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接下来你们得吃些苦头。”永岛丈说道。
“吃苦头是某种比喻吗?”我问道。
“不,是现实上、肉体上的苦头。”永岛丈缓缓闭上了眼。
“永岛丈,你身为议员,做这种事好吗?你不是英雄吗?”五反田正臣粗鲁地说道。他的态度不像是在奋力抗议,反而像是学生在揶揄老师。
“我刚刚都说明过了不是吗?真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自觉说出心中的疑问。
“小题大做?”
“如果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播磨崎中学事件的幕后真相的确很惊人。政府设置了专门研究超能力的机构,学生在那里接受危险的实验;一名家长意外身亡,演变成陷入恐慌的教师将一整个班级的学生全部杀死;所有存活的目击者都被封了口,事件被扭曲为另一套虚伪的真相。如果内情真是这样,确实是一则人新闻,任何人听到都会吓一大跳。不过,或许我这么说有点矛盾,整件事说穿了,不过是这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我尽量选择温和的表达方式,还是变得带有挑衅意味,“为了这件事而进行网路监控,彻底封住所有人的嘴巴,攻击不遵守约定的人,何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太小题大做了吧?”
“渡边,说得好!”五反田正臣称赞道。他几乎不曾称赞我,所以我听了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他说的没错,你们有必要为了隐瞒真相而做到这种地步吗?就算被世人揭穿真相,大可把过错全推给那个叫绪方的老头就好啊!”
“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但问题没那么单纯。”永岛丈说。
“没那么单纯?”我和五反田正臣异口同声地反问,简直像是默契十足的老朋友。“哪里不单纯了?”
“在播磨崎中学事件中,他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隐瞒真相。当然,一开始确实是想隐瞒真相没错,但后来逐渐修正方向,他们的目的成了将某个男人塑造成英雄,推上国家的顶点。”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当我要接口时,竟然又与五反田正臣同时开了口。
“那不就是你吗?”“那个人就是永岛先生你吧?”我们各自说道。
“是的,就是我。”
“这又是怎么回事?把你拱成英雄,谁能得到好处?”
我想像得到的是,某些政治组织、思想集团或拥有特定信仰的团体,为了实现理念而将重要成员送入政坛。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捏造出一个英雄确实很有可能。于是我带着八成的把握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姓绪方的男人在利用你?”但永岛丈再度干脆地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回答:“问题没那么单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解得得清楚。”此时的永岛丈看起来就像个毫无自信的青年,“你们不妨回想一下动物的进化过程。”
“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进化过,要怎么回想?”五反田正臣讥讽道。
“动物的进化并非从一开始便有着明确的目标。例如长颈鹿并不是为了吃树上的树叶才让脖子变长,只是有一天由于基因突变,出现了脖子较长的个体,而这个个体又刚好更加适应环境,因而存活了下来,不是吗?”
“关于进化的原理,从古至今有各式各样的学说,到现在都没有个定论吧。”五反田正臣似乎颇看不惯永岛丈那副说得振振有辞的口气。
“那和拱人上台有什么关系?”我问道。我不开心进化理论,只关心播磨崎中学事件。
“所谓进化就是不断地摸索,过程中根本不存在明确,正确的作法或方向。生物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重复着‘突变、适应环境、存活下来’这样的循环,才得以延续。”
“所以呢?”我想起岩手高原上的安藤诗织也曾说过“人生永远都是在摸索”。
“国家的情况也差不多。”
“国家?国家又不是动物。”
“不,就某方面而言,国家很像动物。”永岛丈自信满满地说道:“国家绝对不是一种机械性,系统性的东西。你们不这么认为吗?国家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当政治家与官僚的自私、自尊心,嫉妒心及欲望互相交量,就会引发无人能预测的状况。这就和动物的行为一样,毫无逻辑性可言。”
“毫无逻辑性可言的国家算什么国家?”我说:“我们不是有宪法和法律吗?人民遵守法律,难道不是一种逻辑吗?”
“你错了,国家比宪法或法律都要来得长寿许多。法律这种东西是随时在改变的,但国家却是为了更复杂的欲望而存在。”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说过的那句“国家运作的目的不是守护国民,也不是促进社会福祉或管理年金。”他还明确地说,国家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让国家本身继续存在。
“好,随便你吧,就当国家是动物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五反田正臣自暴自弃地说道。大石仓之助连忙安抚:“五反田前辈,请你别自暴自弃。”
“动物随时都在寻找进化的可能,在突变中摸索正确的方向。而国家或组织也一样,总是向外伸出许多看不见的触手,寻找着‘变化的契机’或‘增加存活机率的方法’。”
“你到底在说什么?”
“国家和生物没什么不同,一心只想着如何存活下去。”
“请等一下,这和播磨崎中学事件有什么关系?永岛先生,你被塑造成英雄,难道是因为国家需要一个英雄才能存活下去?”
“出现英雄并不是国家的最终目的,只是有可能出现的现象之一。”永岛丈说:“而因为这个现象,国家就有可能进化。举例来说,主导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是一些掌握强权的个人,也就是历史学家泰勒口中所说的‘战争领导者’。”
“哪个泰勒?”
“好比希特勒、史达林、墨索里尼、罗斯福,他们各有自己的理念与想法,而他们相互之间的冲突与误解,造成了世界大战的开始与结束。”
“现在谈到战争了?”
“我不是在谈战争,而是更大的题目。这些独裁者或领导者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英雄。任何国家或社会经过一定周期,都会出现某种形式的英雄,英雄可能引发了战争,而这些战争有时会促进科学或工业的发展。”
“但战争有时也会摧毁科学与工业。”大石仓之助畏畏怯怯地指摘道。
“没错,但那又怎么样?毁灭之后,一切就会从头来过。动物或国家最怕的就是停滞不前,没有变化、静止不动的状态就相当于死亡了。”
“你的意思是,人民都在期待着领导者的登场?”
永岛丈缓缓摇头,“不是的,我想说的是,国家有时候会以暴力等残忍的手段来向人民宣示自己的存在。”
“宣示自己的存在?”
“你知道吗?国家只有在人民承认其存在时才能存在。”
“那不是废话吗?”
“听起来没什么,但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如果国家太过温厚和平,人民马上就会忘了国家的存在。”
“就像坏学生才能令老师印象深刻吗?”
永岛丈笑着说:“不太一样,但你这么想也无妨。国家为了让人民记得自己,必须不断引发现象,隔一段时间就得以强烈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领导者或独裁者的真正意图在于宣告过家的存在吗?”我问道,但其实我根本听不懂永岛丈想表达什么。
“不,你错了。”果然,永岛丈很干脆地否定了我的推测,“这和领导者或独裁者的意志无关,而是‘国家’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所引发的现象,只是刚好以领导者或独裁者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领导者、独裁者、支配者这些人,过了一段期间就会消失,他们的登场对国家来说,只是周期变化现象中的一个环节。经济时好时坏,政权不断轮替,有时爆发残酷的战争,有时进入稳定期,这些现象周而复始,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国家就像这样,随时都在寻找变化的契机。而这起播磨崎中学事件,刚好为英雄登场的现象起了个开端,或许国家早在寻找这样的契机吧。我再次强调,国家和动物一样,永远都在探求各种可能性,这一切都只是摸索的过程罢了。尝试改变、失败、再次尝试改变,就这样不断重复,历经漫长的岁月,尝试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再举个例子,经济一旦萧条,人民就会累积不满,想法变得极端,接着引发暴动或战争,然后一切回归原点,从头开始。”
“我还是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麻烦你说得简单一点好吗?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根本没有幕后黑手。”
“不就是那个绪方老头吗?”
“绪方确实企图将我塑造成英雄,但他不是幕后黑手,只是一个零件而已。虽然他凭着自我意志行动,但毕竟是零件。”
“零件?你的意思是他像个机器人吗?”我问道。永岛丈再次摇头。
“我不太会解释。”他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比方说,我刚刚提到的战争领导者希特勒,他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战争领导者,在他掌握大权之前,有个国防大臣处处和他作对,是他的眼中钉。但是有一人,这个国防大臣和一名前妓女结婚,声望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退出政坛。从那起丑闻之后,希特勒才逐渐掌握国家实权。”
“所以呢?”
“或许可说,这场婚姻是促成希特勒崛起的背后推手,但是国防大臣和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是零件,常然这场婚姻也不是某个人为了拱希特勒而在幕后操弄,他们的结婚乃是基于爱情与欲望,但是结果却为希特勒开创了道路。德国改头换面,连带影响了其他国家,像是英国的邱吉尔就曾说过,他这辈子的唯一目标就是打倒希特勒,而这个想法很可能是促使英国参战的原因之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许许多多人们的想法与欲望纠结在一起的结果,并非有某个个人在背后精心设计安排:每个人的行动都是基于私人利益,进而推动着世界的运转,就是这么回事。”
“我已经被搞糊涂了。”我叹了口气。
“再举个例子,今天你们历经了一段只属于你们的冒险来到这里,而我刚刚也说过,另外还有一名网路记者也历经了一段只属于他的冒险来到这里。除此之外,关于那起中学事件的纪录片也在最近公开上映。”
“这几件事互相有牵连吗?”
“称不上有牵连,也没有人故意暗中安排,只能说这些都是巨大潮流的一部分。”
“是偶然吗?”
永岛丈晃了晃脑袋,又像点头又像摇头,“这是一种不算偶然的偶然,就像一股浪潮。那个记者也好,制作纪录片的人也好,你们也好,都是依循各自的想法与信念而行动,却在同一时期有了动作。”
回想起来,我们之所以会被卷进这整起事件,是因为接了那个交友网站的案子。而为什磨合有那个案子呢?因为国产浏览器有了新版本,网站程式必须跟着修正。换句话说,若真要怪到什么头上,国产浏览器更新版本一事才是我们这次事件的根源。而按照永岛丈的说法,浏览器版本的变更不过是巨大潮流的一部分,一种不算偶然的偶然。
我愈是思考永岛丈的话,愈觉得一头雾水,这种感觉就好像听到了金光党的花言巧语,或许永岛丈真的想靠三寸不烂之舌把我们唬得团团转。五反田正臣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顿时话锋一转说道:“够了,总之你答应扮演英雄这个角色,这一点总没错吧?你也是封口行动与捏造真相的共犯。”
“是啊。”永岛丈承认了,“我对政治本来就很有兴趣,学生时代便涉猎过各种书籍,对于国家发展也有一套自己的理想远景。不是我自夸,我认为我有当政治家的能力,但我一开始并没有选择当政治家。”
“为什么?”
“当政治家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像是人脉,资金、高明的处世手腕及耐性等等,而这些我全都没有,我有的只是一股使命感与野心,所以我老早就放弃当政治家了。”
“这证明你的使命感与野心不过是这种程度罢了。”
“你说的没错。”永岛丈坦承接受了五反田正臣的嘲讽,“后来我在误打误撞之下,历经各种巧合,当上了那所学校的庶务员。工作虽然单调又乏味,却有不少自由时间能够看书,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
“接着发生了那起恐怖的事件,让你从此步上政治家的道路。”
“嗯,掩盖事情真相,顺便将我塑造成英雄。我也不知道隐瞒真相的系统何时转化成了制造领导者的系统。绪方是一开始的发起者,但他也没办法掌控全局。”
“你只是被利用了啦。”
“这我很清楚,我又不是笨蛋,但我也反过来利用他们,趁这个机会成了政治家。”
“摇身一变成为英雄,然后呢?”
“打造一个我心目中的理想国家。这应该不是坏事吧?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着。”
我心中不禁感慨,永岛丈毕竟是运动员出身,想法真是太单纯了,但我也不由得赞叹这个人有着运动员表里如一的直率想法,令人心情舒畅。
“好了,我该退场了。”永岛丈说着站起身。我怔怔地看着他那魅力十足的厚实胸膛与威风凛凛的站姿,几乎要失去理智,误以为他是前来解救我们的正义使者。
“请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大石仓之助哀声说道。他很明白永岛丈一走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们想知道的事,我都说完了。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说明能让人恢复冷静,似乎有点道理。”五反田正臣说道。这是刚刚永岛丈说过的论点。
“等等,请放我们走吧。”大石仓之助突然奋力扭着身子挣扎,宛如感受到危险的羊儿在做最后的抵抗。
正朝门口走去的永岛丈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道:“很抱歉,我还不能放你们走。”
“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五反田正臣问道,他似乎并不特别害怕。
“你们打算做什么?”我也忍不住问道。
“程序还没结束,或可称之为程式吧,由一只名为国家的生物所产出的程式。”
“麻烦你讲得简单一点好吗?那个程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永岛丈旋即答道:“不,应该说它在每个时期有其各自的意义,但意义与目的会随着时间而消失。”
“这是什么意思?”
永岛丈转头以锐利的目光看着我,“比方说,我们这些议员所面临的最大阻碍是内阁法与国会法,这些从前的官僚所制定的法律,直到现在都让我们政治家感到缚手缚脚。”
“这只是你们政治家的片面之词吧。”
“或许吧。但我问你,为何从前的官僚要制定出这样的法律?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认为一旦让政治家为所欲为,肯定没好事。政治家要是能够随心所欲,社会就会腐败,所以他们在政治家身上加了一道法律的枷锁。”
“这不是很好吗?”
“立意是不错,但经过数十年,这套架构却成了让官僚坐大的头号帮凶。除妖的法宝竟然化身为妖魔。”
我忍不住深深叹息。刚刚提到的网路业者系统不也是这样吗?歌许公司透过网路业者系统取得上网搜寻者的个人资料,但这套系统的原始用意是抑制网路犯罪与协助锁定网路恶用者。手塚聪说过,安藤润也当年也曾协助建立这套系统,如今这套系统却被利用来迫害某些以特定关键字上网搜寻的人。安藤润也的信念、期待与系统的原始目的都走了样,帮助人的工具成了折磨人的凶器。这与永岛丈所言不谋而合。
“换句话说,任何系统或法律都会逐渐偏离本意,变成完全不同的生物。”永岛丈说道。
“你到底想教我们从中记取什么教训?”
“坚持理想、目的或意义并不能带来任何帮助,重要的是必须让这个机制继续下去。接下来你们将面对你们非面对不可的事情,机制的运作是不能停下来的。”永岛丈再次对我们露出同情的视线,“我对你们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也不带任何仇恨,但我不能放你们走。这个程序不能中断,该做的事就要做到最后。”
“你们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五反田正臣又问了一次。
“接下来的事不归我管,不过就如我刚才所说,封口的最佳手段,就是让对方感到恐惧与痛苦。”
此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的心脏一抽,因为我很清楚,这声响正代表着、灾厄的降临。
永岛丈朝门口走去,大石仓之助死命扭动挣扎着,大声哀号。五反田正臣看大石这样,似乎也有些慌了,直喊着大石的名字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传来哔的一声轻响,永岛丈打开了我身后的电视荧幕。
“看看电视冷静一下吧,搞不好有什么好看的节目。”永岛丈说完,继续朝门口走去。
“欢迎来到国际伙伴饭店,本房间为一二一九号房。为因应紧急情况,请您记下逃生路线。”后头传来亲切的女性说话声,这大概是饭店导览影片吧。
我不禁感到无奈,现在不正是紧急状况吗?但被绑着是要如何逃生?
“若有任何不明了之处或需要我们的协助,请拨打内线电话至柜台询问。”电视继续传出从容优雅的话声。
“喂,大石,打电话去柜台说我们需要协助。”五反田正臣故意开玩笑。
然而永岛丈头也不回,他打开房门,与门外的人交谈两句便走了出去,接着有两个人走进了房间。
我霎时瞪大了眼,双脚发凉,恐惧正从地板沿着我的身体向上蔓延,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吓得流出了小便。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戴着一个巨大又真实的兔子头罩,握着一把大剪刀,我很肯定他就是当初折磨冈本猛的那个兔子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