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泡了三杯茶。一杯给了御手洗,另一杯给了来访的客人,我自己捧着一杯,边喝茶边听他们谈话。外面的倾盆大雨晔哗作响,夹杂着来往车辆辗过路面的水声。

访客名叫古井猛彦,东京大学理科学院的化学教授,写过多部著作,是该领域的顶尖学者。他曾多次被推荐为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看来得奖只是时间问题。古井教授不仅是日本化学界的权威人士,也堪称全球一流人才。这样的人物,竟然来到横滨,而且事先没有电话告知,就突然莅临寒舍,怎不让人吃惊。他的年纪五十岁上下,戴眼镜,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皮质公文包,看起来是一位很低调的人。或许是因为外面雨声太大,而他又不像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所以只是微微点头向我们致意。虽然是初次见面,我也没要求御手洗替我作介绍。

他把雨伞放人玄关的伞架内,又脱下灰色的外套挂在我示意的衣架上。此时,御手洗看到老友来访,赶紧从书桌后站起来,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然后按照惯例请客人到沙发上坐。

御手洗感叹地说:“差不多有十年不见了。”

对方点了点头。看来这位古井教授是御手洗的恩师之类的人物。

古井教授并非专程来找御手洗商量什么事情,只是说到这附近开个会,之后顺道过来而已。还说上次开会时也曾来访,可是没人在家,说完后便开始聊起家常。显然,他所谓的闲聊,一定是与世俗的八卦话题大不相同。你向教授介绍时下最红的流行歌星,或者跟他透露娱乐界名人某某某的丑闻,以及周刊上的热门话题,他可能浑然不知,甚至是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一点倒与我这位同居友人很相似。

两人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就座后,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现在他们正在剔除没有被混合的RNA,然后计算剩下没有被混合的RNA释放的辐射能,由此可以发现胎儿的RNA与骨髄瘤患病RNA的混合形式有着明显区别。”

御手洗听完,一边笑着一边用力点头,然后回应道:“会不会是限制酵素所能识别的DNA部位产生突变,这些变异很偶然地积累起来,于是出现不同的结构。有这种可能性吗?”

“你这分明是寻找理论的漏洞,这是没有用的。毕竞卡罗林斯卡学院的那帮人可不是吃闲饭的。”

“那老师是怎么考虑的呢?难道这是蝴蝶效应的作用吗?做研究也要比体力啊!我认为先排除不可能的东西比较好。”

“哈哈,你说话还是那么尖锐。嗯,最近我对免疫抗体的多样性问题很感兴趣。”古井教授转移到另一个题上。

对于他们的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站起来去厨房沏茶渎续水。当我端着茶回来时,两人的交谈已经转换到我能部分理解的话题上了。

“御手洗君,你真有先见之明!正如你之前预测的,现在自然科学界的最高端是分子生物学,物理学和遗传学就快成为过去式了。如今不再是物理学家得诺贝尔奖的时代了。”

“是啊。不过在日本,分子生物学好像被划分在了遗传学的范畴。”

古井教授听完,苦笑着说:“正如你所说的,日本还没有一所大学将分子生物学设立为一个独立的学科。”

“最近日美之间产生稻米纠纷,虽然日本几乎没有专业农户,却没有一家大学撤销农学院。”

“不仅如此,日本根本没有培养优秀科学家的制度,日本和美国的做法有着根本的区别。日本完全釆用过去的师徒制,在大学里,教授向学生们系统地传授知识与技术,却不给他们练习和参加实践的机会。学生只能跟在后面,被动地看着教授用混合式或者利用同位素的标记式做实验。”

“是啊,很难通过实验室获取到最新的科研成果。”

“所以日本很难再出现诺贝尔奖获奖者了。美国与日本的人才培育方法实在相差甚远。”

“根据调查,到高中为止,日本学生还胜过美国学生许多,但进入大学后,这种压倒性优势就被逆转了。在日本,进大学本身成为了最终目标,但入学后学什么,准备取得何种研究成果,反而变成了次要的。”

“正是如此。”古井教授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说道,“一切都局限在师徒制的框架之中,只要爬到教授的位置就算大功告成了,是农学院还是理学院都无所谓。回到乡下,大家也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是看到近几十年科技的进步速度,我强烈感到日本知识机构的发展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在美国,旧的学院不断被淘汰,新学院不断成立,这样才能顺应最新理论的需要。而日本的文化教育机构日趋保守,由此看来,日本的科技发展前途一片暗淡。我们国家的学者总是把目光集中在落后的领域,而往往忽略了最先进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想着名节和地位。所以你刚才提出成立分子生物学研究室,我看一时还很难做到。”

“所以您才在做混合实验吧?”

“或许如此吧。你的眼光总是很长远,真了不起。而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遗传学的研究方法已经落后了。”

“生命体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是一连串偶然的产物吗?生命和思考都是物质层次上的现象吗?当尖端科学达到某个饱和点时,科学家或许又会回过头来探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问题,我相信以后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将日益凸显。”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实在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

“不、不,我只是思考自然科学的走向和发展趋势。例如,就遗传学的研究而言,在孟德尔那个时代,他只能以豌豆和果蝇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如今则是研究噬菌体和细菌了。但是,噬菌体的遗传因子只有五十个,而人类的遗传因子有五万至十万个。这就好像看到沙拉的图片就对调味酱的味道大放厥词一样,今后的研究对象可能是哺乳动物,是老鼠或者兔子,接下来就是狗或者猫。所谓的实验,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次失败,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已经很好了。要证明某个生命体成熟过程中的基因重组的事实,以及确保多样性,就必须剖开成千上万母亲的肚皮,取出胎儿,予以混合,但我可不是开膛手杰克。”

“这种做法不流行了?”

“不是的。”

“刚才你说正在思考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向,有什么结论没有?”

“一定是往人脑方向进行。”

“研究大脑吗?嗯,我也这样想。不过解读人类的DNA的研究要暂时搁置吗?”

“怎么可能,这项研究应该立即展开。”

“可是,人类的DNA中,单是碱基就有二点八乘以十的九次方那么多,每天解读一千个,也得花上二百八十万天啊!”

“也只是八千年而已啦。”御手洗笑道,“所以,这是一项费用极高的研究工作,按现阶段的技术来估算,恐怕比阿波罗登月计划还要费钱。”

“由单个国家来做,负担太重啦。”

“是啊。”

“其实,这个研究课题关系到世界和平,就像是神给我们的水晶钥匙。如果世界各国最顶尖的研究所肯各自承担一部分研究工作,一定能尽早成功。有可能的话,我也愿意出一份力啊。”

“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先进行大脑的研究吧。最好自然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停发三年,在这期间各国生物学者分工合作、齐头并进,三年下来或许就能有点眉目了。”

“那之后又怎么样呢?就算氨基酸的排列全部搞清楚了,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我们现在完全不清楚大脑的各个部分具体有什么机能,这是花了三十多亿年而形成的,有人想加以解读,我看多半也是白费心机。”

“你指的是基因内区吧?因为DNA的大部分不是基因。所以,我想接下来马上着手进行老鼠的DNA解析。”

“然后呢?”

“在科学家眼中,老鼠和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都有肺和心脏,还有消化器官、肌肉和眼耳。”

“确实如此。”

“如果能读取两者的DNA,比较两者的排列,就能将相同的碱基排列全部舍弃——估计人鼠之间有相当部分是相同的。”“这是你的想法吗?”

“嗯。然后筛选出老鼠没有,而仅仅为人类独有的那部分,就是与人类特有技能有关的部分了,即与脑功能有关的部分。我想不是全部,但是起码大部分与脑功能有关。人与老鼠的决定性区别也只有脑而已。”

“原来如此,理论上是说得通的,看来接下来我还是研究大脑比较好。”

“哈哈,英雄所见咯同啊。”

“大脑啊……记得以前你说过,人的精神现象,也就是迄今被认为非常神秘的大脑生命现象,是可以从物质层面予以说明的,是吗?”

“不,我没有那样说过。所谓的神秘,主要是因为人的大脑无法理解罢了。这是一种悖论,就好像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明白。生命现象这个大框架,虽然每天呈爆炸性地扩张,但它同时又是被决定好了的。解释起来就是说,人类这种生物,在地球诞生前是不存在的,在地球诞生之后才出现了人类。所以,人类很可能是由无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生命现象就有可能用物理及化学的方法论加以阐明了,我只是认为沿着这个方向去思考是正确的。”

“照你这样说,人是一部非常复杂精密的机器了?”

“可以这么说。脑中的这种物质与那种物质相互作用,诱导产生某种现象。如果我们能在DNA层次、细胞层次以及细胞小集团层次阐明这种现象,就有可能揭开人的思考乃至感情的奥秘。”

“这不是等于说可以在物质层次阐明包括人的思考和精神活动等生命现象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完全正确。实际上,这又是一种悖论。正如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就会消失在异次元空间的问题一样,探讨这种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又如问你地球上海水的总量能装满多少个茶杯?你可以说有办法计量,也可以说没办法计量。总之,要说用物质层次阐明大脑机能意味着什么,这正是要靠大脑自身解决的问题,这是个悖论,自己是永远无法和自己握手的。”

教授听完,弯下腰,提起摆在脚边的黑色皮革质公文包,把它放在膝盖上。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很厚的小册子,封面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纸,上面印着好像用文字处理器打出的“古井猛彦研究所”几个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凝重的神色,然后快速翻阅书页。没多久,似乎找到了某一页。他把皮包重新放回地上,用手按压小册子的装订处,使这一页保持打开的状态,然后递到御手洗的眼前。

“御手洗君,来玩个智力游戏怎么样?你刚才说的话,让我猛然想到这篇文章。如果人的大脑如你所说,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机器,日夜都在发生物质层次上的反应集合现象,那么这篇由人类大脑孕育出来的奇文,你又作何解释呢?”

“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研究室发行的科研文摘,偶尔也会登载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文章,就像这一篇。”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这篇文章的?”

“这是我研究室里的一个学生在某处发现的,他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个学生的名字叫野边修,很有才华,可惜是个问题很多的人物。某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到这篇文章的。或许是从某个精神病医院中得到的吧。野边君将其视为自己的研究资料,或许准备将来作为论文发表而将它保存起来。但他又一次失踪了,当我打听到他所住的公寓地址时,他已经搬走了,房间里的书桌上空空如也。趁别人不注意时,我拉开抽屉检查,很偶然地发现了这篇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章。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把它保留下来了。”

“野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噢,应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约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吧。这篇文章请你务必要读,里面还提到你们的书呢!所以当时我就特别留意。”

御手洗听完便抓起这本小册子开始读了起来。

“脑子这个东西,确实如你所说,是一具复杂而不可思议的机器。一旦发生了故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在御手洗阅读期间,古井教授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此人显然与御手洗属于同一类型,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涉及自己感兴趣的事,就会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对坐在旁边的我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有一个芬兰籍的患者,因为大脑障碍,把身旁的妻子看成帽子,拼命地想往头上戴。还有一个为了治疗瘫痫病而被切断胼胝体的英国人,当他用右手扣扣子的同时,左手始终准备解扣子;又或者看到去疗养院探望他的妻子,右手准备拥抱,左手却又放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是日本人患了癲痫病,就算切断胼胝体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对,我的确说过。”御手洗的视线离开了小册子,抬起头予以肯定。

“前几天我正好看到了证实你判断的资料。有一份对日本严重瘫痫病患者做了相同手术的观察报告,虽然也切除了胼胝体,但术后并未见到患者出现复数人格的现象,据说治疗效果极佳。”

“我推测讲日语的人,其右脑的信息处理量远远少于左脑,才能得出上述的结论。讲日语的人,很少用右脑来控制谈话并作出判断。”

“对于这种看法,恕我不能苟同……例如做视听觉实验,就会发现人有习愤成自然的倾向,爱好是可以改变的。”

“不是有把中效型巴比妥盐类镇静剂注人颈动脉的例子吗?”

“但那种实验太少了。”

“这是因为没有以脑障碍以外的人做实验的关系。不过在切断胼胝体的例子中,倒是能与利用镇静剂分别对左右脑予以麻醉的实验做正确的对应,‘嗯’说得对。”

“有很多日本人的右脑虽然停止运作,但完全看不出变化。相反,如果左脑停止运作的话,有许多人会失去语言能力,并处于狂躁状态。不过,因此变得抑郁的人少之又少。但对多数意大利人来说,无论哪一边的脑部失去功能,都会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而且会变得抑郁。”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诚然,日本人,不,应该说是讲日语的人其大脑运作或许有可能与西方人的大脑运作有所不同,但要证明,数据远远不够。你总是在数据不充足的情况下提出结论。”

“自然科学的进步模式,就是首先提出假设,然后通过实验予以求证。但要在实验的海洋里游弋,除了需要具备充沛的体力,还需要有惊人的耐性。可惜的是,每位学者的一生都很短暂,能够随心所欲做实验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十年而已。如果一开始虚构的假设弄错了,那么三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事实上,世界上各大学的研究所里虚度光阴的学者多得是。不过,也有提出过令大家颇感意外且引为笑谈的假设,可是在一年内就用实验加以证明的人。”

“确实有这种情况。璧如提出‘获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兰克·伯纳特,学者有时还得靠运气。”

“可惜没见过诺贝尔奖颁发给同一个学者两三次的情况,这也可以看出诺贝尔奖世俗的一面。但事实上,真的有人能连续多次获得惊人的学术成就。”

“的确有这种人,他们已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简单地解释他只是比普通人走运而已。”

“那么御手洗君,你认为天才是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好!教授,我觉得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天才,是那些与自然界精灵有交流能力的人,这或许是解释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自然界的精灵告诉他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先有结论,然后慢慢寻找理由。所以,这种人与常人相比,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研究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三番两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泄露给人类世界。”

“泄露?就好像是人间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自然科学这种东西,正确地说就是个神话世界。”

“那么精灵如何把资讯传递给人的呢?是通过耳语吗?”

“不,应该有个接收讯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顶部装着一盏灯。当拥有箱子的人提出某个假设时,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这盏灯就会亮起。”

“如果你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做研究将会是件很快乐的事。”

“但是只有天才才有这种箱子。很明显,爱因斯坦就拥有这种箱子,所以他非常钦佩荷兰的自然崇拜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这就是所谓的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人的脑子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东西,看起来非常脆弱,但实际上非常坚强。脑子的神经细胞必须不断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只要切断五分钟的氧气供应,脑子就坏死了。”

“对,以生存方式来说,它只能通过氧化葡萄糖来获取能量,是一个略显呆板和单调的器官。”

“也就是说,一旦失去氧气、葡萄糖和能量,脑子就马上完蛋了。但我听朋友说过,有一名研究者将小老鼠的头部与身体分离,让头部置于室温环境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并接好血管。结果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哦!到这种程度,老鼠的脑子还在活动吗?”

“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动作,至少大脑的延脑部分还有必要继续工作。也就是说,被认为相当脆弱的脑子,其实存在非常坚强的部分。要让老鼠的脑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将头部切下放置两个半小时才行。”

“可是做这种实验的目的何在?”我一边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一边问道。我觉得这种实验既残酷,又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是为了调查头骨——包括咀皭运动在内的所有运动处于停止状态下的发育情况。”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后,作出如此说明。

“那么,对人也可以做这种实验吗?”我再次提问道。

“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这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有可能造成脑死的逆转状态。未来的科技有可能使用电脑控制的机械式维生装置,让人的脑子能独立存活。但医生们也会参与到这样的实验当中,而当医学界认为‘脑死即人死’时,问题就来了。如果脑死亡,那么这个人从医学角度就被判定为死亡。而医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这个人的话,那么只需要救他的大脑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这个人算死还是算活?”

“在这种状态下,切下来的人头应该与脊髄分离吧。”御手洗说道。

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装着活生生人头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风信子的球根一样。人头被左右的金属支架撑住,置于玻璃容器的上方,断面浸在像生理盐水般的药液中,透明的液体内不断升起气泡。垂挂在人头下方的许多管子,则类似风信子的根须,与玻璃容器外的维生装置相连。人头突然睁开双眼,开口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发现说话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颗人头,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损伤的患者还是可以生存。不过,对于高位脊髄完全损伤的人来说,损伤部位以下的运动和直觉功能就完全丧失了。移植的时候,要从哪个高度切断脊髄,就是手术者的选择了。我一直认为大脑是一部极其复杂的机器。文章给我的印象,与我所了解的众多病例截然不同。文章写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但文章的内容非常荒谬,完全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是怎么回事?是患哪种脑部障碍的人所写?真是考倒我了。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从童年时代写起。”

“御手洗君,相信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头脑精密机械说’了。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逻辑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以脑部的反应来说,则完全不符合逻辑。这究竞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弄不明白。”

御手洗听完,默默地低下头继续阅读文章。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可以听到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久,他的双肩开始像蜻蜓般轻轻抖动,偶尔还淡淡地窃笑。这时候,他会暂时眯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后,他双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猎物的狮子一般——这是情绪高涨的表情,表示他的头脑开始转动了。

因为小册子只有一本,我干坐在旁边觉得有点无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样。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问题恐怕也不相同,所以两人无法在这段时间里聊什么,只能默默等他读完。幸运的是,御手洗能以超高速阅读他感兴趣的文字资料。

读完最后一个字,小册子仍然打开摊在膝盖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我暂时不去打扰他,这是我们一贯的默契。

“怎么样,御手洗君,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们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正如我所料,御手洗露出厌烦的神情,并举起右手在空中摇摆。就算对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还是做出这个不客气的动作。

但御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转,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头部则先慢后快地左右摇晃,还用鼻子哼着歌。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膝盖上的小册子也“啪”地掉在地上。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弯腰把小册子检起来。

御手洗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动作。他用右手“嘶嘶”地挠着头皮,然后走进铺着地板的宽敞房间。他继续哼着歌,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按惯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最后,他踏着地板跳起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

古井教授也非凡夫俗子,并没有因为吃惊而望向我,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边跳舞边模仿狗叫的御手洗。

我拿起一张椅子走出阳台,俯视楼下的街道。只见路人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狗叫声,都吃惊地仰头观望。御手洗此刻处于癫狂状态,只顾一味地学狗叫。

最近,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一概用狗叫声回答,连吃饭和看书都会发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狗吠声。如果这是他的自娱自乐,倒也无伤大雅,问题是我对他说话时,他也用狗叫声回答。难道说与我这种程度的人打交道,用狗叫声就足够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起来。

跳祖鲁族表示胜利的舞蹈,也是最近常有的事,所以我不理会他此刻的怪异行为,趁机阅读古井教授带来的文章。

文章的开头用的全是日文的平假名,用词简单,似乎是小孩所写的文章。然后文章写得越来越通顺,并掺杂了些许汉字。到后来,汉字用得越来越多,文章也变得老练而流畅。文章中主要记载强盗侵入镰仓稻村崎某公寓大楼某房间的杀人事件。

当我渐渐读得人迷时,旁边突然传来御手洗的声音。“太有趣了,很久没有读到这么有趣的东西了!”我抬起头,看到御手洗已经把舞蹈跳完,坐回到沙发上。

“古井先生,刚才你不是说要玩智力游戏吗?实在太好了!你看,天刚黑,夜晚正长着呢!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这游戏吧。你说这篇文章既有逻辑,又显混乱,我倒认为很有逻辑性。和这篇文章比起来,拜纳德的论文简直就是花季少女写的思春日记,太过情绪化了。”

“好啊,御手洗君。对于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你认为完全符合逻辑,我则认为逻辑非常混乱。我俩的立场分明,就看谁是谁非了。”

“正合我意,那我们马上开始吧!”

“我很难相信写出这种语无伦次的文章,但又有逻辑性的人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是一直读到最后吗?”

“是的,我读完了全文。”

“那么,你所谓的符合逻辑,是指怎样的状态?刚才你不是说所谓的神秘是大脑里不可理解的东西吗?现在又认为文章的观点完全符合逻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古井先生,你断言这篇文章逻辑混乱,是基于你把写文章的人定位为精神障碍患者。那是怎样的精神障碍呢?或许是一种特定的类型,是你从未见过的病例,所以文章不符合逻辑——我这么理解对吗?”

“像我们这种正常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吗?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这种病例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你也不认为文章所写的事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吧。”

听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好像非常高兴似的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右手指挠着头顶,正色说道:“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在接下来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我会详细阐述我的观点。”

“那太好了!我认为游戏必须像下西洋棋一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来玩一盘西洋棋,把这篇不可理解的文章当做棋盘吧!我们必须按规矩行棋,而且要得到彼此的确认。御手洗君,你同意我的建议吗?”

“如果这是古井教授的想法,我绝无异议。”

“非常好!那么我先行棋了,请借我一用。”教授说着,从我的手中拿走了小册子。

“从一开始说起吧……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他厌食。他不想用嘴迸食,不想通过咀皭后取得营养。他希望尽可能通过其他方法来维生,这是第一。接下来提到了你们所写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一书。看来,这个叫三崎陶太的年轻人对此书很着迷,甚至能完整背诵书中的某段文字,这或许含有某种重大意义,在他后来的幻想中,不难见到此文的投影。”

“再来这个要素也很有趣,就是陶太执著于世界将在一九九九年终结的‘二十世纪末日说’,这个潜在概念值得思考。在终结后的世界,人的样子完全改变了,皮肤变成焦黑色。太阳不再发出光辉,还有奇怪的动物在冰冷的世界里步行。陶太事先就有了这种潜在的幻象。我认为,这些潜在的风景早已经以一种类似于视觉体验的形式,被储存在他的侧脑联合区域或海马回中。这样的记忆如何被唤醒则有必要做充分的查证。你怎么看这一点?”

“关于这点,我不能完全苟同。事实上,这种幻象是很普通的现象。人在设想世界终结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想到这样的光景,这根本不需要靠大脑皮质的侧脑联合区域或海马回来记忆。”

“看来我们的见解不同。但对我来说,这些情节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走了这步棋,接下来的游戏才会更有趣。”

“那么,请你继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讨论。”

“还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就是文章提到他父亲主演的科幻电影《一切在今天结束》。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不了解它的内容,但我推测,他对世界末日的幻想恐怕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吧。这部电影的内容,一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大脑皮质中,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接下来令人感兴趣的情节是恋母情结。一直以来被陶太视作圣母的香织在某天早上突然变成了厉鬼。”

“嗯嗯……”御手洗兴奋地搓搓手,插嘴道,“可是,瞬间变脸也是女性常见的姿态喔。”

教授惊讶地看了御手洗一眼,继续说道:“再接下来,就是强盗上门抢劫这段莫名奇妙的情节了。这个描写究竟暗示着什么?头上罩着长简丝袜,可以说是强盗的标准打扮,但奇怪的是长筒丝袜下面还戴着一个白色面罩,实在匪夷所思。能不能从强盗的特殊打扮,了解到陶太的思想呢?事实上,强盗用长筒丝袜套头,就已经能充分达到遮脸的效果了。”

“不愧是知名教授!”御手洗说道,“在这点上,我与你的看法完全一致。”

“御手洗君,难得我们的意见会一致啊。好,接下来就是不可理解的杀人情节了。强盗进门后举枪射击,他开枪的目标全部对着那个名叫加鸟的男人,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香织竟然也死了。从这一点不难看出陶太的‘意’相当混乱。这里所谓的‘意’,想必你也明白,就是我们在理解大脑功能时提到的‘知、情、意’的‘意’。”

“说得非常好,教授先生。我也认为这点非常重要。”

“更重要的还是下面的情节。强盗向加鸟开枪,可是对付陶太,却只用了杀虫剂,这也是很耐人寻味的。”

“对,我也有同感。”御手洗点点头。

“之后陶太就胞到外面去了,迷失在不知何处的马路上,行人也向他射箭。也就是说,故事里面出现了各种武器的形象。”

“是的。”

“再接下来,陶太拨一一九报警。但他与外面的通信联系被切断了,电话虽然仍能接通,可是对方传来的不是有意义的话语,而是一连串的数字。他从外部世界听到的不再是声音,而是数字。我觉得这点是最重要的。他以这种形式认识外部世界。然后他离开房间外出,在电梯口前透过小窗户眺望江之岛,发现岛上的铁塔消失了,这一点也很有趣。在他眼中的外部世界,就这样慢慢地改变了,所以,江之岛也是很关键的一个地方。”

“陶太乘电梯到一楼,发现玄关大厅里多了个摔角场。伴随着动物般的哄笑声,粗壮的男人在那里进行相扑比赛。陶太向这些男人诉说强盗的事,但他们听不懂,对外联系仍然处于断绝状态,这个情节也很重要,是我的一枚棋子。”

“接着他离开玄关大厅,跑到稻村崎海岸,在那里看到了穿着航脏短袖套头衫的巨型白兔在走动,这也是我的一枚棋子。然后,他发现眼前的湘南国道到处是裂缝,瓦砾覆盖其上,一片破败景象。杂草占据了国道,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显然,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接下来另一枚棋子是,公寓大楼后方的江之电铁路不见了。还有一枚棋子是,他发现商业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简陋的木板房。在房子的板壁上,用粉笔画着狗、树、人,以及意义不明的图案。更奇怪的是,这条木板房的街道好像是条幽灵街,没有一个活人,只有许多用两只脚走路的动物,他们从简陋的屋中出来,边敲钟鼓边舞蹈。我想这也是陶太噩梦中的一个场景,没有其他意义。”

“他在这条幽灵街上踌躇,仅仅探视过其中一间屋子,那就是位于以前急救医院处的木板房。房内有一名老医生,但即使陶太走近老医生,老医生也茫然不觉。这个情节暴露了陶太的内在想法,即他不被世界上任何人所认知,外部世界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或者说他希望这样。这是文章中的重要部分,不能忽视。”

“再接下来就更恐怖了。时间还是上午十点五十五分,但太阳消失了,世界进入黑暗时代。陶太的这种世界观值得引起注意。由于世界进入黑夜,更加超越常识的现象发生了,树荫下出现恐龙,并吞噬了陶太的左手。当他忍着疼痛走到路上,对面竟来了一名瘦得连头盖骨都清晰可见的男人,口中吐出了一连串数字。这也是我的棋子之一。”

“然后,他返回自己的公寓,脱去被强盗杀害的这对男女的衣服。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表现了陶太未成熟的性冲动,但接下来他又把两具尸体拖到浴室,自肋骨以下予以切断。显然,这又是我的棋子之一。让两名死者赤裸,并进行分尸,是陶太内心纠葛的表现。分尸后,陶太把女性死者的上半身和男性死者的下半身搬回餐厅,将两者合为一体,置于沙发床上。然后,他反复默诵《占星术杀人魔法》里的咒文。不久,那拼合而成的尸体居然真的复活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不言而喻,这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这种幻想,证明三崎陶太患了极为严重的神经病。”

御手洗听了连连点头。

“以上,就是我提出来要你确认的棋子。你有想对我说的棋子吗?”

“有啊,而且很多。”御手洗迫不及待地说道。

“哦,你也有很多棋子!那我愿闻其详。”古井教授说道。我屏息以待。

“我也从头开始说起吧。”御手洗从教授手中接过小册子,恢复靠着沙发的悠闲姿势。

“因为接下来是在进行游戏,所以我可能会说些与正题没太大关系的题外话。文章开始描写他的童年生活,讲了一个叫做《青苹果》的漫画故事。这个青苹果因为没有成熟,酸得很,所以许多动物只啃一口就马上吐了出来。但正因为如此,这个青苹果才能逐渐变小变轻,要是这个苹果又红又甜的话,可能就有动物会连皮带核把它吃进嘴里,咀嚼后仅仅吐出种子而已。换言之,正因为酸才能留下包着种子的果核。又由于果核小而轻,鸟儿才能叼住它运到山腰,如果很重的话,就只能一直留在没有水分的干燥土地上,也就不可能发芽、长成大树了。这个故事有着很大的深意,文章一开头就讲这个故事,实在大有玄机,这是我首先想指出的。”

古井教授感到有些莫名奇妙,问道:“御手洗君,你到底怎么看这篇文章?”

“我想这是某人的自我挑战吧。”

“也就是说,利用我这只‘鸟’,把这篇文章送到你的手上?”

“正是如此。”教授扑哧一笑。

“可是御手洗君,直到抵达府上的那一刻,我都忘了身边带着这篇文章,也没有让你看这篇文章的打算。后来与你聊天谈到人类脑部的奥妙,才突然想到公事包里还有这篇文章,就顺便拿出来让你看一下。”

“教授,这不是大问题,就算是偶然让我看到吧,下面的棋子才是最重要的。”

“好,就当前面是垫场节目吧,那么接下来你想告诉我什么?”

“就是这段文字:‘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古井教授露出茫然的神情,问道:“这段文字有什么重要意义呢?”

“或许在文章中,这段文字比其他文字更具有压倒性的意义,它隐含了非常恐怖的诡计。”

教授呆呆地盯着御手洗,说:“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和说什么。换了别人,我一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莫非你想引述荣格的理论?根据荣格的理论,水是没有形态的东西,可流向任何地方,最后在低处汇集,所以它是无意识的象征。”

“接下来,下面这枚棋子也很重要。”御手洗不理睬教授的迷惑,继续说道,“我拿出来的这枚棋子是陶太所看的书。他读遍环境污染、药物、自来水水质污染、介绍氯及由其转化的三卤甲烷知识的书。他声称读过自己房间书架上所有的书籍。不难看出,这类书籍肯定在书架上摆得满满的,而其他类型的书在他的文章里却只字未提。说不定,他房间的书架上有可能全部都是这类书籍。这种片面的读书兴趣,必定有其理由。所以,这是一条解开谜局的重要线索。”

“从后面的记述可知此人非常认真地阅读和学习这类书籍。例如他提到日本从韩国进口大量大米,并利用溴甲烷对大米做熏蒸处理等,都符合事实。他又指出养殖用的渔网和捕鱼网,以及渔船或游艇的船底都涂上了名叫氧化三丁锡的有机锡系药剂,使日本近海受到污染,这也是事实。总之,他对污染情况的叙述找不到任何错误。由此可证明,出于某种原因,他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而且他的大脑也很正常。不过,文中没有提到放射线照射这种杀菌杀虫法,此法是在越南战争期间开发的,最近开始代替药物用在食物保存上。文中没有提及,或许表示这篇文章不是最近写的。”

“现代社会的食品污染,主要原因在于食品的生产也被工业制品化了。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是农作物栽培时所使用的各种农药,另一方面是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而使用的各种防腐药物。前者叫做‘收获前农药’,后者叫做‘收获后农药’。说实话,农业本身就是违反自然法则的行为。它利用药物强制性地营造有利于某种特定食用植物生长的环境,每年收获时,又用药物来驱赶或杀死自然界中的鸟类和昆虫。收获后的食物,有一些又会被运到地球的另一边去,运输途中,食物会发霉、腐烂。为了防止食物受损,于是使用防腐药物和杀虫剂。”

“我们的食物已经如同电视或汽车的生产一样,成为工业化制品了。为了提高利润,又是施肥又是施药,想方设法让农作物提高产量。收获后为了防止腐烂,又大肆使用防腐药物。毫无疑问,被药物浸透的食物进入动物的口中,是不可能不对动物产生影响的。其中最显著的表现便是猴子产下畸形幼猴,以及人类婴儿存活率的下降。人口和妊娠的比例并未有大的变化,但婴儿存活率下降,也就意味着自然流产的增多,而自然流产增多则有可能意味着包含染色体变异在内的畸形胎儿的增加——越是不适合生存的畸形胚胎越容易流产。目前,已经用钴十六放射性照射来代替‘收获后农药’。这么一来,不用防腐药物也可以长时间保存食品了。但也有科学家警告说,这样做存在着产生致癌放射性物质的危险。最近又有人提出,可以透过对植物DNA的直接改造来代替使用‘收获前农药’。”

“总之,这篇文章所提及有关环境污染的内容,看来是应用放射线照射和DNA改造前的情况。他在文章中特别提到川崎的公害病患者,说明他对环境污染问题抱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我认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噢,还有一个情节不能不提,那就是陶太处理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这情节也很重要吗?”

“对,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再接下来要指出的一点,是优雅的香织突然变成厉鬼。其理由是陶太问她是否知道《一切在今天结束》的一瞬间,圣母般的香织突然变脸。不,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香织好像取得非法捐款的政治家一样,露出了真面目。我觉得这点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关于此后的杀人事件,我与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不过,我还想补充非常重要的一点。”

“哦,是哪一点啊?”

“香织的胸部非常小。”

教授听罢目瞪口呆,我也感到很意外。

“这一点难道有重要的意义吗?”

“对,非常重要。”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按重要的程度来排列,它可以与前面说过的排水孔旋涡相提并论。真的非常重要!”

“你不是认真的吧?”

“难道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很认真的!接着我再出一枚特别的棋子,就是进屋的加鸟伸出手,想拉跌坐在地上的香织起身,但香织却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而且说:‘别碰我!真讨厌!’”

教授保持沉默,或许他对御手洗脱离常识的发言已开始有了免疫力。

“下一步要走的棋子,是停在公寓一楼停车场里的汽车。这些车子的外表都被熏得黑黑的。不单单是汽车,还有公寓外墙也发黑,就连陶太跑出去看到的废墟城市同样是黑漆漆的,我觉得这同样是很重要的一点。”

“这黑漆漆的感觉,或许有点荣格的味道。按照荣格的心理学理论,黑与藏蓝表示无意识的世界,黄与白表示有意识的世界。在炼金术里,黑色表示最基本的物质。黑色又有罪恶、始源、潜在力量等意识。白色则与之相反,被认为是净化和变化。”

“不愧是教授,真是见多识广啊!”

“因为我一直都对荣格心理学有很大兴趣。”

“接下来应该走这枚棋子了。刚才,教授不是提到了陶太想利用电话与外界联络,却始终无法取得联系的这个情节吗?”

“是的。”

“陶太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一连串的数字。可是,当他跑出屋外,徘徊于外面的世界时,街上只有山叶和三洋的招牌,却看不到罗列数字的招牌,这里似乎出现了小矛盾。我觉得这一点也必须加以注意。”

“不错,我多少也注意到这点。不过,陶太从路上与其擦肩而过的人口中也听到一连串数字。”

“对。这表示当数字以口头传达的形态出现时,他才能认知。”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有意义的。此外我还想指出的一点是,十一点前后,太阳消失了。文章对于时间的记述非常明确,正如前面能正确无误地描述环境污染那样,就这篇文章的总体风格来看,这一点确实是比较罕见的。”

“正因如此,你才认为这是一篇很有逻辑性的文章吧?”

“是的。连出事那天的日期也交代得一清二楚。”

“日期?”

“对。文章不是清楚写明那天是天气晴朗的五月二十六日吗?在后面的段落,又清楚说明那天是电视剧编剧梶原一骑因犯伤害罪被东京爱宕警署逮捕的第二天。我自己都还记得,那时确实发生了电视剧编剧被捕的事件,还有国立预防卫生研究所技术官员新药泄密事件。文章对于事件发生的时间记述得淸清楚楚,如此从头到尾严格符合逻辑的文章是很少见的。所以我很难认同你所说的,陶太思想混乱甚至精神分裂。”

“我只能说你是在和我,以及其他学者做出的符合常识的判断唱反调。你明知无论是谁在读了这篇文章后都会觉得荒唐的情况下,还故意向常识和权威发出挑战,是不是?”

我也觉得教授说得有道理,可是御手洗却在一旁微笑,不为所动。

“你竟然会提出这么荒唐的意见,真让我吃惊。”

“是否合理暂且不提。另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太阳消失的时间。陶太是如何得知太阳消失的时间呢?”

“当然是看表才知道时间的。”

“可是教授,他看的是怀表哟!陶太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青年通常都使用手表吧?”

“不管是二十一岁还是十九岁,持有怀表又不犯法。这或许是陶太的习惯吧。”

“就算如此吧,但还有一个非常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实。在这之后,他的左手被怪兽吞噬掉了,如果他戴的是手表的话,这手表也肯定被损毁了。正因为他持有怀表,才能发挥报时的作用。”

教授又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偶然的巧合吗?御手洗君,你认为这个情节也有重大意义吗?”

“是的,意义非常重大!这是继水的旋涡、香织的胸部之后的第三重点。”

“哈哈,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我总算引出了你荒诞不经,并且先后矛盾的棋子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教授。”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道。他的样子就像眼前摆着许多上等食材的厨师。

“还有一些重大的要点,璧如公寓大楼电梯中的按钮写着‘关’字,也是一个重点。”

“你说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教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这也是令人吃惊的地方。接着来看看切断两具尸体的场面吧。我和教授都有解剖尸体的经验,这部分的描写,让人感到格外的真实,像脂肪渗出黏在手上滑溜溜的感觉,没有解剖经验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如果这真是荣格的梦境,对这部分的描写恐怕就不会这么详尽了。”

“确实,这部分的描写特别冗长,若是梦境,或许会简短得多。”

“啊,终于说到这里了!下面这个场景——在切断尸体途中突然失去知觉,不久后醒来去洗脸——也很重要。主角在洗脸池中放满水,洗完脸后拔去塞子。此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排水形成的旋涡,文章写道,这旋涡呈右旋。”

教授又露出惊讶状。“这段描写又有什么玄机呢?”

“还记不记得文章开头也说过排水旋涡的事吗?但那时候写的是左旋。”

教授从御手洗手中取回小册子,匆匆翻动书页,看来要亲眼证实御手洗说的话是否真实。

“确实如此。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不见得有什么微言大义吧!说不定是印刷错误呢。”

“我不这样认为。当然,如果只看这一点,不能绝对否定印刷错误的可能性。但文章中其他所有要素,都告诉我这里所说的‘右’和‘左’是正确的。”

“哦!是吗?”教授惊讶地说道。御手洗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教授看起来已经有点厌倦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

“就是以上这些了。接下来,我们就用刚才提出的棋子,来搭建各自的推理模型吧!”

“使用对方提出的棋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么请教授先讲吧。”

“我对这篇文章一直很感兴趣,不过几经考虑,到现在还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论,所以我只能一边思考一边说了,可以吗?”

“没问题。”

“你的想法很奇怪,认为这篇文章为正常人所写。我当然没有这种非常识的想法,只能认为这篇文章是有病的大脑狂想的产物。至于所患病症,可以依据患者的病感,对他患有的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作某种程度的判断。一般而言,前者无病感,后者则为病感过剩。”

“所谓病感,是指患者对自身患病这一事实的意识吗?”御手洗大概是为我发问。

“是的。我读这篇文章时,想起了很多事情。首先是一九八二年二月发生的日航坠机事件,在羽田冲海面上空做逆喷射操作的片桐机长,经过三个月慎重的精神鉴定,被确定患了妄想型分裂症。记得当时也有人认为他是因工作压力太大,患上了身心疲愈症,但最终还是确认为妄想型分裂症。我从这篇文章中,也见到陶太身上患妄想型分裂症的特征。所以他既不是身心疲惫,也不是躁郁,而是分裂症,还是重度的分裂症。”

“关于陶太的脑部功能,也就是在知、情、意三方面的表现来说,意的功能看来没有什么异变,但在知和情两方面,则可看到明显的异常。陶太的分裂性格,是由知和情的混乱所引起的。首先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是否正常。以猫来说,即使完全切除大脑,只要下视丘健在的话,猫仍能做出愤怒的表情。如果在下视丘的特定部位埋入电极,一旦予以电流刺激,猫除了做出愤怒的表情,还会袭击置于它旁边的老鼠。”

“研究显示,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杏仁体与情感波动大有关系。对杏仁体予以电流刺激,或使之受伤、向其注射化学物质,就可以引发其人勃然大怒或使其变得温顺,食欲大增,性冲动也会高亢起来。情感冲动与本能行动互为表里关系。食物与异性能挑起愉快的情感冲动,动物便向这些东西接近,做出本能行为。下视丘是发现情感冲动,并导致本能行动的场所,而杏仁体位于把情报输送给视丘的前沿位置,具有判断外部刺激的功能。由上所述,我怀疑陶太的杏仁体很可能出了问题。”

“御手洗君,我想你也知道这个著名的实验:弄坏猫的杏仁体后,它把饲料误认为异性,主动做出性行为。黑猩猩的实验也是类似,在正常情况下,让黑猩猩看到蛇或头盖骨之类的东西,它会露出惊恐的表情,一旦破坏它的杏仁体后,它就对上述物品视若无睹了。这说明了杏仁体具有判断目击物件之生物学价值的功能,一旦杏仁体受损,这功能就失常甚至消失了。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

“就是说,动物的情感冲动是生物学价值判断的表露。当某一刺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益,便引起愉快的情感冲动,使其做出接近行动。反之,当另一个剌激被判断为对个体有害,便引起不愉快的情感冲动,于是导引动物做出逃避乃至攻击的行动。脑的这种功能对于动物的生存至关重要。”

“纵观陶太的行为,譬如对进食的厌恶、对尸体的强烈爱恋,以及对分尸行为的向往等,可见他的情感冲动与一般人有很大区别,我推测这与他的杏仁体病变有关。”

古井教授就像给学生上课似的滔滔而论。御手洗没有插嘴,交抱双臂静静地听着。教授的口气很自然地流露出日本一流专家的威严。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稍后再说,反正我也是一边思考一边讲述。接下来再谈谈‘知’的问题吧。此刻在我脑际浮现的,是所谓的‘跟随现象说’。这是上世纪某位学者提出的学说,想必你也有一定的了解。做个粗糖的比喻,思想相对于脑髄的关系,就相当于胆汁由肝脏分泌,尿液由肾脏分泌一样。这个学说与‘创发说’有共通之处,不过它是唯物论的产物。由于对涵盖知、情,意各领域的脑机能分析不断取得惊人的成果,使我们逐渐开始接受这种观点。”

“譬如要回答笛卡尔所提出的‘梦的怀疑’的问题,心究竟处于脑子的哪个部位呢?又或者在布洛德曼所提出的脑地图中,心位于何处?我觉得现在已有条件进行探讨。假设把心与脑直接联结起来考虑,即认为心这种东西是在脑子内部发生的现象的话,那么‘培养脑之梦’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将慢慢变得没有区别。笛卡尔的所谓‘梦的怀疑’,梦与清醒的界线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现代人倾向于把它闭锁在脑中。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的感受,与脑中纯粹培养出来的‘心’之认识,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假定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实际并不存在,那持有这些理念的意识,亦将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看了这篇文章,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或者可以说,它迫使我承认这种思考方法。”

“现在不妨来考虑一下通过视觉认知现实的模型。此刻,我的眼睛看见这个茶杯,由这个陶瓷物表面反射电灯的光线,透过眼睛内的透镜在视网膜上成像。在视网膜上,映出的茶杯被分解成许多点,一点一点的情报透过一根一根的神经纤维转换成电波信号,以左右半交叉的模式传到位于大脑皮质后部的视觉联合区。这个视觉联合区,大致位于布洛德曼脑地图的十七、十八、十九区域。大脑皮质的视觉联合区收集这些一点一点的情报,组合成线情报,并提取出这个茶杯的倾斜、曲率、移动方向等富有特征的性质。这些提取出来的情报又被送往其他区域进行处理。譬如关于色彩的情报集中在十九区域处理,关于形状的情报在下侧脑回部,有关空间位置和距离的情报则约在头顶联合区后部。这就是说,有关形状与空间的情报,是由大脑不同的领域分开处理。”

“再以猴子为例,它是如何判断眼前的物体是否是饲料,并做出伸手取食的决定的呢?如上所述,视觉电波信号被送往视觉联合区,在那里提取特征,然后在下侧脑回部进行形状识别,再加上杏仁体的认证,下视丘就能判别是否为饲料。下视丘还能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已见过的东西,还是陌生的东西。这种判断功能也是极为重要的。记得一九八二年的《大脑》杂志刊登过一篇有趣的研究论文。在猴子眼前放置一个荧幕,荧幕上交替映出猴子脸部、风景照片和水果照片的幻灯片。开始放映各张幻灯片时,猴子就算有回应,实验人员也不会给予果汁作为奖励。但从第二轮放映开始,若有回应,就给予果汁。通过反复做这实验,记录猴脑视丘内侧单一细胞的活动,结果发现无论回应正确与否,只有出现熟悉的刺激时,细胞的活跃程度才开始上升,然后找到了在第一次剌激时没有反应的细胞。这就证明了在下视丘确实存在与再次确认有关的细胞。”

“不过,与记忆最有关系的部位是显叶和海马回。这就是说,下视丘、显叶和海马回左右着包括人在内的动物行为。就人类而言,已有实验确认,当用电流剌激显叶,就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回应。对癫痫患者做脑部手术时,在显叶安装电极,然后予以电流刺激,结果在患者的脑际,会浮现昔日见过的风景和旧情人的身影。这与前面的情况正好相反,视觉影像实际上并不存在,但透过电流刺激却能在脑际浮现影像。具体来说,对显叶外侧部三十八号区域予以刺激,癲痫患者说‘见到了童年时代女友的脸’;刺激十九号区域,他说‘见到了以前见过的风景’。此外,也有患者的耳边响起过去听过的音乐,更有患者惊呼‘眼前有人打架’或‘有小偷’。总之,往昔的人生体验一一回到眼前。当然,我们不一定认为三十八号和十九号区域存在着那种记忆的储藏库,但起码是从与其有联络的某处取出这些记忆。总之,只要刺激显叶,就能引起视觉和听觉的记忆,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再者,对大脑皮质的刺激不一定非电流不可,或许还存在其他的方法,譬如利用药物。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许多影响心智的药物,举例来说,酒和烟就是这类药物。此外,生长于黑麦或其他谷物的麦角菌,据说能带来一种精神病者的酩酊感;咀嚼古柯叶,可去除疲劳、带来陶醉感等。最近数十年来,人类已成功地从这些受到禁止的分泌液中分离出纯粹成分。例如从罌粟果实的分泌液(即生鸦片中)分离出吗啡,从古柯叶中抽取出古柯硷,从角麦菌中抽提出LSD-25。此外,又从麻黄中分离出安非他命,利用它可以合成化学结构相似的兴奋剂甲苯丙胺。以上这些都是能够直接刺激大脑的化学物质。利用这些化学物质,一种剌激侧脑联合区城,另一种刺激海马回,还有一种刺激下视丘,或许能在人心中唤起错误的认识。不,应该说唤起笛卡尔或荣格的培养脑之梦。”

教授难以令人明白的长篇大论暂告结束,我连十分之一都没听懂。

“那么教授,你认为这篇文章是在某种药物作用下写出来的?”御手洗问道。

“至于LSD-25与甲苯丙胺透过怎样的途径对脑的哪一部分起作用,目前还没搞清楚,所以暂时不能做具体的说明。但我们既然已明显地看到‘知’的部分产生变化,那么无视药物作用的可能性就不是做学问的态度了。所以我暂时的结论是,假如他不是经常服用兴奋剂的人,必定是先天性甲状腺异常者——因为若非动过非常大的手术,甲状腺不可能受到后天性伤害。”

“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对这篇文章仔细检査,就能判断陶太是不是兴奋剂的依赖者了吧?”

“按照我的论述,应该是这样。”

“教授刚才限定于甲状腺异常,但在乳头体受到损伤的病例中,也会引起相似的现象吧?”

“确实如此。乳头体位于下视丘后侧,离杏仁体和海马回很近。不过,在乳头体受损的病例中,大多会伴随失忆的情况。”

“所以你才会认为文章中有许多编造出来的假话。”

“不过,陶太患的似乎是逆向性健忘症,他并没有出现弄不清今天是何时或自己身在何处这类时间和空间上的失忆现象。”

“是的。”御手洗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利用形态疗法的手段或荣格的解析手法来阐明因药物或杏仁体病变引起患者幻觉的各种模型,进而了解他的心理状况应该是有效的。这种方法也被叫做‘自由画’,属于生物反馈疗法的范畴,是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患有疾病,例如让身心俱疲的患者描绘自己身体的图画。我所知的病例中就有这种例子。有一名‘歪脖子’患者(即脖子扭向一边)、她总是画出脖子歪曲的人体画。但有趣的是,歪曲的地方还用又黑又粗的线条勾勒出来。医生耐心地与该名患者对话,问她这线条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性格倔犟,粗线代表铁棒。有一次,她突然又说铁棒就是父亲。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铁棒代表她父亲,自己之所以变成歪膀子,是因为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好造成的,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病例。我的介绍可能过分简略,当然这名患者还画了许多图画。但我的医生朋友独具慧眼,挑了这张画进行分析。”

“另一个病例是,某名因患不孕症而感到烦恼的女性,画了一张有宽大子官和小心脏的人体图。医生一边看画一边与患者对话,问说要不要检査一下她的心脏。患者说我的心脏已经冰冷了。几经诱导,患者说出心脏变冷的原因——原来她与丈夫的关系长期处于低潮,最后确诊这就是不孕的原因。此外还有这样的例子:有一幅图画把头部画成球状,像太空人的头盔,头里面还有阶梯。这是对他人恐惧症患者画的,患者说要沿着阶梯从头顶上出去。其实这是患者对他人恐惧症已被治愈的自觉症状表现,即在不知不觉中透露了自己的病况。”

“用这样的思考方法来分析这篇文章,我首先想到的是闯入房间的强盗。此人用长筒丝袜套在头上,丝袜里还戴上面罩,这是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如此怪异的打扮说明了什么?我还是认为陶太本人患了自闭症或对他人恐惧症,表达了想把自己闭锁在自己内心世界中的愿望。急救医院里的医生(即患者眼中恐怖的对象)对患者视而不见的情节,更最清楚地表现了这种愿望。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己的化身以强盗的姿态出现……不知御手洗君是怎么想的?”

“啊?”御手洗交抱手臂,抬起低下的头,好像陷入沉思之中,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刚才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那强盗为什么要在长筒丝袜下再戴上面罩,作如此古怪的打扮……”

“啊,那是因为他是陶太的父亲呀!”御手洗稍显烦燥地说道。

“父亲?你是说这是陶太父亲的投影吗?嗯?”

“不,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而不是什么投影。父亲对于仅仅用长筒丝袜套头感到不放心,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儿子呀!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除了容貌,还有声音。戴上面罩是希望隐蔽声音,声音变得闷声闷气,就不容易被陶太察觉。”

“哦,是吗?身份暴露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教授。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打扮成强盗,闯入儿子的房间的。”

“我不明白你话中的意思。是不是指陶太本人在无意识中有这样的想法……”

“不,我指的是实际情况。”御手洗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古井教授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你,你说什么?”教授结结巴巴地问道。

“教授,我是说,凡是在这篇文章中出现的事情都是实际存在的。”

教授表情愕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摇摇肩膀笑着说:“御手洗君,你是否思考过度,也患上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御手洗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文章里不是写着在镰仓的树林里出现恐龙,还有穿西装的兔子和猴子载歌载舞吗?”

御手洗点头,说:“所以我说是游戏嘛,教授。下面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了。你说这篇文章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妄想,我则认为是逻辑严谨且符合事实的文章。我们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来一场公平的辩论吧!”

“原来是这样。你把它看成游戏,嗯,你把自己完全置于无理的立场上,就是想看看自己能在我的进攻下熬多久。你是想玩这样的游戏吗?”

“是的。”

“那我明白了。但这实在没有道理,你马上就会碰壁的。”

“试试吧,看你怎么让我碰壁。”

“实在太简单了……就像刚才,你替强盗在长筒丝袜下加面罩的怪异倣法制造了一个理由。”

“这种解释有何不可呢?要知道在爱因斯坦出生之前,这宇宙间的光线就已经弯曲了。这可不是牵强附会哦。”

“那么我问你,强盗明明对着加鸟开枪,香织怎么也死了?”

“道理很简单,子弹射到剌在加鸟身上的刀子,反弹后穿人香织腹部。正因为如此,手枪发射时出现了‘当’的奇怪响声,子弹的反弹力使刀身弯曲,也就在这一瞬间,刀子从加鸟的侧腹完全脱出。这一连串情况在文章中都得到了正确的描述。”

“嗯,原来如此……”古井教授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小册子,翻到这一部分予以确认。

“那么,之后强盗没有开枪射击陶太,只对他喷杀虫剂,又怎么解释?”

“因为强盗是陶太的爸爸,他不想杀死自己的儿子。”

“于是就向儿子喷杀蟑螂之类的杀虫剂?”

“不,那不是杀虫剂,而是催眠喷雾。或许强盗希望儿子短暂地昏睡一会儿。”

“催眠喷雾?是真的吗?”

“确实是如此。”

“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呢?”教授耸耸肩膀笑着说道,“这未免也太牵强附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教授,陷入情绪化的常识论那是邪道。常识对于最新的科学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在十九世纪,两者才有并存的可能。”

“虽然如此,可是现在我们既没有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也没有以天体望远镜仰望,而是置身于世俗的现实世界呀!现实世界很无聊,人类一步也不能逾越吃喝拉撒这个生物框架。对于发生在世界上的各种行为,我们已知之甚详,恐怕不能期待再见到什么戏剧性的东西了!像这种白日梦,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的。”

“是吗?如果真是如此,我早就来敲你研究室的门了,毕竞我们还不能舍弃这个世界。”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你还能如何强词夺理。”

“你说什么?”

“陶太被恐龙……嗯,那只恐龙吞噬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从他的肩膀又生出新手。对于这个情节,你怎么解释?还能自圆其说吗?”

被教授这么一说,御手洗似乎陷入沉思中。不过对御手洗这样的人来说,他不可能没想到教授会发动此种程度的攻击。

“喂,怎么啦?”教授脸上浮现得意的浅笑。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请你回想一下我刚才拿出来的几枚棋子——陶太拥有许多环境污染的书籍,而且做了认真的阅读和研究。”

“嗯。”教授点头,他唇边从容的笑容尚未完全退去。

“还有主角想削柠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接下来又提到,这篇文章的时间正好是编剧梶原一骑被逮捕的那年,当时陶太的年纪是二十一岁。我把这四枚棋子并列,利用这四只棋子,就能顺利解谜了。”

教授似乎也陷入沉思之中,暂时无语。不一会儿,教授突然提高音量说道:“如果你能解谜的话,那一定是施了魔法。让我见识见识吧!”

听教授这么说,御手洗霍地起身,穿过起居室,蹿进自己的房间里。不久,他从房间出来,双手捧着一本报社发行的厚厚的《战后重大事件速査表年鉴》,上面还放着一本小册子。他坐回原来的沙发,然后说:“梶原一骑被捕事件,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知道。”古井教授说道。

御手洗迅速翻动年鉴,翻到某一页后,便把年鉴面向我们摆在茶几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发生的事,也就是昭和五十八年。这年,陶太是二十一岁,如果他是在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出生,那他应该生于昭和三十七年,对吧?”

御手洗像是在征求教授的同意。教授点头道:“是的。”

御手洗又拿起小册子,翻动书页。封面上印着“对食物与文明及食品添加物的思考”。

“请看此处。”御手洗打开那一页,用手压一压装订处,然后把书朝向我们放在茶几上。这一页的上方写着“食品公害事件”,下面附了一个表,表格中有写着“年代”的栏位。御手洗将食指指向昭和二十三年,然后向旁边滑去,最后停在昭和三十七年,接着,又将食指往下移到与“年代”栏对应的“内容”栏,只见栏内写着如下文字:“海豹肢畸形儿事件。”

啊!我不禁惊呼出声,一个意想不到的解答竞出现在我们眼前,看来无言辩解的并非御手洗。古井教授屏声凝气,一脸愕然。

“你知道海豹肢畸形儿事件吧,起因是德国药厂制造的某种安眠药。这种药具有强大的催眠效果,在做动物实验时完全没有问题,但用在人身上后,却出现了畸形儿。在现在常见的食物污染与药物毒害复合化前,畸形与药物间被证明存在因果关系的例子是非常罕见的。服用这种安眠药的母亲所产下的婴儿,都没有健全的双手,有的是从肩部直接长出手掌,有的则从手肘部位长出手掌,因此用‘海豹肢’来形容。显然,陶太也是这样的海豹肢畸形儿。这可由刚才我拿出的两枚棋子来证明。第二枚棋子是,当陶太想自己处理梓檬时,香织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这是因为陶太的双手不方便,难以做出把四片柠蒙叠起来,然后用茶匙背压挤果肉的动作。”

“再来看最初拿出的那枚棋子。陶太房间的书架上堆满了有关环境污染和药害方面的书籍,他非常热心地阅读和学习这些书籍,其理由现在也不难理解了。他本人是药物的受害者,从广义来说,药害也是环境污染的一部分,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关心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海豹肢畸形儿这个关键点,应该能解释这两颗棋子的谜团。我在举出这四枚棋子之前,还提出过其他的棋子。你记不记得,我曾指出陶太不戴手表而使用怀表?此外,教授也提出一枚棋子:在树荫下出现的恐龙噬食了陶太的左手,但很快他的肩膀又长出新手。”

“这些情节告诉我们陶太装了假肢的事实。因为是假肢,佩戴手表很不方便,所以才用怀表。也因为是假肢的关系,即使被恐龙咬碎噬食了,他仍可以若无其事地行动,然后凝视长在自己肩膀的左手。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来到他的身旁,但立即惊惶逃走,也是因为男人第一次见到畸形人的关系。掌握了这把钥匙,所有情节就变得合理化了。怎么样,这篇文章是不是很符合逻辑呀?文章中没有存在任何虚假的描写。”

听了御手洗这番话,我和教授都完全失语了。我倒是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但教授显然还不适应,他长久地保持沉默。对教授来说,御手洗所做的说明简直是从异次元世界飞来的天外奇谈。他就好像看到眼前的茶杯突然消失在四维世界的黑暗中那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豹肢畸形儿长大成人,还装了假肢……有可能吗?这个海豹肢畸形儿……”教授嗫嚅着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恐龙又是怎么回事呢?根据你的说法,恐龙也是实际存在的了?”教授的攻势似乎有所减弱,声音也像平时聊天时一样微微放低下来。

“按照我的理论,确实如此。”

“文章有这样的描写:恐龙张开一直咧到耳边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它的口中喷出一阵阵好像吃过腐肉般的臭气。在日常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也不能马上给出解释。”

“哈哈,这个问题把你难倒了吧。”

“其实,文中的恐龙应该是多种要素的综合性效果。”

“什么?综合性效果?请你不要诡辩了。你想把它说成是综合性效果造成的幻觉吗?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你不是坚持文章完全符合事实且富有逻辑性吗?假如这个怪物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话,你的立场就站不住脚了。我希望你明确回答是或不是,有或者没有。”

“不,教授,我绝对不会回避这个问题,以后也一定会回答,但现在还没到达那个阶段。”

“什么?没到那个阶段?你以为用缓兵之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吗?”

“这不是蒙混过关。就算我现在回答,你也不会相信的。”

“现在我不相信,难道稍后再讲就能说服我了吗?”

“的确如此。”

“难道你想说陶太乘搭时光机回到过去?”

御手洗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的确有类似的意思。”

“唉,想不到你竞然荒唐到这个地步……确实,至今为止你已经把很多无法理解的谜团解释清楚了,这点我承认,但下面的情节又是怎么回事——你说陶太的父亲就是那个强盗,还向自己的儿子喷催眠剂。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有喷射足够的催眠剂,好让儿子马上昏睡过去呢?儿子被喷雾后根本没有睡意,仍然活蹦乱跳地到处走动,这又如何解释?”

“这是父亲行动慌乱的缘故。”

“为什么会慌乱?”

“因为未能按计划行事。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父亲慌了手脚,只想尽快逃离现场,再谋对策。按照当初的计划,的确是要向儿子喷催眠气体。所以慌乱中,他仍下意识地向儿子喷雾。但计划已经失败,他突然想到这样做没有意义了,所以半途而废,匆匆逃走。”

“计划失败?那怎么样才算成功?强盗的目的是抢劫吗?”

“父亲虽然扮成强盗,但绝不可能抢夺儿子的钱,儿子的钱还不是他自己给的!”

“但父亲确实是强盗呀,不抢钱,那是为了什么?”

“显然,父亲行凶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其他。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是为了杀害加鸟,找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了。”

“杀害加鸟?如果是这样,那加鸟已死,计划成功,为什么还会乱了手脚呢?”

“仅仅杀死加鸟,不能说大功告成。这是一个怎样的杀人计划呢?儿子担任什么角色?为什么特地来到儿子的房间?要知道儿子是畸形残障者。香织又担任什么角色?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只有把所有条件都弄清楚,才能揭示这个杀人计划的全貌。”

“究竟是怎样的全貌?我对杀人之类的刑事案件一无所知。”

“杀人这种事,并非杀了对方就算了事。具有杀人动机的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消除办案人员的怀疑,以此来逃避法律的惩罚。”

“嗯。”

“为此就要制造不在现场证明,也就是凶手必须伪造不在杀人现场的证据。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制造亲眼看到并非凶手本人杀死加鸟的目击者。陶太正好被利用来扮演目击证人的角色。”

“我想问一下,香织不也可以做目击证人吗?”

“不,这不行。为什么呢?因为香织是共犯。不管怎么说,必须要有一个对杀人计划完全不知情的人来举证破门入屋的强盗用枪射杀了加鸟,父亲旭屋把这个角色分配给儿子。如果这样思考,就可以明白旭屋后来为什么惊慌失措——因为共犯香织出乎意料地死亡了。我认为这个计划本来为香织而设,香织一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凶手悲痛万分、急火攻心,做事也就手忙脚乱了。”

“就如你所说的,强盗是主角的父亲吧。也就是说,按照计划的设计,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是不在案发现场的,是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计划所要达到的效果。”

“那他在什么地方?”

“北海道,他在那里拍摄外景。出事那天早上,他还与儿子通过电话。”

“对,确实如此。那么,如果父亲要扮成强盗的话,就必须回到镰仓。但这么一来,拍摄现场的人不是马上就发现大明星从现场消失了。”

“是呀。这一点现在还无法作出解释,不过原理上应该就如教授所说的。制订了计划之后,就会付诸行动,然后用某种方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方法。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牌演员,又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小角色。而且你刚才的话,我实在难以苟同。利用自己的儿子来做杀人的目击证人是愚蠢至极的事,倒不如用第三者好。”

“要是在一般的案子里,你说得当然没错。但在这个案例中,陌生目击者则有可能会妨碍到整个杀人行动。”

“什么?”

“教授,请你不要忘记陶太有一双不健全的手。如此一来,他只能站在旁边默默地观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作为目击证人,没有比儿子更理想的人选了。如果目击者四肢健全,则很可能会妨碍杀人计划的施行。”

“但这个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

“由这篇文章的内容进行推测,计划失败是因为香织太活跃了。”

“香织太活跃了?”

“很明显的,她的活跃程度已超出原来计划的轨道,教授。”

“看起来,她的动作的确超乎常理,但我认为这不过是陶太深层心理的反映,实际上不应该成为问题……说实在的,我从根本上就不明白,为什么你确信强盗就是陶太的父亲呢?”

“我并不确信,只是按逻辑推理出来的。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个强盗都不像是真正的强盗。”

“怎么说?”

“屋内的成年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双手不方便的一名青年,但强盗完全不想抢劫财物。”

“如果这篇文章描述的是现实情况,你说的是有道理的……”

“再说,强盗进门后,举起手枪威胁屋内的人,但香织对此并不害怕或在意,继续向加鸟发动攻击,拳打脚踢还不够,甚至用刀刺向加鸟。而加鸟在强盗的威吓下,老老实实地举手。从这点来看,加鸟并不知道强盗的真面目,以为对方是真正的强盗。香织则明白强盗不会向自己开枪,所以有恃无恐地活跃起来。也就是说,这名强盗与香织合谋的可能性非常高。至于香织取出切鱼刀的行为,与其说她极度仇恨加鸟这个男人,还不如说她已预知加鸟将被杀害的结局。反正加鸟必死无疑,倒不如自己先刺他一刀。没想到正因为这把刀子,自己反而被反弹的子弹打中了。”

“由此就判断香识是同谋,理由似乎不够充分呀!”

“还有一枚棋子,我先前就提出了。香织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变成恐怖的厉鬼,那是因陶太向她询问父亲主演的电影而引起的吧?”

“嗯,是有这么回事。”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做《一切在今天结束》,但香织似乎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看来,她是在那时才第一次听到这部片名。”

“嗯,应该是。”

“从这篇文章的描述来判断,陶太是在没有预先说明接下来要讨论电影的情况下,突然提到这部电影的片名。那么,听在香织耳中的,已不是电影的名称,而变成了陶太讲话的一部分内容。”

教授皱起眉头,想象着这个场景。

“换言之,香织听到的话就变成:‘一切在今天结束,你知道吗?’”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了!

“如果她不清楚这是电影的片名,那么当她听到陶太说这种话时,对于马上就要与男人合谋杀人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她误以为眼前的青年已经洞悉一切,并以嘲讽的口气说自己今天就要结束了。于是香织敢斯底里发作,呕出口中的饭粒,然后一边叫喊‘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边把炒蛋掷到陶太脸上。她发狂的举止,与稍后拿刀刺杀加鸟的愚行不无关系。”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你竟把这称为‘愚行’……”

“从以上事实,我认为香织知道之后在屋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强盗进屋后,她一点都不在乎,还拿着刀向加鸟挥舞,由此可推断她与强盗是同谋。再加上强盗根本不想抢劫屋内的财物,所以进一步推断两人合谋的真正目的就是杀害加鸟,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至于香织之死,当然是意外。还有,强盗在长筒丝袜下还戴上面罩,而且他只射击加鸟,却不射陶太。由此两点,不难推断强盗极有可能是陶太的父亲旭屋架十郎。若以上推断是正确的话,那香织向加鸟挥舞切鱼刀,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愚蠹的行为。计划最后以失败告终,就算非常成功地射杀加鸟,陶太还是会举证加鸟被香织拿刀砍杀,这就超出了当初计划的轨道。事实上,从香织脑袋发热,歇斯底里发作开始,计划就走上歧路了。所以,依赖女性协助实行杀人计划是非常靠不住的。”

“确实如此。”古井教授爽快地说道,“御手洗君的推论,不管何时都让人耳目一新,令人佩服。”

御手洗听罢,面露得意之色。

“不过,我不能完全接受你的看法。除了恐龙,还有将两具男女裸体切断后再拼接起来,然后通过咒文复活的情节,简直匪夷所思,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吧。这多半是幻想或妄想。”

“那么,教授,你看文章最后部分的描写,他幻想在夕阳下,自己躺在一块浮于海面的木板上,随着水波荡漾,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嗯……”

“根据我的记忆,在幻想中再幻想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是极其罕见的。”

“确实不多见,但并非没有。”

“但是在这个案例中,陶太能明确区分幻想与之前的行为。这在妄想症患者中是极特殊的例子。”

“嗯,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作为特殊案例,应该与教授以前研究过的特殊案例有所不同吧?”

“这个嘛……”

“其实,这不是供教授研究的材料,而是属于我的研究领域的文章。”

教授无言以对。

“那么今天的讨论暂时到此为止吧。其实,我有许多问题还没搞清楚。我对这位名叫旭屋架十郎的艺人竟一无所知。事件发生在九年前,这位电影明星还在世吗?或是已经死亡?现在住在何处?再有,三崎陶太这名青年现在又怎么样了?他还住在稻村崎的公寓大楼里吗?当然,更想搞淸楚的是: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旭屋架十郎在北海道的拍摄现场吗?还是已经飞回镰仓到儿子的屋里杀死加鸟?再说,加鸟是怎样一个人?文章所说的都是事实吗?如果被我不幸言中,旭屋架十郎在九年前的那一天杀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对以上这些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所以,我想明天先对这些问题做一番调査,多少能査到一些眉目吧。后天我有事会去东京,中午我们在东大学生食堂碰面,你看如何?”

“没有问题。不过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实际情形正如你所说,那么旭屋和香织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加鸟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试着回答,但此时只能算是一种揣测,还不到推理的阶段。记得我前面提过,加鸟进门看到香织跌坐在地板上,俯身伸手想拉香织起身,但香织呼喝道:‘别碰我!真讨厌!’我想这句话蕴藏了很大的玄机。”

“教授,久别重逢,你给我们看了非常有趣的资料,真是感激不尽!目前我正在写一篇英文论文,非得马上赶出来不可,所以不能向你多讨教了。我的朋友石冈君尚未全部看过这篇文章,如果方便的话,这本小册子是否暂时借我一用,待我把文章影印下来,后天再归还,可以吗?”

“啊,没问题。”

“今天的谈话真是相当有意思,非常感谢!”

“哪里,我也收获不小。那么我先告辞,打扰了。”

救授起身,与御手洗握手告别。室外继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了。御手洗问我知不知道旭屋架十郎这位演员,我说知道,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倒没看到他已去世的新闻报道,也未曾听说近期会有他的电影上映。至于他有一个海豹肢畸形的儿子,则是第一次听到。

“今晚和明天我必须赶论文,所以你明天清早一个人去县警局和镰仓走一趟,调查旭屋架十郎和他儿子的消息。此外还要査一査九年前北海道拍摄现场的事。”

我的脸刷地一下青了,万万没想到御手洗会让我一个人去调査这么复杂且年代久远的事件!

“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你若打听到什么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我或许会给你必要的指示。不用说,文章中提到陶太所住的那座位于稻村崎的公寓大楼要仔细调査,看看他是否还住在里头。估计已经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