟他并不算亲近。除了因为他是东村的人之外,我想你也听说过我孙子跟他之间的事情。”

在选拔禁卫的竞争当中,襾铃赢了远臣。因此不只是远臣,连菅平家都视他为仇敌。而他的哥哥此刻正坐在老人面前,襾铃则已经被杀。和他争取同一个职位的远臣也被杀了。这个老人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邀请珂允到此地呢?

这时珂允脑中闪过另一个念头。之前他一直觉得远臣的死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只当作是村子里发生的一场事件。但曾在同一时期竞争禁卫职位的两个人都被杀了。这直的只是偶然吗?

襾铃的死或许和这座村庄有关……珂允原本对这个看法只是半信半疑,现在却得到了强烈的确信。

“看来你也发现到同样的事情了。”

芹槻的声音阻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看到布满皱纹的眼睑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凝视着他。枝叶的影子轻轻拂过老人的脸庞。

“难道……”

“我也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也许两件命案就有关联。我曾听人说过,庚大人是因为禁卫之间的对立而离开村子的。不过即使是我,也无从得知大镜宫殿里的详细情况。”

他是在怀疑宫里的人吗?珂允试图从对方的表情窥知他的想法,却徒劳无功。

“你是为此找我来的吗?”

芹槻没有明确地回答,但他的态度却显示了肯定的答案。

“远臣先生和弟弟争取禁卫职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不。”芹槻摇摇头。“我们原本部相信远臣一定会当上禁卫。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当庚大人被选上的时候,大家都感到相当意外。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当时我们甚至不知道庚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东村又来了一名外人。”

芹槻说到这里似乎想休息一下,配合着外头竹筒的响声喝了一口茶。

“后来我们才听说,是大镜亲自指定他的。”

“大镜亲自选中他?”

“嗯,连持统院大人事前都不知道,也显得很惊讶的样子。所以说,其他的禁卫大人想必也都不知情。还有,大镜似乎很中意庚大人,所以或许可以猜测他是因为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而离开的。”

这点也许不是猜测,而是事实吧?身为西村的长老,应该会有一两名特别亲近的禁卫才对。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

老人不让珂允说完,继续说:“另外,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没有人想要提起——村里曾发生另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件。”

“还有一件?”

“嗯,事实上,这座村庄半年前也发生过一场自杀事件。”

芹槻的语调比刚刚更为低沉缓慢。

“自杀?”

“没错。死的是南边一个名叫野长濑的男人。这家伙老是梦想着炼金术或制造金子之类的事情。”

珂允没有想到会在这座村庄听到炼金术这样的词。不过对于仍旧停留在古代的这座村庄而言,这个词或许也挺相配的。

“黄金只能在大镜的池子里采得。想要擅自制造黄金,就等于是在愚弄大镜。而且人类想要凭借药物和器具制造出产自地底深处的黄金,也等于是违反自然之理和天理,同样地也违反了大镜之理,村子里的人好几次想要劝阻他,他都完全不加以理会。”

“也就是说,他是个受到大家嫌恶的人?”

“没错。尤其是这一两年,他完全不隐藏违逆大镜教义的态度,也常常不在家里。甚圣有人传言说他是跑到山里,寻找制造黄金的药物。”

这是严重的违逆行为。不过珂允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也有这种人……这让他感到新鲜的惊奇。这种行为和暗地里的杀人不同,而是公开地唱反调。

“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是因为炼金术无法成功的缘故。他花了十几年的工夫苦心研究,结果还是没能造出黄金。这也是很自然的结果。”

“可是,像这种被全村排挤的男人自杀,和我们现在谈论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芹槻凝视着珂允说:

“野长濑是在半年前一个下雪的早上,拿刀子刺进自己的腹部自杀。发现尸体的正是庚大人。”

“我弟弟他……?”

珂允不禁反问。他没想到弟弟竟然会牵扯到这种事。

“庚大人曾试着要劝服野长濑敬仰大镜。也因此,在那三个月当中他数度到野长濑家中。那天早上他也是为了要劝野长濑悔改才去他家的……另外,你应该也知道,我孙子创立了一个叫做翼赞会的组织。远臣也常到野长濑家劝他信仰大镜。在他自杀的前一天傍晚,他也到那家伙家里去了。”

也就是说,这两人都曾敦促自杀的男人悔改。这是新发现的连接。而且在自杀之夜前后,两人都曾交互拜访过野长濑。

“他们两人是联手劝他悔改的吗?”

“不。”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远臣在选禁卫的风波之后,就对庚大人抱持着不满的态度。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远臣的作风稍嫌粗暴,庚大人则试图以温和的手段说服对方,因此两人也曾经起过冲突。”

珂允想起远臣跑到自己面前怒骂的情况。不过对手是大镜的禁卫,远臣大概也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于那种直肠子的人而言,想必会累积不少怨怼之情。

“半年前,应该就是弟弟离开前不久发生的吧?”

襾铃回到家中时,已经失去了笑容。珂允想起弟弟忧愁的表情,便这样问老人。

“他是在大约十天之后离开的。或许是因为无法说服那家伙,还让他自杀了,对庚大人而言是很沉重的枷锁吧。事件发生之后,他就没有到村子里来,据说在宫殿当中也不和其他人交谈。只是也有人在暗地里传言,说庚大人也许和这场自杀有关。”

“是令孙说的吗?”

“很遗憾,他也是其中之一。”

老人有些寂寞地点点头。

“那个……他真的是自杀吗?该不会是——”

“现在都发生杀人事件了,你会怀疑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野长濑的确是自杀没错:即使他对大镜抱持反抗的态度,我们也不能擅自进行裁决。奖惩民众是由宫里来决定的。而大镜指派庚大人进行说服的工作,就表示还不到杀死他的时期。”

如果宫里的判决出来了,是否就有可能发生合法的杀人行为,以不敬之罪处死野长濑呢?但是也有可能是远臣耐不住性子,先行动用私刑……珂允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但老人没等他发问便抢先一步说:“而且野长濑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实验室。从当时的状况看来,他应该是在半夜死的。一开始也有人怀疑他是被人杀死的,可是野长濑家的周围积满了雪,上头却只有庚大人出入的脚印,庚大人是在早上离开宫殿,因此脚印也是在早上留下来的。而前一天太阳下山的时候,雪就已经停下。”

“也就是说,在那个男人死去的夜晚,没有人出入那栋房子。”

“没错。只是也有很多人相信,那家伙不是自杀,而是遭到大镜的天罚。”

天罚。珂允虽然觉得愚蠢,但也许在这个村子里,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的。

“我想野长濑是自杀没错,但是可能有别的原因。”

“你认为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使弟弟和令孙被杀?”

“不知道。远臣和庚大人的共通点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两项。大镜没有选中远臣,而选了庚大人。远臣敦促野长濑悔改,大镜也指派庚大人前往说服。但也许这也只是偶然——或许这两件命案彼此没有关联……我们完全摸不透大镜的想法,也不能直接去询问他。”

芹槻虽然没有显出暴怒的神情,却也无法隐藏焦躁的情绪。看来西村地区的长老也会因为无法插手宫里的事而感到懊恼。当然,孙子被杀一事更助长了他的焦虑。

但这名老人为什么要告诉珂允这些事情呢?他不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亲切或是想要找个人诉苦。珂允静静地等侯答案。老人说:“我不能干涉宫里的事情,不过却能够把你介绍给持统院大人。之前的见面机会被乌鸦骚动给破坏了,不过只要让持统院大人知道你的情况,他应该会很乐意接见你。”

“真的吗?”

“嗯,不过为了重新准备薪能祭典,他这一阵子可能会很忙。”

大镜也许是喜欢外人——头仪曾经这么说。芹槻想必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吧?所以他才会利用。

“你是要我去宫里调查?”

“我没有这么说。”

老人似乎不希望自己的意图被说得这么直接,连忙摇头否定。

“我只是想要知道大镜的想法。”

接着他便紧闭嘴巴,等侯珂允的答复。他在薪能之夜之所以会答应替珂允引介,想必也只是单纯地觉得事情如果顺利的话,珂允也许就会如庚一般被选为禁卫,自己就能多一个流通情报的管道了。但远臣被杀之后,让这件事变得更为紧迫,而珂允的重要性也随之增加。

老人的表情和那天晚上不同,就是最好的证明。

“弟弟为什么会想要当禁卫呢?”

在答复之前,珂允试着问。芹槻对他的问题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

“村里每个人都想要当禁卫大人,这一来就可以服事大镜了。”

“可是弟弟是外地人啊。”

“外地人同样也会想要寻求救赎吧。”

另一名禁卫筐雪也说过,弟弟在寻求救赎。

“他得到救赎了吗?”

“应该吧,只要接触到大镜的伟大——”

珂允很难想像这个心机很重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他觉得这个答案只能靠自己去追寻。

停了一会儿,珂允终于挺直背脊,对刚刚的问题做出了答复:“我答应你,我也想要多了解弟弟的事情。”

老人明显地感到喜悦。

“是吗?我正期待你会这么回答。那么我明天就去跟持统院大人说吧。”

“拜托你了。”

珂允礼貌地低头鞠躬。

“还有,我跟你谈的这些事,请你务必守密。即使是对头仪也一样。”

老人的声音从珂允头上传来。

“我知道。”

“希望我们都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的确。”珂允回应。

珂允忽然觉得两人就像是在讨论走私生意的同伙。话说回来,虽然自己的目的与芹槻不同,却也同样必须接近宫殿。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就起身走向院子。太阳被云遮住了,使得日式庭园仿佛经过柔焦处理,变得一片朦胧。

“躲在影子里,就失去美观了。”

老人喃喃自语,关上纸门。房间里的亮度骤然降低,变得有些阴暗。

“我不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样的看法,不过我想要替可爱的孙子报仇。”

“我了解。”

“那就好。”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芹槻回头问道。

“我听说在这个村子里,只要杀了人,手上就会出现斑纹。”

珂允有些战战兢兢地提出这个议题。老人微微点头回答“没错”,接着他又对面带惊讶的珂允说:“杀人犯会得到大镜的惩罚。你们外地人也许很难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自己也曾经亲眼看过。”

“是在六十四年前吗?”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当时有一个男人喝醉酒,打死了自己的同伴。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是过了十天左右,那家伙的手上出现了斑纹——从手背到前臂,都可以看到丑陋的斑纹。所以大家都知道是那个男人干的。大镜照他所教诲的,给予了凶手惩罚。”

见证过奇迹的老人以稳健的口吻叙说。虽然他生性狡猾,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不过凭珂允看人的经验,和眼前老人累积的历练比起来,大概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吧?

“那么大家为什么还要群起搜索呢?杀死令孙的犯人手上一旦出现斑纹,不就知道是谁杀的吗?”

珂允在听头仪提起这件事之后,心中就一直抱着这个疑问。既然上天能够指出凶手是谁,只要静静等侯斑纹出现不就行了吗?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手段了。

然而实际上村民却都在搜查犯人。这是否代表着斑纹的事只是传说而己,没有人会真心相信这种事(亦即大镜的威力)?或者大家是要尽人事听天命?所谓的搜查应该不会是要去检查每一个村民的手臂吧?头仪和芹槻越是主张这一点,珂允便越是感受到他们的说法与现实之间的落差。

然而芹槻的答案却不一样。

“我们不知道斑纹何时会出现。也许像那时候一样,十天后就出现了;但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后,甚至半年后。杀死庚大人的如果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到现在已经事隔三个月,却还是没有人手上出现斑纹。我们无从得知正确的时期。杀死孙子的犯人将来手上也会出现斑纹,但是我们不能只是坐着枯等。在这段时间里,凶手未必不会逃跑。他既然都杀了人,当然也有可能违禁跑到山里,或是离开这座村庄。”

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弥补时差而搜索。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大镜呢?

“在那之前,大镜不能告诉你们谁是凶手吗?”

大镜既然是全知全能的,则与其使用斑纹的方式,何不仿照阿波罗神殿的神谕,直接指出犯人是谁呢?这样不是更简单吗?但老人只是有些烦躁地摇摇头,说:“在村民之间发生的事,只能靠我们自己来解决。决定罪行轻重的是大镜,但是负责兴师问罪的是我们。寻找杀人凶手只是我们个人的愿望。也因此大镜不会直接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大镜的力量是用在保护全村的。只是因为杀人行为本身就是违反大镜教义,是最重大的禁忌,所以犯法的人才会受到惩罚,手上出现凶手的印记。”

“也就是说,凶手的手上出现斑纹,是因为他违反禁令,而不是为了告诉大家谁是凶手。”

“没错。”

“那么如果犯人手上一直都没有出现斑纹,又该怎么办呢?”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芹槻以强硬的口吻否定,仿佛是自己受到了侮辱。 “那时就表示我们的搜索方式出现错误。”

曾经见证奇迹的老人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宣示不可能会有别的情况发生。珂允姑且决定对他顽强的信仰表示敬意。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你还有问题呀?”

老人似乎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那位野长濑先生的家在哪里?”

“你想去看看?”

“是的,毕竟他的死很有可能与事件有关。”

“说的也是。不过你最好低调一点。村里有些人怀疑是你杀了远臣。当然,我相信人绝对不是你杀的。”

“为什么?”珂允大胆地反问。在他听了老人的话之后,便一直担心自己会被怀疑——远臣因为选禁卫的事对襾铃怀恨在心,珂允误会他为此杀死襾铃,因此杀了他——这样的解释方式的确有可能成立。

“我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这是很暖昧的回答。珂允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可靠,但目前还是决定暂时相信对方的说法。

“关于野长濑的住处,我会请人画地图,再派人送到你那里。”

“谢谢。还有,刚刚你说‘南边的野长濑’,难道村子里还有划分‘南村’这个地区吗?”

这座村子分为东村和西村,北边是大镜宫殿,因此就算有南村也不足为奇,但珂允之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个区域。这时老人似乎自觉失言,脸上的表情蒙上了短暂的阴影。

“以前下游一带被称作南村,我大概是从前叫懦了,才会不小心这么说。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南村,只剩东西两个区域了。”

“为什么呢?”

“这和事件无关。”

珂允原本只是随口问起,然而老人的反应却意外地强烈。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不过在这里刺激对方也不是办法。珂允决定暂且先退下。

“我期待你的表现。”

老人面上的笑容让人反感至极。珂允勉强忍住心中的厌恶,离开了房间。

当紧张的情绪解除,他顿时感觉全身疲倦。但他总算找到了希望——而且是非常大的希望。接下来就要看自己如何突破僵局了。

在回程的路上,头仪问起谈话的结果如何。珂允只给了一个暖昧的答复,头仪便不再多问。

宫殿和襾铃的关系——远臣——野长濑这名男子的死——芹槻的提案。

这些事件在珂允的脑细胞中彼此牵引,并不停地旋绕。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很感激对方的静默。

头仪大概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像个父亲一样,只是默默无言地走在前方。

珂允由衷感谢自己当初是受到这个人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