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亡真相(上)

江川市皇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四楼会议室,上午9点,窗户的遮光帘被完全拉下,投影仪幕布上不停切换的幻灯片影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此刻,叶剑锋跟随江川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余世春和刑科所所长杜自健围坐在会议桌旁,聚精会神地听取皇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对昨天凌晨发生的一起死亡案进行情况汇报。严格来说,目前还不能算是案件,皇桥警方初步定性为非正常死亡,究竟是不是一起命案,还无法定论。

这是叶剑锋调职到江川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后,第一次以市局法医的身份参与县区疑难案件的会诊和指导工作。

说是前往县区会诊指导案件,其实是把自己推到风头浪尖之上,叶剑锋心里清楚,现在作为上级法医,他的到来不仅要帮助解决问题,更要担当责任。

一个膀大腰圆、星目英武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电脑前慢条斯理地做着汇报工作。这人是皇桥县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主任朱云鹏,叶剑锋曾经在全市技术例会上与他见过几次,不算陌生。

朱云鹏一边操控鼠标一边介绍:“我们到达现场是昨天早上6时20分,120工作人员也同时到达,但当时人已经死亡。大家请看,这就是中心现场,位于我们县洪桥镇农贸交易市场一个门面房的门口,这个门面房是一家快餐店,位于市场3号楼最东侧的一楼下,店面的东侧是一条出入市场的马路,而快餐店门朝北,门前有一块很大的自制油布雨篷,尸体位于店门口雨篷的下方,头部位于西侧,距离雨篷外沿约36厘米,脚位于东侧,距离雨篷外沿约27厘米。”

“这是原始姿势和位置吗?”叶剑锋问了一句。

“据报警人所说和现场勘验,未发现有明显变动。尸体当时呈仰卧位,头偏向右侧,头部地面有血迹,死者左鼻腔出血,自彝腔到右面部有一条流柱状血迹。尸体全身衣着整齐,但裤腰部位未系皮带,双脚未穿鞋子,现场没有发现这些,还有死者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和打火机,没发现钱包和手机,现场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死者外套和裤子后面,有大量与现场地面接触而粘附的油污渍,除此之外袖口、裤管还有很多灰迹,根据死者衣着上的油污渍分布,我们分析尸体位置没有变动过。还有死者双脚的袜底也有多量灰迹,但没有明显的泥迹和油污。”

“看上去像抛尸,可谁又会把尸体抛这里?这里丝毫没有隐蔽性可言。”余世春嘀咕了两句。

“余支说得是,我们也有些不理解。哪有抛尸,抛在这么人员密集的地方,而且还是人家店门口。”

“死者与这家小店有矛盾吗?”

“根据目前调查,毫无关系,这家店主说完全不认识死者,他家其他人包括现场附近的一些商户、住户都说没见过此人。”皇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姚英华在一旁作了个简单说明。

“目前,是不是抛尸我们还不能排除,但是根据现场雨篷下的物品摆设和地面痕迹,没发现明显的打斗痕迹,但在周围地面有几处足迹,类似皮鞋、休闲鞋的花纹,还不知道与此案是否有关。”

“有几种鞋印?”

“应该有很多种、很杂。大部分是白天来来往往吃饭的人留下的,排除报案人的鞋印后。我们发现有一处鞋印比较可疑,是在死者屁股旁边地面的油渍上,从印痕看相对较新鲜,而且明显在其他鞋印之上,看上去一处鞋尖是朝向内侧,一处是朝向外侧,我怀疑是有人当时查看过尸体。”

“就这一种?”

“是的。”

“现场还要再多看几遍,看是否还有其他可疑痕迹,尤其是鞋印。尸体损伤怎么样?”余世春听完现场情况,紧接着就问尸体情况。

“那让小张来介绍下吧。”

朱云鹏口中的小张,名叫张子龙,东北人,皇桥县公安局法医,与平江县公安局法医周权根同一年参加工作,他体格雄伟,可能因此父母取名为“子龙”。

张子龙是个年轻的法医,汇报工作时显得有些紧张,他操着一口标准的北方口音,憨憨地说:“各位领导,我来汇报一下尸检情况。死者尸长1米72,6点30分现场检验尸体,尸斑开始产生,位于后颈部、腰背部,指压易褪色,四肢各关节尸僵开始出现,强度轻,角膜清透。根据测量的尸温推算,死亡时间在5月8日凌晨1点30分至3点左右。死者衣着除了朱主任说的痕迹以外,也没有任何的破损。从后来的尸检我们发现,死者右颞部头皮有轻微的擦挫伤,左后顶部有一处2.5厘米的挫裂创,深达皮下,创缘不平整,创腔内有组织间桥,创口周围和左颞部伴有头皮下血肿。死者两侧面部淤血肿胀,左手背、左肘后皮肤有些擦挫伤,双膝前皮肤有些挫伤,其余体表没发现明显损伤。解剖后发现,死者左颞部至左颅底有一条骨折线,长7.5厘米,左颞部硬膜外血肿,左大脑半球蛛网膜下腔出血。还有第4颈椎骨折,伴随椎体前筋膜出血,但颈部皮肤肌肉没有出血损伤。死者胃内容空虚,没有食物残渣。其余胸腹脏器组织未见明显损伤。毒物化验未发现有机磷、毒鼠强、镇静安眠类常规毒物,只是心血酒精含量为每毫升0.4毫克,量不是很多;未发现机械性窒息损伤及征象。我们分析认为死者系头部遭受钝性外力作用致颅脑损伤而死亡。”

“其他还有吗?”

“没了,基本就这些情况。病理检材我们已经固定好了。”

“颈部脊髓取了没有?”

“这个没取。”张子龙感觉有些难为情。

“那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去看看。”叶剑锋知道,张子龙还是个年轻的法医,考虑不到这点,情有可原。

听完法医的汇报,余世春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向椅背靠了靠,然后对姚英华说:“说说你们的侦查情况。”

“死者叫薛家豪,男,42岁,家住皇桥县开发区上沣村2组12号,有两个女儿,夫妻感情不错。薛家豪生前开了一家投资公司,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放高利贷,而且是3分利。去年因为开设赌场,被关了6个月。据我们调查,死者薛家豪在5月7日晚上在皇桥县丽都大酒店喝喜酒,吃完饭后,又去朋友棋牌室玩了一会儿,晚上8点10分接到老婆电话,他就离开棋牌室回家,但后来就不知去向,直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5月8日上午5时48分,被人发现死在皇桥镇农贸市场一家门面房的雨篷下。手机关机是在5月7日晚上8点25分,最后一个电话就是他老婆打的。”

“这个薛家豪为人怎么样?”

“为人比较低调、圆滑,像他这样以放高利贷谋利的人,社会关系相当复杂,交往的人群也比较杂,有做生意的、混社会的,本地的、外地的。”

“查出有哪些人欠他高利贷吗?”

“现在就查出来六个,最大的一笔欠款是10万,最小的是两万。这六个人当中,目前来看一个叫李红星的最可疑,这个人是开挖土机的,是个赌徒,去年借了薛家豪6万,现在一年多已经到了9万多了,一直没钱还,薛家豪为此还非法拘禁了李红星两次。”

“这个李红星昨天和死者有过接触吗?”

“据李红星自己说,没接触过,薛家豪晚上8点左右打他电话又问他要钱,他把手机关掉后,就躲到了一个工友的租房里,只有这个工友可以证明他没作案时间。所以这个我们还在调查。”

“那有没有其他可疑人员与死者接触过?”

“晚上除了一起喝喜酒的,还有就是在棋牌室的几个朋友,但这些人目前已经排除了嫌疑。”

余世春突然提高了嗓门,指示道:“你们要把范围拓宽点,最好能把他的社会关系都梳理出来,尤其这几天与他接触的人,还有5月7日这一天他所有的活动情况都要摸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在外面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欠高利贷的人估计都巴不得他死。还有这些开赌场、放高利贷的人,要给我查一个抓一个。”

姚英华没有吱声,心情有些复杂,一是听余支的语气,有些对他们前期的调查工作不是很满意:二是按照余支的指示,工作量会翻好几番。

余世春坐直了腰,又继续说:“还有现场附近的住户、商铺都要走访到,现场、尸体下午去仔细复查一遍。是不是命案姑且不论,该做的工作一件都不能少。不管怎样,总得给个说法吧。”

听完余世春这番话,皇桥县公安局刑侦副局长赵昕紧接着说:“刚才余支说得已经很明确了,侦查、现场、尸检三大块工作,要继续重新深入展开。时间不早了,各位先简单吃点饭吧。”

虽然是简单的工作餐,但食堂给每人多加了一道荤菜,两荤两素一汤,十分可口。

吃完午饭,大家顾不得休息,就赶往案发现场。

现在正是中午,农贸市场人流量不大,大部分人在吃午饭和午休,但现场警戒线之外还是有些来来往往观望的人。

“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啊?估计是上面的领导来了。”

老百姓在一旁议论纷纷。

现场小店附近有好几处燃放的鞭炮和烧过的纸灰,这是附近的商铺为了驱邪而留下的,这里死过人,是生意人的大忌!

置身现场,更加直观,没有发现更多的可疑迹象,就是这个雨篷看上去和附近的商铺格格不入,别的雨篷都是统一规划的钢架结构,而这家快餐店的雨篷却是油布和竹竿搭建而成,篷顶油布四个边的横梁都是竹竿,一边被固定在店门口的外墙上,而另一边一端固定在插进地面的竹竿上,一端绑在门前的电线杆上,篷顶由高到低有一定的倾斜度。雨篷结构简易,除了绑在竹竿上的一角有些摇晃,但整体上还是比较牢固的。

四处转了几圈,叶剑锋突然问朱云鹏:“朱主任,雨篷上面你们看过了吗?”

“稍微看了下,没发现什么明显异常。怎么,叶法医对这雨篷有想法?”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最好再仔细看看。”

“小叶说得在理,雨篷的确也要仔细检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杜自健也在一旁说道。

“杜所可别这么说,我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小叶,你们还是得抓紧时间把尸体看一下。”余世春催促叶剑锋赶紧复查尸体。

叶剑锋本想在现场多待会儿,既然支队长下命令了,他也不能不从。

皇桥殡仪馆解剖室刚刚重新修建,建筑面积足足有300平方米,无论是和平江县解剖室还是市局的解剖室相比较,那都简直是“富丽堂皇”,虽然这个词用在这里很不合适,但看着这精致的装修,崭新的设备,叶剑锋心里的确感觉如此。

叶剑锋来到1号解剖室,他没有先看解剖台上的尸体,而是四周上上下下观摩了一番,尤其是看到器械架上的钛金电动理发器,不免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见到叶剑锋在摆弄理发器,张子龙得意地说:“怎么样,锋哥,喜欢吗,喜欢你就吭一声。”

“华而不实,剃毛,还是这把柳叶刀好使,价廉物美方便快捷。”

“锋哥威武,不愧是江川一刀。”

对于张子龙这样个性鲜明、能言善辩的年轻人,叶剑锋必须要压制一下,他说:“真是巧嘴簧舌。还一刀昵!眼前这个摆平再说吧。”

从先前的尸检照片可以看得出,张子龙他们第一次尸检,有些部位并不是很细致,尤其整个头部。

重新看过尸表后,叶剑锋让张子龙再次打开头颅、颈部、胸腹腔。

从头皮到颅骨,其结构可分为表皮层、真皮层、皮下组织、帽状腱膜、骨膜和颅骨,在两侧颞部,颅骨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肌肉,称为颞肌。死者右耳上方颞部头皮的擦挫伤严格来说只是一些表皮剥脱,将这处头皮全层切开并没有看到头皮内层有出血,头皮以下包括颞肌更是如此。

而死者左后顶头皮的这处损伤相对来说就严重很多,这处挫裂创的头皮层已经裂开,刨口两侧表皮有对称性的擦挫伤,椭圆形,切开此处头皮,皮肤内层出血很局限,但这处出血和左颞骨骨折处的头皮下出血一样,已形成了厚厚的一层血肿。

颅骨唯一的骨折线并不在头皮的挫裂创下,而是自左颞骨至左颅底。

叶剑锋指着这条骨折线对张子龙说:“你好好看看,这里内板和外板的骨折有何区别?”

张子龙看了好半天说:“外板的骨折线好像比内板的要长些。”

“肯定比内板长。虽然颅底外板骨折线无法测量,但从颞骨这段内外板骨折的位置,可以看得出,外板比内板长。你再看哪段骨折线最宽?”

“最宽的应该是这里。”张子龙指着靠近颅底的一段骨折线说,“宽大概有2毫米不到,接近2毫米吧。”

“你这是外板上的,你再看看内板这个地方的宽度。”

“内板这里大概就1毫米。”

“想过这条骨折线是如何形成的吗?”

叶剑锋这么一问,张子龙有些不知所措,他瞅着这条骨折线,喃喃自语:“如何形成?还能如何形成,不就是外力作用形成的吗?”

“废话,地球人都知道是外力形成。我现在问的是机理。”叶剑锋提醒他。

“哦!你的意思这条骨折线不是外力直接作用导致的,而是整体变形所致?”

“是的。这条骨折线外板比内板长,外板骨裂比内板也宽,骨折最宽处是骨折开始发生的地方,而这里头皮却没有损伤。这是典型的整体变形。”

“你这么说,我倒明白了,当时看到右颞部皮下这么多血肿,我就没想太多,以为这里也遭受到外力作用。”

“这里皮下血肿是因为骨折撕裂了血管而导致的,的确不易鉴别,你把这里的头皮全层划开,就清楚了。”

张子龙从左颞部头皮内层向外深深地划了一个十字切口,切口断面的头皮层并没有明显的出血,这点可以证明骨折发生处头皮没有受到巨大的外力作用。

“那造成整体变形的着力点是在对侧右颞部还是左后顶部?”

“当然是左后顶部。”叶剑锋翻开右侧颞部头皮说,“你看右侧只是头皮表面有些剥脱,而未伤及头皮内层及皮下,这只是受到过轻微的擦蹭。而造成颅骨整体变形一是需要较大的作用力,二是需要较大的作用面积,显然只有造成左后顶损伤的作用力才可以。”

“那也就是说,致伤物不仅有一定的分量而且还有一定的接触面。”

“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现在最为关键的是要搞明白损伤方式,换句话说,这个整体变形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对于叶剑锋所说的这些,张子龙一时还难以消化,他没想到这几处看似简单的颅脑损伤,学问如此之深。还没等到缓过神,叶剑锋就叫他把尸体翻个身。

张子龙长得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在他的协助下翻动具尸体相当轻松,这是叶剑锋和司徒爱喜搭档时,所不能及的。

“小张,还没取过脊髓吧?”

“没有。”

“这也难怪,我工作了十来年,其实也就取了几次脊髓。”

“你也就几次?”张子龙有些不相信。

“对,其实不是每一个脊髓损伤都必须取出,一般主要是颈椎骨折,需要查明具体死因或者死因不明等一些情况下才取出。比如这具尸体,我们必须搞清楚颈椎骨折处的椎管内出血情况以及颈髓的损伤程度,不仅是为了判断是否可以致死,而且还要分析损伤方式。”

说话间,叶剑锋已经将颈椎后侧肌肉分离完毕。

看到叶剑锋拿起电动开颅锯,张子龙不解地问:“就是用这个开啊?”

“对啊,这叫一物多用,拿钢锯条也行,只要能把棘突两侧的椎弓锯开就OK了。”

取完脊髓,将尸体再次翻过身后,叶剑锋又重新检验了颈椎椎体,这次骨折处的椎体暴露得更加清楚,并且有了一些新的发现,骨折的第4颈椎椎体有压缩性改变。

看完所有的损伤,检验完尸体,张子龙迫不及待地问叶剑锋:“锋哥,你觉得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叶剑锋笑而不答,倒是反问了张子龙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张子龙抓了抓脑袋,歪着脖子说:“我啊,我怕是说得不对路哦。”

“没事,你说说看。又不是让你下结论。”

得到叶剑锋的鼓励,张子龙也就无所顾忌,他说:“死者头部曾遭受到较大面积较大外力作用,这个作用力自上向下作用于左后顶部,不仅引起颅骨整体变形,而且也造成第4颈椎椎体压缩性骨折,再结合死者手背、膝盖的损伤,我在想最有可能的就是因摔跌或碰撞而导致的,所以我分析死者生前可能遭遇车祸或是高空坠落,然后被人移尸到雨篷下。”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在伤后或者说是死后被人抬到了雨篷下的?”

“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肯定。”

“那我告诉你,肯定不是。死者就是死在这里的。”

“啊?你认为死者是在雨篷下被人用重物砸死的?”

叶剑锋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不能只盯着头颅的这一处损伤,我们必须要结合其他的损伤、痕迹物证以及现场情况,甚至是侦查,综合全面地来考虑问题。现在就看你们朱主任能否在现场找到新的线索。”

下午3点,正是农贸市场最喧闹的时段,商客众多,为了不受影响,现场勘验暂时中断。

尸检刚结束,余世春就电话通知叶剑锋他们,直接前往皇桥镇派出所,市局和县局的人现在都集中在那里。不过去派出所之前,叶剑锋路上又去了一趟现场,他只是想再做个求证。

叶剑锋也知道,杜自健他们肯定有些新进展,他寄希望于与自己分析的结果不谋而合。

会议室多了一位领导,市局刑侦副局长郑阳也来了。叶剑锋还没来得及向局长问好,杜自健一见到他就问:“叶法医,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莫急,杜所,您先说说现场有什么情况?”

“现场也没什么新的发现,就是电线杆上捆绑雨篷横粱的铁丝有些松动的摩擦痕,还有插在地上的竹竿有些新鲜的裂痕。”

叶剑锋心中一阵窃喜,趁热打铁,他紧接着又问:“那雨篷顶上有什么可疑的痕迹没?”

“雨篷还算比较干净,倒没发现明显痕迹。你是不是也认为,这里有问题?”

“现在看来,薛家豪很可能是死于高坠。”

“高坠?”在场的人颇感惊讶。

“对,高坠。而且这就是现场。”叶剑锋坚定地说。

“现场,高坠?”余世春满脸狐疑。

“叶法医,说说你的看法。”郑阳语气急迫,表情倒很镇定。

叶剑锋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说道:“首先,我认为这是第一现场。理由很简单,死者头面部有两处出血,一是左顶部的挫裂创,二是左鼻腔,如果死者在受伤后被人移尸或抛尸,那么在移尸的过程中,创口的出血肯定会滴落在地面上,而现场附近无任何滴落血;还有就是死者鼻腔流出的柱状血迹,也不会单纯地由鼻腔流到右面部。”

余世春也说道:“那万一移尸的时候,有人用东西包住了死者的头部,那血也是不会滴下来的。”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叶剑锋之前也想到过,但很快就被他否定掉了,他向余世春解释道:“这样的话,头部的血是不会滴下来,但是鼻腔流出的血迹形态会有所改变,不可能只有单一的流柱状血迹,不管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行走并不顺利,再说既然是移尸,干吗把尸体抛到这么繁华的地段。太不合常理了吧。”

“我看移尸的可能性的确不大。那会不会还有种可能,就是死者伤后自己走到这里然后死在了这里?”郑阳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这一点,我想也可以排除。因为,一是死者不仅颅脑损伤严重,而且颈椎骨折,椎管腔内有出血,这样的损伤也许不会导致人立即死亡,还有伤后行走的能力,几乎不可能。二是死者袜底只有少许的灰迹,并没有现场地面的污迹。再者,死者头颈部包括衣物上没有站立时头部的滴落血迹,口鼻部也是。”

“那死者有没有可能是在现场被人用重物砸中头部致死,然后倒地死亡,身上值钱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姚英华也跟着说道。

叶剑锋看着姚英华说:“这要有一定的前提条件。一、死者当时蹲着或坐着,体位很低:二、死者被完全控制,无法反抗;三、致伤物是一个质量大质地硬具有较大面积的物体,比如大石板、大铁块。还有就是,劫财有必要脱去死者鞋子和皮带吗?”

“另外从现场周围物品的摆设和地面的痕迹,基本排除有争斗的痕迹。”杜自健及时补充,也是对叶剑锋的一种肯定。

听到此处,郑阳望着叶剑锋,若有所思地说一句:“这么说,高坠的可能性最大了。”

“对。我和小张将尸体重新看过,死者左后项遭受到较大面积、较大力量的外力作用,这样的作用力不仅导致了死者颅内出血、颈椎骨折,而且还造成了颅骨整体变形,引起左颞部和颅底骨折。这一切都符合死者从高处坠落时,顶部与地面发生碰撞而形成。”

“你的意思,死者左颞部的头皮血肿和骨折,不是直接外力导致的,而是顶部碰撞到地面形成的。那怎么这里骨折,顶部却没有骨折?”郑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不光是郑阳,在场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

叶剑锋摊开双手,掌心相对,做了一个球状的姿势,说:“这种骨折在法医上叫作颅骨整体变形。人的头颅近似一个球状,当人头部受到一个面积较大的作用力时,受到作用力的这位置可能不会发生骨折,但这种作用力会瞬间引起整个颅骨形态发生改变,这就好比用一个东西压着皮球,受挤压部分之间的距离缩短,而没有受压的部分间距增大膨出,对于颅骨来说,膨出的部位骨板受到较大压力,一旦超过颅骨的弹性限度,那么就会骨折。我这是作了一个简单说明,大致就是这个机理。打个形象的比喻,就像用力拍击西瓜或把西瓜扔在地上,西瓜受力的部位也许不会裂开,但其他部分会裂开,只不过颅骨比西瓜要结实多了。”

这是极其专业的一个法医学说,叶剑锋这段长篇大论的解释,也不知是否能让各位明白,在大家的沉默中,这个问题算是过去了。

紧接着,一直眉头紧锁的余世春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尸体没被移动过,那怎么会在雨篷下面?难道会瞬移?”

这一点,一度是被所有人所忽视的,也一度是叶剑锋困惑的地方,他现在必须要把这一点解释清楚。

“朱主任,麻烦借你电脑一用。”叶剑锋打开朱云鹏笔记本电脑,调出现场雨篷的照片说,“这个雨篷顶外沿的横梁一端绑在电线杆上,另一端绑在插进地面的竹竿上。问题就出在这根竹竿上,你们看,这根竹竿是向着雨篷这一侧倾斜,我们刚才来之前又去了一趟现场,目测了一下雨篷的高度有3米左右,竹竿的倾斜角度估计有70度,而且这根竹竿韧性很好,不易折断,有一定的弹性。当一个体重有一百二三十斤的人从雨篷上坠落到地面的时候,重力会瞬间将竹竿压弯,竹竿更加向内侧倾斜,那雨篷的横梁也随之瞬间内移,当人落地后,竹竿又恢复原状,横梁也会恢复原位,这样一来,人的坠落点就处在横梁里面、雨篷之下了。”

“叶法医说的是雨篷外沿横梁的离地高度,我们测量了下是2米6,而固定在墙体上的高度是3米1。这个雨篷是一个从高到低的斜坡结构,外侧两端捆绑处并不十分牢固,雨篷上万一有人,的确容易摔下来。”朱云鹏不仅没有否定叶剑锋的这一推论,还帮他补充了雨篷的客观数据。

叶剑锋也补充了一句:“如果一个人从2米6高度坠落,一般情况下不会死亡,但如果是头部直接着地,那损伤是致命的。薛家豪就是如此。”

听完这样的分析,在座的其他人反应不一,虽然还没有得到大家的肯定,但是也没有反对的声音,不过质疑声还是有的。

余世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了一句:“对了,死者其他部位有没有打击伤?”

“噢,对。你不问,我都差点儿忘了。”叶剑锋翻开尸检记录说,“一是,死者两侧面部淤青肿胀,背部、双腿也有些淤青,都是些皮外伤。看得出死者生前可能受到他人的拳打脚踢。二是,死者双侧膝盖下也有淤青,但皮肤没破损,裤子上只有灰迹,这极可能是因死者长时间双膝跪地形成。三是,死者右颞部、左手背、左肘后都是一些表皮剥脱,排除打击可能,应该是在摔跌过程中形成的擦伤。”

“非法拘禁?”余世春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右手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说。

真是一通百通。

余世春支队长提出薛家豪生前被人非法拘禁的观点,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不仅符合叶剑锋的推断,也解开了薛家豪为何坠落此处的疑惑。

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况,大家都能想到,薛家豪很可能是被人拘禁到现场的这栋楼里。

知道具体是哪个房间,这并不是难事。

薛家豪很可能是从被拘禁的房间跳窗逃跑而发生了意外,具体到哪个窗户,无非就是雨篷上方从二楼到五楼。

下午5点半,农贸市场里人员逐渐稀少,借此时间段,再一次勘验了现场,这次勘察重点就是雨篷。雨篷在墙体上的几个固定点,并无明显松动和破损,可见如果薛家豪从窗户跳到雨篷之上,冲击力并不大,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雨篷上距离不到1米的二楼窗口。

洪桥镇农贸市场3号楼1单元201室,正位于快餐店楼上,该房在半年前已出租给一个叫黄斐的人。

黄斐无法联络,房东又在外地,只好找到开锁匠打开201的房门。

如果叶剑锋分析得没错,那北侧房间的这扇窗户必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室内凌乱不堪。窗户上、窗台上都是些厚厚的灰尘,显然有些灰迹被擦去的地方,符合一个人身体擦碰的痕迹,玻璃上有些残缺不全的指纹,更为可喜的是,在纱窗底边有些扭曲破损的金属框上还挂着一丝丝衣物的纤维,这正是薛家豪在翻窗时,裤子的臀部部位被钩破而留下来的铁证。

经过了一天一夜马不停蹄的劳顿,最大嫌疑人黄斐已经浮出水面,黄斐虽然已不见踪迹,但顺着这条线,很快抓获了另一名同案犯王军,据王军交代他们只是拿钱帮人办事而已,雇佣他们拘禁薛家豪的另有其人,此人叫于飞智。

5月7日晚上,薛家豪吃完晚饭后,就被黄斐、王军两人强行带到一辆面包车上。上车后,他们将薛家豪的皮带解开,然后用皮带绑住了他的双手,接着拿走了他的钱包、手机。

薛家豪被带到洪桥镇黄斐的出租屋,然后脱去他的皮鞋,逼他跪在南侧房间,这期间不仅对他拳打脚踢一番,而且还威胁,无论如何必须在三天之内还给于飞智60万元欠款,否则就废了他,对他老婆孩子也不客气。

在两人的淫威之下,薛家豪犹如一只温顺的羔羊。半夜1点,大家都已疲惫不堪,此时薛家豪大呼肚子痛,说要大便,王军没办法就帮他解开绑住双手的皮带。薛家豪的双手刚被解开,就用力将王军推倒,转身窜入北侧房间并将房门锁上。等王军和黄斐将门踹开,只发现了敞开的窗户,于是迅速追到楼下,却看到了薛家豪的尸体。

案情基本明了,案犯也已浮出水面,于飞智与黄斐已被锁定,就在大家有些欢呼雀跃等待胜利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犹如当头一棒,让大家半天没缓过神来:于飞智已经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