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山路的两侧都是白雪覆盖的高山,黄昏时分黑暗渐渐下沉扩散,右侧山脉的山脊上正飘着雪。过了午后三点半,几乎没有人再去滑雪,更别说爬山了,因为落基山脉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此时,他们行经的路上寒风刺骨。
“我们应该尽快掉头,”本顿说,将雪杖往他昂贵的雪靴前端刺下,“我们两个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从来不知道何时该收手。”
过了第四个雪崩标记之后,本顿建议止步,于是他们很不甘愿地折返,因为两人本来正稳步上山往马瑞湖前进,再走不到半英里就能看见。事实上他们现在回头,也未必能在天色暗下来之前抵达汽车,况且他们又冷又饿。露西已经精疲力竭却仍不愿承认,但本顿看在眼里,知道高海拔难倒了她,她的动作已变得相当迟缓,连说话都开始困难。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靴子摩擦着覆着白雪的马瑞溪路,雪杖刺穿布满车轮痕迹的如釉般的雪地,是唯一的声音。他们呵气成冰,露西已是气喘吁吁。他们谈论着有关亨丽的事,不知不觉愈走愈远,走得太远了。
“对不起,”本顿说道,脚下雪靴的铝框在雪地上发出当啷声,“我应该带你早点回头的,我没有蛋白棒或水了。”
“我可以走。”露西说,虽体力已渐渐透支,但还是能跟上他,甚至超越他。“那些平坦小路,我不用补充东西。我时常跑步、骑单车,活动量很大。我认为这难不倒我。”
“每一次来这里我都会没记性。”他回答,望着右前方远远地朝他们而来的暴风雪,在越过白色山尖时便往下沉,雾气般缓慢地朝他们飘近。也许有一英里远,一千英尺高。如果真是那样,他希望能赶在暴风雪来之前走到车子那里。这条路很容易分辨,没其他岔路,他们不会死的。
“我不会忘记的。”露西大口地呼吸,“下次来之前,我会吃得饱饱的,也许不会刚到就开始爬山。”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有时候我会忘记你还是有极限的。这很容易忽略。”
“我最近似乎极限过多。”
“如果你之前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将雪杖往前方移动,随后迈步,“但是你不见得会相信我。”
“我很听你的话。”
“我没说你不听我的话。我只说你不会相信我。比方现在你就没有。”
“或许吧,还有多远?我们在哪一个标记了?”
“真不想告诉你,但是才第三个,还得走几英里。”本顿回答。他抬头看着浓厚的暴风雪,不过几分钟,它就压得更低,已将山脉的上半部分吞噬,接着狂风四起。“自从我来到这里,天气就一直这样,”他说,“几乎每天都下雪,通常都在傍晚,一次就下五六英寸深。人一旦变成标靶就会变得不客观,我们如同战士一般,倾向于将我们所追逐的对象客观化,如同有人把受害者视为猎物。这和我们自己被人视为猎物又不一样。对亨丽来说,你就是猎物。你厌恶自己是一个受害者的说法。但在你还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把你视为目标。你被她吸引,而她则操控着你。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伯格也视你为猎物,只是出发点和亨丽不同。他并不是想和你上床、融入你的生活或是成为你,他只想伤害你。”
“你真的认为他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亨丽?”
“没错。你就是他原始的目标。”他的一字一句在雪杖的戳刺声及鞋子的当啷声的伴奏下更加凸显。“你不介意休息一下吧?”他是不需要,但是她需要。
他们停下来,穿着雪鞋倾靠在雪杖上,大口喘息,呼出的空气立马凝结。他们看着右前方一英里处暴风雪正在笼罩这条山脉,并向他们所在的高度逼近。
“我猜要不了半小时。”本顿说着摘下太阳眼镜,塞进滑雪衣的口袋里。
“麻烦来了,”露西说,“这是征兆吧。”
“来这里或是到海边的好处之一,便是大自然会准确地呈现、诉说一些事。”他边回答边注视着灰蒙蒙的暴风雪覆盖着这座山,知道在那些乌云内净是狂风暴雪,很快就会侵袭他们所在的位置。“麻烦来了,恐怕你说得没错。如果它不停止,一定会酿成什么后果。”
“我希望他冲着我来试试。”
“别乱说,露西。”
“我希望这样。”她又开始走动。“它要是做做好事,就该拿我来试试。机不可失。”
“亨丽颇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他提醒她,看着她踩着坚定的大步子,踏进这可恶的雪地。
“她不会比我还行,差远了。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训练营做了什么?”
“我想是没有。”
“运用加文·德·贝克式的模拟战斗,我们是很凶猛的,”她回答着,“没有一个受训者说得出会遇到什么,这很合理,因为我们不能预料现实情况,所以他们穿着K-9防护衣在第三次被警犬攻击之后,稍稍吃了一惊。这些狗冲过来并扑向他们,又刚好没有戴口套。当然,亨丽穿了防护衣,但当发现狗都没有戴口套时简直是抓狂了,边大叫边奔跑,最后被击倒。她一直哭,快要疯了,还直说要退出。”
“很不幸她还在。第二个标记到了。”他拿着雪杖指着雪崩标记,上面写着很大的“2”。
“她熬过来了。”露西说,沿着来时所留下的脚印前进,步子轻松多了。“她也通过了橡胶子弹的考验,不过一样不喜欢这样的模拟战。”
“疯子才会喜欢。”
“我这儿可是有不少疯子,也许我自己就是一个。他们虽然痛不欲生,却很有快感。你为什么说很不幸她还在?你觉得她应该退出吗?我是说,嗯……我知道我应该开除她。”
“因为她在你家被攻击而被开除?”
“我懂。我不能开除她,她会控告我。”
“对,”他说,“该死的没错,我认为她应该退出。”把手杖往前移动时,他看了她一眼,“你会从洛杉矶警局把她挖过来,也是你的眼光就像眼前的群山被蒙蔽了一样,”他拿暴风雪作比喻,“或许她是个好警察,但对不适合你所安排的任务。我真是盼望她能趁着还没出大事赶快退出。”
“没错,”露西吐了一口气,伤心地说,“真是不妙。”
“没有人被杀啊。”
“暂时吧。”露西回应,“天哪,我快受不了了。你每天都这样爬山吗?”
“差不多,时间允许的话。”
“跑半程马拉松都比这个轻松多了!”
“如果要跑的话,得挑氧气充足的地方。”本顿说,“第一个标记到了,这个离第二个很近,好消息吧。”
“伯格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只是个窝囊废。我没有办法相信。”露西说,“是一个在姨妈手下做事的窝囊废。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搞不好姨妈才是他的目标,搞不好他把自己的健康问题归咎于姨妈。天晓得。”
“不是这样的,”本顿说,“他怪你。”
“为什么?”
“嗯,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你刚好符合他的妄想,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露西。他在惩罚你,说不定他追踪亨丽其实也是在报复你。总之他的想法我们无法揣摩,他的逻辑只有他自己懂。这么说吧,他精神异常,但跟神经病又不一样,不是冲动型非预谋型。他有妄想症,我大概只能这样跟你说。来了。”他说,一片片雪花突然在他们身边飞旋。
—阵强风摇动山杨树,露西将护目镜往下移。黑色的树影细微地刻画着灰暗,和雪白的山岭形成对比。这场雪带着干燥和雪花来去匆匆。两人沿着冰寒的路面,迎着强风,一刻不停地朝着目的地一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