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花粉攻防战

天气预报正在报导杉树花粉的飞散量。

不过没有花粉症的我,丝毫感受不到异状,因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杉树花粉而被卷进一件奇怪的事件里。

从前天开始,我受托遛狗散步。饲主是位女性,因患有花粉症而无法出门,所以委托我每天上午带狗出去遛一个小时。

散步回来,进入大楼之前,我得先拿木梳子帮“彼彼”的毛梳理过,以免这只雄赳赳的迷你腊肠狗将花粉带进屋里。

横田年子人在房间,却仍然戴着口罩。

“看你好像很难过,今天的花粉有很多吗?”

我话才刚说完,年子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概是报导说花粉的飞散量很多,才会比平时更严加戒备吧!

“你和彼彼走了以后,我突然喷嚏打个不停。真不知道是哪里飞进来花粉,窗户都关着啊。连洗过的衣服都晒在房间里……”年子表情痛苦的说着,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拿抹布帮彼彼擦脚。替它解开项圈时,发现走廊门上的信箱里,有一些黄色粉末。

“今天有人寄东西来吗?”我指着塑胶框的信箱说道。

年子摇摇头。

“报纸和信件一律都送到一楼的信箱里,不会拿到这里来。”

“这不是杉树的雄花粉吗?”

听我这么一说,年子表情惊恐地趋前采视。

“怎么可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有胶布吗?”

我拿着胶布采集信箱里的黄色粉末。

“这应该是杉树的雄花粉。”

“一定是那个女人!是她故意放的!”

年子突然尖声嚷道,同时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哪个女人?”

“岛村玛莉亚!”

听到这名字,换我吃了一惊。那是奈奈的母亲。

“一定是岛村在哪里的山上采来的。”

“她会做这种事吗?”

“我想到了!上星期我和爬山回来的岛村一起搭电梯,那时候,她一放下肩上的背包我就开始打喷嚏打个没完。她还故意拍拍沾有花粉的背包,害我眼泪鼻涕流个不停。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她却只有一句‘哎呀,对不起。’我气死了,眼泪又一直流……”

已经四十好几的年子,这副双眉紧蹙的表情,更显出老态。

“真惨!可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故意表示同情。于是,年子强捺住胸中怒火,开始对我述说事情的经纬。

“记恨我呀!因为去年我抱怨过她们母女。”

“抱怨?发生什么事?”

“她女儿不知道到哪里玩,一双鞋子老是沾满泥巴。”

“啊——”

不妙,我心里想。奈奈玩耍的地点,准是阿婆森林。

“只要一下过雨,整个大厅和电梯里都是泥巴,就连我家门口都有泥巴的鞋印,还一直拖到最里头的屋子。大厅和电梯平时有管理员打扫,可是我家门前就没人负责了。向管理员抱怨,他却推说这是住户个人的问题——我们缴了这么贵的管理费,他竟不帮我们清扫,也不听我们诉苦,这管理员实在太差劲了!”

阿婆森林的泥泞地上,时常可以看到长靴或运动鞋的鞋印,知道不过是奈奈跑进来玩,我都只是轻轻一笑。万万没想到,这种事在这里竟会成为问题。认真想起来,日常的东京生活,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踩到泥土地呢。

“所以我直接去找她母亲说,请她多注意。结果看到她们家的走廊上也沾了一堆泥巴。那个人经常去爬山,根本不在意这些事,请她多注意,她竟然只回你一句‘喔’,就没下文了。”

“看来是很喜欢户外活动的样子。”

我很自然地反应出对玛莉亚的好奇。所幸年子没发现,继续往下说:

“她经常很晚回家,有时甚至搞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孩子也放着不管。不知道她都在做什么?不只是泥巴,有时还会掉一些树叶或虫的尸体什么的。”

树叶和虫的尸体?那应该是奈奈在森林里捡的吧!

“我不知道抱怨过几次了,她一定是对我怀恨在心。”

“不要激动,冷静点。”

我的制止无效,年子愈说愈激动,甚至几近歇斯底里:

“故意散播花粉,那和使用暴力有什么不同?对严重过敏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谋杀!我一定要找到证据,向警方控诉!”

虽然我觉得年子有些被害妄想症,不过玛莉亚这人也的确是疑点重重。

她未经许可便擅自闯进阿婆森林整理林木,修复鸟巢,看到我也是视若无睹,到现在还从未正面打过招呼呢;而且,奈奈手臂上的几处伤痕,也叫人耿耿于怀。

问到伤痕的事时,奈奈一脸黯然的神情……难不成是母亲对女儿施暴吗?我小禁疑心生暗鬼。


回去时,我到一楼找管理员,想向他打听横田年子和岛村玛莉亚的事。不巧,管理员筱泽并不在位子上。

看起来有六十岁的筱泽,平常看到我带彼彼出去散步,都会和我打招呼。说是说打招呼,但其实因为筱泽也有花粉症,所以只是坐在管理室的小房间里朝我点头致意罢了。

走出大楼,春天的气息让人通体舒畅。朗朗晴空中,一定飘散着无数的花粉吧?然而我却丝毫不受影响。


清晨时分,经阳光一照射,杉树的花苞便会绽开,花粉随风四处飘散。

这些突起的花粉,不用显微镜是看不到的。一朵花苞里,约负载着四十万颗的花粉,其中能飞到天空中的微乎其微。但由于日本到处都是杉树,空气中的花粉量也就非常可观。

下午,我正在网路上查询花粉的资料时,奈奈爬上树屋。学校正在放春假,奈奈上午到朋友家玩过了。

“你妈妈呢?”

“出去了。”

“去哪里?”

“山上。”

果然如年子所说,玛莉亚时常外出登山。

“不是放春假了吗?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呢?”

“大概是嫌我麻烦吧!”奈奈一脸不屑地撇过头。

这对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麻烦太过份了吧!”

“这也没办法,工作嘛!”

“工作?”

“嗯,做各种调查。”

“调查?调查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像我就帮她捡些掉在这里的鸟粪。”

“奈奈,你都在这里捡鸟粪吗?”

“啊,糟糕!不可以跟我妈妈说喔!”

奈奈一脸哭丧的表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知道了,我不说就是。”

这个岛村玛莉亚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好像可以了解横田年子怀疑她的原因。

“奈奈,你觉得横田女士这个人怎么样?”

“那个欧巴桑吗?我不喜欢她看人的眼神,好像在瞪人家。不过她养的彼彼很可爱。”

“要不是奈奈你帮我贴了海报,这份工作也不会找上我:心情还真复杂哩。”

“有钱可以赚,不是很好吗?”

“横田女士和奈奈的母亲有吵过架吗?”

“完全没有。我母亲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喔……”

我对玛莉亚只有远距离的观察过,对她的个性一点也不了解。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个性阴郁、会在人家家里洒花粉的人。

难道真的是横田年子自己产生被害妄想症吗?

那天,奈奈在井边洗手,当她卷起运动衫的袖子时,我看到那片瘀青比先前更黑、更痛的样子。

这事迟早要解决。目送奈奈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暗忖。


什么事也没发生,三天一晃就过了。

触目所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对这些人来说,春暖花开的季节,毋宁是可憎的。

带狗到公园散步时,遇到不少人迎面打着招呼。

“彼彼,今天是哥哥陪你一起出来啊——”

“好好喔!每天都可以出来散步。”

饲主们互相交流的话题,基本上是以狗为中心。

这时的我不是中里翔平,而是彼彼妈妈的代理人。

话虽如此,不过这些狗的名字也取得真奇怪。

像彼彼的名字,是取自年子最喜欢的演员布莱德彼特的彼。不过,想从这只迷你腊肠狗的身上寻找小布的影子,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吧!

我回头一看,彼彼正兴奋地猛嗅玩具贵宾狗的屁股。我只好对玩具贵宾狗的母亲献上傻笑,使劲拉着彼彼回家。

这一天彼彼非常顽皮,帮它解开项圈梳理狗毛时,它突然趁隙溜开,我着急地追着它跑。

彼彼跑到停车场,激动地绕着一辆轻型车转了几圈后,又朝大楼的太平梯方向追去。腊肠狗虽然四肢短小,但毕竟是狗,奔跑的速度奇快无比,我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追上,彼彼正在大楼储藏室的门口东嗅西嗅。

“怎么了,难道有母狗的味道吗?”

我话还没说完,彼彼的鼻子已经钻进门缝里。因为门被顶开了一点,我探头朝袒面窥视。

“门可是你打开的喔……”

把责任推给彼彼后,我把门又往内推了一点。

储藏室里摆满了竹扫把、畚箕、铁铲子、折叠梯和剪高处枝叶用的长剪刀等园艺用具。我曾看过管理员筱泽在修剪大楼的树木和竹篱笆,大概就是用了这些工具吧!

我注意到修剪高处枝叶的长剪刀上,夹着杉树树叶,而且才剪下不久。

架子上,摆着装有杀虫剂的喷雾器,喷头接在一公升容量的塑胶容器上。如果那里头装了杉树的雄花粉,只要将喷嘴口塞进信箱里喷射,那整个房间就会到处花粉飞散……

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而且,这附近一带也没有杉树。阿婆森林里是有三株,不过,它们生长在很里头,从外面是动不到的。此外,就是神社那边了。

难道嫌犯是管理员筱泽吗?

我边思索边走回彼彼家,彼彼又像刚才一样,兴奋地绕着轻型车猛打转。

“是彼彼主人的车子吗?”

客人座上,丢着一包手捏过的香烟。

年子不抽烟,这应该不是她的车。

(引擎还是热的。)

挡风玻璃上有一层扇形的油膜,好像是昆虫撞上来后被雨刷给刷开了;而且车轮上也沾满了泥巴。

显然刚跑过山路回来。

回到三楼年子的住处后,我做了几项确认:轻型车是筱泽的;年子和筱泽为了奈奈带回的泥巴,有过几次口角;还有,彼彼和筱泽很亲近。

如此一来,筱泽是犯人的可能性变得更高了。不过还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我拿着数位相机跑到刚才的储藏室。储藏室已经上锁,筱泽的车子也不见了。

筱泽回来是一小时后的事,车子都清洗过了。

“可恶!”我从年子家的窗户向外眺望,错愕之余,不禁恨恨地骂道。

不过,还有机会。筱泽如果存心散播花粉,大概等明、后天我带彼彼出去散步后,他会再重施故技。

我在房子里布置了机关。我用厚纸箱将整个信箱包覆起来,再以胶布封紧四周。

“今天就算有人再散播花粉,也不怕了。何况还有强壮的彼彼在家呢!另外,如果遇到筱泽先生,也请你稍安勿躁,不要打草惊蛇。”

“你有胜算吗?”年子一脸替我担心的表情。


翌日,我在二楼年子家门口的信箱里,放了一些杉树的雄花粉。这是今天早上我在阿婆森林里采来的。由于信箱被厚纸箱紧紧封住,因此花粉不会飞落到房间。

完成后,我按了奈奈家的门铃。

五分钟前,我请了奈奈帮我看着彼彼。因为洒上雄花粉后,年子家的门就不能打开了。

“那我先到停车场。”

奈奈说完,将彼彼交给我,跑去搭电梯。

我在年子的门上敲了几下(这是我们的暗号),便和彼彼一起下到一楼。

经过大厅时,管理员室里的筱泽朝我轻轻点头微笑。我不动声色,回以笑容,走出大楼。

将彼彼交给在停车场上等候的奈奈后,我立刻爬上逃生梯,在通往三楼走廊的门外等候。

(千万别出错……)

我在心里默祷。

通常我们的散步时间是一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筱泽采取行动了。

对方如果打开箱盖按下喷雾器的话,因为密闭的箱中空气无法散出,我先前洒下的雄花粉就会漫天飞舞,最后会连同他喷射的花粉一起喷向自己,就算戴着口罩也将无法抵挡。

我躲在门外屏息凝神,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头的动静。

反应比我所预想的来得要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就听到门那头传来呻吟的声音,接着是打喷嚏声响个不停。

我走进走廊里,只见戴着口罩的筱泽弯曲着身子,不停地打喷嚏。


等飞散的花粉落定后,我们在年子的屋子里展开对话。

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先前怀疑玛莉亚而感到抱歉,年子的表情很奇怪。

筱泽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拼命道歉。不过年子并不想和他说话。

过去,这两人似乎曾经交往过一段时间。说是交往,也只限于一起看电影、吃吃饭罢了。由于两人的老伴都先一步离开人世,因此同病相怜,成了说话、谈心的朋友。

筱泽不满足两人的现况,希望进一步交往;但年子却不想超越目前的关系。渐渐地,从两年前开始,筱泽就感受到年子的态度转趋冷淡。

愈想亲近,对方反而离得愈远,筱泽内心的不满最后终于爆发。或许花粉症会让人感到情绪躁动和坐立不安吧!

大概是为了报复,筱泽从近郊的相模湖附近采集了一些雄花带回来。由于采集时必须穿戴防护眼镜和口罩,想必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尝试喷洒在信箱上后,意外发现效果不错。

于是这回他正式戴上防毒面具、穿上隔离外衣,深入奥秩父去采集……

筱泽淡淡地诉说着,年子则眼神哀戚地盯着他看。

两人深谈了因花粉症所承受的苦恼。最后,两人都啜泣起来。在一旁见证的我只能默默静候。

“我回来了。”

直到奈奈回来,这场谈话才结束。

足足两个小时的散步,彼彼一定感到心满意足吧!只见它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走进屋子里。结果,几乎同一时间,年子和筱泽都拼命打起喷嚏来。

“啊,忘了梳毛了!”

我忘了交代奈奈在进大楼之前要先帮彼彼梳理过狗毛才行。

我赶忙牵着彼彼往外冲。进电梯时,仍旧听到屋里两人的喷嚏声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