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护士提着电脑走进房间,默默地交给我,然后离开了。我盯着这台笔记本电脑好一阵,好像它会伤人。我坐在床上不停地冒汗,身体却感觉很冷。
我不清楚有这感觉是因为病菌,还是因为珍妮特告诉我的事让我的情绪受到了冲击。露西从小就想当联邦调查局探员,如今她已是当中极优秀的一员。世界太不公平,她什么都没做,唯一的失误只是在十九岁时识人不明。我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去找她,想回家。正要打电话给护士时,她走了进来,是新来的。
“能给我一件干净的工作服吗?”我问。
“我可以给你手术袍。”
“请给我工作服。”
“呃,这有点违反常规。”她皱着眉头说。
“我知道。”
我把电脑的电源插好,按下开关。
“他们再不快点解决预算难题的话,可能就找不到人来给工作服之类的东西消毒了。”穿着蓝衣服的护士不停地说着话,整理我腿上的毯子,“早上报纸才报道,总统说免费送餐服务就要中断了,环保署没有妥善处理有毒废弃物,联邦法院可能会取消参观白宫的活动。你想吃午餐了吗?”
“好的,谢谢。”我说。她则继续报告着一连串坏消息。
“更别提还有医疗保险、空气污染、追踪冬季流行性感冒、筛检水源是否有隐孢子虫这些事情。你能待在这里够幸运了,说不定下周我们就关门了。”
我根本不去想预算问题,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上面,包括和各部门主管讨价还价,在议员大会上炮轰议员。我很担心一旦联邦危机上升为全国性议题,我的新办公大楼的完工将遥遥无期,而目前已很拮据的经费将再度遭到无情削减。死者没有国会游说代表,病患们没有党派,手中没有选票。
“你有两个选择。”我忽然听见她说。
“抱歉,你说什么?”
“鸡肉或火腿。”
“鸡肉。”我一点都不饿,“还有热茶。”
她拔掉自己的供气管线,留我独自待在静寂之中。我把电脑放在托盘上,登入美国在线,直接进入邮箱。邮箱有许多邮件,而来自死医客的都已被第十九小组点开了。我依步骤进入聊天室,点击菜单,看“法医”聊天室里有多少人。
无人在线。我进入聊天室,往后靠着枕头,盯着顶端静默着一整列图标的空白窗口。没人可以聊天,我想到死医客若见此情形必定会觉得荒谬。我单独待在聊天室里,意图岂不再明显不过?这不正表明我在等人?刚冒出这个念头,对话窗上便出现一句话,我也开始回答。
昆西:嗨!今天聊些什么?
斯卡佩塔:政府预算问题。这对你有影响吗?
昆西:我在华盛顿工作。真是噩梦一场。
斯卡佩塔:你是法医吗?
昆西:对啊。我们在一些会议里见过面,有不少共同的朋友。今天没什么人聊天,但耐心等总会等到人的。
这时我明白了昆西是第十九小组的秘密探员。我们一直聊到午餐时间,用完餐又继续聊了一个小时。昆西和我谈论着各自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探讨解决之道,聊天涉及了法医领域可能想到的所有话题。但死医客并未出现。
我小憩片刻,四点多醒来,僵直地躺了好一阵,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后来才沮丧地恢复清醒。我坐起来,托盘压着的部位麻木难耐,电脑仍开着放在上面。我再次登入美国在线,回到那间聊天室,这次有个自称麦迪克斯的人在,我们谈论着我在弗吉尼亚用来找寻案件资料和进行统计检索的电脑数据库。
整整五分钟后,电脑里叮地响起一声音效,悄悄话窗口在屏幕上跳出。我难以置信地盯着死医客发送的信息,深知聊天室里除了我没人看见。
死医客:你自以为很聪明
斯卡佩塔:你是谁?
死医客: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一手打造的
斯卡佩塔:我做了什么?
死医客:死亡!死亡医生!你就是我!
斯卡佩塔:我不是你。
死医客:你自以为很聪明
他忽然安静下来,当我点击在线名单时,他已经注销登录了。我心脏狂跳,立刻发消息给麦迪克斯,告诉他我刚才被一个人绊住了,可没得到回应。聊天室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该死。”我闷声骂了句。
晚上十点,我又试了一次,但只有昆西在,他说我们应该明早再聊,其他医生都回家了。来看我的还是那位护士,她很和善。她工作时间如此之长且必须穿蓝色防护衣来我的房间,这种种不便让我为她感到委屈。
“新的轮班护士呢?”她替我量体温时,我问。
“我就是,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了。”
我点点头。她又开始暗示想休假。
“这里很难得有实验室人员住进来。”她继续说,“也许明天你醒过来,发现这楼里只剩你一个人了。”
“听你这么说,我肯定要做噩梦了。”我看着她给我的上臂绑上血压带。
“你状况不错,这才是要紧事。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不停想象自己感染这种那种病毒。哪里疼痛或忽然鼻塞——上帝,真要命。你到底是什么医生?”
我告诉了她。
“我本来想当小儿科医生的,后来结了婚。”
“要是没有像你这样的好护士,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微笑着说。
“大部分医生都不会想到这些,他们喜欢摆架子。”
“有些的确是。”我同意道。
我试着入睡,但整晚都不得安宁。窗外停车场的灯光从百叶窗射进来,我翻来覆去,总是无法放松一呼吸困难,心跳始终平缓不下来。凌晨五点时,我坐起来打开灯。几分钟不到,护士便来到我的房间。
“你还好吗?”她疲惫地说。
“睡不着。”
“需要什么吗?”
我摇摇头,打开电脑,登入美国在线,进入聊天室。没人,我点击在线名单,想知道死医客是否还在,在的话又会在哪里活动。他似乎不在线,于是我开始逛公共聊天室,并加入这些群体。
各种类型的人都可以找到适合他们的聊天室,比如调情者、单身者、同性恋者、土著美国人、非裔美国人,还有爱好各种邪门歪道的人。偏好性奴役、性虐待、群交、兽奸或乱伦的人也能在网络上找到同好,交换经验,而联邦调査局对这种种现象完全无能为力,这些行为并不违法。
我颓丧地坐了起来,背靠着枕头,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一小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待在一个叫作“艺术之爱”的聊天室里,屏幕上有条信息正静静等着我。死医客找到了我。
死医客: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
我赶紧看他是否依然在线,发现他正悄悄蜷缩在虚拟空间里等待我的出现。我发消息回应他。
斯卡佩塔:你想谈什么交易?
他没有立刻作答。我盯着屏幕等了三四分钟,他才回应。
死医客:我不跟那些接受我毫无保留的付出却无情背叛我的人谈交易,你认为那些人该有什么下场?
斯卡佩塔:你何不向我说清楚?
一阵沉默。我看着他离开聊天室,一分钟后再次出现。他想中断我们的追踪,对我们的意图了如指掌。
死医客:我想你应该知道
斯卡佩塔:我不知道。
死医客:你会知道的
斯卡佩塔:我看到你寄来的照片了,看不太清楚。你是什么用意?
可他没有回答。我脑子昏昏沉沉,我逮到了他,却无法拖住他,无法让他在网上多待一会儿。我正感到沮丧时,屏幕上出现一条消息,是小组人员发来的。
昆西:A.K.A.,斯卡佩塔。得和你讨论那件案子,那件自焚案。
此时我才知道昆西就是露西。A.K.A指“永远的凯姨妈”,她称呼我的暗码。她一直在守护我,就像多年来我始终守护着她那样。她在暗示我别轻易动怒,我敲出一行回应信息。
斯卡佩塔:我同意。这案子非常麻烦,你处理得如何了?
昆西:在法庭上看我的表现吧,再聊。
我微笑着注销登录,往后倚着枕头,不再感觉那么孤单或快要发疯了。
“早上好!”第一位护士回来了。
“早上好。”我情绪又有些低落。
“再来替你检查一下。今天感觉还好吗?”
“很好。”
“你早餐可以选鸡蛋或麦片。”
“水果。”我说。
“没有水果,不过或许可以给你一根香蕉。”
体温计在我嘴里,血压带箍住我的上臂,她则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外面冷得快下雪了,”她说,“一度。你相信吗,我的挡风玻璃都结霜了。今年的橡果结得很大,这意味着会有个寒冬。你体温还是没达到三十七度,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把电话留在这里?”我问。
“我会问问的。”她解开血压带,“血压也很低。”
“拜托,请弗奇士波上校早上来一趟。”
她退后一步,打量着我。“你要打我的小报告?”
“上帝,不是,”我说,“我必须离开这里。”
“好吧,我不想这么说,但这真的不是我能决定的。有些人一待就是两星期呢。”
我感觉快发疯了。
整个上午上校都没出现。午餐是烤鸡胸肉、胡萝卜和米饭,我情绪低落,食不下咽。角落里的电视屏幕无声闪动着,因为我把它调成静音。下午将近两点,护士返回房间,说我又有访客。于是我再度戴上高效能空气粒子过滤网面罩,跟着她下楼到临床研究室去。
这次我坐在A会客室,韦斯利在另一边等着我。看见他我万分惊讶,同时宽心了许多。目光交会时他笑了笑,之后两人同时拿起话筒,开口时我有些结巴。
“希望你是来解救我的。”我说。
“我从来不招惹医生,从你那里学到的。”
“我以为你在佐治亚。”
“是啊。去看了看那两人遇刺的酒店,把附近大致搜索了一遍。现在来这里啦。”
“然后呢?”
“然后?”他眉毛一挑,“组织性犯罪。”
“我不是指佐治亚的事。”
“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似乎失去了看透别人心思的能力。还有,我得说,你今天看起来美极了。”他对着我的面罩说。
“再不离开这里,我真的会疯。”我说,“我必须去趟疾病控制中心。”
“露西说你正在和死医客沟通。”他眼里玩笑的成分消失了。
“没什么进展,运气不佳。”我懊恼地说。
和凶手沟通让人沮丧而懊恼,而那正是凶手要的。绝不让他这样的人满意,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的原则。
“别放弃。”韦斯利说。
“他给出一些医学方面的暗示,比如疾病和细菌之类。”我说,“这会让你想起什么吗?”
“他无疑是在追踪新闻。”他的观点和珍妮特相同。
“但万一不止如此呢?”我说,“那个被他肢解的女人和丹吉尔岛的死者似乎患了相同的恶疾。”
“这点你还无法证实。”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只凭猜测就妄下结论。”我开始激动,“我会尽快了解这疾病究竟是什么,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该遵循常识作出判断。”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凝视着我。
“我是说,也许我们面对的是某种生物武器,是一个用疾病作为武器的‘大学炸弹手’。”
“上帝,不会吧。”
“但你也这么想过。别说你认为一件肢解案和致命疾病产生关联只是纯粹的巧合。”
我端详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正在苦苦思索,这种情况下他额头上一根血管总是像淡蓝色的绳子般凸起。
“你真的没事吗?”他说。
“没事,我倒是更担心你。”
“这疾病呢?你被传染的几率又有多大?”他开始生我的气,每当他认为我身处危险之中时就会如此。
“我又接种了一次疫苗。”
“你接种的是牛痘疫苗。”他说,“万一不是天花呢?”
“那就麻烦了。珍妮特来过了。”
“我知道。”他对着话筒说,“我很抱歉,在这种时候告诉你这些……”
“别这样,本顿,”我打断他,“我应该知道。这种消息什么时候说都一样。你认为会有什么后果?”
但他不想对此发表意见。
“看来你也认为这会毁了她。”我绝望地说。
“我想她不会被革职。但可能无法再度升迁,而是被派去偏远的地方负责些无聊的工作。她和珍妮特会被分隔两地,其中一人或两人都会离职。”
“这比解雇好吗?”我痛心又愤怒地说。
“到那时我们自然会熬过去的,凯。”他看着我,“我要把林恩踢出儿童绑架与连环杀人犯调査小组。”
“为了我,小心点。”
“放心。”他说。
二
弗奇士波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来到我房间,他笑着打开百叶窗,阳光刺眼。
“早上好。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他说,“真高兴看到你没有丝毫生病的迹象,凯。”
“那我可以走了。”我说着准备跳下床。
“没那么快。”他翻看着我的病历,“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这么快离开并不妥当。再待一两天,如果不发生什么状况,后天你就可以走了。”
他离开时我几乎要哭了,我甚至连一个小时都待不下去。我坐起来,望着窗外。晴空湛蓝,清晨苍白的月影下飘着几丝云彩。窗前光秃秃的树木在微风中轻晃。我想起里士满的家,想起那些还没植入花盆的花草和办公桌上的大叠公文。我想在冷风中散步,煮花椰菜和家常香菜汤。我想吃羊奶奶酪或小方饺意大利面,配以音乐和红酒。
大半天时间里,我自顾哀伤,除了盯着电视和打盹外无所事事。后来第二位轮班护士带着电话进来,说有我的电话。线路一接通我立刻抓起话筒,仿佛这辈子从未经历过这么激动人心的事。
“是我。”露西说。
“感谢上帝。”听见她的声音,我激动不已。
“外婆向你问好。有流言说你刚荣获最难缠病患奖。”
“流言是真的。要是能把我桌上的公文拿来这里就好了。”
“你需要好好休息,”她说,“增强抵抗力。”
这话让我又担心起温格的身体来。
“你怎么没上线?”她切入正题。
我没做声。
“姨妈,他不会和我们谈,他只肯和你说话。”
“那就找个人用我的账号登录吧。”我说。
“不行。万一被他察觉,我们就再也逮不到他了。这家伙很机警,十分聪明。”
我以沉默作答,露西则急着填补这段空白。
“怎么?”她情绪有些激动,“难道要我假装成一个拥有法律学位的法医病理专家,并至少已经涉入一件那家伙的案子?我不认为这行得通。”
“我不想再与他沟通了,露西,”我说,“他这样的人最会得寸进尺,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想引人注意。我越是顺着他,他越可能受到鼓励。你想过这点吗?”
“是的。但请想想,他无论肢解了一个人还是二十个人,都会继续作恶。他这种人绝不会忽然罢手,而我们却毫无头绪,无法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我并不是担心自己。”我说。
“就算是也不要紧。”
“我只是不想让情况恶化。”我重复道。
当然,这永远是一个有创意又激进的人在调查中会遇到的风险。也许只是某种感应,也许只是内心突发的某种直觉,我总觉得这个凶手非常特殊,他的动机远非我们所能想象。我害怕他已知晓我们的做法,正暗自得意。
“谈谈你自己,”我说,“珍妮特来过了。”
“我不想被牵扯进去。”她冰冷的语气中透着愤慨,“我没这闲工夫。”
“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支持你,露西。”
“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同样确定的是,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让嘉莉老死在监狱里。”
护士回到房间,准备拿走电话。
“我真不明白,”挂断电话时我抱怨道,“如果你们担心电话费,我有电话卡。”
她微笑着说:“这是上校的命令。他希望你多休息,他知道你一开始打电话就会没完没了。”
“我要休息了。”我说。但她已经走了。
我不知上校为何允许我留着电脑,也许是露西或其他人找他谈过了。我登入美国在线,与凶手共谋的感觉再度萌生。我刚进入“法医”聊天室,死医客就出现了,他这次没有发送悄悄话,而是发送公开信息。
死医客:你去哪里了
斯卡佩塔:你是谁?
死医客:我已经告诉你了
斯卡佩塔:你不是我。
死医客:他赐给他们权柄,能赶逐污鬼,并医治各样的病症,比如艾滋之类的病毒。我们的进化论与它们为敌,邪恶的不是它们就是我们
斯卡佩塔:请你解释一下。
死医客:共有十二个
他无意解释什么,至少此刻不想。系统显示他已经离开了聊天室。也许他会回来,我于是等候片刻,一边思索他说的“十二个”是什么意思。我按了床头的按钮召唤护士,同时开始对她感到愧疚。不知道她在哪里等候我的随时召唤,而她每次进出都得把那件蓝色防护衣穿了又脱。无论如何这都不可能愉快,包括应付我的坏脾气。
“听着,”我对她说,“这里可以找到《圣经》吧。”
她犹豫起来,好像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似的。“哦,我不清楚。”
“你能帮我找找吗?”
“你还好吧?”她困惑地看着我。
“好得不得了。”
“这里有一间图书室,也许那里会有。抱歉,我不是笃信宗教的人。”离开时她不停解释。
大约半小时后她回来了,带着一本黑皮封面的《圣经》,剑桥红字版,她说是从某人的办公室借来的。我打开书,发现扉页上有个手写的名字和日期,由此可看出这本《圣经》大概是在十年前作为礼物被送给书籍持有人的。我开始翻阅,忽然意识到已有好几个月没去望弥撒了。我真羡慕那些信仰坚定、在工作场所都放着《圣经》的人。
“你真的没事吗?”护士走向门口时又问了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
“莎莉。”
“你人很好,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帮忙,我知道在感恩节工作实在很讨厌。”
她似乎相当高兴,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我不想打听什么,但一直听人谈起这件事。你刚去过那个弗吉尼亚小岛,听说那里的人只靠捕螃蟹为生,对吗?”
“没错。”我说。
“蓝蟹?”
“还有软壳蟹。”
“有人担心这个吗?”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没错,我确实担心,出于私人的理由为韦斯利和自己担心。
“他们的螃蟹销到全国各地,对吗?”她继续说。
我点点头。
“万一那位女士身上的病毒随水流或海鲜四处传播怎么办?”她的眼睛在面罩后闪烁,“我没看见她的尸体,但听人说非常可怕。”
“我知道,”我说,“希望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对了,午餐是火鸡肉,别抱太大希望。”
她拔掉供气管线,不再多说什么,然后打开房门,朝我微微挥手离去了。我翻回到《圣经》索引,花了点时间寻找死医客发给我的那些字句出自哪些篇章。是《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一节,全文如下:耶稣叫了十二个门徒来,给他们权柄,能赶逐污鬼,并医治各样的病症。
下一节列出十二门徒的名字,耶稣吩咐他们去寻找迷失的羊,传播天国已近的福音。他训示他们要医治病人,让患麻风的人洁净,让死人复活,驱逐魔鬼。我读着这些文字,暗忖这个自称死医客的凶手发送的消息是否昭示了他的信仰,所谓的“十二”是否代表十二门徒,抑或只是在故弄玄虚。
我下了床,开始踱步,望着窗外渐弱的天光。天黑得越来越早,看着外面走向停车场的人们已成了我的习惯,他们的呼吸凝成雾气。由于放假,停车场空空荡荡。两个女人在聊天,其中一个把手搁在本田敞开的车门上,两人认真地耸肩、打着手势,像在努力解决生活中的大难题。我站在那里透过百叶窗看着,直到她们开车离去。
我想早点睡觉以暂获逃避,但仍旧辗转难眠,每隔几个小时就得换个姿势或整理被子。我眼皮下不断浮现出许多影像,有如播放老电影那般,毫无章法和逻辑可言。我看见两个女人在邮箱边谈话,其中一个举起手来遮挡太阳时,她脸颊上的一颗痣忽然变成布满整张脸的丘疹。一团飓风从海上卷来,棕榈树在狂风的袭击下颓倒,草木被折断并在空中狂舞。一具尸体被砍掉四肢,一张染血的桌子上排列着被截断的手掌和脚。
我坐起来,等待肌肉停止痉挛,浑身直冒冷汗,感觉整个神经系统似乎受到了电子干扰,几乎心脏病发作或者休克。我慢慢深呼吸,让头脑空白,保持静止直等到那影像消失,然后按铃呼唤护士。
护士见到我的表情,二话不说立刻拿来电话。她离开后我打电话给马里诺。
“你还在坐牢啊?”他说。
“我认为他杀了他的小白鼠。”我说。
“哦?可以从头说起吗?”
“死医客。那个被他枪杀并遭肢解的女人可能是他的实验鼠,是他认识而且能轻易得手的人。”
“我必须坦承,医生,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从他的语气听得出,他很担心我的心理状态。
“他无法直视她是有理由的,他的犯案模式非常合理。”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如果你准备用某种病毒杀人,”我解释道,“首先必须制订计划。例如传播病毒的渠道,是通过食物、饮料还是尘埃?以天花为例,它的传播媒介是空气,经由飞沬或受感染的体液散播。病患本身和他的衣服都可能传染疾病。”
“就从这里说好了。”马里诺说,“这个人一开始是如何感染病毒的?这种东西又不是可以随便邮购的。”
“不知道。以我的了解,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存有研究用的天花病毒,那就是疾病控制中心和莫斯科的一个实验室。”
“这么说,也许是俄罗斯人在耍阴谋。”他嘲讽地说。
“我给你一个说法,”我说,“这个凶手怀着某种怨恨,甚至幻想自己负有宗教使命,要把地球上最可怕的某种疾病带回人间。他必须想个办法来传播病菌,而且得确保成功。”
“因此他需要小白鼠。”马里诺说。
“没错。让我们假设他有个邻居或亲戚,年老多病,说不定他甚至得负责照顾这个人。还有什么测试病毒的方法比这更加理想?如果实验成功,只要把她杀掉,然后伪装成别的死因就行。如果彼此是熟识,他当然不能让她死于天花,这样一来我们也会很容易查出他的身份。于是他朝她的头部开枪,把她肢解,让人误以为这是又一起连环杀人案。”
“可你如何把这与丹吉尔岛那位女士联系起来?”
“她被传染了。”
“怎么被传染的?有人寄东西给她?信件被感染了?是空气里有病毒?还是睡觉时被注射了病毒?”
“我还不知道感染方式。”
“你认为死医客住在丹吉尔岛吗?”马里诺接着问。
“不,我认为不是。”我说,“他选择那里,是因为那个小岛是散播传染病的理想传染源——面积小,自给自足,很容易被隔离,这表示凶手并不打算一次就把整个世界摧毁。他想一次散播一点,把我们慢慢分割成小块。”
“是啊,就像他切割那个老妇人那样,如果你的说法正确。”
“他另有所图,”我说,“丹吉尔岛是他试图引人注目的起点。”
“无意冒犯,医生,但我真希望你说的这些不是事实。”
“明天一早我要赶去亚特兰大。你能问问范德指纹鉴定进行得怎么样了吗?”
“截至目前还没有进展,看来受害者的指纹并不在数据库里。如果有消息,我会打你的传呼机。”
“该死。”我喃喃抱怨,因为传呼机也被护士拿走了。
剩下的半天过得出奇缓慢,直到晚餐后弗奇士波才来向我道别。尽管让我离开意味着我并未被传染病毒或具有传染性,他依然一身蓝色防护衣,身上依然连着供气管线。
“我本应让你多待几天。”他开口就这么说,吓得我心脏狂跳,“潜伏期通常是十二到十三天,但也可能长达二十一天。我想说的是,你还是有发病的可能。”
“这我了解。”我说着伸手去拿水。
“补种疫苗是否有效,取决于接种时你正处于哪个阶段。”
我点点头。“要是你肯接管这件事,而不是把它交给疾病控制中心,我也不会急着离开。”
“凯,我不能这么做。”隔着塑料面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你知道这与我的个人偏好无关。我不能就这么把疾病控制中心的事务抢过来,就像你不能任意处理一个不属于你职权范围的案子。我和他们谈过了,他们非常关注暴发流行病的可能性。等你带着样本抵达那里,他们就会开始进行测试。”
“我担心有恐怖分子介入。”我不肯放弃。
“除非有证据——我希望没有——否则我们只能为你服务到这里了。”他真切地表达着遗憾,“去亚特兰大听听他们怎么说吧,现在那里同样没什么人。事情发生得真不是时候。”
“也让凶手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我说,“如果你计划用病毒连续杀人,还有比主要联邦卫生机构正在休假更好的时机吗?况且这次假期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不可能马上结束。”
弗士奇波沉默了。
“约翰,”我继续说,“你也协助过不少验尸工作,你见过这样的疾病吗?”
“只在教科书上见过。”他神色凝重地说。
“天花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出现呢?”
“如果那真是天花。”
“不管那是什么,总归是致命的病毒。”我努力说服他。
但他无能为力。整个晚上我都在美国在线的各个聊天室游荡,每小时检查一次邮箱。死医客始终无声无息,直到清晨六点,他才进入“法医”聊天室。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我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猛地升高,一如之前他和我说话时那样。他上线了,决定权在我手上。我有机会捕获他,只要能将他拖住。
死医客:星期日我去了教堂,我敢说你一定没去
斯卡佩塔:有什么训诫内容?
死医客:布道
斯卡佩塔:你不是天主教徒。
死医客:提防人类
斯卡佩塔:《马太福音》第十章。告诉我你是什么用意。
死医客:他很抱歉
斯卡佩塔:他是谁?他做了什么?
死医客:你真该和我用同一个杯子喝水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注销了。我开始翻《圣经》。这次他引用的是《马可福音》,一样是耶稣的训诫。他对教堂的态度似乎暗示着他并非犹太人,也不是天主教徒。我不是神学研究者,但知道“用同一个杯子喝水”似乎意味着基督受难。如此说来,死医客自认背负着十字架,而我也同样将被钉上十字架?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了,因此护士莎莉对我使用电话特别通融。我打了露西的传呼机,她立刻回复了。
“我在与他谈话,”我说,“你们也在吧?”
“我们在。你必须让他待久一点,”外甥女说,“电话干线太多了,我们必须列出所有电话公司的线路来逐一追踪。你接到的最后一次消息来自达拉斯。”
“不会吧?”我惊讶地说。
“不是起点,而是一个交换机的位置。我们没能追踪下去,因为他断线了。继续努力吧。看来这家伙对宗教十分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