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树

从黑暗坡往下走,在与旁边道路交会的路口向左拐,过了藤棚商业街,再向左拐,有一个高台,这里就是藤棚综合医院。这是和藤并家老屋一样古老的建筑,医院四周的水泥矮墙经年累月己经完全变黑色,墙脚已经长出青苔。

藤并八千代的病房是二一二号,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相当充裕。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探视之前在半路上的海鲜餐馆吃了迟到的午餐。后来当我们走进医院,看到接待口上边挂的时钟己经是下午四点了。

那家海鲜餐馆到底是位于率先经受文化开放洗礼的横滨,欧式风格,装演考究。建筑物全部是木结构,墙壁涂成了蓝色,而窗户则是白的。我们三人就坐在靠近窗子的圆桌旁,窗台上简单地摆放了几件黄铜质地的航海工具。

晕船却要坚持出海的人,一定是哲学家一手抚沉重的黄铜般灯,我突然想起以前御手洗脱口而出的话。

御手洗总是喜欢这种比喻——晕船的水手,恐高的飞行员——不知他怎么想的。我经常怀疑他所说的是不是他自己。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棘手的案子,石冈君。”吃着海鲜沙拉的御手洗把左胳膊肘靠在窗框上,手托着下巴,看着我说。“是啊,非常难办。”我正把葡萄酒蒸梦鱼往嘴里送。森真理子似乎食欲不振,只要了咖啡。眼看着杯中的热气飘散出来,她的嘴唇连碰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昭和十六年的那件怪事,可能和这一次的事件有关联吧?”我边吃边说。御手洗托着腮,目光呆滞地挠着脑门。“有关联啊。”他平静地说,“我预感那株树不止是这一次,而是黑暗坡一连串事件的核心。”

“但是现在是昭和五十九年,昭和十六年距今已经过去四十三年了啊。”

“是啊。”御手洗嘟咕着。

“刚才的谈论整个是鬼故事,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现在我们强行插手黑暗坡事件,只要把这件事弄清楚,那么昭和十六年二战前夕的怪事也能水落石出。我们能办到吧?”我问。

“骑跨在洋楼屋顶上、凝视着食人树而死的男人,还有在树下粉碎性骨折的老太太,以及四十三年前被吊在树上惨不忍睹的小女孩,并不是没有关联的。我们现在就像瞎子摸象一样,只知道事情的各个不同部分。就是这样,石冈君。我要解开这个谜,把大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能解开四十年来隐藏的谜,眼下的这些事情也不会解决。虽然现在只是初期阶段,但我发誓将来一定要弄清楚。”御手洗坚定地说道。

走出藤棚综合医院二楼的电梯,立刻感受到医院所特有的刺鼻的药物气味。一位患者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光头固定在肩膀上的黑色铁架里,推着婴儿围栏一样的带枯辘的步行器,从我们眼前经过。见此情景,我对自己所处的场所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得严肃起来。“啊,我可以在那边的沙发上等着吗?”柔弱的声音传来,森真理子正在问御手洗。

前方左侧,四个深红色的塑料沙发排成一列,和饮料的自动售货机以及烟灰缸、公共电话等形成的空间构成了一个候诊室。森真理子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这时不能强迫她做别的事情了。想必在她的生活中像今天这样的巨大变故也没有经历过几回,还要一直勉强陪着我们,根本没有调整的机会。御手洗看来也有同感,于是点头说好。

森真理子留在沙发上,我和御手洗穿过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走廊,朝挂着二一二门牌的病室走去。从御手洗的侧脸看,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好这一次没有哼小曲儿。

我们敲了二一二室白色的房门,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回音。我在走廊尽头无意中看见有一扇安全门,而御手洗则再次敲了敲二一二病房的门。

“谁啊?”好像从墓穴深处传来了一个男人阴森森的声音。御手洗推开了门,此时能感觉到一种和走廊里完全不一样的独特气味。单人病房的中央有一张病床,一位老妇插着鼻管,被带子固定着躺在上面。眼睛微闭,可能是睡着了。病房的窗帘是崭新的,床头柜也很漂亮,沉默地诉说着患者的身份和富有。房间内的空气阴冷污浊,好像含有敌意。病房内的气味和走廊里不一样,我感觉到老朽和死亡的气息。如果说死亡气息来自于躺在床上的患者,那么敌意则来自于坐在房间两侧的男人。

右侧的白发男子已经是老年人了,厚嘴唇,正用责备目光瞪着这边。他身体柔弱,坐在椅子上,一看就知道是小个子。对于御手洗的敲门发出低沉阴郁回应的,应该是这个人。

而坐在左侧的人正好相反,是个强壮的大块头。戴着眼镜,圆鼻子下边也是个厚嘴唇。头发稀疏略显老态,实际上相当年轻。两颊和额头上的皮肤光滑,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圆眼睛大咧咧地看着我们。他好像不准备作声。

御手洗似乎没有觉察到房间里充斥着令人恐俱的险恶气氛。他依然兴高采烈。

“您是八千代老夫人的丈夫照夫先生吧?这位是藤并卓先生的弟弟让先生吧?”

御手洗交替地看着两个人,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也在揣度他们是何许人。白发的应该是照夫,戴眼镜的圆脸应该是让。

但是,这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手洗,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是警戒,还是沉默的观察?好像都不是。当时的气氛更像是优等生在蔑视劣等生,充满了优越感。我为房间内的气氛感到不快。“这次来问候藤并八千代老夫人和藤并卓先生,遭遇不幸,深表遗憾。”御手洗以戏谑的语气讲道,还点头哈腰地鞠了一躬,“二位知道吗?世上有一种东西叫食肉植物。”御手洗“啪”地拍了一下手,非常高调地开始发言。

“比如猪笼草,别名又叫庞特斯,是一种生长在热带的美丽植物。京都大学也在实验室里栽培。它长着一个弧形的捕虫器,捕虫器的上部有一片叶子做盖子,总是盖着,从外观上看就像一把茶壶,英语叫‘水壶植物’。平时在盖子的周围总是散发出甜蜜的气味。如果打开盖子,那里边的苹果酸和柠檬酸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香味吸引了娱蚁、嶂螂还有蝴蝶,只要一沾边就是灭顶之灾,因为捕虫器的边缘非常湿滑,最后会掉进壶里再也出不来了。猪笼草会一边散发着美好香味,一边增加壶中酸性液体的浓度和钻度,当开始消化捕获的昆虫时,难忍的恶臭就在附近飘散。

“捕虫器的壶,稍大的直径可能超过十厘米,深度可达二十五厘米。所以有时小鸟或者老鼠也被捕获并消化掉成为植物的营养。”对这种植物的蛋白质进行分析,结果让人吃惊。它们居然拥有动物的‘专利’!动物因为运动量大,必须摄取蛋白质。在自然界所有的物质中,脂肪和蛋白质蕴涵能量最丰富。人类的进化也很典型,从脚上长着消化器官的水蚝开始,经过三十五亿年,终于成为现在有着消化和吸收器官、高度智能和高度运动性能的高等生物,完成了从低级到高级的持续进化——即消化器官和吸收器官的功能分开,第一次使用专门的消化器官,同时使机体拥有了分解吸收蛋白质的本领。

“对动物来讲要做到这一步相当困难。困难在哪里呢?因为动物自己的胃也是由蛋白质构成的。简单说,消化肉类,却不会把自己的胃消化掉。人类的胃壁只有五毫米厚,非常薄,可以说就是个肉袋子。

“怎么回事呢?以人来说,肉一进人胃,就被喷上盐酸和胃蛋白酶,而自己的胃壁此时则有一层私液保护。人类消化蛋白质的过程因为掌握了奇迹般绝妙的时机,所以成功了,使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就像一场精彩表演一样持续着。如果这个时机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胃穿孔。

“可是植物就不一样了。与动物消化肉类的情形不同,植物消化肉类的时候,不会被自身分泌的酸碱值为二的酸和胃蛋白酶溶解。”

“说得对。”一个尖锐的声音此时突然帮腔。对御手洗这番演说作出回应的,正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高大男子让先生。

“你是谁?”八千代的丈夫发出冷漠的声音。我们对御手洗超出常规的做法已经相当习惯,但作为旁人,应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你是谁?要干什么?”他用尖酸的口气干巴巴地问。“那么,你们认为我是什么人呢?”御手洗装模作样地说。“我们这里很忙,请你好自为之。”照夫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着说。

八千代的丈夫说这番话时非常认真,可能把我们当成初次见面的普通警察了。

“你是医生吧,知道得这么多!”这么说的是让。

一听说可能是医生,照夫立刻显得很惊愕。如果真是这所医院的医生可就糟了,出于一种明哲保身的想法,他抬起了头。我从让眼镜后边的圆眼睛里,感到他似乎认为御手洗还不错——尽管是以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出现的。这让我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千夏。

“医生?你眼睛真厉害!难怪是位学者。我的确是个医生,但是我并不在这所综合医院里工作。”

“是独立开业的医生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我的患者并不是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而是整个城市和国家。”

“这完全是一个传教士的口吻。”让摊开两手,苦笑着说。御手洗则不失时机地把自己虚张声势的名片放到他手里。

“我叫御手洗,今后可能会经常打扰您。藤并让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向您讨教。作为一个新手,如果能听到让先生您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姓御手洗,名叫洁,多奇怪的名字啊。”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私家侦探,真让人诚惶诚恐。那么你是受到谁的委托呢?”御手洗同时也把名片递给了照夫,但照夫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到了床头柜上。

“现在她正在候诊室里。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见一面吧,是您的哥哥卓先生生前的好朋友。”

“你说的是……那个人对我哥哥的死有什么疑问吗?”让先生用他那热情高亢的女性化声调问道。

“疑问?对于一个那样死去的人,这个世界。可能有不怀疑的人吗?”御手洗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

“我就是说出名字,恐怕您也不知道。如果方便的话,就请到外边候诊室见个面吧,我为您介绍一下。可以的话照夫先生最好也一起过来,我们在患者旁边这么喧哗很不好。”

御手洗说着站到了门口。他向右下方伸出右手,对着走廊里的过道,做出“请”的姿势。其实我看在患者旁边吵嚷的人,只有御手洗一个,但御手洗这么说,对面两个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很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们四个人到了走廊里,御手洗小心翼翼地把病房的门关好。“八千代夫人情况如何?”他问。

“实在是不妙啊。”让先生快人快语,“脑伤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了。可以断定,将来会有半身不遂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让的语气慌慌张张,仅从他的语调来判断,很像街上常见的那种肤浅的人,但是讲话的内容富有逻辑性,我想他的头脑应该很不一般。

“她说了什么没有?”

“昨天和前天好像吃语了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根本不能算说话,基本都是在昏睡。”

“她是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在大楠树脚下时被发现的吧?”

“是啊,好厉害的台风之夜。”

“是被照夫先生发现的吧?”御手洗说着,向跟在身后的藤并照夫回过头来,但是照夫沉默着。

“八千代夫人经常在那时候外出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话?”照夫短促地低声说。

“像是被谁袭击了吗?”

照夫仍然不说话。

“在现场有没有可能被用作打人的武器之类的东西?”

“你没有听见吗?我什么也不想和你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子,我为什么要回答!”

此时藤并八千代的丈夫开始变得语气强硬,而御手洗则把右手拿到唇边,“呼”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也敢这么回答警察,有你好瞧的。”

“现场并没有发现武器之类的东西。我母亲的行动一向随心所欲,无规律可循。但是母亲基本上都是待在老屋她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门。”

“那她为什么一定要在狂风暴雨的夜里出去?”

“是啊,我也很吃惊。”

“伞或者其他雨具呢?她带了吗?”

“那样的雨夜带伞根本没有用,她穿了件雨衣。”

“她戴头巾了吗?”

“戴了。”

“这么说,她是戴着头巾被袭击的了?”

“可能吧。”

“嗯,那周围没有留下暴徒的脚印吧?”

“在那么大的雨中,所以……”

“就是没有留下足迹,那么会不会留有其他痕迹?”

“警察说,什么痕迹也没有。”

“警察啊!嗯,老屋里八千代夫人有自己的房间吧?”

“是啊。”

“她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她在房间里靠欣赏音乐、读书和看电视来消磨时光。”

“她的房间里有电话吗?”

“有。”

“嗯。”御手洗点着头陷入沉思。

“她的房间在老屋的一层吗?”

“是的。她已经上了岁数,爬楼很吃力,所以一直住在一楼。”

“那一楼就是她和照夫先生两个人的房间吧?”

“不,照夫先生住在二楼,一楼是会客厅。他们夫妇两个人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母亲是顽固孤僻的人。”

我们到了候诊室。在那里,孤单的森真理子无声无息地低垂着头。我们走近了,她才突然地抬起苍白的脸。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森真理子小姐,卓先生生前很亲密的朋友。森小姐,这位是卓先生的弟弟让先生,这位是他的继父藤并照夫先生。”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轻声说,脸上现出苦涩的表情。让和照夫也向她轻微致意。我们五个人在空荡荡的候诊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那么一楼只有会客厅和八千代夫人的卧室,是吗?”

“一楼还有厨房、卫生间、浴室和储物间。”

“会客厅其实就是餐厅吧?”

“对。”

“平时谁做饭呢?”

“是附近牧野照相馆的老两口来做,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我母亲讨厌那些没见过面的家政服务人员。有时候三幸也尽可能地给我母亲帮忙。”

“大家总是在一起进餐吗?”

“我们在一起吃过,但是成家了的哥哥卓在公寓楼那边自己开伙。”

“妹妹呢?”

“她只是极偶尔地过来吃一次。可能饭菜不合她口味,她基本不来。”

“千夏小姐来吗?”

“嗯,我来的时候她也一起来。你们见过她?”

“对,就在刚才。”

“她又是那副讨厌的德性吧?”

“怎么说呢?我倒是没有注意。另外在老屋,让先生好像有一间研究室。”

“嗯,公寓楼那边太狭窄了,我收集的图书和资料已经装不下了,只好放到老屋自己的房间这边。”

“你们三兄妹中,在老屋拥有房间的,只是您一个吧?”

“不,没有的事。”

“我弄错了吗?”御手洗露出惊讶的神色。

“因为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间。但老屋破旧阴冷,大家都放置不管了。所以,我哥哥的房间也好,玲王奈的房间也好,都还在的,虽然他们不来住。”

“二楼是什么样子?”

“我的房间在二楼,我哥哥的房间也在二楼,但却空置着。还有一个房间是照夫先生的。玲王奈的房间在三楼内侧,现在也空置着。中间的房间做了储物间,还有一个房间是三幸的。”

“哦,每层都有三个房间。”

“是啊。”

“那些空置的房屋全都是蜘蛛网吧?”

“不至于那样,平时由三幸来打扫。”

“以后,如果允许我参观一下您的资料室,我将感到无比荣幸。我殷切地期待您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啊,刚才你已经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以后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现在请允许我请教几个问题。关于卓先生的死因,有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不好说啊。”

“卓先生以前上过屋顶吗?”

“没有啊。”

“那你上过吗?”

“我也没有上过屋顶。”

“小时候上过吗?”

“我记得小时候也没上过……”

“但是到三楼你妹妹的房间去,从窗户外爬……”

“所以那里很危险。我们小时候,洋楼的屋顶就很高,所以就把玻璃窗镶死在框上了。”

“镶死在上面?”御手洗大声问。

“如果镶死了,那三楼屋顶底下的房间就没法开窗了。”

“是啊,打不开的。”御手洗静静地站起来,开始踱步。他在沙发周围绕了一圈,回来之后问:“这么说,现在三楼的所有窗户都打不开?”

“是啊,都打不开。”让回答,“最近三楼的窗框全部更换成铝合金的了,这时候窗户是可以做成开放式的,但是因为房子已经破旧了,从强度来看还是镶死的封闭式比较结实,所以最后还是做成封闭的了。窗把手这么一转,上边的百叶窗就可以开合,空气就能流通,而其他东西进不来。”

“但是,那百叶窗是一条一条的,如果都摘下来会怎么样?”

“不,那也不行。人根本就过不去。”

御手洗一听就开始摇头,又开始踱步。走了两圈之后停住了,开门说:“这么说,还是需要梯子。不使用梯子,就没法上到老屋的屋顶。”

“事先垂下一根绳子也可以向上攀登,但是有梯子啊。”

“有梯子?”

“我注意到屋顶上的哥哥时,看到旁边有梯子。”

“在哪儿?靠在哪儿了?”

“是靠近小库房的门那里,就在门旁边。梯子本来是一直放在仓库里的,但那天被拿了出来,靠在仓库的门边。”

“那个仓库门在老屋的哪一侧?是在黑暗坡一侧吗?还是在澡堂一侧?”

“在澡堂一侧。”

“就是说,最初狮子堂的老板围着院落察看时能够清楚看到的位置……”御手洗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嘟味着。看来,御手洗再次感觉到了梯子的重要性,“让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屋顶上有您哥哥的尸体的?从谁那里听说的?”

“嗯?是这边给我的电话。”

“那么,照夫先生,您发现尸体的时候,梯子……看来怎么劝也不行,您是铁了心不打算说出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照夫很生气。

“对不起,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御手洗烦躁地摆摆手,继续来回踱步。

踱了一会儿,他突然冷不防在我旁边“扑通”一声坐下了,“梯子问题有好几种可能性,目前还没有发现决定性因素。让先生,如果卓先生是自己要爬上老屋的屋顶,您会感到惊讶吗?”

“真是那样爬上去的话,我会很吃惊。”

“理由呢?”

“出乎意料啊。”

“的确是非常鲁莽反常的行为吗?”

“是啊,这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如果爬到那里,能看见什么呢?”

“啊,应该是大楠树的枝叶吧。”

“这样啊……”御手洗垂下头,陷人了沉思。

“啊,大清早爬到屋顶上去找什么东西吧?卓先生最近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御手洗抬起头问。

“如果说他在找东西的话*一”

“他在这座房子周围专心致志地寻找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所不了解的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最近和哥哥没有联系。”

“我倒是听卓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森真理子突然说。“你听他说什么了?”御手洗的脸立刻转向了森真理子。“唉,一个多礼拜,可能是十来天之前……他说自己的家里出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御手洗在沙发上坐直了。

“对,他说自己要解开谜团,找到什么东西……我也是偶然听他说的,只有那么一次。”

“这很重要,森小姐,这非常重要。他当时说了些什么?他要解开什么谜团?”

“不,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喝酒的时候,突然谈论到的……”

“没关系没关系,他还说了其他什么没有?”御手洗焦急地摆动看右手。

“确实没有”

“确实?”

“他确实说过,鸡如何如何了。”

“鸡?对啊,青铜鸡!让先生,青铜鸡哪里去了?”

“等一下,让我想想……”让先生心不在焉地歪着脑袋。“现在,老屋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已经没有了吧?”御手洗说。“确实没有了,好像突然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没有的?”

“不太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的呢……”

虽然没有特别的期待,但是不知为什么,说这个的时候,让看着照夫的脸。照夫不高兴地摇着头。

“二位好像根本就不关注你们家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

“嗯,是不关注。”

“好像发现卓先生尸体的九月二十二日以前青铜鸡还在。”

“我也记得那时候还有。怎么回事呢?”

“那时候还在的。”照夫点着头低声说。

“真的在吗?”御手洗大声问。

“台风袭来的那天,我在屋子周围巡视过,还大致扫了一眼屋顶,我记得那时候青铜鸡还在。”

“真是个严谨的人啊,照夫先生。这么说是卓先生的遗体代替了青铜鸡,而那只鸡则展翅飞走了?”

听御手洗这么说,让和照夫面面相觑。

“在屋顶上镶嵌了三十几年的青铜鸡,一夜之间就突然不见了?”两个人微微点头。

“那么,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只青铜鸡吗?”

“无影无踪。”让说。

“房子周围都仔细寻找了吗?”

“找了,不但院子里找过,而且周围的道路,石垣下边的小道,我都找过了。”照夫说。

“但是仍然没找到啊。警察怎么解释的?”

“警察什么也没说。”让说。

“那就是警方把这件事忽略了。”御手洗说,“但是,卓先生的尸体出现在屋顶上,而青铜鸡则不见了,并不是没有关系的。”御手洗又陷人了沉思。“卓先生当时在屋顶,而以前青铜鸡也在。谁把它拿走了,拿到哪里去了呢?一森小姐,除此以外,你还听卓先生说过什么?比如,他想找什么东西?”

“还有一些其他的……他好像提过在房子周围调查……哦,他还说到了什么……”

“什么?”

“一个词,音乐,我记得。”

“音乐?”

“对。”

“音乐是什么意思?”

“嗯,我就是听到他这么说……更多的我现在也想不起来。”

“音乐……是怎么回事呢?”御手洗仰望着天空。

“也许他是为了破解谜团才爬上屋顶吧,这么推测没有错吧?但是为什么偏偏选在暴风雨的夜晚?而且是在半夜……让先生,您是怎么认为的?”

“我完全不明白。”

“那么照夫先生有什么想法?”

照夫也摇头。

“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二位和卓先生说过话吗?”两个人仍旧摇头。

“家族全体成员里,有谁和他说过话吗?”

“没听说过。”

“让先生那个时候在哪里?”

“我正在老屋自己的房间里读书。”

“照夫先生呢?”

“我也同样是在自己房间里。”

“二位完全不知道吗?卓先生为了青铜鸡和音乐的谜团,在房子周围急得团团转啊。”

“完全不知道。”让说。

照夫也使劲地摇头。

藤并让和照夫,接着是御手洗和我,然后是森真理子,我们先后出了医院,一起向黑暗坡上的藤并家走去。照夫说,上午是医生巡诊和测试体温,下午挂点滴,这些都已经做完了,今天已经没有其他事情,等待明天的诊疗就可以了。

御手洗问:“陪护患者的总是你们二位吗?”

照夫回答称是,说两个人完全应付得了。

御手洗靠近我低声说:“瞧,多么精明的人啊!”

确实是这样。现在看来,藤并一家,包括藤并让、照夫,还有三幸、郁子、千夏、玲王奈——杀害藤并卓,打伤八千代的凶手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些人之中。两个人在一起有互相监视的作用,如果其中有一个是凶手,就没办法刺杀八千代。所以御手洗认为这实在是个明智之举。

“森小姐,听说是您在怀疑我哥哥的死因?”走向藤棚商业街的时候,藤并让用他那高亢的声音问森真理子。

“嗯?啊,是啊,我?”真理子求救一样看着御手洗。她今天早晨刚从我们这里得到藤并卓的死讯,没有任何准备,受到这样的打击当然六神无主。而御手洗之所以把她带到这里来,不过是利用她介人案件而已。

“恕我冒昧,请问您和我哥哥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朋友。”

“是曾经的同事吗?”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就是朋友啊。”

“居然到了雇佣侦探的程度,普通朋友至于如此吗?”让毫不客气,咄咄逼人。

“对于我哥哥的意外,您是怎么认为的?比如说凶手是谁,是不是仇杀?”

“这真是关键的提问,让先生。我也想问您同样的问题。您对您哥哥的遇害有何想法?”御手洗也问道。

“我?”让几乎要发狂了,“我没什么想法,我打算听从专家的意见。”

“谁是专家?警察吗?”御手洗嘲弄地问。

“对!”让回答。

“专家只能判断这样的问题,比如凶手是人室的盗贼,还是受制于高利贷的暴徒。但您哥哥这件事,我敢打赌,警察什么也做不了。”

“啊?是吗?”让瞪大眼。睛,“您认为警察会怎么说?”让反问。

御手洗兴高采烈地搓着手,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非常简单。卓先生正向屋顶上爬的时候,恰巧心脏麻痹发作,于是就死了。根据就是尸检结果,内脏器官上没有发现丝毫中毒的现象,恐怕是因为以前心脏就很不好,所以关键时刻就骤停了。至于青铜风向鸡,基本上和卓先生之死无关。警察们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吧?您相信吗?”

“不,我还没问呢……”

“那么您今天晚上就去警察那里问问,看他们是不是这样回答。您愿意去问吗?”

“但是,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啊。”

“如果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这个私家侦探就不会来了。”

“哦?那请您多多指教。”

“我很快会得出结论的。”

“警察们真太糊涂了。”这时照夫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八千代又出了事。”

“警察不是太糊涂,而是把卓先生之死和八千代老夫人的受伤当做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分别对待了。搞分析推理的人,如果看不到事物之间彼此的关联,那就和瞎子无异。现在我敢说,警察正在为八千代老夫人的案子而苦恼。我和他们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对这帮家伙了如指掌。他们现在会考虑的也就是这些了。我猜现在他们对八千代头部的伤有两种推测,首先也许是她自已摔倒的,但没法解释伤势为何如此严重;另一种考虑是有人袭击了她,而在屋顶上的。卓先生正好目击了这一幕,受到巨大惊吓,因此心脏麻痹发作了。但是第二种解释也不能堪称完美,因为八千代被袭击倒在大楠树下的时候,卓先生为什么会在屋顶上?警察们感到苦恼的正是这一点……嗯,他们大体如此,现在我敢打赌,他们的思路正围绕在这几处疑点上团团乱转呢。”

照夫依旧沉默,而让则嘟嘟咕咕:“嗯,很有可能……”

“这个案件,我看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来生搬硬套,经验主义的思路到这里应该是它的极限了,现在这个案子变得很古怪了。”

“但是现在我对警察的案情分析还没有那么悲观的看法。”让说。

“是啊,”御手洗接着说,“但是昭和十六年,一个幼女的尸体被残忍地吊在大楠树下,是怎么回事?依然不清不楚嘛!”御手洗冷笑了一下。

下坡之后,我们经过了藤棚商业街。正在甫道上行走时,突然有两只啄面包屑的鸽子跃入了眼帘。

抬起头来看,我们这才发现,不只在雨道上,周围商店的屋顶上也都有鸽子三三两两地落在那里。

“鸽子这种东西啊,你仔细观察过它们的面孔吗?”让突然用他那女性一样的声调对我说。

我摇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鸽子的眼神很狂妄,是疯子的眼睛。”让接着说,“你仔细观察它们,那些家伙的面孔令人讨厌,长着疯狂的圆眼睛。”让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话。但是,我很吃惊的是让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自己不正是那个样子吗?高度近视镜后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就像小钟摆一样不停地左右晃动。并且,他腮帮上还渗出汗来,泛起红晕,湿谁流的厚嘴唇闪着亮光。说话的时候,嘴里的舌头时隐时现,口气显得迫不及待。

“您在欧洲开过车吗?”

我摇摇头。

“欧洲的鸽子很多,这些厚颜无耻的东西!怎么赶它们也不走,就在眼前扑棱扑棱乱飞。所以啊,我在石板路或者山道上开车的时候,惺——嘿——”

让恶狠狠地跺下右脚,轰赶甫道上的两只鸽子。它们受了惊吓,呼啦呼啦地飞开了。

“鸽子在我车前聚集的时候,我就紧踩油门,打方向盘直碾过去。哎呀,血肉模糊,嘿嘿嘿嘿!”

让突然发出猴子一样刺耳的笑声,硕大的身体摇晃着向前弯曲,现出一副不堪人目的丑怪姿态,一个劲儿地大笑。大笑刚刚有所平缓,接着却又像打隔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

“喀嚓喀嚓!惨不忍睹!一下子就轧上了!真叫痛快!喀嚓!哦呵呵,嘿嘿嘿!嘿嘿嘿嘿!”

森真理子瞳目结舌,不住地偷看让的面孔。照夫像没有听见一样,面无表情,满不在乎地向前走。

气氛相当诡异。我看了看御手洗,他皱着眉头,脸色凝重,看来他一直在观察让。

注意到我的眼色后,御手洗左边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我们面面相觑。

“这个,我……”到了黑暗坡下边的时候,森真理子畏畏缩缩地站住了,“我现在稍有些不舒服,今天到这里就失陪了可以吗?非常对不起……”

也许,御手洗考虑到需要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是吗?没关系。”御手洗高兴地答应,“请便!一路平安!我以后给您打电话,或者将来预约之后登门拜访。”

森真理子对御手洗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总之,她微微地鞠躬,慢慢转过身,没有朝着黑暗坡,而是从左边的路绕过这个高地,一个人往户部车站的方向去了。

我一直目送着她孤单的背影逐渐远去。

“八千代夫人的外伤,只在头盖骨的部位吗?”

“不仅是头部。胸骨也有两处伤,脊椎骨也受伤了。医生说,就是进行了治疗,因为年龄关系,将来恐怕也只能在轮椅里度过余生了。”让回答道。

“真惨啊!”御手洗发出了感叹。

“被殴打后,我母亲狼狈地摔倒,还挨了几脚,遍体鳞伤。”

“只能判断很可能是八千代夫人的什么仇家干的吧。作为儿子,凶手是谁您心里有数吗?”

“猜测谁是凶手的话……我嘛……实在是说不上来。我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整日埋头于自己的研究,如果谈到母亲和谁起了摩擦,或者招致他人的怨恨,我的反应只可能是诧异。事实上我对这些事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这个人真奇怪,怎么回事呢?我想御手洗的看法应该和我一样。“令堂性格如何?”我们路过狮子堂模型玩具店,开始向黑暗坡上走的时候,御手洗这样问道。

已经到了黑暗坡的中间,左边陆陆续续出现了住家。从这里向高地下边宽阔的街区望去,夕阳西下,天空片橙红。微风徐来,平添几分寒气。

“我母亲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孤僻偏执。她和谁也不说话,经常独自在房间里待一整天。她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发脾气,对家里人唠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嗯,母亲所怨恨的人,应该还是存在的吧……”

“令尊詹姆斯*培恩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呀,他终究是个英国人,一个和我们印象中的英国绅士一样的家伙。性格内敛,循规蹈矩,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内心在思考什么。他不善言辞,也不和人交往,但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我已经知足了。印象中他虽然为人冷漠,但是外表还不错,高个子,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

“他会说日语吗?”

“他完全不懂日语,一句日语也听不懂,一句日语也不会说,就这么在日本养育了好几个孩子,而后就回国了。”

“现在他做什么呢?”

“嗯,据说他在英国的某个地方安度晚年呢。那里的社会福利养老体制很完善。”

“那么他的出身是怎样的呢?从事什么职业啊?”

“他以前好像是位画家。从前我的爷爷参与军需物资制造这个行业,恰好战争爆发,获利丰厚,因而成就了第一桶金。据说在昭和二十年父亲与美军一起来到日本,他小时候就经常听说日本和日本文化,还有日本的女人,对这些东西一直怀有憧憬和向往。来到了日本后不久,就和当时在伊势佐木叮饭馆里打工的母亲一见钟情,于是不顾一切地结了婚。

“但是另一方面,父亲也有着商人敏锐的嗅觉。当时盟军还有跟随盟军的一大批外国人为他们子女的上学问题发愁,急需适合外国学生的学校。于是父亲就开始寻找能够开设学校的开阔地。这里离横滨的中心区域不远,比较适合,停战之后一片混乱,谣言盛行,据说原来的土地所有者死于盟军空袭,地价就跟白送一样。父亲马上买了下来,建起学校,母亲也搬进了校长宿舍。”

“原来如此。学校的经营很顺利吧?”

“一度相当不错。招生也满额了,也不曾发生过亏损。教师方面也集中了相当多的优秀人才,教学水平口碑良好。”

“那学校为什么在昭和四十五年就关闭了呢?”

“直接的原因是我父亲过够了日本的生活,想回英国了。他好像决定之后很快就回去了。”

“好像?您难道没有去机场送行吗?”

“那时我正在上大学。我在仙台上大学,我哥哥在东京上大学,我们都住校,而妹妹患上了幼儿肺结核住进了医院。暑假回来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说他已经回英国了。当时虽然很吃惊,但是父亲本来对我们也不怎么亲近。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很常见吗?好像到新加坡那样远东的异邦去游玩一回——我父亲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和一位东方的女子一起享受了一段浪漫的时光,还养育了后代——这样的事情,从对方的角度来讲,难道不正是向往的冒险之旅吗?如果说他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那他的确是不负责任了些,但是他给我们留下了家产。得到这么丰厚的财产,我们的生活不成问题。所以他的离去我并不介意。母亲似乎也没有在意,从未说过她想跟到英国之类的话。我的母亲。能够在伊势佐木盯的饭馆里劳作一生就很满足了,现在得到了这么多,对她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结婚,或者毫不犹豫地离婚回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总是存在人口登记和注销之类的麻烦吧?”我插嘴说。让摇摇头说:“不,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英国并没有因为结婚就变更人口登记的习惯。这样问题就简单了。我也喜欢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可能是因为父亲的遗传基因。”让说着,又是那样高亢地咯咯笑出声来。

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大楠树下。就像风暴乍起惊涛拍岸,无数树叶发出嘈杂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不停地晃动。

我和御手洗都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斜阳下,大楠树黑黝黝的,沉重繁茂的枝叫,好似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滚滚一乌石。我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可能会从上面降临,十分惊慌。幸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终于到了花岗石的门柱前。原先锁在门门上的挂锁已经不见了,门门也没有了,右边的半扇铁门向内侧半开着。看来,照夫的女儿三幸已经放学回家了。

“嘿,好漂亮的庭院啊!”从门柱之间穿过,御手洗说,“这个院子的规格还真是不错。”虽然从外边小路的绿化程度就能对里面形成大致印象,但是一踏人院内,就如同置身于一个植物王国,植物散发出的特有芳香扑面而来。

庭院比外边想象的更宽敞。从考究的门柱,到爬在古老洋楼上的常青藤;从铺满碎石的小径,到依稀可辨的树影,眼前的庭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高大的树木傲然耸立,低矮的灌木把地面掩盖无遗。涉足其间,就好似徜徉在绿色隧道之中。事实上这里真的准备了隧道。随处可见涂着白漆的铁架弯成拱形,常青藤和蔷薇的枝枝蔓蔓依偎而上,一直延伸到天井。树木之间的空地上覆盖着草坪,旁边是一个小水池,摆放着石雕和日冕。仅仅站在这里就已经很满足了——真是画家的杰作——这庭院不禁让人联想到莫奈或者雷诺阿。

这里有数不清的树木,晚风追随着暮色渐吹渐强。树叶婆婆,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迎接我们。那景象,好像是一只受到惊吓表达不满的猫,面对着意外的人侵者须毛倒立。这家的后院有一株传说中的大楠树,我喜欢用诗人一样的拟人手法来表现它。我现在体会到了植物也是蕴含着情感的。

我们没有踏人庭院,而是沿着充满欧洲街道情调的石砌小径,走向通往玄关的婉蜒通道。我们踩在精心铺就的石板上,只能听见脚步声。因为森真理子已经回去,所以我们都有意识地加快了步伐。“这条石板路在战前就已经修了吗?”御手洗问。

“不,据说这是由我父亲从英国招来的工匠建造的。”

“哦!”

“不仅是外边的庭院,房子里边的装修也同样经过脱胎换骨的改建,花费了巨资啊。不过,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所以具体哪里改造过,哪里没有改,我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到长大成人,庭院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随着我们迈动脚步,前面的洋楼越来越近,黄昏临近,备感凄凉。大部分墙壁覆盖着常青藤,一楼二楼的窗框虽然经过白漆涂刷,但也正在朽坏。这幢洋楼看起来就像是鬼魂之家。横滨地区像这样的建筑还有吗?据我所知还真没有。这幢洋楼让人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异国。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而一楼的窗户已经闪烁出昏黄的灯光。屋檐之上,当然没有青铜风向鸡的影子了,只有电视天线和三座兽头瓦的小烟囱耸立在那里。在屋顶中间稍稍靠近黑暗坡的一侧,能看见一个四角形的水泥基座,我推测那里就是从前安放青铜风向鸡的地方。

“这地面上,怎么好像是撒了一层银粉啊?”御手洗说。银色粉末在石板小径左右两侧的黑土地上泛出亮光。这些,我早在门柱之外时就注意到了。

“那是以前玻璃工厂时代的残留物,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很可能是制造玻璃时所使用的什么药品,落在地面上经过长时间沉积而成的。”让回答说。

从花岗岩门柱的位置看洋楼,那姿态似乎有些倾斜。一楼的前边是由两根石柱构成的漂亮玄关,两扇白色大门庄严肃穆地立在那里,却无法隐藏其背后的沧桑。

“请进!”让说着,先迈出了两级台阶,迅速进人了玄关。“且慢!”御手洗叫道,“进屋之前,能否让我们参见一下传说中的那株大楠树?”

“啊,那株楠树!”让以兴奋的语调回应,他回转身来,“就在这边啊。”又一次在前面带路。照夫则对我们毫不客气,头也不回地进人了玄关。沿着洋楼,我们走向大楠树。晚风渐渐强劲,覆盖着洋楼的常青藤在我旁边不停地摇晃。斜阳照着少许雾气升腾,那是天边出现的阴玻。接近楼角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终于要和这株吃人的大楠树面对面了!

楼角处无数的绿叶呼啦呼啦地抖动,我和御手洗争先恐后地拐过去。然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从我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

首先让我们感到惊讶的还不是大楠树本身,而是地面的状况。洋楼内侧的地面上好像有无数毒蛇在翻滚蠕动,毛骨谏然的景象把人吓得两腿发软。再仔细观看,原来是大楠树的根须。后院几乎全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在像人的动脉血管一样复杂的根须之间,旅类植物挤得满满的。多么怪异的景象!我叹息之余贪婪地观看着。只要一直凝视它们,厌恶之情就会逐渐消减。虽然看上去好似毒蛇乱舞,但是它们毕竟不会扭动。

但是,我的惊讶还不止这些。当视线从阴暗潮湿的地面向上移动时,我再一次“啊”地发出惊叹的声音。这是树吗?

我认为面前耸立的大楠树确切地说不像是植物,圆滚滚的枝节好像大石头,整棵树就如同黑黝黝的巨大石山盘踞在整个后院。“真可怕*一”我嘟咕着,离大楠树更近了些。

自古以来,神灵往往附身于巨树,日本各地都有被称为“神木”的巨树,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这种称谓的理由。大楠树的树干自有一种威严,不怒自威。连地面都成了它的一部分。它四面出击,张牙舞爪,给人以压倒一切的感觉。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跪下。它那粗树干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合抱,必须要三个人都尽量伸展双臂,彼此拉起手才能把它围绕起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粗壮的大楠树。

“树干在接近树根的部分最粗树围将近二十米。”让若无其事地说,“二位感到惊讶吗?在二战以前这株大楠树就已经被认定为神奈川县的自然保护遗产了。就是在全日本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楠树了,至于在关东,毫无疑问是最大最古老的树。”

“树龄有多少年了?”御手洗的声音难掩惊讶,他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迈过树根,靠近了大楠树。

“树龄嘛,来这里做初步调查的官员说,应该有两千年了。”

“两千年?!”御手洗眼睛都圆了。

“就是说日本有历史记载以来:它就一直冷眼旁观到现在?”

“是啊!自从绳文时代开始,历经弥生、奈良、平安、镰仓、室盯,直到江户时代……这株树始终存活着。它以罕见的气势两千年生生不息,堪称自然之谜。

“自家的后院里居然有这么一株稀世巨树,使我开始详细了解楠树和其他一些植物的情况,写了很多这方面的论文,正在认真考虑将来迈向植物研究领域。”

“您还记得这株大树的有关数据吗?”御手洗问。

“我当然记得。树高大约二十六米,树冠东西二十六米,南北三十一米,在树冠上寄生着毒叶菜、伏石厥、棕搁、木蜡、海桐花、花椒等大量植物。”藤并让流利地说明着。

我从见到大楠树开始就一直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原来树这种东西居然能长成这样的庞然大物。

大楠树的树千就像是地面的裂口处喷出的滚滚熔岩一下子凝固了,树冠则是原子弹爆炸时腾起的蘑菇云。整棵树也可以说是炼油厂发生火灾时漫天的黑烟突然冻结在那里。凹凸嶙峋,神鬼莫测,我辈难以理解和领会的超自然力量正从这里喷薄而出。

这株树无疑是非常丑陋的。树干粗壮,巨大的树瘤一个个堆积重叠,耸立到十几米高处。在那上面又分出无数粗细不等的枝条,其中最粗壮的树枝就像钟乳石或者令人作呕的冰柱般垂下,成为大楠树的一部分。

“树干的顶部变得平坦了,有两个锯齿状的洞口。”刚才狮子堂的老板曾经这样对我们提到树洞。现在仔细观察树千,的确发现上边有两个洞口隐藏在树皮的褶皱里。树的悲鸣就是从这其中传出来的吧?一直凝视洞口,它的周围可以看出是一张人脸的模样。把耳朵凑近洞口,可以听见封闭在巨树中无数冤魂的悲鸣……这样的传闻不由你不信。

这是一株怪树。站在旁边就能感觉到它沉默的压力,魂魄像要被吸走。树干的枝节弯曲,丑态毕露,而扭曲的树瘤如同是这个世界上潜伏的邪恶的象征。

诡异、变态——从拐过洋楼的瞬问起,我就好像跌进了多维空间的黑暗世界。风停息了,阴震笼罩了巨树。我感到自己似乎被捆绑住了,只想不顾一切地挣扎逃脱。

我向前移动身躯,把手伸向凹凸不平、乱七八糟的树干表面,展开手掌触摸它,感觉如同触碰到阴冷潮湿的袜子。一股模糊的腥臭味道飘来,其他异常的气味也缕缕不绝。树千的下部长着绿色的青苔。这株巨树的确与众不同,它很不简单,就是我也难以很清楚地了解。两千年生生不息的大树成为邪恶精神寄宿的对象,你只要在树旁站一会儿就会失魂落魄,眩晕不已。

“在日本啊,”让完全不在乎我的失神,继续用他的女高音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大楠树是很有名的东西。据我所知,除我家这株,全日本还有另外三株。总的来讲,日本西部的楠树相对多一些,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集中生长在九州。楠树的‘楠’字,就是一个‘木’字加上一个南方的‘南’写成的,顾名思义,是南方的温暖地域所生长的树木。首先说说九州熊本县植木盯田原坂公园的大楠树。那里是当年西南战争的舞台,它也是只剩下枯枝败叶的过火树。西南战争的动荡之中,许多枪弹被射进树干残留下来,大楠树也因此很有名。”但是这株树并不是很高大,和我家的这株相比较就是小孙子了。它的树围才六米,树龄也只有三百年。

“其实九州的一号选手在佐贺县武雄市,因为它,楠树被选为佐贺县的县树。这株树,接近树根处的树围达到二十五米,距离地面四米的树围是十二点五米,树冠南北二十九米,东西二十四米,树高二十六米,它和我家的树可以一较高下。树龄是一千年。这株树还有一个别名,叫‘月!古楠’,只这一株,当地人就称它为‘森林’。”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摆了一个神完,当地人在此祭祀农神。所以当地也称农神为‘南森大明农神’。在九州,用‘森林’来形容一株树的例子很常见。在树前祭祀农神,在树干上雕刻不动明王的图像作为信仰对象的情况也很多。从前人们的观念中根深蒂固地认为巨树之中栖息着精灵,树洞则是精灵的家。神圣也好,邪恶也罢,总之那里边有不可探知的魂魄。

“作为日本人的信仰对象,神不分善恶,人们只是对可怕的东西怀有朴素的畏惧心理,只好顶礼膜拜,呈上贡品,劳心劳力地伺候,希望它不要发怒。”

“我也有同感。”御手洗附和着说。

“最有名的大楠树在伊豆半岛的热海。从伊东铁路线上的来宫车站下车就能到伊东神社,据说那里的人楠树树龄有两千年。”热海这株树也很大,树干是两株合体的姿态,很漂亮。树干底部的树围十五点六米,树高二十米。(图二)

“一般来讲,巨树总是附会着民间传说。这株树是来宫神社的‘神木’,是区分神界和凡界的标记。人们用稻草绳把大楠树围绕起来,让信众在绳上悬挂许愿用的千纸鹤。从前有一种说法,围绕大楠树转一圈可以长寿一年,我曾经去那里转了十圈。”

“那您毫无疑问可以长寿啊!”御手洗插嘴说。

“其他地方或许也有,但在日本,大楠树只有这么三株,如果加上我家的这株,那么就是一共四株。楠树只有在温暖的地带才会茁壮生长,所以九州比较多,热海也非常多,但是横滨我家这株大楠树却是个极端的特例。植物学家们也认为这是个谜。”

“原来如此。它吸吮了无数受刑者的鲜血,大家都这么说吧?”

“对。它喝了那么多鲜血,所以长成今天这副歪七扭八的样子。嘿嘿嘿嘿……”让还是那副奸笑。此时浓重的夜雾已经开始笼罩后院,他的声音就像妖精的欢呼。现场的气氛越发显得诡异。似乎要和这一切相呼应,这个时候脚下起风了。我们伫立在大楠树下,倾听绿叶沙沙作响,这个世界好像很快就要失去颜色,也感受不到动物的生命迹象,植物就要主宰天下了。

“哎呀!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啊。在东京港区高轮的高松中学也有一株大树,不但树干非常粗,而且树根隆起,拱出地面,成为一座小山。一株树怎么会长成这样呢?有人以为这株树以前曾栽种在江户时代的细川府邸。”

“细川府邸是……”我问道。

“细川府邸啊,在《忠臣藏》里有描述,就是赤穗浪人为主人复仇后切腹报主的地方。”。

“哦……”我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也不是全部的四十七人都自杀在那里,只是大石内藏助以下的十七名主谋于一七零三年二月四日在细川府邸相继剖腹自尽。那株树吸收了武士的鲜血,从此有了不可思议的灵性,所以才长得那样高大。”

我因震惊而沉默无语。

“那么,警察在前边的庭院和后院都毫无遗漏地搜索过吗?”

“搜索什么?”我和让异口同声地问道。

此时御手洗有些烦躁了。“风向鸡啊,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

“哦,那只鸡,警察好像找过了。”让说。

“但是他们没找到,是吗?”

“是的。”

“他们真找了吗?大楠树上面也找了吗?”

“那上面?”

“嗯!”

“怎么可能在那上面呢?”

“依照常理,在那上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这次的案件不能用常理去思考,所以最好还是搜查一下大楠树。”

“嗯,那么就等明天吧,天亮的时候爬上去搜查,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

“喂,御手洗!”

“什么?”

“你真的要爬这株大楠树吗?”

“不爬上去怎么搜?”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个家伙在考虑什么呢?只是这么想一想都感到害怕。“算了吧,太危险了。”这株树的上边,吃人的大嘴正张开着呢!

“为什么?你以为我会被吃掉?”

御手洗冷笑起来。气氛阴森的后院里,黑暗中只见御手洗的白牙晃来晃去。他这次是一时冲动呢,还是真打算做一回敢死队?难道他忘记了以前很多悲惨事件都和这株大楠树有关?藤并卓刚死,不能说和大楠树无关。不,应该说十有八九和它有关,凶手不一定是人类。这次情况很不一般,难以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还有,屋顶上面我也想瞧瞧,不过今天不行了,天黑了。让先生,请允许我们到您家里去看看好吗?”

御手洗发出快活的声音。不过在我听来,那声音和平时不一样,显得很空洞。玄关建得相当宽阔,进门处铺着三合土的门厅也很宽敞。右手边是一个古旧的大鞋架。这种设计颇显日本风格。我们换上拖鞋进入了室内。正对着入口的是二道门,进去后又是一扇大屏风,上面挂着一幅以猛虎为主题的日本画。屏风相当古老,木框之间已经变黑了。但是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擦得铿亮。

很久以前这里是玻璃工厂老板的住宅,应该曾有很多员工到此拜访吧。看来把玄关修得像旅馆大堂一样宽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这里成了校长的家,应该依然门庭若市。

在玄关处鞋架对面的墙上挂有一幅水墨风光画。在前边带路的让到了右边,这里的墙上也挂着好几张加框的日本画。看来,洋楼虽然外边是欧洲风格,但是屋子里边完全是日本风格。

天花板上安着荧光灯,和预料的一样,客厅中间很昏暗,壁纸上画着细小的花纹。它们也都破旧褪色,部分地方还隐约能看见茶色的水渍。走廊里,传来拖鞋吧嗒吧咯的声音,三个男人排队通过,脚下的声音也成了合唱。

让推开一扇磨砂的乌玻璃门,门上部棕色的旧玻璃颤动起来,发出喀喇喀喇令人担忧的声音。玻璃门上用黑色的毛笔写着“接待室”三个字。不过,这些景象倒使我产生怀旧的感觉——传出吧嗒吧嗒声的走廊、泛出污迹的壁纸、玻璃颤动的破门,这些都能帮我找回孩童时代的记忆。来到这里就好像淘气的中学生被叫到校长室去接受训斥一样。

接待室同样十分宽敞,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餐桌,靠背雕花的椅子一共有十二个。因为无人光顾,桌子的周围显得冷冷清清。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台风肆虐后的九月末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太阳落山了,没有生炭火盆,屋子里冷冰冰的。

墙边有一个石砌的壁炉,旁边是一台大电视,电视旁边有一套待客的组合家具和一把摇椅。壁炉内侧的石头被熏得像煤一样黑,似乎在诉说着它的年纪。好像最近里边也生过火,但是现在看不到热乎气儿。

暖炉旁边有一个摆着黑色电话机的高脚桌,旁边的两个铁桶里分别装着劈柴和煤,十几个装着酒精块的小桶也操在那里。原来,藤棚汤澡堂仓库里剩的东西都被他们搬来生壁炉用了。

让引导我们坐在了壁炉旁边的沙发上。

“有点冷啊!”让说,“毕竟是旧房子,密闭不好,到处漏风,我现在就生壁炉。”

“不用那么客气,我们已经习惯了。”御手洗说。的确,贫穷的人基本都习惯于寒冷。话虽如此,让似乎自己也很冷,抓起手边的一份报纸,团成团儿,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放进壁炉,接着把一个酒精块扔在火上面。

“嗯,这么生火很容易。”

接待室从天花板到四壁显得空荡荡的。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天花板是生石灰涂刷的,和四壁的接角处衔接得很好。可以看出天花板最早是白色的,但是年代久远,挂上了灰尘,变了颜色,有的地方还泛起黄斑,到处是裂纹和煤灰。

墙壁好像是胶合板做的,仔细看能发现上面的裂纹,不知为什么墙壁弄成了让人郁闷的浅绿色,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喜欢这种颜色。好像很久以前国有铁路的车站内墙是这样的,还反复涂刷了好几层,油光铿亮的。地板采用了拼木工艺,四个边角也有些开裂了。传统的日式家居,面对庭院的地方往往是大玻璃窗,外边连接着露台。这一家因为是欧式风格,所以面对庭院的是一排小窗户。小窗前都悬挂着窗帘,上面有花朵图案,但是已经褪色,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好像是后来安装上去的,因为在它旁边残留着以前灯具的痕迹。墙壁上部还装有一盏古老的煤油灯,但是没有点。

煤油灯下边的整个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夸张的大画框上满是灰尘,很陈旧,画面本身都发黑了,看不出画了些什么。“房子破旧吧?”让说,“比博物馆里的还古老,一次次地翻修涂刷,已经过了使用年限,毕竟是二战前的建筑了。”

“这幅画是培恩先生的作品吗?”我指着墙上的油画问道。“不是。那是日本人画的,建造这座房子时就有了。换下来很麻烦,就只好那么挂着。未必是名画家的作品吧,只有以前的玻璃工厂老板感兴趣。”

“那么这里有培恩先生的作品吗?”御手洗问。

“那可没有!”让说这话的时候,眼镜后边的眼睛瞪圆了。壁炉已经生起来了,跃动的火苗把让肥胖的脸映成了橘红色,“怎么说呢?我父亲在这个房子里一幅画也没有留下,据说在英国,他还是画了一些的。”

“一张也没有?”御手洗在沙发上坐直了。

“嗯,他在日本期间可能一幅画也没创作过,连一张草图都没有。”

“这可不一般。画家不作画、音乐家不演奏、小说家不写字,这是问题啊。他工作真的非常繁忙吧?”

“不,我父亲做校长,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经营者,我看他很悠闲。”

“一个艺术家有了时间居然不搞创作,真难以置信。是不是,石冈君?”

“是啊,鸟儿出了牢笼肯定要直冲九霄啊!”

“就是啊!让先生如果有了闲暇,难道不是钻研自己喜爱的研究吗?”

“话虽如此,但我父亲可不是普通人,他完全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早晨六点四十五分起床,然后散步三十分钟,早饭后到学校去,下午几点到几点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什么。都是有计划的。”正在这时,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姑娘端着茶盘进了房间。她面容白哲,真是个漂亮可爱的姑娘,虽然上了高中,可是模样看上去还和初中生一样。她慢慢把茶盘放在桌上,姿态优雅文静。

“这是三幸。”让介绍说,“这位是御手洗先生,有名的侦探,那边是他的助手石冈先生。”

三幸赶忙点头鞠躬。她露着小白牙,腮帮。上显出两个酒窝,双眼皮,大眼睛,眉毛也很浓密。

把红茶分别摆在我们面前后,三幸把茶盘抱在胸前,一转过身表情立刻就变得活泼了,那充满活力的动作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三幸小姐,请稍等一下!”御手洗召唤她。

“啊!”三幸优雅地面向这边,那姿态就像舞蹈一样散发出年轻的魅力。

“只一小会儿,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五分钟!你坐在这里吧。”御手洗指着我旁边的位置。我把身子挪了挪。

“什么事,侦探先生?”三幸闪着大眼睛问御手洗。御手洗似乎很惊讶。

“你好像很擅长和侦探打交道啊,不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但是常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场面。”

“哦!原来如此。”御手洗好像很理解她的意思。御手洗这样的人在社会上非常少见,但是如果面对单纯的少女,他就是一个非常简单自然的人物。

“卓先生被杀了,只要你知道的,什么都可以,能告诉我吗?”

“嗯,但我什么也不知道。屋顶上也是,不让我去看,所以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么关于卓先生的死因,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应该是后院那株大树搞的鬼。他难道不是被树杀死的吗?”三幸说话就好像聊家常。

“你也这么想……以前那株树曾经杀死过小女孩啊!”

“对,在昭和十六年。”

“那树杀死过很多人啊!”

“对,楠树杀手!”

“你每天和大楠树挨得这么近,不害怕吗?”

“我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

“它说不杀我。”

“大楠树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

“你能和树说话?”

“经常说啊。我钻进被窝睡觉的时候,它就来和我说话。”

“哦,说些什么呢?”

“说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以前那株树还是动物的时候,在月光之下,那株树到处这巡吃碎肉的故事。”

“碎肉?”

少女的眼睛熠熠发光。“对,碎肉特别香,动物的肉都可以打碎。然后,就在月光之夜,它和其他树木一起谈论人类的事情。我是它的朋友啊。”

御手洗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幸的脸。

“房子上面曾经有过一个风向鸡。”

“对。”

“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

“是啊,它到别处去了。”

“大楠树说这只鸡去哪里了吗?”

“说了。”

“怎么说的?”

“说它跑得特别远。有水的地方,一条大河,或者是海边。”

“警察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那是警察的事。”

“他们搜查过吗?”

“好像搜过了,但是除了卓先生的鞋以外什么也没发现。”

“鞋?”

“对,皮鞋。”

“在哪里找到的?”

“一只在藤棚汤澡堂那边,另一只在后院的大楠树下。”

“什么?两只鞋不在一起?”御手洗站了起来,开始像往常一样在窗户和沙发之间徘徊。

“让先生!喂!卓先生的尸体上穿鞋了没有?”

“没有。”

“光着脚?”

“不,穿了袜子,但好像没穿鞋。”

“他为什么脱鞋?还一只一只分别扔出那么远……为什么呢?三幸小姐,藤棚汤和大楠树下边的鞋,记得哪边的是左脚,哪边的是右脚吗?”

“藤棚汤的那只多半是右脚的鞋子,但是……我记不清楚了。”

“让先生,您记得吗?”

“可能是吧……更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

“为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脱下来之后,有人把它们分别拿到那里的吗?但是拿鞋做什么呢?难道有什么目的……”御手洗不再徘徊,停下来思索着。

“向屋顶上爬的时候,把鞋脱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要防止打滑。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应该脱袜子吧,**……是不是?”御手洗想得出了神,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虽然大楠树有些阻挡视线,但是仍然能看见藤并公寓楼。四零一号房间阳台仍然明晃晃的,郁子夫人似乎在家。三零一号房间好像也开着灯,五零一号没有灯光,玲王奈小姐应该不在家。如果上到三楼,公寓那边能看得更清楚吗?”

“当然能。”让回答说。

“但是像卓先生那样骑跨在屋顶,就是背对着公寓楼,面对着大楠树。卓先生是不是在和大楠树说话呢……三幸,你是怎么想的?有这种可能吗?”

“哎呀,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卓先生为什么爬上屋顶吗?”

三幸摇头说:“不知道。”

“哦,已经可以了。如果你还想起其他什么事情的话,请一定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御手洗说着,返回到座位上。

“御手洗先生?”三幸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时御手洗直呼其名。“什么?”

“你是来破解我家里的谜团的吗?”

“是啊。”

“有意思!我愿意帮你!”

“那太好了!”

“是谁杀死了卓先生?”

“是啊,这事令人迷惑。”

“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破了案就知道了。”

“是吗?应该吧。”

“三幸,快去做饭啊!”让说道。

“是,二位先生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那就一起吃吧。我们这一家因为人少总是很冷清。”

“牧野先生来了吗?”让问道。

“嗯,现在应该到了。好了,侦探先生,回头见!”三幸站了起来,和我们微微致意后出去了。

“牧野先生是谁?”御手洗问道。

“是附近照相馆的。很久以前,在培恩学校时代就和我父母来往密切。现在照相馆的业务已经换成他儿子经营了,而他们夫妇隐居下来,颇有闲暇,近来一直帮我们做家务,当然我们要答谢的。即使是我母亲,对牧野夫妇也从未说过什么坏话。”

“今天他们夫妇二人都到这里来吗?”

“可不是嘛!从这里走只要一分钟就到。鸡犬相闻,礼尚往来,是老年人的生活乐趣啊!”

“坡下有一家叫狮子堂的模型玩具店吧?”

“啊,那是德山先生的店。”

“他们家和你们没有什么交往吗?”

“我父母和他们有来往,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已经完全不联系了。”

“是吗?附近还有谁家是和你们比较亲近的?”

“没有了,只有牧野一家。在培恩学校时期,学生户外远足、毕业典礼、运动会,还有才艺表演等等,让他们挣了不少钱。”

“哦!培恩学校是所小学吗?”

“对。另外,御手洗先生,您看三幸是个奇怪的孩子吧?”

“我觉得她很有才能啊。”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的确很奇怪。那么御手洗先生,您能把我们家这件事彻底弄清楚吗?”

“当然,我已经跟三幸说过了。”

“帮我们破解哥哥蹊跷的死亡之谜,还有昭和十六年那个女孩在树下的惨死。”

“四十三年前的事情不弄清楚就不能说破案吧。”

谈到这里,让仍然发出他特有的“嘿嘿嘿”的笑声,然后用高亢的声调说:“那就全靠您啦!但是您能胜任吗?现在谁也找不出袭击我母亲的凶手。太反常了,昭和十六年至今,谜仍旧是谜,那还是桩凶杀案呢!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在我破案之前,大家都这么怀疑我的能力。”御手洗毫不畏惧地靠在沙发上回应说。让目瞪口呆。“更离奇的,似乎不可能解决的事件我都破解过。”

“嘿嘿嘿……”让还是从喉咙里发出那样的笑。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人究竟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可能发出那样的笑声。“比这更离奇的案件以前发生过吗?二十年来,我每天从不间断读报,还没有看见过类似报道。”

“那是报社隐瞒了事实。这次事件虽然堪称诡异,但可能还没有结束,还有更深的内幕,也许比现在还要诡异好几倍。就是那样我也敢打赌,此类事件是不会上报纸的。无论如何,刑事案件经过我的手却没有破获的,迄今为止还不曾有过。我不认为这一次会例外。”让听罢又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边笑边说:“祝愿您能一直保持着自信。等一九八四年横滨的黑暗坡事件过去以后。你最好还能冒出这样的口头禅。”

听让的口气,好像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破案。

“感谢您的祝愿,但我还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事情呢?”

“首先是青铜风向鸡。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父亲从英国带来的。”

“是来日本时带来的吗?”

“不是。据说最初是在法国买的,以后一直在英国的家里保存着。是在请英国工匠和室内设计师还有机械技师一干人等到日本来翻修住宅时,让他们从英国的家里捎过来的。”

“那么这只风向鸡是法国制造的了?”

“不,是意大利制造的。”

“怎么才能使它振翅呢?”

“好像就是一个简单的发条。拧紧发条,想叫它振翅的时候就按下定时按钮,就是这样。”

“那在什么地方操纵发条等装置呢?”

“就在这上面,三楼中间的房间,上面正对着风向鸡。”

“培恩学校时代每天都要操作它吗?”

“是的。”

“具体谁来动手呢?”

“是我父亲本人。上午十一点五十分一到,他就从学校回来,操作风向鸡振翅后,在家里吃午饭。我父亲是少见的一丝不苟的人。”

“这就是教育家的风范啊!”

“对。日本人和英国人存在某些相似之处,说话办事遵章守纪。当然我是例外,那些条条框框实难从命。”

“这只风向鸡是培恩先生自己喜欢所以才买下的吗?”

“那当然。我父亲非常喜欢艺术品,这幢房子里的日本画和其他古董都是父亲亲自收集的。每天下午一到四点,他就到街上去搜寻美术品。现在我母亲住的房间就是当年父亲的书房,那里的书画古董更是多得无处摆放,就好像一个仓库。

“房子翻修也是我父亲的意愿,培恩学校的教室和体育馆几乎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庭院里的绿化也是他的手笔。”

“原来如此,不愧是位艺术家,但是他在日本为什么连一幅草图也没画呢?”

“这个我也琢磨不透。据说他以前在英国一年要画好几幅呢,至于铅笔淡彩的草图就更多了,但到日本来以后一下子就中断了。”

“这和一般情况正好相反啊!向往日本,到来这儿以后却不再碰画笔了,简直像调查发掘大森贝缘遗址的美国动物学家莫尔斯。一样啊。培恩先生在英国时都画什么题材的作品呢?”

“没有在这里保存,所以不太清楚啊。我好像听人说过,他的作品是比亚兹莱。的乒储。我也好几次听父亲亲口说过比亚兹莱的大名。”

“哦,比亚兹莱啊。但是比亚兹莱搜长的是钢笔画吧?培恩先生的油画是什么风格呢?”

“也是那种神经质的风格吧。”

“你没见过他的绘画工具吧?”

“是啊,在父亲的书房里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绘画工具,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也许是我记错了,但是小时候和父亲拥抱的时候,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油料味道。最近我想,那会不会是油画颜料的味道呢?”御手洗紧皱双眉,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样。

接到让的电话,千夏酩配大醉的身影出现在老屋客厅的门口。早有准备的让刚一打开房门,就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确,如果没人搀扶,她似乎寸步难行。让抱住千夏的腰,摇摇晃晃地把她挪到了大餐桌前坐下。千夏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御手洗。

“哎呀,大侦探,你还在啊!”她旁若无人地笑着,大声说道。“因为还没有抓到凶手啊。”御手洗冷静地回答。

“请我来做你的助手,事情很快会弄清楚的。”

如果雇佣她这样的助手,恐怕事情只能越搞越糟。不过,女人好像都很喜欢做侦探的助手。

“我已经有助手了,多谢您挂念。”

“唉,你不是我的助手吗?”让开始说话了,“怎么朝三暮四啊?”

“可你却不肯陪我喝酒……”

“我如果总是依着你,肯定肝硬化了。”说完,让看着我,又嘿嘿地笑了。

“还有……你对我也不好。”

“我对你不好吗?已经叫你过来吃晚饭了。不要总是这么放纵自己喝个不停,对自己的身体有害。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啊。”

“可是……”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你还不肯和我结婚!”

“又说这个!我如果把你娶进门,光酒钱就能让我倾家荡产。”让又看了看我,还是嘿嘿地笑。

三幸把锅搬到餐桌边,放在圆托盘上。她一看见千夏,就立刻转过身回厨房去了。

写着“接待室”字样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关上之后紧接着又被推开,新寡的郁子出现了。她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这边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她朝着刚出去的三幸笑了一下。当她把脸转向这边时,笑容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她看见千夏也在这里。

这时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的犹豫。是这样直接到餐桌前坐下呢,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声“对不起”,然后回她的公寓楼里去呢?她在门口犹豫起来。

“哎呀,郁子夫人,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这就回去。请到里边来啊!”千夏招呼着。

“唉,不用。我现在食欲不振,只是过来看一看有什么事情,我或许能帮卜忙。”郁子说着向里迈了两步,又停住了。

“那就快点进来吧,晚餐早就准备好了。”千夏笑得前仰后合。而郁子高挂免战牌,一言不发地推开玻璃门到走廊里去了。看了眼前这一幕,不难想象当年在川崎的夜总会时,千夏是什么类型的角色。

“唉,这可不是你的夜总会,郁子也不是你原来的同事!”让发出恳切的声音。

“比陪酒小姐更恶劣!陪酒小姐只拿钱就拉倒了。”千夏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担心千夏发作起来局面会越发糟糕,让沉默了。由此可见,千夏的话倒也自有道理。

“现在这个女人可算来了……”千夏直勾勾地看着让的脸说,“应该是第一次吧?”

让显然在回忆,无言以对。看来千夏的指责是有理有据。“现在孤身一人啦,如果不尽量和家人搞好关系,唾手可得的东西恐怕也会有变故啊。以前躲在屋子里对谁都不理不睬,现在只好改改啦。你知道吗?她娘家最近正是缺钱的时候!”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千夏,此时突然摆出严肃的面孔。

走廊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在猜疑间,三幸撑开了门,一位七十来岁的老者推着餐车走进了客厅。

“啊,又麻烦您了,牧野先生。”让说。

“哪里哪里!”牧野皱皱巴巴的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餐车上满载着盘子、西餐刀叉、葡萄酒瓶、银色的锅子等等。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就要开始啦!

牧野后边的老妇人应该是牧野夫人——她提着装有面包的竹笼。再后边跟着总是面无表情的照夫,他直接人席。

牧野老夫妇在每个人面前慢慢摆好盘子和刀叉,三幸和郁子也七手八脚地搬出家什来帮忙。

每个人面前的酒菜都安排妥当,让往高脚杯里注满了白葡萄酒,站起身来致欢迎辞。

“最近,这样那样的不幸接连降临,我们最好不要过分挂怀。今天,名侦探御手洗先生光临我们的家,期望尊贵的客人能够帮助我们早日破解身边的案件。现在,让我们举起酒杯,干杯!我们端起酒杯,三幸也高高举起果汁饮料,一齐喊着”千杯“,一饮而尽。没想到今天能够参加这样的豪华晚宴,我的内心真是无比美妙。郁子、三幸,还有醉酒的千夏,不同的女性都有不同的魅力啊!

“御手洗先生,这是牧野先生和夫人。他们在这附近经营照相馆。”让把自己右边的老夫妇介绍给御手洗。双方友好地额首致意。“从战争前就开始经营照相馆了吗?”御手洗问道。“是啊是啊,从我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做,到现在已经坚持三代了。”老人家满面笑容地缓缓回答。

“现在您的孙子也参与经营吗?”

“是的。”老人谦和地说。

“那么他肯定会继承家业,向下传到第四代吧?”

“恐怕不能……”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悲凉后很快恢复了笑容。“照相这一行已经衰落了。现在摄像机渐渐普及,照相馆的时代已经结束,根本赚不到钱了。”

“的确如此啊!”我插嘴说。

“老伯您也做录像生意不行吗?”千夏说,“招聘年。轻的女孩儿,拍摄人体怎么样?”

“看你在说什么呀!”让责备她。

“您有院子里大楠树的照片吗?”

“是啊,我有啊。很久以前我拍过好几张,也有其他。人拍摄的。我所拍摄的全都是培恩学校时代,就是培恩校长还在这里的时候的照片。”

“有灵异照片吗?”

“啊……是啊,嗯**,一有的。”

“有很多吗?”

“不,只有两三张。”

“怎样的灵异呢?”

“嗯,就是树叶的阴影好像被砍头留下的面孔,也就是那样吧……”

“是吗?有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这一带作为刑场时候的照片吗?”

“那样的也有一些,不过都是古老的银版照片。有钉刑的照片,还有排列示众的头颅。经常有制作资料集或者电视台的人来借。”

“是啊,这是贵重的资料啊。您是怎么弄到那些照片的呢?”

“我的祖父爱好摄影,搜集了各种各样的照片,我也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打算将来传给后代。”

“传家宝啊,真应该传下去,了不起!”御手洗煞有介事地说,“来日可否允许我欣赏一下那些照片呢?”

“啊,当然没问题。欢迎您光临寒舍,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太好了!肯定要打扰您了。我一定尽快跟您联系,您带名片了吗?”

“带了。”老人从肘边挂着的粗花呢夹克的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御手洗。名片上面写着:“摄影家牧野省二郎”。

“御手洗先生,那些照片我也洗了一些,我的房间里也有很多。”让说。

“嗯,是的,他那里也有。”牧野附和着。

“真的吗?在哪儿?公窝楼那边?”

“不,就在这楼上。如果您愿意,等一会儿就可以来看。”

“我一定要看一看。”

“我说侦探先生,那些话题暂时告一段落吧。我们谈一谈适合餐桌的有趣话题如何?您的职业关系,肯定有很多宝贵经历。”让说。“啊,我也想听听。”三幸也说。

“和案件调查有关的经验,还是留到饭后再说比较好。而且,我的破案过程都由这位作家写成小说,我如果泄漏了机密,恐怕以后他很难办。”

“但是,对于犯罪,我是这样认识的。一半左右的犯罪行为是人们的认知所无法把握的,是由所谓的‘大脑’这一难以琢磨的存在物产生的。”

“人类的大脑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它被认为是保证思考能力、自我保护的判断工具。比如,交叉路口的信号灯变红的时候就不要过马路。但是像这样的机能,仅仅是大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体器官的部分能力。”

“就像用铁箍把很多木板勒在一起箍成一个木桶,人的行为也被全面地制约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大脑只作为自我保护时的判断工具来运转,至于其他少数人因大脑的其他功能发挥出来而引发的犯罪,正成为我国社会派推理小说。中常见的范例。”

山日本本土产生的一种推理小说流派,由松本清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创立,统治日本文坛三十余年。作品以揭示社会弊端和批判人性丑随为核心思想。

“那么这个铁箍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很有可能就是贫困。贫困束缚了人们的行为。某种程度上这是很幸运的,大脑那不可思议的恶魔一样的潜在能力没能发挥出来。但是物质极端丰富的情况下会怎么样?饱食终日的人们会做出什么事?欧洲贵族的犯罪有很多令人胆寒。而在日本,我想不存在人种差异,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物质还相对贫乏。将来有一天,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富裕时代来临的时候,谁也不敢预侧这里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情。”

“那么,欧洲贵族们犯了什么罪呢?”让问道。

“比如说在巴黎的塞纳河畔,法兰西科学院附近有一条叫做尼维尔的昏暗道路。十三世纪,这里竖起一座尼鲁塔,尼兽塔的阳台伸展出来,悬在塞纳河上空。塔里边幽禁着大贵族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的夫人。她非常贪恋男色,竟然到了每晚都无男不欢的程度。已经是有夫之妇的她一次次地红杏出墙,绿帽子老公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幽禁在尼鲁塔内。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通过窗户引诱下边马路上行走的英俊男子,将其招人尼鲁塔与其发生一夜情。她是富裕的贵族,与那些被她看上的平民成就露水之欢以后,她就召来侍从,像对待动物一样把男人塞进麻袋,扔进塞纳河里。

“但是后来,有一个男人奇迹般地从河里生还,于是整个事件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名男子名叫简*毕利顿,他从这次危险的性体验中吸取了教训,发愤向学,成为一位神学家,最后成为巴黎大学的校长。”

“嘿嘿嘿嘿……”让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能够成就哲学家的,经常是可怕的女人!千夏,你听见了吗?”

“后来有人向他询问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夫人,他回答说,那个女人真是妙不可言。”

此时让再次嘿嘿地笑起来。

“有的贵族把平民集中到庭院里集体屠杀,还有的贵族夫人为了返老还童,杀死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把她们的鲜血注满浴缸,每天晚上在里面洗浴。这样的犯罪,都是大脑穷奢极欲的结果。人的大脑绝不能只用通常的一种方法去解释。我们口本人所认识到的大脑,基本都是贫穷的人的大脑。”

“原来如此。”

“因此,在欧洲发生的革命其实是将这恶魔般的欲望平分给民众。在巴黎,能够俯瞰协和广场的切尔丽公园的栅栏附近,有一家专门让客人参观断头台行刑的餐厅。餐厅有条老规矩,就是在餐桌上摆放着当天受刑者的名单。有一位罗伯斯庇尔先生。在餐厅边进餐边观看施刑,结果后来他也上了餐厅受刑者的名单。真是天命啊!”在餐桌上,御手洗对这些不合时宜的内容滔滔不绝,在座的人无不心惊肉跳。

“也许日本人认为,这样的事情只有在食人族住的地方才可能发生,岂料在二战中的南洋岛屿上,居然有日本士兵把死人的手用铁丝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所以说,人类都一样,这就是人类犯罪的本质。大家听明白了吗?”

御手洗说到这里,端起清汤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