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敬介:

我欺骗了你。我利用丧失记忆的你,来杀死我那个可恨的父亲。拟定这个计划的人,是我的哥哥,我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我的父亲真的很可恶。自从他来到东京,变得有钱了以后,家里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妹外,总是还有别的年轻女人。为了这些年轻的女人,我们住的房子里,甚至多做了一个出入口。更可恶的是:家里有时不是多出一个女人,而是多出两个女人。

毫无疑问的,她们都想赶走自己以外的人,所以生活中只要一有点不如意,她们就会藉机对着父亲哭诉。她们尖锐讨人厌的声音,和母亲无奈的灰暗表情,就是我青春期的回忆。

我母亲的左耳已经不行了,原因就是被我父亲打破耳朵的鼓膜。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事,他却总是以暴力来解决。

然而,杀人实在不是人做的事情。当我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想杀死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那种想法是不能被原谅的,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爱人的资格。但是,现在的我除了爱以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爱你,就是一切。

可是,我还有一个弱智的弟弟,我需要金钱来帮助弟弟成长,虽然我想对你说出实情,可是话到喉咙了,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破坏了这个可怕的计划之后,我会有什么后果呢?我不知道。不知有多少次,我真的想让你知道这个计划,让你来决定我的一切。

我的哥哥有着恶魔一样的脑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所拟定的计划,可以说是钜细靡遗,非常完善。他对我说了很多,例如:我不在的这四天,如果你没有去西荻的话,那要怎么办;如果你没有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而直接去区公所询问的话,那要怎么办……以前,这个聪明的哥哥让我很骄傲,但是,现在却让我觉得很害怕。

四天后,如果我回到房间,发现你不在了,表示你去杀我父亲了。我不敢把这封信直接交到你手中,所以只好把它放在柜子抽屉里。

我相信御手洗先生的占卜,我想我会像他说的那样,死于暴力之下。我想如果我不能阻止你去杀人,就算哥哥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决定以我的身体去投保,万一哥哥的计划失败,我家也可不必再担心经济的问题。

我是个坏女人。过去糜烂荒唐的生活,并不曾让我感到自己可悲,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我总觉得女人都一样,不论是谁,一个失足,就可能跌落地狱;女人是有缺陷的人种。可是,我也有不能原谅自己之处,那就是哥哥还在担心这个计划的成功率与危险性,犹豫着要不要付诸行动时,是我在一旁鼓吹,劝他立即行动。我为什么会那样呢?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那么坏。那时的我,脑筋一定是不正常的,一定是疯了。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这一段日子,让我回忆起那些早就被我遗忘的纯真感情,也让我找回童年时那种天真、认真的心情。可是,这对我的母亲和哥哥而言,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这个计划要开始之前,我的哥哥曾经好几次对我说:你有弱点,你会爱上他的。但是,我对哥哥的话嗤之以鼻。那时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所以我对他说:这个计划一定会贯彻到底的,谁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

以前我所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都不好,下意识地想报复男人。这大概就是我赞成这个计划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我在酒店里工作,遇到的男人当然都不太可能真心待我;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做久了,男人在我眼中只是可笑的欲望肉体,我怎么可能爱上男人,或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呢?我无法想像我也会有那样的感情。从很久很久以前起,我就忘了“爱”的感觉。

可是,你和我以前所遇到的男人不一样。你对我真的很好,真心地爱护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那颗原本已经结冻、变硬的心,慢慢地融化了。我内心的转变,是因你而起的,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早已超脱语言可以形容的范围。如果你果真因为我,而成为杀人凶手,那我是绝对活不下去,也不打算活下去。

我不说请你原谅我,我只求能够阻止你杀人,不让你成为杀人凶手。

我说我高中以前一直住在松岛,那是假话。其实我的父亲井原源一郎,和我的母亲,都是盐釜一带的人氏,我的小学时代确实是在松岛度过的,但是自从父亲在东京找到工作后,我在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举家搬到东京了。那时父亲说的话,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着。他说:待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有前途,我们去东京吧!在东京盖间大房子,过豪华的日子。

有一次我们在房间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我一时大意,脱口说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松岛,后来又说高中的时候也住在松岛,其实小学以后,我就离开松岛了。如果那时我不说谎,并且乘机说出实情就好了。

到了东京以后,父亲的运气变得非常好,但是母亲和我们的运势,还留在松岛的时代。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就在我们觉得阿治不太正常的时候,父亲把我们赶出家门。哥哥当时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却必须去打工,帮人家做检查,勉强维持家计。

那时哥哥的内心一直很苦闷,有时难免出现自暴自弃的举动,最后终于发生开快车,出车祸,把人撞伤了的事情。其实哥哥的驾驶技术并不差,那时是喝了酒,又超速驾驶,才会撞到人;虽然,被撞伤的人也有不够小心的问题,可是,撞人的人总是比较理亏。

结果,在受伤者家人的严厉指责下,哥哥的性格就更阴沉了。

在哥哥出车祸以前,母亲偶尔也会出去工作,但是,车祸以后,母亲的责任就加重了,她必须全力地去工作。那时我才刚进高中,母亲虽然劝阻我不要休学,可是我还是离开了学校。

从此我做了很多个工作,那些工作都让我非常不愉快。其实我不想说太多这类的事情,因为好像在为自己辩驳什么似的。

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你早点忘记我。我当过酒店的小姐,也做过模特儿,更被包养,当过人家的情妇。包养我的人是个美国人,那时我住在横滨,就在我们去过的山手十号馆的附近。被包养的那段时间很短,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惨,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好像在享受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牺牲的感觉,并不以这些牺牲为苦。

然而哥哥和母亲并不这么想,他们怨恨让他们的生活陷于困窘之中的世间、命运与别人。可能是因为这股怨恨的心态,让他们产生了复仇的意念吧!啊,不,或许不是什么复仇的意念,而是自暴自弃的心理。尤其可以从我哥哥的身上,看到显得冷静,却极度自暴自弃的心理。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最糟糕的情形。

我的哥哥一向瞧不起世人,觉得世人都是没有思考与意志力的无能生物。我觉得他读了医学院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加明显。

我在酒店工作的时候,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并不正确。遇到你和御手洗先生后,我才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各种不一样的好人。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里唯一的愉快回忆。我无法从以前的生活里,找到可以让我同样感到高兴的事。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高兴,那是因为我忆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松岛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那个时期同样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过,倒是有一件难忘的事情。

中学要转学时,班上的同学为我举行饯别会,也邀请了别班的老师来参加。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说了一段让我永远难忘的话。

他说:每一个女孩子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红线的另一边,系在将来结婚对象的身上。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于是我把这段话藏在心里,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我想:从我的小指头上延伸出去的无形红线,或许就系在东京的某个男性身上。不,不是或许,我认为应该就是。

可是,我在东京的生活并不好。父亲虽然走好运,非常成功,母亲和我们却噩运连连,日子愈过愈苦,好像跌入人间地狱。

没有钱,日子就很困窘,我每天都生活在无暇思考自己未来的忙碌之中,哪有时间去想老师的话,那段话当然也渐渐不再被我想起。直到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生活以后,我才又想起了那一段话。曾经被我遗忘的纯真时代的感觉,也回到我的生活里了。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小指头上的红线,一定是和你绑在一起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非常非常的高兴。我希望我能更早认识你,可惜天不从人愿。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月,却已让我得到极大的聿福。能够和你共度我人生中的二十岁生日,让我更加感激你与神。真的真的谢谢你。

因为我是一个坏女人,所以我不敢奢望可以得到你的信任。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对你的爱,这就够了。

我深深爱着你。以后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你也一定要打起精神,连我的份也要加进去般地,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良子

这是怎么搞的?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看着良子的信,我却泪水决堤,眼泪模糊了我的视觉,几乎无法再看信。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这个大男人,却无力阻止这件悲剧呢?我一辈子后侮也后悔不完,以后只要一想到这封信,我的心情就会像现在这样,会有无穷的后悔与流不完的眼泪。良子在荒川的堤防下,阻止我杀死井原源一郎时,叫我回家后,立刻找出来看的东西,就是这封放在柜子抽屉里的信。

我的身心俱疲,整个人轻飘飘,空空洞洞的,脑子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昨日还在我手掌中的珍宝,却因为我的一个疏忽,就消失无踪了。

愣愣地流了很久的眼泪之后,我突然想到刚刚特地送这封信来的益子秀司。

他刚才说:“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没有证据。”

这封信不就是证据吗?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但是想到写下这封无奈的信的妹妹,终究无法狠心撕毁这封信吧?明知自己的危险,却冒险单身来到有如敌营的这里。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他不失为一个有骑士精神的人物。

收拾一下悲伤的心情与泪水,我叹着气,深深感觉到这件事情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是坏人。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这个可怕的计划,酿成这次悲剧的呢?还有,我又从这件事里,得到了什么教训呢?

“信封里好像还有东西。”

御手洗拿着信封说。我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御手洗递出来的信封,并且把手指伸进信封里。确实有东西在信封的底部,摸起来硬硬的,好像是小手册之类的东西。我把信封倒过来,上下甩了几次,也没有把那个东西甩下来;再度用力甩一甩之后,一本对摺的,像小记事簿的本子,落在我的左手手掌上。

打开来看,是一张驾驶执照。照片上的脸我很熟悉,那就是我。再看住址栏:杉并区西荻北五丁目1-15,吉野公寓201。出生日期栏上的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我急着去看姓名栏:石冈和己。

“终于可以准确地叫你的名字了。石冈君。”

御手洗站在我身后,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手中的驾驶执照,开玩笑似地说道。

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住的公寓的名字、那里的景观、曾经被我遗忘的房间的情形,和我在那里的生活的点点滴滴。

原本属于灰色系的视觉领域,突然从某一个角落开始出现色彩的变化,红色的、蓝色的……种种鲜艳的颜色跃入我的视觉之中。不过,这种改变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昨日以前和良子共同生活的种种,一幕幕飞跃过去。那是一场漫长而甜美的梦。

啊,我得救了。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刚才伤痛欲绝的心情与表现,并非夸张的演出,而是事实的陈述,可是,这“得救”的一念兴起时,我走出了无法形容的哀痛,我觉得明天我还会活下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是梦中的故事。

我急着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我怀疑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因为他的言行和现实世界不大一致,非常像只有梦境才会有的人物。

但是,御手洗仍然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经过一段长而痛苦的时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最让我觉得痛苦的事情,是我的年轻与不成熟。如果我不是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任人操纵,我应该有机会救良子的。真的,应该有很多机会的。

我和良子共处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但是,在她苦恼的时候,我却像站在数公里外,拿着望远镜,窥视着她苦恼的陌生人。

我一再回想那件事,每次想每次懊悔。良子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温柔的言词,还是强悍的拥抱,在那段有如暴风雨的日于里,我除了大声呐喊“为什么”外,只是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做出任何可以帮助她的行动。

可是,这个事件帮助愚蠢的我长大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人世间愚蠢而无聊的利害之线。这个世界由无数的线纠缠而成,我们要挑选、区别这些美好的线和丑陋肮脏的线,然后拆解它们,再织出一匹属于自己的绸缎来。

现在回头再想,在这个事件里,我根本就是一具没有自主能力,任人操纵的傀儡。有人拉动数条从过去延伸而来的线,把那些条套在我的身上,巧妙地拉动绑在我身上的线,让我跳着杀人的舞蹈。

可是,一条操纵者也没有想到的意外之线,也纠结在这些线条里面。如果没有良子手指头上的那条红线,就算有御手洗这位巡视异邦之地的唐吉诃德的努力,我还是会在荒川的堤防上,成为杀人犯。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良子小指头上的红线另一端,确实系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条线太纤细了,为了救我,线断了。

这将是我唯一的悲剧,今后我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再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再也不要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如御洗那时说的话:“来点有精神的音乐吧!”

因为我再也不想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了,所以就把那张唱片沉到横滨的那条运河里。我也没有参加良子的丧礼,我只想记住她活着的时候,拥有她活着时记忆就够了。

事件结束了,没有任何警员或保险公司的调查人员上门来找我,我对这样的情形感谢万分。

不过,隆子是否能够拿到良子死亡的理赔金呢?我的心里相当在意这件事。

良子的死因是刀伤,要争取到保险的理赔,恐怕很麻烦吧?或许聪明的秀司自有办法,可以顺利地取得理赔金吧!

良子死后,我一直都有会被警方传唤的心里准备,可是,事实上却完全没有出现这类的麻烦。而良子死亡的保险理赔金,既然是良子的遗愿,我也希望隆子一家可以顺利拿到那笔钱,这件事让我牵挂了好长一段时间。

虽然我不再听德布西的音乐了,却常常听御手洗第一次借给我的唱片“浪漫的骑士”。奇克·柯瑞奇的这张杰作,是我心中极为重要的一张唱片。

沉静的音乐慢慢开始,乐手们一个个依序演奏自己的乐器,最后是奇克·柯瑞奇的钢琴。当钢琴的声音响起时,我的脑海里必定出现骑着摩托车,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荒川堤防上,二十几岁时的御手洗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