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色渐暗,某处狗儿的狂吠声越来越大。

斯卡佩塔听到远处传来马里诺那辆Roadmaster的咆哮声,那该死的摩托车从几个街区外的密丁街朝南驶来,不久便轰隆隆穿过狭窄的巷子,抵达她的住处。她在之前的电话中就听出他喝了酒,真是令人厌恶。

要进行一番有建设性的谈话,他必须头脑清醒。这可能是两人最重要的一次会谈。她开始准备咖啡,他在国王街左转,接着再次左转,进入斯卡佩塔和不甚友善的邻居格林伯尔太太共享的车道。马里诺踩了几下油门宣布自己的到来,然后才熄火。

“你里面有喝的吗?”斯卡佩塔打开前门,他开口就问,“来点波本威士忌就可以——可不是嘛,格林伯尔太太!”他抬头对黄色的屋合说话,上面的窗帘动了一下。马里诺锁上摩托车前叉,把钥匙丢进口袋。

“现在就进去。”斯卡佩塔说,发现他比她先前料想的醉得更厉害,“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把车子骑进巷子里,还对我的邻居大吼大叫?”

他随她走进厨房,穿着靴子的脚步声非常沉重,进门时头顶几乎碰到门框。

“安全检查。我得确定后面没有特殊情况,没有迷路的灵车或是乱逛的流浪汉。”

他拉出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去,浑身酒臭扑鼻,满脸通红,双眼充满血丝。“我没办法待太久,得回我女人身边去,她以为我要去停尸间。”

斯卡佩塔递给他咖啡,没加牛奶也没放糖。“你得待到清醒为止,否则别想靠近那辆摩托车。我真的无法相信,你竟然可以把自己搞成这样。这不像你。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是喝了些酒,那又怎么样!我好得很。”

“事情很严重,你一点都不好。我才不管你酒量有多好。每个醉酒驾驶的人在死亡或伤残或进监狱之前,都以为自己好得很。”

“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

“我也没要你喝到醉醺醺才过来。”

“你为什么要我过来?叫我来挨骂?找我碴儿?还是有什么事不符合你的高标准了?”

“这实在不像你说的话。”

“也许你从来没仔细听。”他说。

“我让你过来,原本是希望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现在看来时机不对。我有间客房,也许你应该去睡个觉,我们明天早上再说。”

“在我看来,这时机好得很。”他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没去碰咖啡,“说吧,要不然我就走。”

“我们去客厅的炉火前面坐坐。”她从厨房的桌边起身。

“外面足足有二十四度。”他也跟着起身。

“那么我把里面的温度调低一点。”她走向开关,打开冷气,“我老是觉得在炉火前面比较容易谈话。”

他跟在斯卡佩塔身后,走进她最喜欢的客厅里,小小的空间里有座砖砌火炉,地板和裸露的横梁是松木芯材,墙面则砌着灰泥。她在火炉里放进人造木块,点燃,然后将两把椅子拉近,关掉电灯。

他看着火舌卷上人造木块的包装纸。“我简直不相信你会用这种东西。什么都要维持原貌,结果用块人造木头。”

卢修斯·梅迪开车四处绕,心里的厌恶感越来越强。他看到那个浑蛋调查员醉醺醺地骑着轰隆作响的摩托车前来,打扰邻居安宁,之后两人走进屋内。每日例行的麻烦事!他觉得因为受到误解,才能得到眷顾,这是上帝要补偿他。他本打算给她个教训,却没料到会一石二鸟,两人都让他遇上了。他将灵车缓缓驶入漆黑的巷子里,担心再次爆胎。怒气益加高涨,挫折感穿刺而出,他用力拉橡皮筋。车上警用通讯器里,调度员的声音犹如遥远的电流干扰,就算在睡梦中,他也照样能解读。

他们没打电话给他。他驾着车子经过威廉·希尔顿高速公路上的车祸现场,看到尸体装入竞争对手——算是夙敌——的灵车里。又一次,没有人注意到他。博福特现在已经是她的势力范围,所以没有人打电话要他服务。因为他弄错她的地址,她就排挤他。如果她认为这算侵犯隐私,那么她还不了解侵犯隐私的真正含义。

在夜里透过窗户拍摄妇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想想看,多少女性从未费心拉下窗帘或百叶窗,或是留下一两英寸的缝隙,认为怎么可能会有人偷看。谁会躲到灌木丛下或爬到树上去偷窥呢?这实在令人吃惊,但卢修斯就会这样做。那个自大的女医生要是发现自己出现在录像带中任人观看,或是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这录像带,不知会作何感想。更棒的是,他还可能拍摄到两人的亲热画面。

卢修斯想到对手那完全不能与自己这辆相比的灵车,又想到刚才的车祸以及令人无法忍受的不公不义。他们叫谁去服务?不是他卢修斯。稍早的时候,他通过无线电呼叫调度员,说明自己就在附近,她却以粗鲁简短的语气询问:又没有呼叫他,他是哪个机构的人?他说自己不是警方的机构,她却长篇大论地让他不要占用警用频道,或根本不要使用无线电。他用力拉橡皮筋,疼痛犹如鞭笞。

他颠簸着经过石路,经过女医生马车屋后方的铁栅门,眼前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挡住他的去路。这里一片漆黑。他拉着橡皮筋,出声咒骂,认出凯迪拉克后面挡泥板上的椭圆贴纸。

他大可把该死的灵车留在这里,反正没人穿得过这条该死的巷子。他还打算举报这辆凯迪拉克,等警察来开单时,自己站在一旁大声嘲笑。他兴高采烈地想到YouTube视频网站以及自己即将制造的麻烦。那个该死的调查员和那个贱货正在胡搞,他亲眼目睹两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屋。调查员有个女友,卢修斯在停尸间见过那个性感小妞,而且在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也见到了他们互相挑逗。他听说斯卡佩塔医生在北方有个男人。真了不起,不是吗?他给自己出了丑,在那个粗鲁的调查员面前拉生意,说如果他和他的老板愿意推荐自己——卢修斯·梅迪,那么自己将十分感激,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呢?轻蔑和歧视。现在,他们得付出代价。

他熄掉引擎和车灯,走出车外瞪着凯迪拉克。他打开灵车后车厢,地板上有个空荡荡的担架,一叠整齐的白色床单上面放着白色的尸袋。他找出摄像机和车后工具箱里的备用电池,然后关上门,从凯迪拉克旁边穿过,思考如何才能更接近斯卡佩塔的住处。

凯迪拉克驾驶座上有人移动身子,阴暗的车内有细微的动静。卢修斯心情愉快地打开摄像机,检查剩余的存储空间。车内的暗影再次移动,卢修斯走到车子后方,录下车牌号码。

也许是情人在车里亲热,他越想越兴奋。接着,他感到遭人冒犯。车里的人看到他的头灯,竟然没有让路,这种态度是大大的不敬。他们让灵车无法通过,得停在路边,真是目中无人。他们会后悔的。他用指节敲打车窗,打算好好吓他们一跳。

“我录下你们的车牌号码了。”他扬起声调,“我要打电话叫警察。”

燃烧的木块爆裂开来,地毯上的英式座钟滴答作响。

“你究竟怎么了?”斯卡佩塔看着马里诺说,“哪里出了问题?”

“这么问的人是你,所以我要假设,应该是你有什么问题。”

“这种说法如何?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你看起来很痛苦,这让我也难过。过去一个星期简直失控了。你愿意说出自己做了什么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吗?”她说,“还是你要我说出来?”

火花啪啪作响。

“拜托,马里诺,请你和我谈谈。”

他只是盯着炉火。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出声。

“我知道电子邮件的事,”她说,“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会发现,因为那天晚上是你要露西去察看那场虚构的火警。”

“所以你要她去窥探我的电脑,还真是信任我。”

“噢,我认为,你提信任这回事,恐怕不妥。”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女朋友的观光之旅全都被拍下来了,我也看了,从头看到尾。”

马里诺面孔扭曲。他当然知道摄像头和麦克风的存在,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并不知道有人监视着姗蒂和自己。他绝对明白两人的一举一动以及所有的言语都会被录下来,但似乎以为露西没理由去看监控记录。他其实没错,露西的确没理由去看。他认为自己不会被发现,结果却让事情更糟。

“到处都有摄像头,”她说,“你当真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你做了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

“我以为你会在乎,以为你关心被谋杀的小男孩。然而你却拉开尸袋,和女友玩起看图说话。你怎么能这么做?”

他不愿正视她,也不肯答话。

“马里诺,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再次质问道。

“不过是恰好想到罢了。监控上应该看得出来。”他说。

“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带人进去已经够糟了,但是你怎么能让她看那几具尸体,尤其是小男孩的?”

“你看的监控记录,是从露西监视我后才开始的部分。”他怒目而视,“虽然我拒绝,但是姗蒂坚持要看。她不肯走出冷藏室,我尽力了。”

“这是借口。”

“我痛恨有人暗中偷看。”

“背叛就是不敬,我最无法忍受这种行为。”斯卡佩塔说。

“反正我打算辞职。”他以充满敌意的语气继续说,“如果你偷看了塞尔芙医生写给我的邮件,就应该知道,除了在这里陪你度过余生之外,我还有更多更好的发展。”

“是辞职还是希望我辞退你?你做了这些之后,我的确该这么做。我们绝不该带人参观停尸间,还展示被送来这里的可怜人。”

“老天爷,我真恨女人们对每件事都反应过度,既情绪化又毫不理智。好啊,开除我。”他刻意咬字,却发音含糊,就像所有醉酒的人们一样:过于努力地让自己状似清醒。

“事情这样发展,正好让塞尔芙医生称心如意。”

“你忌妒她,因为她比你有分量。”

“这不是我认识的彼得·马里诺。”

“你也不是我认识的斯卡佩塔医生。她还写了其他有关你的事,你读了吗?”

“她说了不少。”

“你的谎言。你为什么不干脆地承认?也许露西学的就是你。”

“我的性取向?这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你不敢承认。”

“如果塞尔芙医生所指属实,我当然敢承认。但会害怕的恐怕是她和你这种人。”

他往后靠着椅背,有那么一会儿看似就要落泪,随后他的表情再次强硬起来,盯着炉火。

“你昨天做的事,”她说,“不像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马里诺做的。”

“也许那是因为你一直不想认清事实。”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回头看看过往,只见到这家伙当了好一阵子优秀拳击手,但是当时不想让自己的脑袋被打成泥浆。后来,我厌倦了在纽约当警察的日子,却和最后厌倦我的桃丽斯结了婚。我有个死掉的疯儿子,却仍然整天在外面追着浑蛋疯子跑,我实在不知原因何在。我从来也没弄懂,你为什么要从事现在的工作。你可能也不会告诉我。”马里诺绷着脸。

“也许在我成长的环境当中,没有人对我说过我需要听到的话,或是让我感觉有人理解我、重视我,也许是因为我亲眼看着父亲死去。我们所有的人每天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此后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试图去了解在孩童时期就击溃我的事件:死亡。我不认为能简单又有逻辑地解释我们为什么会从事现在的工作,或是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她看向他,他却没有看她。“也许更无法简单或有逻辑地解释你现在的行为。但是我希望可以。”

“过去,我没有为你工作,这就是差别所在。”他站起身来,“我得来杯波本威士忌。”

“你需要的不是更多的酒。”她气馁地说。

他不听,而且知道酒在哪里。她听到他打开柜子,拿出酒杯,接着又打开另一个柜子,拿出一瓶酒。他走回客厅,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拿着酒瓶。她的胃开始不舒服。她想叫他走,却无法让他醉醺醺地在半夜离开。

他把酒瓶放在咖啡桌上,说:“我们在里士满的那几年相处得不错,当时我还是警探,而你是首席法医。”他举起杯子,不是啜饮,而是一口下肚,“接下来,你被开除,我也辞职。从那时起,所有的转变都与我料想的不同。我爱佛罗里达,我们有一流的机构,我负责调查,坐拥高薪,甚至还找著名心理医生咨询。倒不是说我需要心理医生,但是我成功地减了些体重,体格健壮。不再见她之后,才开始走下坡。”

“如果你继续找塞尔芙医生,她绝对会毁了你。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还不明白,她与你通信,就是为了要操控你。你知道她的为人,亲眼看到她在法庭上的表现,也听到她说的话。”

他又吞了口威士忌。“就这么一次,一个比你强的女人出现,你就无法忍受了。也许你受不了我和她的关系,无计可施,只好诋毁她。现在你困在这个蛮荒地带,准备当个家庭主妇吧。”

“不要侮辱我,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喝着酒,潜藏的敌意完全浮现出来。“我们从佛罗里达搬过来,可能就是因为我和她的这段关系。我现在明白了。”

“威玛飓风才是我们离开佛罗里达的原因。”她觉得胃部的疼痛越来越严重,“飓风,加上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办公室、真正的业务。”

他饮尽杯中的威士忌,伸手再倒。

“够了,别喝了。”她说。

“这你就对了。”他拿起杯子,又吞了口酒。

“我该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去。”

“也许你该去别的地方另起炉灶,离开这里。”

“我在哪里比较好,由不得你来判定。”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请你不要再喝了,真的够了。”

“我的确受够了,没错。”

“马里诺,请不要让塞尔芙医生夹在我们之问。”

“她根本不必这么做,是你自己造成的。”

“不要这样。”

“就要。”他口齿不清,坐在椅子上的身躯略显摇晃,发亮的双眼令人十分不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谁能预知未来?所以,我不打算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我厌恶的地方,更不想为不尊重我的价值的老板工作,好像你比我优秀似的——告诉你,你没有。”

“你刚才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告诉我,你生病了吗?”她说。

“我是告诉你,我受够了。”

她从未见过他醉成这样,他摇摇晃晃地泼洒出更多威士忌。她想将酒瓶拿开,但是他眼中的神情让她不敢动。

“你独居,这样不安全。”他说,“你独自住在这栋小屋子里不安全。”

“这么说吧,我一向独居。”

“是啊。去他妈的本顿怎么说?祝你们两个万事如意。”

斯卡佩塔不知所措。

“我现在的情况是必须作出选择,所以我老实告诉你,”他边说话边吐口水,手里歪斜地拿着威士忌酒杯,“在你手下工作,我真是受够了。”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我非常高兴听你说出口。”

但是她越是安抚他,他就越是恼火。

“有钱的势利鬼本顿·韦斯利博士!就因为我不是博士、律师或是印第安酋长,就配不上你。告诉你一件该死的好事,我就配得上姗蒂,她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的家庭比你的要好多了。她可不是在迈阿密的穷苦家庭长大,家长还是个刚下船的蓝领阶级——杂货店移民员工。”

“你醉得太厉害了,去我的客房休息。”

“你的家庭不比我的好。刚下船的意大利移民,一无所有,一个星期里有五天吃廉价的西红柿酱加意大利面。”他说。

“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他把手上的酒杯啪地放到咖啡桌上。“我觉得我该上马。”他抓住椅子,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别想骑摩托车。”她说。

马里诺迈开大步,却撞到了门框,斯卡佩塔扶住他的手臂。她试图拉住他,请他不要离开,却几乎被一路拖到前门。他伸手探入口袋,掏出摩托车钥匙,她一把抢过去。

“钥匙还我,我这是对你客气。”

她把钥匙握在手中,藏到身后,两人就站在前门内的小玄关里。“不准骑车,你连路都走不好,要是不搭出租车,你就留下来。我不会放你去自杀或是撞伤别人。拜托听我的话。”

“给我钥匙。”他睁大眼睛瞪着她,斯卡佩塔觉得眼前庞大的陌生男人似乎会动手伤害她。“给我。”他伸手抓住她藏在身后的手腕,她又惊又怕。

“马里诺,放开我。”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臂,却适得其反。“你弄疼我了。”

他伸手抓住斯卡佩塔另一只手腕,俯身靠向她,她满心的害怕转变成恐惧。他用庞大的身子将她抵向墙边。她飞快地盘算,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跨越雷池。

“马里诺,放手,你弄疼我了。我们回客厅坐下。”他用力挤向她。她试图隐藏音调中的恐惧,背后被攫住的双手十分疼痛。“住手,马里诺,你不想这么做的,你醉了。”

马里诺亲吻她,对她又搂又摸,而她把头转开,试着推开他的手,奋力挣扎,想用语言阻止他。马里诺亲吻着全力抗拒、试图劝说他的斯卡佩塔,摩托车钥匙咔嗒一声掉到地上。他扯开她的衬衫,她要他住手,推开他的手并告诉他,他弄疼她了。接下来她停止挣扎,因为他俨然已经是个陌生人,而不是马里诺。在他跪下用双手和嘴巴对她展开攻击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插在牛仔裤后兜的手枪。

“马里诺,你真想这么做?强暴我?”她声音镇定,毫无畏惧,似乎来自身躯之外,“马里诺?你当真想强暴我吗?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想。”

他突然停下,放开她。空气抚过她的皮肤,他的唾液沾湿她的身体,粗暴的动作和胡子也造成多处擦伤。他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往前蹲下,环住她的双腿,像孩子般开始啜泣。这时她抽走他后腰上的手枪。

“放手。”她试着离开他的身边,“让我走。”

马里诺跪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退下手枪的弹匣,拉回滑套,确定枪膛里没有子弹,便把手枪塞进门边小桌的抽屉里,然后捡起摩托车钥匙,将钥匙和弹匣藏在雨伞架里。她扶起马里诺,带他离开厨房走向客房。床很小,她帮助他躺下时,他填满了整张床铺。然后她脱掉他的靴子,给他盖上被子。

“我马上回来。”她没有关灯。

她从客房浴室里接了一杯水,从药瓶里倒出四颗止痛胶囊。她披上袍子,手腕生疼,皮肤也因擦伤而产生灼热的疼痛。想起他的双手和唇舌,她便恶心。她俯向马桶呕吐,然后靠着洗手槽深呼吸,看向镜子里自己泛红的脸庞,那身影犹如陌生人,就像陌生的马里诺一样。她用冷水清洗嘴巴,洗净他触碰过的每一寸肌肤,也洗掉了眼泪。几分钟后,她才恢复自制力,回到客房里。马里诺正在打呼噜。

“马里诺,醒醒,坐起来。”她将他扶起来,在他身后塞了几个枕头,“来,把药吞了,整杯水都要喝掉,你得多喝点水。明天早上,你会严重头痛,但这会有些帮助。”

他喝了水,吞下胶囊。她端来第二杯水,他把脸转向墙壁。“把灯关掉。”他对着墙壁说。

“我要你保持清醒。”

他没有答话。

“你不必面朝我,但是请保持清醒。”

他还是没有看她。他浑身散发出烈酒、香烟和汗水的臭味,这股气味让她不由得想起刚才的遭遇,于是她感觉浑身酸痛,更忆起他的触碰,再度作呕。

“别担心,”他哑声道,“我会离开的,你永远不必再见到我。我会就此消失。”

“你醉得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但是我要你记住这件事。你得够清醒,明天才会记得这件事。这样我们才能不再心存芥蒂。”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差点杀掉他,我真的很想,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差点杀了谁?”她说。

“在酒吧里。”他因醉酒而口齿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告诉我,酒吧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瞪着墙壁,没有说话,呼吸又开始沉重。

“你差点杀了谁?”她大声问话。

“他说,有人派他来。”

“派他来?”

“他威胁对你不利,我差点朝他开枪。接着我来这里,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我该杀了自己。”

“你不会自杀。”

“我应该。”

“那比你刚才做的事还糟糕,听懂了吗?”

他没有回答,也不愿看她。

“如果你自杀,我不会为你感到悲伤,也不会原谅你。”她说,“自杀是自私的举动,我们都不会原谅你。”

“我配不上你,永远不可能。说吧,让我们一次解决。”他吐字含糊,仿佛嘴里含了块破布。

桌旁的电话响起,她拿起话筒。

“是我。”本顿说,“你看到我传给你的东西了吗?你还好吗?”

“没事,你呢?”

“凯,你还好吗?”

“没事,你呢?”

“老天,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我们明天再谈。我决定留在家里整理花园,让公牛过来帮忙。”

“你确定?你确定他没问题?”

“现在确定了。”她说。

希尔顿黑德岛,凌晨四点。海浪拍岸,海滩上四溅的浪花仿佛大海喷吐的白沫。

威尔·兰波静静地出现在木板过道上。他穿过过道攀越锁上的栅门。这栋仿意大利风格的别墅有灰泥墙,还有好几个烟囱和拱门,屋顶则铺着鲜红的桶形瓷砖。后院里放了几座铜座电灯,石桌上凌乱地摆着几个烟灰缸和空酒杯,不久前,她的汽车钥匙也扔在上面。她频频开车,大多是漫无目的的游荡。钥匙不见了,她也只是使用备用钥匙。

他静静地移动身子。棕榈树和松树随风摇摆,树枝仿佛魔杖狂飞乱舞,咒语降至罗马。纷落的花瓣犹如沿着塔匹欧街飘下的细雪。罂粟红似鲜血,淤青般的紫藤攀附在古老的砖墙上。鸽子在台阶上快步来去,女人们将猫食和蛋放在废墟下方的塑料盘里喂野猫。

这是个散步的好天气,游客不多。微醺的她自在地与他同行,心情愉快。他知道,她绝对会幸福快乐。

“我想带你见我父亲。”他对她这么说,两人坐在墙上看野猫。她不停地在说:可怜,应该有人出面拯救这些近亲交配生下的畸形儿。

“流浪猫和野猫不同。这些野猫宁愿留在这里,还会狠狠攻击出手相救的人。它们不是那种遭到抛弃或受伤的绝望流浪猫,除非被人抓去安乐死,否则只好在屋合旁的垃圾桶间冲窜、觅食。”

“为什么会有人抓流浪猫去安乐死?”她问。

“就是会。如果流浪猫被带离避难所,流落到不安全的场所,有可能被车撞、被狗追,经常处于险境,会受伤且难以治愈。这种事就是会发生。野猫却不同,独来独往的,除非它们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靠近。它们愿意留在这里,在废墟中生活。”

“你真古怪。”她用手肘轻挤着他,“刚见面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但是你实在可爱。”

“走。”他扶着她起身。

“我好热。”她如此抱怨。尽管天气不冷,太阳也不毒,他还是要她披上他的黑色长大衣,戴上他的便帽和深色眼镜。

“你的知名度太高,人们会盯着你看。”他如此提醒她,“你也知道我们不想让人盯着看。”

“我得去找朋友们,免得她们以为我被人绑架了。”

“走啦,你得去看看那个寓所,很壮观的。你看起来有点累,我开车载你去。如果你愿意,可以打电话给你的朋友们,请她们过来会合。我们品尝好酒和奶酪。”

随后是一片漆黑,他脑中光线顿失。醒来时,眼前净是明亮的碎片,仿佛碎裂的彩绘玻璃,一度诉说着真实的故事,如今却已粉碎不堪。

别墅北侧的楼梯没有打扫,自从管家上次来过——那是近一个月之前了,洗衣室的门就再没打开过。楼梯两侧都栽种了木槿树,透过树丛后方的一扇窗户,他看见警铃设备和亮着的红灯。他打开装备箱,拿出弯柄的合金玻璃刀,划下一片玻璃,放在树丛后方的沙地上。狗窝里的狗儿开始吠叫,威尔稍有犹豫,却依然镇定。他把手伸到窗内拉开门闩,警铃立刻大作,他按下密码,铃声马上停止。

他进入这栋窥视了数月之久的屋子。历经漫长的想象和缜密谋划,他终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却感觉些许失望。他蹲下,将沾满沙子的手指探进铁丝狗笼里,对巴吉度猎犬轻声低语:“没事的,一切都很好。”

巴吉度猎犬停止吠叫,威尔让狗儿舔舐自己没有沾上胶水和特殊沙子的手背。

“好孩子,”他低语,“别担心。”

他穿过洗衣间,朝着传出电影声音的主屋前进。她到外面抽烟,总是忘了顺手关上门。她坐在台阶上,盯着游泳池裂了缝的黑色池底抽烟,烟雾随之飘入室内。烟味渗透一切,他嗅到停滞的恶臭。这股味道在空气中划下明确的边界,正如她周围苦难灰涩的氛围:病态而近乎死亡的气味。

赭红的四壁和天花板呈现大地色调,石地板则是一片海蓝。每个出入口都设计成拱门,一盆盆高大的毛莨缺乏适度的水分,叶片低垂,泛着棕色。石地板上有她深色的发丝。她踱步时有时裸着身子拉扯头发,毛发随之落下。她背对着他睡在长沙发上,头顶上光秃的部分仿佛一轮皎皎圆月。

他沾了沙子的裸足安静地移动,电影仍在播放。迈克尔·道格拉斯和格伦·克洛斯在立体音响播放的<蝴蝶夫人>咏叹调中共饮美酒。威尔站在拱门下,观看熟悉的《致命诱惑》。他看过许多次了,在窗外、在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与她共同观赏了许多次。剧中角色还没开口,他就可以在脑子里听到对白,接下来,迈克尔·道格拉斯打算离开,格伦·克洛斯愤怒难忍,撕去他的衬衫。

撕,扯,急于探至深处。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已经看不清皮肤的颜色。他试图将罗杰的内脏塞回去,在狂风飞沙的袭击之下,两人几乎连对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沙发上,她依然熟睡,过量的酒精和药物让她听不见他的靠近,也没有感受到他贴近身边,将要带她离开。她会对他满心感激。

“威尔!救我!求你帮帮我!噢,求求你,上帝!”他哀号,“太痛苦了!请别让我死!”

“你不会死的。”他抱住他,“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我受不了!”

“上天不会将超过你容忍范围的痛苦加在你身上。”打威尔还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如此说。

“这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两人在罗马家中的餐厅里喝酒时,父亲这么问他。当时威尔正握住古董柜的石支脚。

“我满手满脸都是。我尝得到,我尝到他的味道。我饱尝他的味道,也尽全力不让他死去,因为我答应过,他不会死。”

“我们得出去,去喝咖啡吧。”

威尔转动墙上的控制钮,调大立体声音响的音量。电影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坐起身子,开始尖叫。他向她俯下身子,电影的声响几乎盖住了她的叫声。他将一只沾沙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慢慢摇头,要她不要作声。他在她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递给她,点头示意她喝下。接着他将装备箱、手电筒和照相机放在地毯上,在她身旁的长椅上坐下,深深地望入她朦胧、惊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没有睫毛,全被她自己扯了个精光。她并没有尝试着起身或是逃跑。他点点头,要她饮下伏特加,她乖乖喝下。她已经打算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将来,她会感谢他。

电影声震撼着屋子,她的嘴唇吐出:“请不要伤害我。”

她一度拥有美丽的容颜。

“嘘。”他摇头,再次用沾沙的手指将她的双唇压在牙齿上,要她安静下来。沾沙的手指打开装备箱,箱里装着许多瓶胶水和除胶剂、一袋沙子、一把六英寸黑柄双刃墙板锯、替换锯片以及各式收藏刀。

他脑中的声音接着出现。罗杰哭喊哀号,口中吐出带血的泡沫。只是哭喊的并不是罗杰,而是女人带血的嘴唇在苦苦哀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格伦·克洛斯开口要迈克尔·道格拉斯滚蛋,音量震撼房间。

她惊慌失措,开始啜泣,全身像是发病一般打战。他盘起双腿坐在长椅上。她瞪着他砂纸般的手掌、残缺赤裸沾满沙子的脚底、地板上的装备箱和照相机,布满斑点的肥胖脸庞上流露出理解的表情:即将来临的遭遇无可避免。他注意到她脏乱的指甲,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每当他以心灵拥抱遭受无尽苦难折磨的人们,带他们解脱苦痛的时候,都会有同样的感受。他感受到自己骨骼深沉的震颤。

她出血的嘴唇扭动着:“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她哭喊着,涕泪纵横,舌头濡湿带血的双唇,“你要什么?要钱吗?请你不要伤害我。”

他脱去自己的衬衫和卡其裤,折好,整齐地放在咖啡桌上,随后再脱掉内衣裤,放在其他的衣物上方。他感觉到一股力量,犹如电波般刺穿他的脑子。

接着,他猛力攫住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