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谁在设计死亡
人心的诡异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自现代以来,由于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人的内心世界也变得更加阴暗和怪诞。每个人都试图在人心诡异的外围周旋,但却不知,那种周旋已经陷入人心的最深处。
“他答应了。”廖汉龙对我说。
“那太好了,”我问,“白伟强肯把靠山别墅借给剧组拍戏了?”
“他是答应把别墅无偿借给我们,但是……”
“怎么?有什么新难题?”我催促道。
“那幢别墅确实靠山,也就是山区里,从电影厂开车到那里最快也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样一来,我们没办法把很多设备运到别墅去。再说,我们也雇不起太多的场工和司机。总之,还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这比在电影厂附近租一幢别墅的费用只多不少。”
“我没想到白伟强的别墅会那么偏远。”
“是啊,不怪你,这个问题是我们的疏忽,”廖汉龙告诉我,“白伟强并不住在靠山别墅,只有拍完戏闲暇时或者度假的时候才会住进别墅,他平时都住在市中心的一处住宅楼里。”
“早知道昨天问问玛莲娜就对了。”我自言自语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咱们还要不要借用这幢别墅呢?”廖汉龙拿不定主意。
“你让我想一想。”我说。
“你得想个折中的法子,要是全剧组的人搬到那么远的地方拍摄,路费、伙食费我都承受不了,好在电影厂的摄影棚是公司长期租赁的,不用交租,而且附近也有廉价的小饭馆给我们供应盒饭,要不然我们早就被迫停机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快说啊!”
“靠山别墅是全剧的重头戏,我估计,起码也得拍摄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在摄影棚里根据别墅房间的构造搭建一模一样的布景。主要拍摄还在摄影棚完成,而后再去靠山别墅拍几条外景,你看这样行吗?”
“嗯,这样可以降低不少开支,”廖汉龙点点头,“那我就开一辆车带着摄像机和三脚架,在靠山别墅拍一些窗外的山景而后做后期的时候加进去。”
“我是想让白伟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演戏,这样时间一长,使他分不清戏里戏外,从而放松戒备心理。”我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带着美工跟白伟强的助理开车去靠山别墅多拍一些照片,争取把摄影棚布置得跟别墅房间一模一样。”
“没错。”
天擦黑的时候廖汉龙才从靠山别墅回来,并且还拉回了好多装饰品和小摆设,廖汉龙说,白伟强很大度也很支持布景的事情,那些稀奇的小摆设都是别墅里面的固有装饰物品,想买都买不着。
美工道具连夜开工,我和廖汉龙参考着在别墅拍出来的照片指挥布景,短短一夜工夫,摄影棚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所布置出的是两个场景,一个是剧中哥哥与弟弟饮酒谈心的客房,另一个是哥哥吊死弟弟的阳台。
房间没什么好说的,但阳台需要进一步说明一下。
剧组搭建的阳台只有阳台的形状但并不是悬空的,凸出来的阳台与摄影棚的地面相连。做法很简单,就是用泡沫板围起一个长方形,然后再在上面贴上砖形花纹,刷上涂料,地板再铺上瓷砖,就成了一个简易的阳台。美工个个经验丰富,合理的布上灯光就看不出假来。
其实很多影视剧里的室内戏都是搭的景,尤其是阳台这种地方,要是选择真正的阳台,演员在阳台表演,摄影师就必须悬空拍摄,不但辛苦也危险,还得调用升降机这样非常麻烦的设备,还不如搭建一个简易阳台,站在阳台外面拍摄方便,也便于操控。
忙碌了整整一宿,转过天上午,白伟强到达摄影棚时眼前一亮,他吃惊地环视四周,张大嘴巴半天没能合拢。
“强哥,您觉得我们布置的场景还可以吗?”廖汉龙讨好地说,“要是有哪里不像您请提出来,我们积极改正,呵呵。”
“非常好,”白伟强是真心赞叹,“短短的一个夜晚,你们能把摄影棚搞成这个样子,真的很不简单,而且还是在资金短缺的境况下,刚走近的时候我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别墅,很了不起!”
“谢谢强哥表扬。”廖汉龙一脸堆笑。
廖汉龙跟着白伟强穿过房间,走到阳台里,白伟强指着阳台上面突出来的地方,那上面固定了晾衣服用的支架。他问:“主人公就是在这个地方上吊的吗?”
“对,就是这里。”廖汉龙回答。
“看起来不是很结实,能够禁得住一个人身体的重量吗?”白伟强又问。
“哦,您不要担心,在摄影棚里拍摄的戏份主要都是对话和一些情感戏,”廖汉龙解释,“把替身吊到上面去我们不会在摄影棚拍,我们会前往您的靠山别墅实地去拍,搭建场景的泡沫板不结实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还想把镜头放在屋里,连带着的拍出阳台外真实的黑魆魆的山影,衬托主人公那种复杂并且恐惧的心理。”
“哦,我明白了。”白伟强很在行地说,“机位会摆在我身后,当哥哥把弟弟抱起来挂在绳套里的时候,镜头便开始缓缓移动,而后定格在远处的山影中,是不是这样?”
“强哥您真专业!”廖汉龙挑起大拇指说。
“我还有一些疑点……”白伟强问。
“您请说。”廖汉龙朝前走了一步,静心倾听的样子。
“我记得剧本里在靠山别墅的戏份并不那么多,是不是?”
“对!”廖汉龙看了我一眼,又说,“我们又加了一些感情戏放在里面,也是为了迎合一部分观众的口味。”
“哦,是这样。”白伟强背着手愣了一会儿神,才说,“加一些感情戏也好,你们的安排我挺满意的。”
“强哥,”我迈步从廖汉龙身后走上前,小声说,“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吧。”强哥的视线仍然打量着整个宽大的阳台。
“就是替身的事情。”我说。
“替身,什么替身?”白伟强转过身看着我。
“就是掉在阳台上的那个替身,”我指了指阳台顶部的晾衣架,“把人吊起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会很舒服,我们想给您请一位替身演员。”
“不用。”白伟强摇摇头。
“您说什么?”廖汉龙和我都假装没反应过来。
“上吊的时候我不想用替身,”白伟强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拍摄在绳套里挣扎的那场戏时我不打算用替身,我要亲自把脖子套上去,因为我在所有的武打片里都未用过替身,即便是拍摄非常危险的动作镜头我都亲历亲为,我不想打破这个规则,毕竟我现在还不是老得动不了了。”
我和廖汉龙互相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光芒,同样我也知道,此刻,我的双眼里肯定也冒出了同样邪恶的光芒。还好,白伟强并没有发现我们心怀鬼胎。
“这……这当然没有问题,强哥您拍片的热情和敬业程度剧组里的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廖汉龙赶紧接话奉承说,“不过,因为剧本上是两个角色,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是需要一个身材相像的替身演员的,您说是吧?”
“这倒没什么,反正出镜的只是我自己的脸。”白伟强说完,很有自信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每天都是清炒土豆丝早已让我没有了用餐的欲望,嚼着无味的饭菜,我看见廖汉龙端着饭盒朝我走过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廖汉龙很有内容地笑了笑。
“你什么意思?”
“当白伟强说自己不用替身,他要把脖子伸进绳套里的时候,”廖汉龙咧着嘴又笑了,“你一听这话眼睛都冒光了,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吧?”
“彼此彼此。”我说。
“我只是随便说一说,你别当真,”廖汉龙咽下一口唾沫,“这的确是个制造意外的好环节不是吗?”
“嗯。”我简单地回答。
“在绳子上动动手脚做个机关,白伟强把脖子伸进去的一刹那,绳套莫名其妙地收紧,只要一收紧身体悬空了,白伟强体质再好、功夫再高,也没办法把自己的脑袋从绳套里面弄出来……”
“不过我现在不想杀人了。”我说。
“是啊,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吗,对了,促使白伟强息影的计策你想周全了吗?”
“想得差不多了,不过这种事情需要与时俱进不断完善。”我忽地想到了什么,就问廖汉龙,“靠山别墅里面的感情戏的实拍脚本写出来了吗?”
“嗯,台词正在打印,下午就可以分发给演员实拍了,”廖汉龙看着我,“基本上都是白伟强的台词,还有就是动作戏,在床上的动作戏。不过拍床戏的时候你不要激动,因为那毕竟是你曾经喜欢过的女人……”
“大丈夫能忍则忍!”我站起身抬起脚,重重地把一次性饭盒踩扁了。
下午两点,玛莲娜和白伟强各自拿着剧本看了片刻就准备好了,再说,床戏也没什么台词可背。
拍床戏的时候,为了不让演员表演起来尴尬,一般不会在现场留很多人,所以搭建的卧室里面只有两个演员和摄影师三个人,其他工作人员,包括我和廖汉龙,都围坐在外面的监视器前面,在我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咖啡吧的小姑娘,是我刚刚特意打电话把她叫过来帮忙的。
“尺度不要太大,毕竟是在电视台播出,”廖汉龙用对讲机跟里面的摄影师沟通,“最重要的是拍出两个人的表情,裸露身体的画面尽可能少,女人后背的画面可以多拍几条。”
“明白。”摄影师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假如你觉得不好意思,可以回避一下。”我善意地对小姑娘说。
“别别别,”小姑娘瞪大眼睛,一副无比感兴趣的神采,“多有意思啊,我正想看看呢。”
“好吧。”我对廖汉龙说,“那就准备开拍吧。”
在靠山别墅卧室里发生的床戏一共有五场,夹杂在整部剧集之中。拍戏的规律是,要尽可能把同样地点发生的类似的镜头全拍摄完成,这是一种便捷并且减少开销的好方法,只要在拍摄之初认真地标注好场次,剪辑的时候就可以方便地调用了。
前两场的床戏对于白伟强和玛莲娜来说还算比较和谐,是那种两性相吸的节奏,与白伟强相比,玛莲娜是个演戏的新手,可拍起床戏来,没想到玛莲娜的势头都盖住了白伟强的演技。玛莲娜的妩媚夺得了更多眼球,连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剧组工作人员都睁大眼睛盯着玛莲娜,从而忽略了白伟强的那张老脸。
前两场拍摄得相当顺利,仅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拍完了。后三场床戏就不那么和谐了,剧中的男人和女人发生了某种冲突,主要是关于受贿的经济纠纷,女人没得到好处而表现出了不满,随着三场戏的推进,那种不满越来越强烈,于是乎,女人的不满就从床戏上体现了出来。
第三场戏开拍了,男人先是坐在床边喝着一杯红酒,房门被推开,女人穿着睡衣走进来,头发湿漉漉的貌似刚洗过澡,但女人的表情比之前两场戏略带麻木。男人放下杯子,张开手臂想要去抱女人,女人没有反抗,而是双臂直直地垂下去像个木头人,一脸麻木表情。男人把嘴凑近女人的脸,亲吻了半天也没唤起女人的情绪。很快,男人被激怒了,他索性把女人推倒在床上,开始霸王硬上弓,不一会儿工夫,男人气喘吁吁地下了床,坐在床沿上吸着烟,女人则背对着男人转过身。
第三场戏没有一句台词,虽然玛莲娜与白伟强表演得都非常流畅,但我还是要求廖汉龙在拍摄的中途叫停了两次,然后编造出一些比如声音不清晰、画面穿帮等拍摄问题,要求两个演员从头再来,因为是拍摄出的问题,白伟强也不好说什么。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白伟强心里产生不满的情绪,先让他的表演产生疲惫感,而后一点点激怒他。
第四场戏拍完之后,白伟强明显看出已经非常愤怒了。这第四场戏是非常摧残男性自尊的一场戏,玛莲娜饰演的坏女人像条死鱼一样仰面躺在床上,不但麻木而且还说着一些风凉话,那些话暗示着男人的性能力不强,玛莲娜那种轻浮怪异的表情不仅令白伟强产生厌恶,就连坐在监视器面前的我都有想要揍她一顿的冲动。
“不行了吗?你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玛莲娜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再看白伟强的那张老脸,他额头布满汗珠,嘴角都气得发颤了。
“男人就该做男人的事情,优柔寡断算什么男人!”
画面里,女人突然双手用力推开跨在她身上的男人,自己则跳下床拉开门走出房间。白伟强叹口气,俯身趴在床上。
这场戏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而我却抄起对讲机,大声说:“对不起二位老师,还得再来一遍,女人下床的动作太快了,应该坐在床边迟疑一两秒钟之后再离开才符合情绪,辛苦二位再来一遍,摄影师准备,开始!”
监视器里又开始重复之前的画面,这一回,玛莲娜说完那些伤害男人自尊的话之后,坐在床沿上停留了三四秒的时间,而后才起身走出去。镜头移向白伟强,他这才有气无力地叹口气趴在床上。
“对不起二位老师,”我对着对讲机又说道,“女人坐在床上的时间太久了,不要超过两秒钟,麻烦二位再来一遍。”
玛莲娜在床上又一次用语言攻击白伟强,白伟强的眉毛都扭成了疙瘩。这一回,女人离开房间的时间掐得非常准,但白伟强表现得不好,他趴在床上的时候忘记了还要叹口气,于是这一次没等我喊听,白伟强就提议再来一遍。
就这样,最后两场戏反反复复一直排到凌晨三点才拍完,事中的缘由我已经透露给了玛莲娜,她倒是没有太多抱怨,但白伟强不只是憋了一肚子气,而且也着实累得不轻。我想,他从影几十年,估计都没有拍摄过这么身心俱疲的床上戏。
虽然化妆每拍完一条都给白伟强补妆,但灯光下,白伟强的脸依旧有些发青发暗,我估计,这一晚的拍摄必定会给他内心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好是生理上也留下点什么,说成是一个阴影也不为过。
五场床戏总算是“令人满意”地拍摄完成,白伟强从摄影棚里走下来时双腿都打着颤,好像真的在床上做了无数次那种事情的样子。我心中暗自发笑,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姑娘说:“你现在去找白伟强要签名,最好还要求合影……”
“现在去?!”小姑娘反问,“看白伟强那一脸愤恨表情,他要是揍我怎么办?”
“快去啊!”我塞给小姑娘一只袖珍相机,并且推了她一把。
白伟强刚好从我们身边经过,或许我用的力气有点儿大了,小姑娘险些撞在白伟强身上。
“强哥,我……我好崇拜你呦!”小姑娘急中生智,“您给我签个名好吗?”
白伟强的眉毛几乎都竖起来了,他虽然精神恍惚,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他本来是打算给小姑娘签个名就离开的,可小姑娘显然是毫无诚意,因为她既然是来要签名的,身上却没有带着笔和纸,而且小姑娘一脸的假惺惺,这就令白伟强更加愤怒了。
“强哥,我没有带笔,您带笔了吗?”小姑娘问。
白伟强咬着牙想立刻躲开这个假冒的粉丝,然而小姑娘很难缠,她挥动着手里的照相机,说:“强哥,我有这个耶,您跟我合张影呗?”
玛莲娜这时也走过来,她卸了妆,穿上了平时的衣服,走近白伟强,和往常一样挽起了白伟强的手臂,却没有发觉,白伟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厌恶。
这一切的微妙变化都被细心的我看在眼里,我知道我的阴谋种子已经种到了白伟强的心里,对于下一步的行动,我更加有信心了。
小姑娘和白伟强、玛莲娜正在僵持着,我适时走过来打圆场,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照相机,说:“好,你站过去,我来给你们拍一张合影。”
小姑娘笑呵呵地走进白伟强,站在了白伟强与玛莲娜中间,就像一个第三者把后面一男一女两个人分割开了。我憋着笑按动快门,闪光灯非常亮,晃得白伟强直眨眼睛。
我相信,这一刻在白伟强的心中,肯定也对受人瞩目的明星生活产生了反感。
我之后所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把这种反感扩大化,而且尽可能多地制造反感,只要达到某一种数量,那么本质就会发生改变,最终便会使得白伟强厌倦拍戏,从而产生放弃演艺事业的念头。
短暂的冲突结束了,玛莲娜还是挽着白伟强的手坐进车里,汽车开动,二人离开了摄影棚。
从那晚拍完床戏之后,玛莲娜打电话告诉我说,白伟强那方面不行了,而且还有意回避她。白伟强这么快就对她没兴趣了,这让玛莲娜感到不安,可她越是对白伟强示爱,白伟强却越反感。
“男人就是这么喜新厌旧,你不是早就看破了吗?”我有些讽刺地回复玛莲娜。
“可他喜新厌旧得也太快了,”玛莲娜说,“我想,就是因为你拍摄床戏给白伟强的心理留下阴影了,他害怕在我面前表现得不好,不像个男人,所以才有意疏远我,你说,是不是都是你搞的鬼?”
“随你怎么想吧。”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由于床戏拍得过于劳累,这些天的拍摄白伟强显得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当我见到白伟强时,故意一脸吃惊地问:“强哥,您身体不舒服吗?”
“还好还好,晚上没休息好而已。”白伟强这样答复道。
“强哥,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拍戏虽然重要,但身体始终才是最重要的啊!”小姑娘也说,当然,这些话都是我提前教给她的。
“你是……”白伟强指着小姑娘,因为那晚就是这个女孩向自己索要签名却没有带笔,白伟强挺反感她。
“哦,她是编剧助理。”廖汉龙解释说。
“编剧也需要每天带着个助理吗?”白伟强嘀咕了一句,走进摄影棚。小姑娘还在后面喊了一句:“强哥,注意身体,你的气色不太好呦!”
今天的戏主要集中在阳台里,摄影师架好机器站在阳台外面,镜头正对着阳台,两边炽热的灯光照向阳台,使得阳台越发明亮,看起来不再像阳台而更像一座小舞台。由于阳台太明亮了,阳台之外的地方就更显得黑暗,所以站在阳台上表演的演员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摄像机镜头。
阳台布置得与靠山别墅的阳台一模一样,只不过真实的阳台是悬空的,而我们搭的景是在地面上,阳台围栏也不高,腿长的人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轻易从围栏里跳出来。
阳台上面有个突出来的空间用来安装晾衣服的支架,那里已经安装上了同样的支架,但不结实,仅仅可以摆摆样子,绝对吊不起一个人来。
整个阳台占地面积七八平方米的样子,与普通住宅楼的阳台相比已经很宽敞了,在阳台的一角放着一个类似鞋架的小木箱,这个东西是我们剧组故意安排在那里的,真实的靠山别墅是没有这个东西的,其实这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因为《商海沉浮》剧中的主人公是要踩着一件东西上吊或把一个人挂上去的,所以就把那个小木箱一直摆在角落里。这样一来,观众在看到主人公行凶的时候拉来一只小木箱,就不会感到突兀了,其实拍戏就是这么缜密和复杂的一件事情。
阳台是重头戏,连白伟强都显得很紧张,这样一来,他看起来就更加疲惫了,连化妆师都说他气色不好需要好好休息。
戏还没有开拍,玛莲娜也出现在了片场,她走进摄影棚,站在外面微笑着招呼白伟强,她说她看白伟强最近拍戏太辛苦,特意给他熬了汤,让白伟强先休息片刻喝一碗汤,白伟强被几只高温大灯照得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玛莲娜端着小瓷碗,隔着阳台围栏,试图把汤递给白伟强。众目睽睽之下加之光线明亮刺眼,又或许是因为白伟强站在阳台上端着碗喝汤感觉很别扭,但他也懒得从阳台后面绕过去,他下意识低下头,发现角落里摆着只小木箱,于是他走过去,踩上木箱,一抬腿就跃到了外面的地面上。不愧是武打演员出身,那动作很利索,看不出像50多岁的人。
白伟强跳出围栏站在大灯后面,手里托着的汤碗一滴汤都没有撒出来,廖汉龙立刻拍马屁说:“强哥身手了得,厉害厉害!”
白伟强一口喝掉碗里的汤,嘴角翘了翘,好像再一次故意卖弄一下自己的身手似的,他把碗交给玛莲娜,抬起手臂撑在阳台围栏上。围栏都是泡沫板做的,虽然比家用的泡沫板密度高也结实,但也禁不住太大的力量去压,可白伟强好似只是用手轻盈地一压那围栏,半个身体就腾空而起,眨眼的工夫就越过障碍跳到了阳台里面。这快捷的动作再次令剧组的人拍手叫绝。
有的说:“强哥就是强哥,真厉害!”还有的说:“强哥的功夫不减当年!”小姑娘的嗓子眼儿也刺痒了,她大声说:“强哥真棒,老当益壮啊!”白伟强听了这话就是一皱眉,我看了眼小姑娘,心想,这孩子说话真让人不爱听。
阳台的戏需要一个男演员的辅助,廖汉龙从众多临时演员当中挑选出一个与白伟强身形类似的。化妆师给男演员打理了头发,让他穿了与白伟强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
拍摄的内容是这样的,白伟强要分饰两个人,也就是剧中的哥哥和弟弟,哥哥把醉酒后的弟弟从房间一直拖到阳台,在晾衣架上系上绳索,然后把小木箱拖过来,托着一个人踩上去,拍到这里就结束了。听起来相当简单,但这么一个小小的镜头实际拍摄起来却相当麻烦。
弟弟与哥哥是双胞胎,都需要白伟强的脸部特写,白伟强必须一会儿扮演拖拽弟弟的哥哥,一会又得躺在地上假装醉酒的弟弟,被临时演员拖拽。即便是拍摄顺利,这场戏至少都得在不同角度上拍摄三四遍,何况我们还并不希望这场戏拍摄得太过顺利。
白伟强先扮演的是醉酒的弟弟,他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临时演员背对着摄像机镜头,把白伟强朝阳台明亮的地方上拖。一个人是很重的,临时演员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卖足力气在干活。连续拍摄了两条都不成功,或许是临时演员担心地上的大明星会受伤,他不敢过于用力,所以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扭捏。
“停!”廖汉龙喊道,他正坐在阳台外面的阴影里,注视着阳台上的表演,“那个谁,你的动作太虚假了,你要知道,你这时候并不是在搬运一个很重的东西,那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你的孪生兄弟,而且你不是想把他拖到哪里去,你是想要杀掉他,你想一想,一个人要杀掉自己的亲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态,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好,摄影师准备,再来一条!”
临时演员抹了一把汗,廖汉龙的话他都听进了耳朵,但他并不是专业演员,僵硬的表演让人看起来很不和谐,所以,第三遍的拍摄仍然不令人满意。
白伟强在地上躺了足有半个多小时,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朝临时演员走过去。临时演员很歉意地说着抱歉的话,白伟强大度地挥挥手,他给临时演员讲戏说:“你别那么紧张,也不要把我当成白伟强,我问你,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妹妹。”临时演员小心地回答。
“你就这么去想,”白伟强停顿一下,整理了思路继续讲戏,“你的妹妹和你发生了财产继承方面的冲突,你错手杀掉了你妹妹,成了杀人犯。你肯定很紧张很害怕,担心警察发现你行凶了,所以必须得做点儿什么进行补救。最好的补救方法就是把尸体藏起来,对不对?”
“对的,我是得把尸体藏起来。”临时演员附和着念叨。
“好,你就把我想成是你妹妹的尸体,”白伟强重新躺在地板上,眼睛没有闭,还冲着临时演员说,“现在我是尸体了,你拖拽我的时候,要把紧张和恐惧表现出来,试试看,别紧张,好吧?”
“好的,强哥,我试试。”
第四次拍摄显然比前三次要好很多,但我和廖汉龙并不是很满意。接着又拍摄了两条,第六次的时候,廖汉龙才勉强通过了这个镜头。
接下来要换做白伟强拖拽了,化妆师要求给白伟强和临时演员更换服装和补妆,所以暂停拍摄休息一会儿。玛莲娜从黑影里跑出来,她大喊了一声强哥,而后挥动着手里的咖啡壶,说:“强哥,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吧,不热,是温的哦。”
白伟强再一次从阳台围栏内跳出来,坐在折叠椅子上喝了一杯速溶咖啡。玛莲娜给他用小扇子扇了扇风,直到化妆师补了妆换好衣服之后,白伟强才一跃跳回阳台。
白伟强的表演果然不同凡响,他拖拽着临时演员的步伐张弛有度,既能看出惊慌和紧张,又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复杂情感,而这些都集中在了白伟强凌乱的脚步上。我在心中连连暗赞,白伟强不愧是老戏骨,他的表演令人叫绝。
第一遍就拍摄得很顺利,但吹毛求疵的我还是找出了一个漏洞,我说:“强哥就是强哥,演得真棒,但我觉得要是在靠近镜头的时候,脸朝身后猛地一望,这是不是更能体现出惊悚的效果,就如同背后有双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一样。”
我提出的问题很到位,廖汉龙点点头表示同意,他说:“麻烦强哥再来一条,有劳有劳!”
白伟强觉得我说得也对,他没反驳,从头又演了一遍,等他用力地拖着临时演员接近阳台边缘的时候,那张布满冷汗的脸突然就朝后一望。白伟强所露出的那种惊恐的眼神令我看了都觉心里一惊,仿佛他手里抓着的真是一具尸体。
“停!”我喊了一声,“强哥您的眼神真是太棒了,不过我还有个更高的要求,毕竟这场戏是全剧的重点,我觉得当您转过头的那一刹那,眼神直直盯着摄像机镜头,当观众观看电视时,他们肯定会吓一跳从而达到心灵互动的感觉,怎么样强哥,您可不可以再来一遍?”
我们用鸡蛋里挑骨头的劲头连蒙带骗地把这场重要的戏份连拍了数遍,好在摄影机用的不是胶片而是录像带,这样一来,无论多么挑剔,无论怎么拍,也不会费多少钱。
直到毫无瑕疵了,才发觉摄影棚外面都漆黑一片了,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白伟强的敬业精神感动,临时演员连连说:“今天有幸和强哥配戏,我真是学到了太多东西,我感动得都想哭,实在是太幸运了!”
白伟强不再年轻,这一天下来他是真累了,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不说,走起路来都有些发飘。我看了一眼廖汉龙,廖汉龙抿嘴一笑,随即朝阳台走过去,他咧嘴笑着说:“强哥辛苦辛苦,您抓紧时间休息,后面还有一场外景戏要拍……”
“什……什么?!”白伟强感到意外,“还要跑外景,昨天你们怎么没告诉我?!”
“呃……是这样,”廖汉龙转着眼珠解释道,“我们本来是打算后天去拍,这不临时出了一点状况吗,所以必须今晚拍了,没办法,辛苦强哥了。”
“什么状况,明天拍不行吗?”白伟强的腰肯定都酸了,他的手下意识扶住阳台围栏。
“恐怕不行,强哥,剧组找的那幢高层楼房明后两天要全面整修打扫卫生,据说有卫生安全部门的领导要去视察,所以要是我们明天去拍,或许保安就不让我们进楼了。”廖汉龙继续解释,“现在天黑了,我们本来就是去拍夜景,刚刚好,也就是拍在楼道里深夜追逐情人的那一场戏。情人从顶楼消防栓那里得到了贿赂的金条,男主角一路跟着情人,二人在黑暗的楼道里发生冲突,男主角把情人从30多层楼高的天台上推了下去。很简单的戏,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小时就能结束。”
“我20几岁拍戏到现在,从来没遇到像你们这样的剧组,不但资金短缺人手不足内部异常混乱,而且……”白伟强有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好像是想说,怎么连编剧甚至编剧助理都有权力指挥拍摄?但白伟强还是顾全大局,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是是是,委屈强哥了,”廖汉龙油嘴滑舌好话说尽,“常言道,好事多磨,或许咱们这部戏拍完了就火了,您辛苦一下吧,反正拍摄也接近尾声了,再接再厉把戏拍完,您再好好休息一阵子,强哥辛苦了,拜托拜托!”
“唉,”白伟强叹口气,他这个人天生吃软不吃硬,“好吧好吧,拍这部戏我感觉比拍打打杀杀的动作戏还辛苦。”
“谢谢强哥支持,多谢!”廖汉龙连连道谢,而后,他又问,“顺便问一句,强哥拍完我们的《商海沉浮》之后,还有别的片约吗?”
“还在商谈之中,目前还不能确定。”白伟强说。
“拍戏真的好辛苦,”我凑过去说,“您有没有想到过先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白伟强白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拍完《商海沉浮》您难道就不想给自己放个假彻底放松一下,比如去外国旅旅游,吹一吹海风之类?”我试探着问。
“是啊,”小姑娘也说,“强哥,我要是您,肯定不拍戏了,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拼命做什么,钱又花不完,享受一下生活多好啊。”
“什么叫一把年纪了,”白伟强指了指小姑娘,终于忍无可忍发火了,“我警告你,以后在我面前不要乱说话!”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立刻道歉。
似乎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并没有那么老态龙钟,白伟强按住阳台的边缘跳了出来,玛莲娜举着纸巾去给白伟强擦汗。白伟强这一次没有把脸凑过去,而是把纸巾一下子夺过来,转过身背对着玛莲娜擦着脸上的汗。看得出来,白伟强似乎在有意避开玛莲娜的示好。
“工作就是我的全部,”白伟强用力地把纸巾攥成一个团,“我就是个工作狂,工作就是休息,休息就是工作,除了工作我再没有感兴趣的事情,要让我离开舞台,除非我死了!”说完,白伟强把手里的纸团重重地抛在地上,朝摄影棚外面自己的车子走过去。
剧组里的人面面相觑,我咂摸着白伟强最后甩下的一句话,感觉似乎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于是,我朝愣在那里的玛莲娜走过去,问:“你是不是透露给了白伟强什么?”
“我……”玛莲娜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难道我说错话了?”
“你都说了什么啊,我的姑奶奶!?”廖汉龙把玛莲娜拉到一边,而后冲着剧组的人吩咐道,“你们别傻杵着,把设备搬上车,去大厦继续拍戏啊!”
等摄制人员忙碌起来,廖汉龙立刻问玛莲娜:“你跟白伟强到底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着重说,我就是希望强哥拍完这部戏之后放松一段时间,别再接拍别的新戏了,就是这样说的,但我绝没提及息影的事情。”
“后面白伟强到底有没有新戏要拍呢?”我问。
“我曾经向他助理打听过,”玛莲娜说,“好像真没有其他剧组找过白伟强,所以白伟强很着急,心情也不好,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一个只需要工作的机器人。”
“哦,我明白了。”我点点头。
“明白什么了?”廖汉龙问。
“白伟强没有戏拍了,所以他心里本来就憋着气,而咱们还劝他暂时息影,你说这不是给他的伤口上撒盐吗,他白伟强能不生气吗?”我挑明了说。
“那这样一来,白伟强是不会向媒体宣布息影这样的消息了?”廖汉龙问。
“那怎么办呀?”玛莲娜一脸着急表情,一点儿不像是装的,“白伟强已经对我没什么兴趣了,也许你们也看出来了,很可能《商海沉浮》一拍完,白伟强就会把我踢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我……我难道真的做错了?”玛莲娜翻着眼睛挑向我。
“白伟强不肯息影,我们的片子依旧制造不出火爆的新闻,怎么办?”廖汉龙叹口气,“失败还是注定失败啊!”
“白伟强老了,没了竞争力,再说现在每天都有绯闻,每天都有炒作,白伟强过时了,不会再成为荧屏的新宠儿,这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我思索着说,“就算白伟强真的感到疲惫,宣称不再拍戏了,我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社会反响,毕竟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就注定失败了吗?”廖汉龙哭丧着脸说。
“想想办法啊?”玛莲娜晃动着我的手臂,“你不是很聪明,你不是总有办法吗?”
“不到最后都不要轻言放弃,事到如今切不可心浮气躁,”也许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所以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别急别急,继续按照计划行事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