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病 引子
从窗口望出去,塔就在不远处。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髙塔,挺拔而伟岸。它孤傲地矗立着,日复一日地俯瞰着脚下那片布满私娼馆的欢乐街。华灯初上时,熙来搛往的人群,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一家家妓院的门口,用一天的艰辛所得,去换取片刻的欢愉。狎客的浪笑声,和廉价的歌舞伎表演,淹没了芸芸众生的不尽烦恼,使生活再次充满了活力。
从嘈杂脏乱的地面望上去,他总觉得塔的灰色尖顶,显得那样美丽夺目,充满神圣庄严的色彩。每次仰望塔顶,他都不由心生感慨,这种壮观的景色,才能称得上是文明。日本虽说地域广大,但在东京,却很难找到如此地般独特的绚丽风景。正是此地让人跟花缭乱的繁荣,和突飞猛进的文明,才能呈现如此令人陶醉的祥和景象吧。
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塔身仿佛是灰蒙蒙的天空中,飘浮着的一缕淡淡的青烟;而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它又像一把镀金的利剑一般,直指天际。它雄伟而肃穆,就像有神仙栖身其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膜拜之感,想要双手合十,俯身跪倒在前面。可是,他又时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担心面前的一切,终将毁于一旦。因为对神缺乏敬畏之心的人们,如此浑浑噩礓地沉迷于享乐,上天绝不可能坐视不管,这座高耸入云的塔,总有一日会遭受天谴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从心底喜欢这座塔,而且,爱得那样投入、那样无怨无悔。正是为了每天能欣赏窗外的这道风景,他才搬进这个位于二层的房间来的。这样,他便可以日夜守候在窗前,饱览髙塔的宏伟身姿了。每当晚上,塔里点上灯后,那一列窗户里透出的泛黄的灯光,也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他崇拜这座塔。对于他来说,塔就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成功,意味着文明,也意味着东京,以及这座繁华都市里的,一切奢华和美丽。尽管明知这一切,处于随时可能毁灭的危险之中,但他也喜爱这种毁灭性的危险。这正好奇妙地,和他怀抱着希望,从边远的穷乡僻壤,来到这里谋生,渴望干一番成功事业的心情,不谋而合。
其实,在这条脏乱的街上,从任何一个角落望过去,高塔都像是耸立在眼前一样。他常常一边目不转睛地,深深凝望着这座塔,一边走路,总觉得它是那样髙雅端庄、一尘不染,嘲笑般地俯瞰着男子脚下,那条龌龊不堪的小路。
塔身脚下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私娼馆。他有几回从这里路过,记得当时的情景。路边随处可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脂粉味,倚门而立,嘴里娇声娇气地呼唤着客人,不时伸出白嫩的手臂,搭在路人的肩上往屋里拖。整条街上考斥着刺鼻的汗酸味、廉价香水味、和阴沟里令人窒息的腐臭味,贫困的气息四处飘荡,挥之不去。耳边一阵阵地传来艳曲声、醉客们的喧哗声、和沉溺于一时之欢的寻芳客们,声嘶力竭的笑声,让人沉迷于弦歌乐舞、杯酒春色之间,彻底忘却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他只在这条街上走了五分钟,就已不辨东南西北,几乎迷失在灯红酒绿中了。每逢这个时候,他只要仰起头,看见这座髙塔,脑子就会马上清醒过来。他克制着自己,离开此地,朝着高塔那巍峨的身影快步走去。从塔脚向上望去,塔身高耸入云。虽然少了几分从远处眺望时,领略到的神社般的庄严感和灵气,却为它的雄壮和庞大所折服。它那巨大的身躯,傲然地挺立在地面上,具有压倒一切的强烈震撼力,相形之下,你会觉得,自己在它面前,竟然是那么卑微,那么不堪一击。他每次站在塔下,抬起头,内心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登上塔顶,站在最髙层,向下看的情景,那种心惊心跳的感觉,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久久不能忘怀。低头看去,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脚下如蝼蚁般,忙忙碌碌地奔走于生计,为获取蝇头小利,而在市井中劳碌。街上到处可见剧场和影院门口,悬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彩旗。站在这里,才能真切地感到人类是那么渺小和庸俗,正好衬托出这座高塔的雄浑之气,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超然。
他也忘不了,自己曾经站在塔身最高层上,凭栏远眺的情景,那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回忆!隅田川、圣天寺、小冢原和吉原游廊,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真是奇迹,是神的私物,绝非人所能分享的奢华。它绝不可能永久地安然无恙,总会有一天,受到上天的惩罚。神一定会伸出他的万能之手,把这座逾越人神之界的、愚不可及的建筑物,彻底摧垮。
他倚靠在顶层边缘上的扶手上,任凭远方吹来的凉风,轻轻拂过脸庞,忍不住心如刀割,沉重的忧心和无尽的悲凉,一齐在胸中激荡,一股绝望之情令他感慨万端、潸然泪下……这座塔,终有一日会彻底倒塌。
人间极尽鬼斧神工,辛辛苦苦垒起的红砖高塔,必将寿终正寝、归于风尘。这个不争的事实,令他心酸、令他沮丧。因此,只要塔身一日未倒,他总要更加频繁地,前来登高远望,体会神才能拥有的、居高临下的快意观感。他俯瞰着自己每天生活着的地方,那些蝼蚁般忙忙碌碌的人群,不禁悲悯起那些和自己一样,平凡的穷苦大众来,心中平添了几分惆怅。
头戴鸭舌帽的、稚气未脱的童子,提着和服下摆、匆匆赶路的妇人,肩背印花包揪、头戴礼帽的老大爷……他喜欢由这些平平常常的老百姓,所烘托出的节日气氛。他也常常置身拥挤的人群,在为祭祀活动而悬挂的彩旗下穿行。此时,他仿佛觉得,那座塔就是自己。抬头向迎风飘扬的无数彩旗的上方望去,塔是那样神圣庄严地屹立在远方。无论站在这条街的哪一边,塔都在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如同一面永恒地反射着自己身影的镜子。就像水面和磨平的金属,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样,塔也每时每刻映照着他,因为那座塔,就是他自己,此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原因。
他回到住的屋子里,盘腿席地而坐,透过窗户,看着那座紧紧盯住自己的塔,默默地思考着其中的道理。
突然,他高声喊了句:“啊!我一定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便把头埋进火盆边的被子里。
这样每天都在反省和煎熬中度日,让他身心俱疲。为什么自己会落入这种无可挽回的境地?为什么对面的塔,每天都在监视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无路可逃了吗?不管他走到街上的哪个角落,那座塔总是在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使劲抱住腿,把自己缩成一团,脑子里面一边极力思考着:要怎样解脱自己所犯的过失,一边像被海草缠住、拖进水里似的,沉沉地进入了噩梦之中。
一夜醒来,他又睁大了眼睛。窗外已经是艳阳髙照的好天气,可是他到处都见不到塔的影子。他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梯,往楼外跑去。这回看清了,绝对不是错觉,那座塔凭空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向人群走去,在平常用来看电影看戏的剧场后方,天空里已经见不到那座塔的身影了。塔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感觉自己也毁灭了,心里涌起一阵剧烈的不安。这一天从早到晚,他都在到处寻访塔的去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遇见每个人他都要问一句:“那座塔到哪儿去了?”
可是,谁也不能给他一个清楚的回答。
这天夜里,他就像丧失了自我似的,闷闷不乐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突然,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魔鬼似的狰狞的面目,歪着脑袋,手和脚像痉挛似的,不停地抽搐着,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跳起舞来了。
他一会儿做出鬼脸,一会儿恢复正常,过了一会儿,又笑容满面,再过一会儿,再次变成冷冰冰的鬼脸。他在自我已经消失的绝望情绪中,剧烈地扭动着身子,不要命地疯狂起舞……啊,他就这样永不停歇,孤独地跳着一个人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