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Children 第六章
面谈室里摆了盆栽及绘画作为装饰,据说是为了不让少年们感到压迫感或紧闭感而设的。
我先说出自己的姓名,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稍稍看了一下由父亲所写的照会书。那是一份写有志朗同学及其双亲的简历,类似家族介绍般的资料。
他父亲与我喜爱的某位小说家同名同姓,连汉字的写法都一样。由于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我以为他与那位小说家有亲戚关系才被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试着以此为话题:“有个作家与你同名呢。”但是他只绷着脸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害我只能跟着很冷淡地以“这样子啊……”来回应他。
资料上父亲的职业栏写着“某某餐饮店董事长”,那是很著名的连锁店,包含居酒屋及西餐厅在内,在全国拥有好几间店面。“原来您是那间名店的社长啊。”我故意装出很佩服的模样,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还好。”
“您平常很忙碌吧?”
“还好。”
“今天刚好不用上班吗?”
“算是。”
我开始有点火大,不过还是强忍下来,不让怒气显露。但情况严重到我甚至觉得这么不起劲的对话若是再持续下去,我可能会死掉。
“我要确认一下犯案事实喔。”我开始念警察送来的“犯案事实纪录”,好让当事少年确认内容记述是否无误。
在我念的这段时间,志朗同学一直垂着头。
他父亲则是一直看着志朗同学。我个人觉得那样的视线很讨厌,类似盯梢、监视般的冷酷眼神,完全感受不到父亲在注视儿子时该有的柔和及温暖。
“能请你一一告诉我吗?”为了尽量让志朗同学放松心情,我语气缓和地继续问。“你是怎么到这间书店去的呢?骑自行车吗?”
首先要用简单的问题求得答案。持续这种缓和的询问方式,可以让少年知道在此面谈与在警局接受侦讯或在法庭当中陈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也可让他理解到家裁调查官并非他的敌人,这乃是在面谈时最为重要的一点。
我在求职时曾看过一本书如此写道:“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开少年犯罪的原因及机制,并提出适当处置方式供法官参考的家裁调查官,可说是不良少年问题的专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本书上的说法蛮微妙的,看起来好像对,却又好像不对。就连我也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不良少年问题专家存在吗?
的确,我们每个月至少都得跟二十名以上的少年面谈,与一般人相较之下,接触到不良少年的机会真的比较多。不过担任调查官这么久,我还是找不到少年们犯罪的机制何在。
医生只要看看X光片及血液检查结果,就能轻易决定该如何医治病患。但家裁调查官的工作并没有机会享受到这种轻松感。
我们会不停地抓着头烦恼,偶尔还必须在闷闷不乐的状况下决断,事后搞不好还会遭到背叛,进而丧失自信;就像我一样。
我突然想起阵内之前有次生气的情景,那是前任主任调查官催促他“快点搞定你们手上的案件啦”时所发生的事。“你们不是专家吗?应该凭经验就能分辨出少年犯罪的模式吧?拜托你们快点处理完手上的案件好不好!”那个主任说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想八成是因为破纪录的高温炎热天气持续太长一段时间,才使得他焦躁不安吧。
此时阵内开口说道:“面对这些少年时所需要的既非心理学亦非社会学!他们不是统计数字,也不是数学或化学公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对不希望被说像别人。如果有人说我很像约翰·蓝侬,我也会很受不了。那要是我们调查官以‘喔,这小子的家庭环境是属于那种模式啊’、‘这跟我以前所处理过的不良行为案例一样嘛’之类的说法来加以定型,他们会高兴才怪。这就跟在情人节时收到喜欢的女孩子送的巧克力,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却是跟其他男生收到的一样的人情巧克力的情形一样。这两种状况都是悲剧,但我们要的不是悲剧。调查官得抱持着‘他不像任何人,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想法来面对那些少年才行。”
还记得当听到阵内说出这段演讲般的发言时,我在心中非常强烈地加以肯定,甚至还产生了感激之情。只不过阵内本人说完后不到十分钟就拿起橡皮擦一边擦掉报告书上的内容,一边说:“算了,这样就好。只要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反正这些少年会干出来的勾当都一样,只有单一模式而已啦。”
真是教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拿小山内的陈腔滥调来说,调查官乃是“明明通晓法律,却在将法律置之度外的地方与少年们对话之人”。
而以阵内的说法,调查官则是“身上偷藏手枪的牧师”。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对木原父子还真是难缠,就像是冷淡、寡言又顽固的艺术家。对正处低潮的我而言,实在是一对强敌。
我问志朗同学:“当时你是在回家途中吧?”
志朗同学的举止有点怪怪的。他听到我的问题时肢体动作先僵住,然后有点惶恐地看着他身边的父亲。
他父亲说:“这点小事你就回答吧。”
我对他的口气感到很不以为然,不过志朗同学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催促一样,开口回答:“是在放学途中没错。我回家途中刚好会经过那间书店,所以我就骑自行车到那间店去。”
志朗同学的目光仍然断断续续地飘移,且带着像是希望得到允许的神情看着他父亲。
我心想:这样子不行,志朗同学太过在意他父亲了。
于是我请他父亲暂时离席,重新开始跟志朗同学一对一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