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没听说过在当陪练投手的同时,还能兼作一军的正式比赛上场球员。思索着如何让对方打不到球而投球和思索着如何让对方打到球而投球,心理上是完全不同的。这两者的差别有如高尔夫和足球,完全就是不同的运动。所以虽然武智说过那番话,不过接受他的提议做一名陪练投手,也就等于让我作为投手隐退。至此,我不得不放弃作为投手加入一军而作为队伍的战斗力奋战。
在那之后,我又烦恼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武智从比赛回来的那一天,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告诉他我同意了。我能有什么其他选择呢?我只有棒球,脱下队服,等待我的将只有翻看招工信息的世界。如果不接受他的提议,确实将会是这样的下场。正如伊东曾经所说过的。
横滨水手队以第二名的成绩结束了赛季,领队的面子还算挂得住,不过他要求下一个赛季必须夺冠。
多亏了武智,我的合约得以延至下一个赛季。
当然只有一年合约,不过总算免于在一年内遭到解雇。除我以外的五人则全部被解雇了。所以我和矢田部就此分别。球队今后也不会录用不支付合约金的选手了。
冲绳宫古岛的冬季集训又开始了,这一年,我没有去二军的球场,而是留在一军的球场里,作为武智专属的陪练球员工作。
我不断把球投向他要求的地方,以配合克服他不擅长的球路。他要求我投曲线球我便投曲线球,他要求我投滑球我便投滑球。叫我正面投球我便正面投,叫我侧身投球我便侧身投。
每天简直就和机器人一样,但这份差事并不十分辛苦,而且当武智笑着和我说,多亏了你,我已经不怕内角低球了,你真帮了大忙之类的话的时候,我感到还是值得的。球队也不用白付给我一年四百六十万的工资。人们常说对投手而言,捕手就是贤内助,而我虽身为投手,却是水手队轴心击球手的贤内助。
实际上武智和我的默契似乎很好,只要是我投出的球,不管什么样的球路他都能利落地以球棒中央击中。武智一定是在唯一的一次对决中看穿了我吧。被击中了还感觉很高兴的话,这个投手已经完蛋了。
武智说过他不擅长内角低球,事实上除了一开始我投出这个球路的球时,他偶尔会打空或打出压着一垒线的地滚球,但不一会儿他便能收紧手臂,非常漂亮地击中球。到了公开赛开幕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他专等内角球,事实上他已经打出高达百分之四十五的击打率。当然其中也有投手是二流级别的原因,不过这比上一赛季要高得多,这多少有我的贡献在内,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就不错。
赛季开幕后,武智执第四棒奋战,到了五月,球队跃至第一名,横滨整座城市都为之沸腾。不过之后武智的打击率有所停滞,球队又落至第二名,我便派上了用场。室内的练习场中,每天每夜,我都只为武智不停地投球。作为收到的回报,进入夏天后,随着对方投手的精力耗尽,武智的球棒又发出清脆的响声,球队又重返第一名。
那时,武智非常感谢我,邀我去横滨一家他所熟识的会员制酒吧,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明年还留在队里帮助他。还说我性格上和他最为默契。的确,在讲究自我个性的职业棒球的世界里,肯定是不存在像我这样气场微弱的人。我问明年还能让我和球队签订合约吗,武智说,如果夺冠的话绝对没问题,我向你保证。我又问如果错失第一的话会怎样,他说,那要看情况了,不过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有难度。
我们的关系日益增进,成为了好搭档。对此我十分高兴。我小时候一直没能交上亲密的朋友,所以做梦也没想到能和武智做朋友。一问才知道,武智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看上去也很开心。
对领军者来说,很难交到同级的好友。
武智还把我喊到他可以看到海的山下町的大公寓里去,也零零星星告诉了我他的私事,比如女性的问题、老家的问题等。两个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很信赖我。武智是独子,说起来他的幼儿时代似乎很得娇宠,和他平素领军者的形象不同,真实的他也是个暗自有着较强的依赖心的男子。一旦喝醉了酒,他的这一面就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了我。
如果对方是其他的击球手的话,听到第二年还要当陪练投手时我可能会犹豫。不过因为对方是球队的顶梁柱、我长期所崇拜的武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武智作出贡献,也就是间接地对球队作贡献。我决心继续做武智的影武者。
一旦出了球队,我便只有放弃棒球,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不过在夏天的尾声起,武智好几次抱怨说父亲经营的公司运转得不顺利。儿时便失去父亲的我并没有正确地理解武智的心情。武智好几次说过,他的父亲也是个运动员,他很尊敬他的父亲,所以想要帮帮父亲。不过他并没有说明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窘迫到哪种程度,所以我并不知晓。
九月,锦标赛也接近尾声,横滨水手队和巨人队之间展开了一场争夺冠军的激烈比赛。武智顺利地不断击中,击打率有百分三十三点二,本垒打有三十二支,在九月的这一时间点两者都排在首位,获得两冠。击球得分为九十五分,排在第三,不过顺利的话三冠王也不是梦想,水手队的夺冠全都维系在武智的击球上。
这时候,武智二十七岁,经验也得到充分的积累,人又年轻,状态也好,处在力量的全盛时期。他在球场上充满自信的态度有着让身为男人的我都为之痴迷的风采。
另外,与他同龄的我作为一名投手已经彻底结束了。沦为陪练投手已是既成事实。我清楚地明白好胜心这种东西正日渐消退。原本我这方面就比较淡薄,成为陪练投手后更是日益减少。连我自己也感受得到,与武智决胜的业余棒球的最后一年,球比现在更有气势一些。
那是九月十二号的横滨球场,与第一名巨人队三连赛的最后一天。一胜一负,第二名横滨队与第一名巨人队相差半局,如果水手队赢了的话就可以取代巨人队成为第一。相反,如果输掉的话,差距就会拉大成一局半,之后等待巨人队的会是没有悬念的对广岛队的三连赛,另一方面,横滨队则会迎来棘手的对阪神队三连赛,夺冠就变得更难了。赢了的话,横滨暌违十年的冠军则会变得更有意义。球场连日来都处于超级满员状态,众多观众因为连续尖叫,嗓子都哑了。
到第九局下半场,得分五比三,巨人队领先。
虽说看上去巨人队将会把差距越拉越大,不过事实上,巨人队第八局换上的中继选手山田溃败,继其后的富田也被击中,二死满垒,出场的击球手是对巨人来说最糟糕的第四棒武智。
恐怕全日本都在屏息凝视。我也守在宿舍食堂的电视机前。现在的局势可是一击同分,如果是长打则将逆转比赛胜负立见分晓。而且八月后武智的击打率超过四成。谁都会想,他一定能行。
最为熟知他击球状态的我也是这样期待的,并且也是这样确信的。
巨人队长凳上的队员已经如坐针毡,因无好球两个坏球的现状而失去了决断力,把派去对付第三棒的左投选手富田替换成仍是左投选手的高远。接下来正要踏上通往胜利的最后关头。场内陷入兴奋的热潮,两军的所有选手都从长凳上站起身,以手作话筒,放声嘶喊。
不过,武智的样子有些奇怪。这可能只有我才了解。他已经连续放过两球投入内角偏低的好球。为什么说这很奇怪,放到上一个赛季来说还有可能,从今年我当陪练投手起,我不断投这一球路的球让他练习,武智已经对这种球非常拿手了。
只要往这里投,而且不是纵向的变化球的话,不管什么样的球他都可以漂亮地击中。他甚至应该会期待这个方向的球。不擅长的球路在试着克服以后,反而会变成安打的关键点。
第一球似乎是喷射球,是武智能轻松击中的球。这种球接得到位的话,甚至能打出本垒打。
我怀疑是他判断错误了吗?不过富田也好高远也好,虽说是左投选手,但都是武智所熟知的投手。
高远虽是个老手,但论水平还是武智占上风。像武智这种水平的人,应该能充分地看出高远投来的球。
两个好球两个坏球之后会投来什么球呢?我一看,是拐向外角的曲线球。球从正中拐向外角,不过如果是武智的话应该能毫不费力地击中。不过武智却大幅度挥空。巨人队胜利了,高远在投手丘上跳了起来。三垒侧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彩纸早就像雪片一般飘舞下来。巨人以此向冠军迈进了一大步。
宿舍食堂的电视周围也响起了一大片“噢哟”“噢哟”的声音。我也叫出了声。简直是场噩梦。别人的话还能理解,但击球手可是神击手武智。但球棒与球之间的差距目测也有近二十厘米。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锦标赛的走向在此将分为天堂与地狱。武智应该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能认为是哪里搞错了。
大家都回到房间后,我仍坐在食堂的椅子上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大家都说,如果赢了今晚的比赛,横滨队将有八成把握夺取暌违十年的冠军。
大部分人认为,如果失败的话则相反,夺冠的概率会降低至二成。也就是说,现在失败了,所以明年的合约八成是要泡汤了。我能穿着横滨队的队服投球的时间也仅剩不到一个月了。明年的二月,我就不能去冲绳的宫古岛了。
当晚,等到迟些时候,我给武智的公寓打了电话。武智接了电话。他似乎没什么精神,所以我邀他明天白天到多摩川的二军球场来。我听他吞吞吐吐,并不想答应我的样子,所以试着说,我想和你决出最后的胜负,你能答应吗?他终于笑了,说好。像武智这样自信满满的人,对决胜负这样的字眼是十分敏感的。
如果在今年离开球队,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和武智一决胜负。他是棒球界的顶尖人物,我则将成为连棒球手都不算的普通人。不要说一决胜负,甚至连见都见不到了吧。看到失机退场的武智,此刻我想到的是要和他决出最后的胜负。顺利的话能让他恢复精神。我对球队也能有所贡献。
在东京巨蛋和N汽车的第四棒武智对峙以来,我一直拿他当作目标。不过没想到我们会在同一球队,无法进行就连做梦都梦到的对决。我不能忍受只当他的陪练投手,不能认真与他一决胜负便离开棒球界一一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从儿时起,二十年来我都专注于棒球。回首这二十年,我脑海中浮现不出棒球以外的任何事。
在和这般全情投入的运动告别时,我想要的是与此有相应价值的回忆。最后,我这个二流选手会以二流选手的姿态静静地脱下队服。想到这里,我就只有和武智一决胜负的念头。
虽说昨晚的武智狼狈不堪,也不能就因此断定我今天会赢他。既然拿了球队的工资,我还是想为球队效忠到最后一刻,所以我更期盼的是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投出的球能尽数被武智击中。而我将把这回忆留藏于心底,默默地离开棒球界。能遇到他这样的击球手,我毫无遗憾。虽然按我投出的球的水平来说,能发挥多大的效果还是个问题,但我希望他击中球后能涨些自信,不要再出现昨晚那种失机退场的场面了。
我希望他一直是一名潇洒耀眼的名角。为此我当了一整年他的影武者。当他的帐下门客绝不是出于自虐,而是件乐事。
如果能让这样的一个人挥了空棒,哪怕只有一球也好,进而又或者万一打赢了他,这一定会成为我毕生最宝贵的回忆吧。我这二十年是为了进入水手队,让第四棒击球手三振而活,这样想来,这应该是给我的最完美的勋章了。
武智的背号为“8”的队服在下午一点半出现在多摩川的球场。
我和一个叫阿久根的高中出身的捕手为搭档,请二军的内外野手充当防守,在没有竖起防御网的情况下当了一小会儿武智的陪练投手。
我把我要帮武智练习的事同二军的教练、领队以及选手们事先说明了。我放出容易击中的球,让武智能自由、轻松地打中。这是为了球队,所以领队和教练也都赞成。对二军选手而言,可以至近距离地观摩到一军第四棒选手的击球,所以他们也没有异议。
不过投着投着,我有些纳闷。他的状态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处于绝佳状态。是因为在白天所以能清楚地看到球吗?所有的球都被他轻轻地用球棒的中央击中,砰砰地直线打向外野。这样的击球让人感受到超一流击球手的光芒。
我本想以此唤回他平素击球的球感,不过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击球状态这么好,那昨晚的失机退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今晚也有比赛。所以不能跟他打太长时间。
在看到武智满足的时候,我向他提议,只要一轮就够了,我想认真地决胜负。我现役最后的执念应该充分地传达给了武智。所以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正处在绝佳状态的话,我则也对发起最后的挑战不抱遗憾。如果他状态不佳,那么即便我取胜也不能成为我的勋章。而且,既然要发起挑战,引擎尚温而充满动力的赛季之中显然要优于身体僵硬的赛季后。我想在他力量的巅峰时,以二流的姿态全力挑战而不留遗憾。
我把滚落在内外野的球清理一空,等待武智准备好。我请田中教练来当裁判,所以也要等他准备好。
田中教练走了过来。武智暂且走出击球区,整了整队服,把头发向后拢,重新带上帽子,又进入左击球区,再一次站好。他轻轻挥了挥球棒,摆出标准姿势,然后对我说:“好,来吧!”
一瞬间,业余棒球最后的东京巨蛋的那一幕又鲜明地在我的脑海中复苏。这是我好几次回想起的场面。我梦想在职业正式比赛时,终有一天可以与他像现在这样对决。不过这是无法实现的事。能在二军球场进行这样的练习比赛,我已十分满足。
这将是我隐退的舞台。自己只是介无名小辈,正式比赛上仅出场过屈指可数的几回合,所以隐退的话别说举办豪华仪式,可能二军的朋友都不会为我举办送别会。但我最后却是与一军第四棒一决胜负,这是无上的光荣。
我告诉年轻的阿久根无须引导。我要按自己的意愿来投。我把球举过头顶,调动全身投出一球直奔外角的偏离好球区一球的坏球。这球用尽全身力气。与我平日作为一名陪练投手所投出的球的威力应该不同。
不过武智一动也不动,眼见着球飞过。
“坏球!”田中教练喊道。
了不起的辨球能力。完全没有上钩的迹象。
接过阿久根投回来的球,我立刻把这第二球举过头顶。
我决定了下一球。我要投一球从正中央开始大幅切入内角的坏球。我狠狠地投出使出浑身力气的带弧度的曲线球。球展现出令我满意的变化,深深逼入武智的怀中。他轻轻闪了一下腰,同样眼见球飞过。
我边接过阿久根投回来的球边想:武智,你还记得吗?大概你是不记得吧。你在那以后可是经历了无数场大赛。不过我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这是那一晚的再现。那一晚我可是想忘也忘不掉。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我究竟回想了多少次当时自己的投球表现呢?我向神明祈愿,希望能让我把那一晚的投球重新来过。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
那晚,到此为止都并无不妥。伊东的要求是正确的。我侧身抡圆了胳膊,不过接下来我并没有可投出的决胜球。我并没有掌握那关键的一球。
站在球场中,我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武智,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那就是我掌握了指叉球。以牺牲大幅度的落差为代价,我总算大致能控球了。我已经不会再犯击中地面这样的错误了。现在,我要让这球从正中落下。
你应该认为我完全不会纵向的变化球。我在一年的陪练投手生涯中,丝毫没露出这一手。因为我一心想隐瞒你。如果我现在放出这招,你一定会打空吧。如果能有一球让你打空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接下来,我将能高高兴兴地脱下队服。也会踏上新的、卑微的人生。
为了不耽误他的时间,我赶紧把球举过头顶,大幅地挥臂。接着向正中央投出一球指叉球。一球决胜球。这是我为离开二十年来奉献自己全部的棒球界、只为此刻所准备的最后一球。
成功了!丢开球的一瞬间我想。顺利地离开手指且不旋转的球向着好球区飞去。
“咔一一”地响起一声干脆利落的声音,什么?我在心底尖叫起来。武智的球棒宛如抚过本垒,划出一道像挥高尔夫球杆般优美的弧线,将我投出的球击向天际。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去,只见白球孤单地飘在碧蓝的天空中,随后朝向外野飞去。接着,球高高地越过追着跑的野手的头顶,也越过外野围栏,落在河岸边的草丛中。
一球越过中场的大本垒打。我茫然地站在球场上。
“你会指叉球啊。”我听见武智的声音。
“我知道接下来你会投指叉球。”他说。
“为什么?”我问。我觉得他不可能知道的。
“因为你的球安排的和那一晚一样。那天晚上,你和捕手都迫切地想投下沉的球。所以那天晚上你们把决胜球最大限度地投向外角低处。因此我得知你想要下沉的球。而且今天,你想要和我轰轰烈烈地一决胜负,比赛开始之后,你用和那晚相同的组合来对付我。也就是说,最后关键一球会是下沉的球。”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说明。
“我就是这样判断的。因为你想用它一雪那晚的耻辱吧。”
我无言以对。不过能以这样的弧度把指叉球击出本垒打的击球手只有武智和过去的王贞治之流吧。
武智最后这样说道:“不过竹谷,要注意点儿呀。你投指叉球的时候出手位置略微有些靠近头。”
这也难怪。我想让球纵向地下沉,这想法不自觉地让我的手臂作出如此的举动。
我认同地点点头。我彻头彻尾地败了。他到底和我不在一个等级上。武智是天才。
“彻底输给你了,你果然很厉害啊。”我发自内心地说。战败者的话语坦率地从我口中冒出。
“你的头脑、技术、人格,任何方面都很完美。终归不是我能较量的对手。虽然时间不长,但能和你一起打棒球,我感到很荣幸,谢谢你。”
接着武智展露出意外的态度。他轻轻摇头。
“没这回事,我不是你想的这种人。”他转过脸,看都没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