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七月十六日,晚上十点十五分
门铃响了,接着传来摘掉保险链的声音,千鹤打开了房门。
“到底有什么事啊,松浦君?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来?”
尽管屋里没有别人,用不着这样小心翼翼,但谏早还是压低了嗓门。他之所以到千鹤的房间来,是因为千鹤在陪大村一起回房间以前,偷偷吩咐过。
酒廊里,平户他们正按刚才的提议,兴高采烈地举行着酒宴。
外头的大雨又足足下了一整天,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之前那段好天气,仿佛在为这场大雨积蓄能量似的。举办这场酒宴也许带有为大家消除烦恼的目的一一自从大村发现了凶手的身影后,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心情,唯独平户,竟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我就想问谏早君一些事。”在窗外雨声的映衬下,千鹤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是想问我大村君发现凶手的事吧?这件事要问我的话,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噢,请随便坐。我想问的并非大村君的事情。特意把你叫到这里来真不好意思,不过,旁边有其他人的时候不方便说,因为这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到底要问我什么事?何必这么严肃呢?”
“这件事当然很严肃,目前的情况你也知道,实在太复杂了。”千鹤的声音显得很特别。
“那倒也是,我这么问真是抱歉。”谏早小声地赔着不是。
“噢,没关系,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千鹤也连忙向对方赔不是。
“算不了什么,你就说吧,到底想问我什么事?”
“这……”足足顿了十秒钟,千鹤才下定决心张开了嘴,但马上又停了下来,“你听了千万可别生气,我想问你有关对马继美的事情。”
“……为什么突然想起问她的事?现在哪儿还顾得上说过去的事?”谏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激忿。
“噢,你千万别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了,拜托。”千鹤慌忙作了解释,“其实,谏早君和继美交朋友的事,我早就听继美说过了。”
“……是继美告诉你的?你早就听说过吗?这么说,松浦君和继美以前就认识了?”
“是的,我们从上小学起就是一对好朋友,不但住得很近,而且一直到上初中和高中,我们都是同学……”千鹤的声音仿佛晶莹剔透的水晶,直击对方的心底。只听她接着说道:“她上大学后加入了阿基里斯俱乐部,跟大家一起探险,认识了谏早君,和你成了男女朋友……这些我都听她说过。去年我没考上大学,还在姬路,是她经常打电话把这些告诉我的。”
“是吗……”
千鹤为什么要说出这么多秘密?难道是大村发现了凶手后又引出了这些事?从她说的话来看,真正想说的要紧事还在后头呢。
“我还记得继美下葬的那天,谏早君在她的灵柩前哭得昏天黑地的那一幕,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那时就感到,你是多么深爱着她。”千鹤像是陷入了回忆,喃喃地说道,“其实那天我也真想大哭一场,可是见到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只好忍住了。”
“那天我的样子确实不好看,却让你见到了,千万别见笑。不过……继美就是我的一切,自从她死去以后,我的生活便变得一片昏暗,每天都索然无味,现在依然没有得到平复。凶手‘乔治’尚未归案,也许正因为如此,继美还死不瞑目,无法进入天堂,正在那儿游荡着。我一想到这里就伤心不已……”谏早无力地咳了一声后,紧接着说,“不过,现在这种状况下,你为什么想起打听继美的事情?另外,既然你早就认识继美,又为什么从未对大家说起?”
“我是为了找出那个杀害继美的、叫‘乔治’的凶手才这么做的。”
“你想找出‘乔治’?”
“是的。我之所以参加阿基里斯俱乐部,目的就是寻找杀害继美的凶手。因此,我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事先告诉你,实在对不住。”千鹤用微弱的声音解释道。
“……可是,被‘乔治’杀害的人远不止继美一个,你为什么偏偏要从阿基里斯俱乐部这条线索来寻找?”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鹤突然大声说道,“据警方透漏,‘乔治’不是在街头花言巧语地搭讪上女孩后,把被害人带回自己隐密的住处杀害的吗?”
“是啊,电视报道中是这么说。”
“可是,据我的了解,继美比一般的同龄人显得成熟,不可能在街头听了几句好话就乖乖地跟着陌生人走。在班里,她像个大姐姐似的关心着同学,想骗她可没那么容易。再说,她已经有了谏早君这个男朋友,又赶上人们纷纷传说有个叫‘乔治’的杀人魔头要拐骗杀害女孩,你说,她能毫无戒备地跟着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走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千鹤满怀信心地说道。也许,她对继美为人处世的原则了解得极为透彻。
“确实,我对这些事能发生在继美身上,也感到不可思议。”
谏早颇感内疚地说道,“我也想不通凶手是如何把继美骗走的。就算是被人强行拉走的,总不会没有任何人看见吧?而且,她也不可能深更半夜到没人的地方去……这么说,你是怀疑‘乔治’就在我们阿基里斯俱乐部当中?”
“是的,一定是这样,继美一定是被我们俱乐部中的人骗走的。如果同是阿基里斯俱乐部的成员,半夜把她骗出来还是有可能的。”
确实,千鹤说的理论上完全行得通。谏早自己也有过几次同样的经历,只要俱乐部里有人说摸黑到哪儿探险,自己二话不说就会跟着走。虽说因为继美是个女孩,通常情况下夜里不会叫她去,可是,傍晚时候通知她到俱乐部里紧急集合的事也发生过四五回。
“照你这么说,还真不是不可能。不过,寻找凶手的过程,一定存在着巨大的危险。也许你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或者是还没考虑到这种事情极其危险吧……这些话你没跟俱乐部里其他成员说过吧?”
“是的,因为我还无法确定到底谁是‘乔治’。”
“是啊。照你这么说,至今为止,虽然你心里一直在猜测我们之中到底谁是凶手,但表面上还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们一起外出探险,一起有说有笑地喝酒,对吧?”
也许是难以回答,千鹤沉默了一下才说:“不瞒你说,确实是这样。我也觉得十分对不起你,把你也蒙在鼓里,可是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有什么道理?”
千鹤压低了嗓子,小声回答:“其实,继美早就发现,在她遇害前的一个月,有人在她的房间里偷偷放了一个窃听器。”
“窃听器?这件事我从没听她说过,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是出事前大约两个月的某一天,继美发现自己的收音机突然出了毛病,声音很不清楚。她感到奇怪,就去请教别人。这时,一位自称窃听专家的人找上门来,告诉她,你一定已经被人窃听了。这种人不会白帮忙,肯定是要收费的。通常情况下继美不会予以理会,可是一想顺便也能修好收音机,于是便请他来处理。经过专家的严密检查,结果在房间里电话机的底座上发现了一个薄片式窃听器。据这位专家说,一旦房间里被安上这种高性能窃听器,那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吸收。”
“竟然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窃听器是谁安的?”谏早带着满脸的怒气追问。
“我听继美说,前两天正好有几位俱乐部的同学参加完探险后,硬要来她的住处喝酒庆祝,结果一喝就待到笫二天天亮。她说,一定是那时有人乘机安上的。果然,拆除了窃听器后,收音机马上恢复了正常。”
“你是说,这件事一定是我们阿基里斯俱乐部的人干的吧?可是,她为什么把这件事拿出来跟你商量,却一点儿不肯告诉我?”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她。据她说,这件事一定是阿基里斯俱乐部的人做的,只是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如果贸然告诉你的话,她担心会把事情弄大了。”
“这当然,我要知道是谁干的,一定轻饶不了他。我会二话不说一把拧断他的脖子。那个窃听器到底是谁安的,你知道吗?”谏早越说越激动,嗓门不由得大了起来。
千鹤连忙压低声音,小声说道:“那是……和你同年级的长崎干的吧?听继美说,那次庆祝酒会上,长崎不用自己的手机,要借继美屋里的电话。他的理由是用手机打费用太高。当时她还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抠门呢?肯定就是乘这个机会安上的。在发现被窃听前的一星期,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天俱乐部组织大家去探险,回来的路上到一家叫‘骑士’的咖啡馆歇了会儿。继美给自己要了块生奶油蛋糕,可是坐在对面的长崎却说道:‘我知道对马君最爱吃生奶油蛋糕了。’继美当时就心里一惊:‘奇怪,他怎么知道?’因为继美最近才刚迷上了生奶油蛋糕,而以前却从来不吃。两天前她给老家的母亲打过电话,告诉她自己近来常吃生奶油蛋糕。”
“也就是说,长崎一定偷听过她的电话了?”
“是的,因为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连谏旱君你也没告诉过。但那时她还将信将疑,怀疑自己是否不小心在那儿提到过……”
“也就是说,当时还无法断定被人偷听过电话,对吧?那后来又把找到的窃听器怎么办了?”
“只是扔掉了事。她想,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发现了窃听器,以后也就不敢再安了。另外,手头也缺乏足够的证据证明窃听器就是长崎安的。”
“原来是长崎啊……这小子完全干得出来。他曾经自吹自擂,说自己在网上一口气下载过三万张下流图片,还在日本桥一带收购了大批次品来倒卖,为这事还被平户狠狠地嘲笑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当时盯着继美的眼神确实有点怪。”
“是啊,我也觉得他的目光挺吓人的。”千鹤马上就表示赞同。听她的语气不像是表面上的附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看法。
“正是因为这样,你就认定长崎是那个‘乔治’吗?”
“案发后我把窃听器的事情告诉了警方,可是因为没有拿出实物,也不知道警察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可是,案发时长崎却提供了不在现场的证据,所以拿他没办法。”
“这么说,长崎并不是‘乔治’啊。”
“因此……”千鹤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认为除他之外一定还有一位同谋。”
“还有同谋?你是说‘乔治’实际上是两个人吗?”谏早追问道。
“是的。”千鹤坚定有力地回答。
“原来如此!‘乔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我可真没想到。那么……”谏早又问道,“你之所以偷偷把我叫出来,是认为这位同谋也在我们阿基里斯俱乐部中,对吧?”
“是的,”千鹤回答,“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把继美骗出来。”
“是吗?那么你一定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直到昨天为止,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到昨天为止?这么说,现在已经知道啦?”
“其实‘乔治’就是佐世保。”
“是佐世保?真的吗?佐世保竟然就是‘乔治’?……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吗?”谏早追问道。
“很抱歉,暂时还没有。”千鹤遗憾地回答。
“这么说来,你说的这些只不过都是推测。如果是别人还另当别论,可是你说‘乔治’是佐世保的话,我看还是慎重些。因为他已经被人杀害,无法出面辩驳了。”
“你说的我完全知道,其实我昨天才开始怀疑上他。也就是说,直到他被杀,我才敢确信佐世保就是‘乔治’。”千鹤依然坚持己见,一步也不肯退让。
“看来,你对自己的结论已经非常有信心了。不过,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你昨天才突然怀疑上佐世保,而以前却并未往他身上想?至今为止连警察都束手无策,无法认定‘乔治’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昨天突然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情况?”
“他带我们进入书房参观,见到佐世保姐姐的照片时,我才怀疑上他的。”
“就是摆在桌子上那张照片?”
“是的。”说到这里,千鹤已经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一口气把自己的怀疑都说了出来。“见到照片,我就意识到他姐姐长得实在太像继美了,虽然我知道她们是两个人……她们俩确实有许多相像之处。首先,都是脸型细长,都留着长发,都是薄嘴唇,都经常低垂的眼睛。另外,两个人眼角上都长着一颗黑痣。我开始考虑这究竟是为什么。那时,几张熟悉的面孔顿时浮上心来,那是继美遇害以后,我见过多次的、同是落入‘乔治’的魔爪、被他杀害了的几位女孩的面孔。我马上意识到,这些被害者全都是留着长发,脸型全都显得很细长,都是薄薄的嘴唇。而且,包括继美在内,其中三人或左或右,眼角下都有一颗黑痣。虽然七位被害者除了上述几个共同点外,相貌差异很大,可是若以佐世保姐姐的照片为中心,把她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几位被害者给人的印象却是惊人地一致。她们全都与佐世保的姐姐存在几分相似,也就是说,这些相貌酷似佐世保姐姐的女孩最终都成了被害者。佐世保的姐姐是三年之前去世的,而凶手‘乔治’的出现正是在其后不久。因此,我才敢肯定‘乔治’就是佐世保。由此我又联想到,长崎君或许就是佐世保杀害女孩的帮手之一,为他物色人选,进行调查,摸清被害女孩的生活规律等等。”
“……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她们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啊!佐世保竟然就是那个‘乔治’……难道,你因为怀疑佐世保而杀死了他?”
“不许这么说!”千鹤马上加以否定,“我根本就没干那种事……如果我真的具备那种力气和胆量的话,也许会那么干,但他的确不是我杀的。”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佐世保真是你杀的,那你就不会把这些怀疑告诉我了。”谏早的语气十分和气,这让千鹤顿时放下心来。
“这太好了,我早就相信,作为继美的知心男友,谏早君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可是,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得出的结论。”谏早不失时机地强调了一句。
可是千鹤根本不为所动,接着说道:“佐世保被杀后我才意识到,在进行胆量测试游戏时,大君村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也许确实存在。正如平户君说的那样,这座馆里昨夜真有另一个女人存在。也许佐世保,也就是这位凶手‘乔治’,正想动手杀害那个女人,却遭到对方拼死反抗,导致自己被杀身亡。”
大村当时听到的声音就是平户推测的第八个人,即“乔治”选定的下一位被害者发出的。在“佐世保=乔治”这个等式下,两位女人的形象和特征已经渐渐重合,成了同一个人。
谏早沉默了一阵后才开口说道:“如果佐世保真是那个‘乔治’,也许如你所说,佐世保确实是被她杀死的。不过,即使这样,这显然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那么,这位女人为何不肯站出来承认这一切呢?”
听到谏早提出的疑问,千鹤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因为她知道我们之中还有‘乔治’的帮凶,而且很可能帮凶还不止一人。说得难听些,甚至我们整个阿基里斯俱乐部都是‘乔治’的帮凶。因此,她在警察到来之前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大家发现,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么解释也完全符合逻辑。这么说来,松浦君已经认定长崎就是‘乔治’的帮凶了,对吧?”
“是的,但是手头还缺乏明确的证据……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现在心情最为不安的当数长崎君了,因为那位女人如果知道‘乔治’还有一个帮凶,肯定会向警方告发此事。那位女人出于正当防卫杀死了佐世保,可能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而长崎协助‘乔治’杀死几位女孩的事一旦败露,必将被判死刑。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不但那位女人可能铤而走险,长崎君也极有可能进行垂死挣扎,为了灭口而四处寻找那位女人。我们不能不防啊。”
“你说得对。看来,我们的双眼并不能只盯住外人,对自己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可是即使如此,认定‘乔治’的帮凶就是长崎君还为时过早,还须进行甄别,不能妄下定论。”
“怎么进行甄别?总不能把他捆起来进行审问吧?”
“可是手头任何证据也没有,断定他就是帮凶还是轻率了些。另外,即使他确实就是‘乔治’一伙的,还不至于急着对我们几个下手吧?从他和佐世保的关系来看,毕竟佐世保是主犯,而他只是被迫参与也未可知。”
“如果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千鹤不安地说道,“拜托,你一定得帮帮我,对我来说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谏早君你了。”
“噢,那是自然,我会帮助你的。即使为了替继美讨回公道,我也会竭尽全力来帮助你。不过,刚才这些话你还没告诉过任何人吧?”
“是的,我谁也没告诉过。岛原君和大村君并不可靠,而平户君和佐世保的私交又太好了。”
确实,佐世保和平户的交情已经有很多年了。即使千鹤据理力争,平户也很可能听不进她揭开的真相。虽然暂时也还未能理清她所说的一切,但只凭自己以往的观察,谏早已经意识到,千鹤的直觉应该是十分准确的。
于是,他说道:“你说得对,由于平户君过于尊敬佐世保,这一定会影响到他的客观判断。你能如此信任我,这让我十分高兴,谢谢。也许知道这一切后,我就能替继美报仇了……可是我有言在先,在没有获得足够证据前,你不能擅自采取行动。那位女人可能既是凶手,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万一惊动了她,情急之下对我们进行报复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像大村君那样发现她的背影后大喊大叫,其实都很危险。另外,即便是为了继美报仇,直接动手的也不应该是我们,无论如何,只能通过警方来达到这个目的。不管你打算采取何种行动,事先务必找我商量一下,切忌头脑一热就擅自动手,记住了吗?”
“……好吧。”
和刚才不同,千鹤的回答听起来似乎带着些不满。也许她本来打算约上谏早,直接采取行动,揭开“乔治”的面纱。以她的性格,完全可能一怒之下,杀死主犯佐世保吧?而现在佐世保已经被杀,她极可能亲自动手,把佐世保的帮凶杀死,来为自己的好友报仇。这很让人担心。看来不仅是那位凶手,就连隐藏在俱乐部成员中的“乔治”的帮凶也可能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把急于摆明真相的几位同学杀害吧?
窗外传来雨点敲打在玻璃上的声响。
“……千万不要擅自采取行动,千鹤。千万别贸然动手,那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