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午的阳光很强,我在那样的阳光下往家的方向走。因为在保健室吃过药了,所以除了胃还有点怪怪的之外,并没有其它不舒服的感觉。
偶尔和我擦身而过的大人,都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时间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走动,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好悲惨。
看到家了,我家就在田地的对面。妈妈现在应该在屋子里吧?今天就这样回家,吃一点妈妈煮的午饭后,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吧。我这么想着,并且决定等一下回到家里,立刻掀开棉被躺下来休息。因为,我还得好好地想一件事。
这个时间回家,妈妈一定会很讶异,所以我到家时,小心地拉动玄关的玻璃门,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然后小小声地说:“我回来了。”
没有听到妈妈的回应。我脱鞋走讲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背上的书包拿下来后,我又走出自己的房间寻找妈妈。可是妈妈不在家。我家很小,不可能漏看了哪里,看来妈妈是出去了。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于是我回到房间,打开壁橱,拉出被褥。正要换睡衣的时候,我突然犹豫起来,便坐在榻榻米上思索。我想到,如果现在换上睡衣,很可能今天就不会再出去了。其实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正常,一直待在家里躺着的话,一定很无聊吧?我觉得那样太亏待自己了。我可不想在房里躺一整天。
马上就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虽然我现在还不饿,但是到了吃饭时间还是得吃点东西,一直待在家里的话,是没有东西吃的。我想去告诉真锅先生,让他知道我现在回到家了。于是我走到玄关,重新穿上鞋子,顶着快到正午的大太阳,走出家门。
我信步走进真锅印刷厂,靠在印刷室的窗户上,看着印刷室里的情形,真锅先生不在印刷室里。印刷室的窗户很大,所以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我的耳朵听到印刷机转动的声音,印刷室里只有卯月君在看顾运转中的机器。
于是我绕到后院的小屋前。小屋的门没有上锁,所以我想真锅先生或许在屋子里,便走到门的前面。锁头没有挂在门上,如果门闩也没有拉上的话,这个门总会微微地往前推出一公分左右的缝隙,此时只要靠在门边,就可以看到门内的情景。
我站在门边,看向屋内。我想,如果真锅先生在里面的话,我再出声叫唤,结果,我看到了想也没有想过的情景。
真锅先生的床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这个女人被站在她对面的一个人紧紧抱着。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所以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不过,从身材看来,很像是真锅先生。他们两个人的脸紧靠在一起,看样子好像在接吻。
他们一边接吻,那个男人的右手从女人的脚一直往上抚摸,慢慢地把女人的裙子往上拉。裙子很短,女人裙下的白内裤露了出来。真锅先生的右手停在白色的布上面。
看到这样的场面,我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是妈妈。我大慨是太过震惊于发出了轻微的呼声。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声音,但是妈妈却因此而回头看我,然后她快速地移动身体,慌慌张张地将拉高的裙子往下拉好,盖住臀部。站在她对面的真锅先生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真锅先生也看到我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表情非常严肃,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看着我的神情,就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
我先是蹒跚地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门边,然后一个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当我跑到家与真锅印刷厂交界的花丛时,有人大声地叫住了我。
“小阳!”
我回头看,真锅先生已经从屋内出来,站在门旁叫我。妈妈并没有出来。
我再度转身要跑回家,真锅先生快速从小屋的门边跑来,追着我。
“小阳,等一下。”
真锅先生一边喊着一边跑向我,并且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捉住了我的左上臂。他的力量很大,让我觉得手臂很痛。
“好痛!”我大声叫,并且用力地甩掉他的手。
“啊,对不起。”真锅先生说。他又说,“小阳,你怎么了?”
真锅先生的呼吸有一点急促。我没有怎么了,我心想。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无法控制的不快感,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怎么没有去学校呢?”真锅先生问。
“今天早上我在教室里吐了,所以老师让我提早回家。”我说。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真锅先生担心地说。
“不要你管!”我说。
真锅先生哑然地看着我。
“我妈……”我说。我很激动,也很生气,可是,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妈妈……”真锅先生说着,好像很挣扎的样子,“我对你妈妈……”
很明显的,真锅先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想说的话。
“小阳,我……”真锅先生才开口,我就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可以对我妈妈那样!”我说。
我还是小孩子,并不了解真锅先生和妈妈那些动作的意义。可是我认为女生被那样对待,一定会很不高兴。
学校里有些男生会掀女生的裙子,那些男生被认为是最差劲的学生,他们功课不好,粗鲁又肮脏,很被瞧不起。想到妈妈竟然也像女同学一样被掀裙子,我就气得全身发抖。所以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的妈妈被人无礼地欺负了,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行为。我完全被愤怒的情绪控制住了。而且,做那种事的人竟然是真锅先生!他是一个大人,而被欺负的人是我的妈妈。这怎么可以?
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那可能是妈妈自愿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并不是班上的女同学。可是我那时的想法是:绝对不可以让人看到自己的内裤,而真锅先生竟然对妈妈做了那样的事!
“对不起,小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妈妈。”
如果是平常的话,真锅先生这些话一定对我别具意义,但是那时我只觉得他在说谎,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我认为如果真的喜欢的话,就不会做那种事。因为我就绝对不会去掀班上我喜欢的女同学的裙子,会被我掀裙子的女生,一定不是我喜欢的女生。
“你骗我!”我第一次用这种粗鲁的态度和真锅先生说话。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真锅先生痛苦地说,但是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感受。
“你喜欢我妈妈,所以才会杀死真由美小姐吗?”
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呆住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说:“为什么我要杀死……”
“因为我妈妈要你杀死她。”
真锅先生听了我的话后,似乎深受打击,不发一语地呆立着。
“我知道,我终于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些像谜一样,让人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真锅先生你制造出来的。”
真锅先生不发一语。他眉头紧蹙,静静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我竟然还那么相信你。”这句话我说得很小声,真锅先生因为没有听清楚,而“唔?”地回答。
“那天晚上——二十日的那天晚上,真锅先生吃了可以变成透明人的药,然后去了G市艾尔辛诺饭店的401号房。因为你变成透明人了,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你。你进入401号房后,摇醒还在睡觉的真由美小姐,让她也吃了变成透明人的药。于是真由美小姐也变成透明人了。”
真锅先生好像大吃一惊般地睁大双眼,那种表情好像在说“真是不敢相信”。看到真锅先生那样的表情,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猪测是正确的。
“你把她带出401号房。当时你们身上都没有穿衣服,是全裸的,因此你们是完全透明的,所以不管是饭店里的员工,或是饭店里其他客人,都看不到你们两个人。”
真锅先生只是沉默。
“只有这样做,才有可能发生那样的失踪事件。”我很肯定的说。这是我在误健室床上想出来的结论。
“然后,你们两个人就来到F市。因为你们彼此也看不到对方,所以你并不知道真由美小姐途中曾经和你分开,跑到我家的事。她用棉被压着正在睡觉的我,想要进行报复。可是,她最后并没有杀死我,因为我没有做什么让她恨到想杀死我的事。所以……”
我暂时沉默下来,思索接下来要怎么说。以前真锅先生说过,变成透明人的药的药效是五个小时,真锅先生一直在等待我往下说,我可能沉默太久了,他便忍不住开口催促:“然后呢?”
“然后,你就把真由美小姐带到佐多岬,用刀子刺死她,并且把她的尸体推落到下面的礁岩海面。”
真锅先生点了一下头之后,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认为我所说的就是事件的真相。只有我能破解这个事件的真相,所以说完上面的话后,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不过,我对真锅先生的愤怒,却越来越强烈。
真锅先生一直不说话,持续沉默着。我觉得我没有理由承受这样的沉默,所以心情变得很糟。
“我要回去了。我今天很不舒服。”我说。
“小阳。”真锅先生说。
“干什么?”
“小阳,你真聪明,我很佩服,真的很佩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你如果去外国的话……”
“我不要去了。”我断然地说。
“唔?”
“我说我不要去了。我才不要和你去外国。”
一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露出悲伤的表情,并且闭上嘴巴。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杀死真由美?只因为你妈妈要求我那么做吗?”真锅先生说。
“因为你恨她。”我说。
“我恨真由美?”
“对。并不是因为妈妈要求你,而是因为你恨真由美小姐。”
“你认为我恨真由美?”
“你打过她的头。不是吗?”
真锅先生悲伤地看着我:“那是因为……因为她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才会打她。”
“你说你是为了我吗?”
“是的,我为了你,和你的妈妈,我们一起去外国吧……”
“我不要去!”我又说了一次不去,心想:真锅先生真是不死心呀!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不去了吗?“我妈妈也不去!”我又加了这么一句。
“你讨厌我吗?”真锅先生用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讨厌!”我很清楚地说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且,你也不喜欢我妈妈,所以也不喜欢我,更不会重视我们。”
我的话让真锅先生一时无言以对,好一阵子之后才说:“小阳,你真的把我想成那样吗?我是这样的……这样的为你们着想,每天都想着如何让你们有更好的生活……”
我看到真锅先生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们着想吗?我每天都在想怎么让没有爸爸的你能够过得更快乐,怎么做能够让你得到更多喜悦。我总是随时在想这些问题,也准备全力为你而活。可是,你竟然这么说……我一直努力地想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受到伤害,所以才会不能原谅真由美说了那些话。你还小,任何事都和你无关,可是她却因为恨你妈妈,就对你说了那些残酷的话,所以我才会动手打她。”
“所以你就杀死她。是吗?”我说,“因为杀死她,妈妈会被警察抓走,那不是更危险吗?真锅先生是为了逃避警察,才想去外国的。可是一个人在外国会很寂寞,所以你想带妈妈和我去。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们,你只是在为自己着想。”
积蓄在眼眶中的沮水终于决堤而出。我看到大颗的沮水从真锅先生的眼中滑过脸颊。真锅先生咬着嘴唇,轻轻地、非常无力地摇摇头。我第一次看到真锅先生这个样子,他一向是有精神、开朗、充满信心的人,然而现在的他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木然地呆站在那里。我也一样,愤怒的情绪与意外的打击,让我变得不像原来的我。
真锅先生叹了一口大气,然后擦掉脸颊上的泪水,一边吁气,一边说:“这该怎么说呢?一个人确实会很寂寞……可是真的是那样吗?你妈妈……”真锅先生抬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地说,“这难道是天意吗?”
听到真锅先生这么说,原本沉默的我便说:“什么意思?”
“小阳,我一直很犹豫,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定论的。既然如此,就这样吧!我再怎么犹豫也……还是不行的。”说到这里,真锅先生轻轻一笑,然后再说,“我太自作多情了。看来完全不是那样。不过,就这样吧!所有的事情都决定好了。谢谢你让我了解到这一点。你妈妈好像也不是很想去外国,她说如果小阳想去的话,那么她也会去。所以……既然你的结论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谢谢你,小阳,这样我也好下定决心。不过,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深深爱着你们,谁也没有办法取代我对你们的爱。”
我低头想着真锅先生说的话。但是,我觉得现在还是没有办法相信他。
“我要回去了。今天我不太舒服,我生病了,我要躺在床上休息。”我说。
“嗯,这样吗?好吧,回去好好休息,万一病请加重,就不好了。”真锅先生说。
“再见……”我转身,背对着真锅先生。
“小阳,你能相信我吗?”真锅先生落寞地说着,但是我完全不予理会,“小阳。”真锅先生又大声地叫我,这次我回头了,并且看见真锅先生的眼中满是泪水,“小阳,我现在就和你说再见,我决定自己一个人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外国。小阳,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随时帮助她,从此以后,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拜托你了,请你也帮忙我照顾她。”因为我和他的距离已经有点远了,所以他大声地喊着。
“那印刷厂怎么办?”我有点讶异地提出问题。
“要卖给别人。”我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认为事请应该不至于此,这是真锅先生用来威胁我的话,“这些日子我很快乐,真的。或许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个小城市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能够认识你们母子,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生活,真的让我觉得很快乐、很幸福。谢谢你了。”
可是,我仍然背对着说这些话的真锅先生,并且离他越来越远。我认为他在威胁我,以为说那些话就可以改变我的决心,和他一起去外国。
他说那些话的用意,不仅是希望我改变心意,和他一起去外国,也希望我不要去报警。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