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9
冠人被枪打爆头,倒在台上死掉了。是死掉才倒下的,还是倒下才死掉的?
全城的人目瞪口呆,台上的酸人狼狈不已。父亲骤逝,难怪他不知所措。高高在上的态度消失无踪,他铁青着脸,慌乱地在冠人身边绕来绕去。
“喂,多姆。”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加洛。他那身洁白光辉的毛皮,总是教我看得着迷。有时我会觉得,他的外表与粗枝大叶、毛毛躁躁的性子真是格格不入。“瞧瞧酸人的蠢相,平常那么不可一世,现在却吓到不敢动弹。”
“你在啊,加洛。”
“我正在想你呢,多姆。”
“你会这么说,代表闲得发慌。”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我是你消遣的对象。”
“差不多啦。”
“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酸人那副德性。”我望向站在远方的酸人。
“毕竟以往他都仗着父亲冠人的权势狐假虎威,如今冠人死了,他等于失去靠山。”
很快地,铁国士兵把尸体从台上搬走。
他们的动作非常粗鲁。几个人抓着冠人的脚往下拉,冠人的头撞到高台边缘。然后,他们拿绳子捆住冠人,再把绳子套到马身上拖走。
简直像在搬运货物,而不是在搬运尸体。
城里的人默不吭声,只是看着,但显然充满愤怒与恐惧。有人紧握拳头,也有人嘴角发颤。
“看到冠人遭受那样的对待,感觉不是很舒服。”我说。
冠人对猫并不是特别好,不过瞥见我们,还是会给一点吃的。然而,现下他却像块不会动的木头被送走。生命,是多么容易失去,且不可挽回啊。
“要是换成酸人,多么大快人心。”
“也对。”一道惨叫声响起。我纳闷着发生什么情况,原来是有人在马的附近倒下。
“啊,是弦。”加洛说。我也认出来了。
在广场旁跌倒的弦,是个身材纤瘦、弱不禁风的青年。一名士兵猛力推倒他。
“不要随便靠近!”士兵叫道,举枪对准弦。周围的人不禁咽下口水,场面一触即发。
“弦在干嘛?”
“大概是无法忍受冠人遭到那样粗暴的对待,冲动跑上前。”我猜测。
“这行为称不上聪明,搞不好会被那种怪武器弄死。”
“弦不是一向如此?顾前不顾后,发现有人遇到困难,就一定要伸出援手。”
“他也常喂食我们。”
“就是啊。你哪时见他聪明过?”
“可是,没办法讨厌他。”
“对,只是不聪明。”
弦不太会怀疑别人,凡事都认真对待。与其说是滑稽,毋宁是体现人性原初的良善,从旁看着心里也舒服。比起充满傲慢与猜忌的人,更教人放松。或许因为如此,不少人会对弦胡说八道,惹他困扰。以前库洛洛曾分析“人类也想透过戏弄弦,来确认人性的纯朴之处吧”,确实有道理。弦很单纯,表里如一,毫不矫饰。看到弦,会想确认“啊,原来我们人类拥有这么纯真的一面”,以获得安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士兵的枪口依旧对准害怕的弦,周围的人紧张万分。面孔涂满土黄与草绿的士兵,仿佛没有人心。
会不会和刚刚的冠人一样,弦的脑袋也被打爆?我忍不住担忧。
不知酸人有何反应?转移视线,只见他依旧显得手足无措,但或许是错觉,他的嘴角泛着笑。“那家伙在笑什么?他应该要为父亲的遭遇愤慨吧?”加洛似乎也注意到酸人的表情。
“纯粹是看到弦的处境不妙,暗自感到愉快吧?他就爱观赏别人陷入困窘,或受到凌虐。”
“他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酸人的神经原本就异于常人。”
此时,有人挺身阻止:“等一下,请饶过他吧。”那是名叫枇枇的女人。
枇枇跳到弦的身前,对士兵高声道:“目睹冠人的遭遇,谁都会受到惊吓。大家不希望冠人被那么粗暴地搬走,你们不能试着体谅吗?弦也不是想反抗,饶过他这一次吧。”
持枪的士兵板起面孔。他脸上的五颜六色形成花纹,看得出那些花纹瞬间歪曲。而且,他的眼神骤变,跟我们猫的瞳眸会在白天和夜晚切换颜色一样。士兵露骨地打量枇枇的全身。枇枇在女人中个子算高的,尤其胸脯格外丰满,体型圆润,士兵鼻孔微微抽动,肯定是在觊觎那美好的曲线。我能够想像他的心情。
好想立刻抱住这个女人,好想上她!士兵一定这么想着。
当然,在这个城市里,男人在性欲驱使下拥抱女人的场面,几乎是日常的事。我们猫也会交尾,生殖是延续物种必要的行为,所以我并不在乎。但人类与我们不同,有时对方不愿意,仍会以蛮力侵犯对方。尤其,我目击酸人利用权势玷污女人好几次,不仅霸王硬上弓,甚至拿刀乱砍。而且,伤害别人后,酸人还会自我正当化,谎称:“这女人想偷东西,我只是惩罚她!”看了实在恶心。
该说是自私,或者任性、狡猾?总之,酸人的言行举止简直是下三滥。幸好那家伙不是猫,我不禁想为此感谢老天。
“喂,不会轮到枇枇遭殃吧?”加洛开口。
“是啊,不太妙。枇枇个性倔强,可能会刺激到敌人。”我的尾巴仿佛有所预感,不停摇晃。
“枇枇以前好像很温柔。”加洛搔搔脖子。
“真的假的?”
“她不是曾和男人同居?后来男人不见,她就变成这么刚烈胆大。”
“那男人怎么会不见?”
“喏,不是被选去当库帕的士兵?”
“啊,对。”
此时,响起一阵鼓噪。广场前方闯进一只动物。我的尾巴迅速膨胀,摇摇摆摆。
和铁国士兵骑乘及带来的是同一种动物,也就是马。外表是褐色,头部到肩膀的长毛摇晃着,四肢轻盈地大踏步。
“喂,那个叫马的玩意又来了。”加洛惊呼。
这次马上没有人。马背上放着皮革制的垫子,臀部附近有别的装备,捆着应该是放货物的布袋。
和刚才不同,这次马上没坐人。
城里的人全盯着突然闯进广场的马,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又是那种动物;吱吱喳喳,怎会只有一只来得这么晚?唧唧咕咕,瞧,铁国的士兵也有点吓傻;窸窸窣窣,那种动物还有很多吗?吱吱喳喳,欸,那到底是什么?会不会突然发飙?
马绕过广场周围,在途中停步。
突然,马屁股上的布袋摇晃,地面微微震动。
有人下马吗?可是,没看见人影。
马缓缓移动四肢,进入广场。何等优雅、招摇夸耀的走路方式,看起来多像一回事啊。注意到时,我又模仿起那动物行走的姿态。我赫然回神,心想这下丢脸了,觑向一旁,加洛居然也尝试悠扬踱步。四目相接,实在尴尬。理毛理毛。
“喂!”独眼兵长出声。他向举枪站在弦和枇枇面前的士兵下令:“弄走那匹马。”
“是。”士兵精神抖擞地应道,视线离开枇枇,大概是从兴奋中清醒了吧。他背上枪,朝马跑过去。
10
“兵长,那马究竟是……”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涂得花花绿绿,分不出谁是谁,总之,一个士兵走近,请示独眼兵长。
“那匹马是谁骑来的?”独眼兵长问,狐疑地眯起眼。两人的音量虽然压得很低,但我就待在他们脚边,所以听得一清二楚。“喂,多姆,那只马不在预定内吗?”加洛应该也听见了,偏着头纳闷道:“还轮不到它登场?”
“该怎么处理?”士兵征询意见。
“小心提防为上。”独眼兵长回答,“必须彻查整座城市。”
“提防?提防什么?又要调查什么?”我问。加洛轻笑:“天晓得。”同时,我的尾巴仿佛在说“别管啦,蹚这浑水也没好处”,晃到我的面前,约莫类似耸肩的动作。
接着,独眼兵长大声问:“喂,我们要把这个男的埋起来,有没有适合的地点?”虽然不清楚独眼兵长晓不晓得酸人是冠人的儿子,或者纯粹是问话时恰巧酸人就在眼前,总之,问题落到酸人头上。
酸人嘴里一阵咕哝。
“多姆,要不要来猜酸人在想什么?”加洛用尾巴拍拍我。
“不是在为父亲遇害愤怒吗?”
“我猜他在想如何自保。”
“自保?”
“酸人不是满脑子只有自己吗?他一定只想着怎么保身,所以,此刻也拼命思考着怎样讨好铁国士兵。”
“在这种时候?”
“任何时候都一样。”
我们交谈时,酸人已回答独眼兵长:“城市西方的森林,那边有墓地。”
我望向加洛。他一副“我就说吧”的神情,尾巴摇晃,表示“不出我所料”。
“好,就搬过去。”独眼兵长向士兵下令后,扬声宣布:“这座城市的居民听着,所有人都得乖乖待在家里!”
这句话犹如枪声,周围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
“听好,别逼我们行使暴力。我们很累,希望能不动粗就不动粗。”独眼兵长接着说,然后严厉地吩咐士兵:“听好,预定有变,还不能松懈,要重拟计划。”士兵们闻言,顿时浑身紧绷。
重拟计划?为什么?我真想问。能不能告诉我们原本的内容?
“不想动粗?你们都那样对待冠人了!”枇枇反驳。不过,独眼兵长只冷冷瞥她一眼,便指着酸人叫唤:“喂,小子。”
遭点名的酸人一僵。看到向来趾高气昂的酸人像个挨骂的小孩,内心虽然痛快,却也深深感到事态多么异常。因为平日的酸人不可能如此畏怯。
“接下来,不准城里的人出门。全面禁止外出。要是我们发现有人在外头闲晃,不仅那家伙会被枪毙,你也会挨刀。城里的人没听从我们的指示,就当你没做好分内的工作。”
酸人默默站在原地,也不点头,一动也不动。
“还有,这东西交给我。”独眼兵长话声刚落,已抽走酸人腰际的长柄刀。
失去武器,酸人虚弱地“啊”一声。站在铁国的立场,没收敌人的武器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吧。
“今天真是酸人的纪念日。”加洛开口。
“纪念什么?”总不会是纪念父亲遇害吧?
“纪念生平头一次挨骂。”
“哦,的确。”放眼望去,酸人似乎缩小一圈。
独眼兵长继续交代酸人:“另外,关城门,放上门闩。”
一脸苍白的酸人用力点头,小声应道:“是。”
“头一次回答‘是’的纪念日。”加洛低语。
“确实。”
“可是,多姆,干嘛要放上门闩?”加洛困惑地问。
“嗯?”
“那家伙不是命令酸人关城门?”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不奇怪吗?”
广场上,褐色的马重新迈步前进,拖着冠人的尸体离去。弦没再追上去。
“你不要紧吧?”枇枇问弦。
弦拍掉跌倒时沾上的泥沙,温顺地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弦的太太美璃慌忙跑近,“你未免太乱来!”她一脸泫然欲泣,“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怕得动都不敢动。”接着,她转向枇枇:“谢谢你帮弦解围。”
其他人类也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弦实在太鲁莽”、“幸好人平安”、“枇枇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场众人虽然压低音量,但不晓得是不是出于恐惧,都变得特别饶舌。
11
“喂,你们赶快回家!”酸人扯开嗓门喊着,又恢复盛气凌人的态度。大概是急着让众人遵守禁止外出的规定吧。
大伙都瞪着酸人。酸人打算抽出长柄刀,才想起武器已遭没收。然而,他并未收敛态度,反倒横眉竖目,恐吓周围的人:“快回去!”
“混帐酸人,你究竟站在哪一边?”有人嘟嚷着。虽然很小声,但也有人责备“你爸可是被杀了”、“手上有刀,怎么不砍敌人”。
“禁止外出,怎么到河边洗澡?”其他人提问,“也得去井口汲饮用水啊。”
“洗澡就忍忍吧,饮用水……”酸人支支吾吾,或许是觉得不准喝水太蛮横。
“上厕所呢?”也有人质疑。对呀,大小便怎么办?禁止外出,岂不是不能上厕所?大伙抱怨连连。
厕所位在贯穿全城的圆道沿线。呈同心圆排列的几条环状道路,每一条上都设有厕所。厕所是用石头和木板组成的墙壁围出的小空间,挖有排泄用的沟槽。
“多姆,你知道吗?那些厕所好像是几十年前,冠人年轻时盖的。”加洛出声。只见加洛背部摩擦地面,滚来滚去。要是身体痒,这样挺舒服的。
“厕所是冠人盖的?我不晓得。”我也躺倒,学加洛翻滚。
“应该没错,冠人的点子很多。”
“他还加高城墙。”
真是了不起——我们称赞着冠人,左翻右滚。
“虽然最后仍落得一死。”
“再了不起,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嘛。”加洛被自己的话感动,“嗯、嗯”地颔首爬起。“既然那么厉害,要是把酸人教育得像话些就好了。”
“大家都这么想。”
我们批评时,酸人扯着喉咙喊道:“不是有桶子吗?想上厕所,先随便找个桶子解决。”
酸人眨眼的次数增加,这是他失去耐心的征兆。“总之,禁止外出。听懂没?待会儿我巡逻时,要是发现谁在外头,见一个砍一个。”
“你的刀不是被没收了?”有人反讥。
酸人冷哼一声,“我自有办法。”
没人再提饮用水的问题。大家都清楚无法指望不负责任的酸人,认为只能自力救济吧。
酸人刚要离去,却有人叹道:“受不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酸人手一挥,戳向那名男子的双眸。男子慌忙仰身闪避,但酸人的两根手指似乎擦过他的眼球。男子呻吟着,按住双眸蹲下。
“喂,你干什么!”周围的人都吓一大跳。
“不让你们尝尝痛苦和恐怖,你们就搞不清楚状况。”酸人一脸满不在乎。
男子一直没站起,不停呻吟着:“我的眼睛……”
在一片闹哄哄中,酸人冷哼着丢下一句“总之,你们乖乖待在家里”,便毫不理会痛苦哀号的男子,扬长而去。
人们深深叹气。连旁观的我都不禁想叹气,我翻身站起。
酸人的任性妄为与过度嗜虐,若说是老样子,也的确是老样子。不过,父亲遇害,国家面临危机的关头,不能收敛一下私欲吗?“现在哪是搞那种事的时候啊。”难怪加洛会这么感叹。
被戳伤双眸的男子总算起身。虽然量不多,但按住眼睛的手淌下血。“带他去医医雄那里吧。”有人建议。
医医雄是帮忙诊治病患与伤者的男人。虽然清瘦,却十分冷静沉着,很难揣测他的思绪。
“啊,这么说来,”弦开口:“刚才那动物出现时,没看到骑士,但有人跳下的声响。”
“哦,你是指马。”回话的嗓音略为浑厚,大概是丸壶。尽管动作迟钝,丸壶总是神气活现,爱装内行。“可是,马背上又没人。”
“上面没坐人。”其他人也附和。
“虽然如此,却有‘咚’地一声,像是谁跳下马。”弦低调主张。
“啊,我似乎也听见了。”这次换枇枇开口。
“有吗?”
“没有啊。”
“我也隐约听到什么动静。”
这类的对话持续着。
我和加洛待在稍远处。加洛望着我,“多姆,真的有那样的声响吗?”
“其实我也听见了。”我坦白回答。虽然音量不大,确实有人着地的震动。
“是噢?明明没人骑在上面。”
“不过有声响,货物也摇摇晃晃。”
“怎样的声响?”
“如同弦的形容,很像人跳下马背。”
加洛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马上空无一人。”
蓦地,我灵光一闪。“难道……”原要开口,又怕会被笑是异想天开,我吞下到嘴边的话。巧的是,弦几乎是同时说出我的猜测:“会不会是库帕的士兵?”
“库帕?”有人惊呼,但加洛的反应也一样。“库帕,是指那个库帕吗?”
“喂喂喂,怎么突然扯到库帕的士兵?”丸壶笑道,浑圆的身体随着呼吸膨胀一圈。
“库帕的士兵,”弦和我异口同声:“不是会变得透明?”
人们倒抽口气,议论纷纷。“透明的库帕士兵来了吗?”“骑着那匹马?”
“然后跳下马。”
“为什么?”有人发出疑问。对啊,为什么?各种猜测此起彼落。
人们讨论不出结果,话题无疾而终。“当然是来救城里的人呀。”我好想回答他们。
“多姆,你是认真的吗?”
“晚到的那只马出现时,铁国的独眼兵长吓一跳,一副不晓得是谁骑来的表情。所以,对方应该是意料之外的人吧。”
“就算是那样……”
我自然也半信半疑,却藏不住话。“传闻不是说,总有一天,库帕的士兵会回来解救陷入困境的城市吗?”
“城里的人陷入困境了吗?”
加洛的反应令我吃惊。“这个国家打输战争,敌国的士兵进城杀掉冠人,还有更糟的状况吗?”
“可是,我们又不怎么困扰。”加洛语气冷淡,“要说困扰,喏,背痒得要命,却搔不到痒处困扰得多。这种时候透明人来帮忙抓痒,才派得上用场。”
“唔,的确,如果有人来帮忙抓痒就太好了。”我也同意。
12
“呃,库帕是……?”我忍不住问。虽然明白应该尽量不要插口,好好聆听猫的话,但我实在介意“库帕”、“库帕的士兵”、“库帕的透明士兵”之类未知的词汇。猫的话里提到许多陌生的专有名词,“库帕”尤其与众不同,我格外挂心。
猫讶异地看着我。当然,我不认为自己能辨识猫的表情,但原本滔滔不绝的他打住话,似乎在观察我。他大概很习惯解读人类的神色吧。
“库帕是树。”一会儿后他开口,胡须跟着摇晃。拿来当手机吊饰大了点,但那模样太可爱,真想当装饰品挂起来。
“树?树有名字啊。”
“唔……”猫语带迟疑。“树是树,但似乎不是一般的树。你知道杉树吗?”
“我住的地方也有杉树。”眼前浮现笔挺的树干伸出许多枝橙,绿叶繁茂的树影。
“它会动。”
“动?随风摇曳吗?”我想像着在强风吹拂下,剧烈摇晃的杉树,霎时忆起去印度旅行时,望见高耸的杉树左右摇晃,仿佛在清扫天空的情景。
“不是啦,它会抽出埋在土里的根,摇摆着身上的枝叶,到处动来动去。就像我们猫或你们人类一样。”
“比起‘动’,更接近‘走’吧?”
“没错,是‘走’。正确地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杉树。可能是形似杉树的别种生物。”
我联想到乍看像树枝和树叶的昆虫,是指那种情况吗?那是不是叫做‘拟态’?
“我也不曾亲眼目睹,不过,我们国家的人类从以前就不断派士兵去消灭库帕。”
“库帕在哪里?”我问,害怕会被突然出现的杉树魔人踩扁。
“从城里往西北方前进,人类要走十天到二十天左右的地方。”
“十天和二十天也差太多。”
“我又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也没实际去过。总之,据说那里有座山谷。”
“意思是,在你的国家内?”根据猫的描述,他的国家呈半圆形,其中散布着几座城市。从他住的城市出发旅行十天,就能抵达什么地方吗?
“不晓得在国内还是国外,说法很多。也有人认为是在和铁国的边界。”
“边界?不会是在战场上吧?”我在脑中描绘两国士兵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的地方,一棵巨大杉树猛攻上去的情景。
“战争是在库帕消失后爆发的,顺序颠倒了。”
“这样啊,顺序很重要。”
“所以,曾经有人说‘或许是库帕不见,铁国才会攻进来’。也不是曾经,现在仍有人这么说。弦的太太美璃不久前就提过。”
“库帕不见,才发生战争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以往,即使铁国想攻打你的国家,也碍于库帕作梗,没办法越界吗?”
“不无可能。”
此时,我想起前几天读到的报导。海底发现新的天然气,却因有毒,无法靠近。假如没毒性,就能取得大量能源,部分官僚扼腕不已。到底要不要买新资源相关公司的股票,我烦恼好一阵子。
对铁国而言,库帕是不是类似那种有毒气体?攻打邻国时,库帕或许是棘手的障碍。
“那里有座巨大的山谷,附近是成片杉林。究竟是库帕躲在杉林中,还是杉树变成库帕?没人知道。”
接下来,猫描述的情景实在妙不可喻。
几十棵杉树聚在一起,每当夏天来临前,其中几棵就会微微摇晃。
树枝痉挛般震颤,抖掉绿叶。“喏,跟生物的肚子微微抖动一样。”
树皮龟裂似地纷纷脱落,露出底下淡褐色……或者说是半透明的树干。
“半透明的树干?”
“树枝也会变成淡褐色。”
“会变色是树皮剥落的缘故吗?”居然有这种杉树?虽然有也不奇怪,但猫竟用“蛹”来形容,我大吃一惊。
“蛹?”
“我告诉你的,是这个国家流传至今的库帕士兵传说,并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据传库帕会先变成蛹,包裹在褐色薄皮中,若有似无地颤动,就和脉搏一样。由于根扎在泥土下,不能移动,但偶尔会扭腰般摆动。淡褐色的皮肤里,水分逐渐增加,唔,好像会变得软QQ的。”
蓦地,我脑海浮现只养过一次的独角仙。在土中制作蛹室的幼虫,身体会变成半透明的褐色,有时会蠕动,类似绑着双手脱下裤子的模样。皮下仿佛有新的生物在胎动,既诡谲又神秘,尽管觉得恐怖,却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很接近猫的描述。巨大杉树会变得跟蛹一样?真是难以想像。
“十天后,蛹会变白。大概是薄皮下的躯体变白,透出颜色。”
“独角仙会变黑。”
“库帕不是虫。”
“呃,也不是杉树吧?”
“总之,蛹会扭动躯体。等淡褐色的皮褪去,便轮到全身白色的库帕登场。库帕会摇晃着把根抽出地面。”
“就算褪掉树皮,外表依然是杉树吗?白色的杉树?”
“没错,好像是变白的杉树,还会长白色的叶子。皮也是,喏,维持那种凹凹凸凸、粗糙的质感,完全就是杉树的树皮。你知道杉树会结出人类拳头大、宛如鸡蛋的果实吗?库帕一样会结果。”
“是松球啊。”我说。果真如此,库帕就不是一般杉科的杉树,很可能是喜马拉雅雪松的亲戚。
喜马拉雅雪松在日语中虽然叫做“喜马拉雅杉”,其实是松科,所以会结松球。与一般的松球相比,尺寸大很多,形状颇像手榴弹,魄力十足。
“那就是库帕。”
那就是库帕,好了,接下来交给你——没这么简单,我还有一箩筐想知道的事。“库帕成虫后……不,我不晓得说‘成虫’正不正确,不过它会动吗?”
“嗯,接着它会动起来。长着许多树枝的巨大杉树开始作乱。”
“作乱?”
这是由于某些缘故,比方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基因异常,导致生长受到阻碍的植物,其成长过程转化为活动吗?
“库帕会冲出杉林,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跑到这个城市。虽然是很久以前,但城市曾遭到破坏。”
此时,我反射性地想起在公家机关的工作。我常接到与当地自治会相关的申诉与谘询电话,幸亏没有“杉树动起来了”之类的内容、幸好我们市内没库帕——我半认真地松口气。光要思考对策,拟定方针,就是超乎想像的麻烦差事。
恐怕需要成立一个处理库帕问题的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