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多多良一次低吟。
“可是……可是,尸体这个看法或许不错唷,中禅寺。我和鸟口先生聊着,想到了一件事有时候忌讳直接说死的时候,不是会以‘目出’来讳称吗?还有死掉这件事也直接称做‘眼落’不是吗?眼珠的珠,和灵魂的魂被视为相同。”
“换句话说,这个眼珠掉出来的画,代表了灵魂正在脱离吗?原来如此。它在表示‘我不是幽灵,我只是个死尸’啊。”
“而且是四十九天以内的。”
“原来如此啊。所以也没有成佛,待在佛坛里……。出殡的时候,涂封收纳尸体的棺木的禁咒之术就称为涂殡呢。”
“有涂封的咒法啊?”
“有的。涂封是咒法的一种。这个思考方向相当不错。可是……多多良,如此一来,涂佛就不是妖怪了呢。”
“是啊。”多多良笑道。
“其实呢,多多良,我也查了不少资料……但收获不多。喏,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不是制作了许多妖怪歌留多吗?它反映了不少没有留存在文献中的都市俗说。像是喀哒喀哒桥的撞木娘等等。我弄来了好几种妖怪歌留多。”
“怎么样?”多多良的表情突然开朗起来。
“符合的……只有一种。那须野原的黑佛。”
“黑佛?是怎么样的图?”
多多良探出身子。他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
“野原上有个漆黑的佛像,眼珠像这样……”
“蹦……蹦出来吗?”
中禅寺抿起嘴唇,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眼珠的确是大得出奇……但那与其说是蹦出来,更接近瞪大眼睛呢。而且是那须野原啊。”
“啊……杀生石吗?”
“对。你记得《玉藻谭》吗?”
“冈田玉山写的?”
“对,上面的《杀生石之怪》的画也是一样。所以那是妖怪地藏系吧。”
“哦……那就不是了。可是妖怪地藏为什么每一个眼睛都那么大呢?这也是个问题呢……”
完全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鸟口只听过杀生石这个名称而已。
鸟口打从心底目瞪口呆,感叹似地说:“两位都由衷喜爱妖怪呢。”
“鸟口,妖怪这玩意啊,要是小看可是会遭殃的。”
“会遭殃吗?”
“是啊。对不对?”中禅寺向多多良征求同意。
“哦……。可是师傅,小看妖怪是什么意思?又没有真的妖怪。难道我说‘我一点都不怕妖怪’,就会有妖怪像这样伸出舌头……”
鸟口吐出舌头。
“嗳,就是这么回事。就连你们当成吉祥物看待的妖怪,追本溯源,来头也是十分惊人的。看着有河童登场的漫画嘲笑,就像拿着树龄千年的大树削成的牙签剔牙一样。不过既然都变成了牙签,不管原料是什么,用途也只剩下那么几样,要人们区别也不可能吧,所以不管是拿去剔牙还是刺鱼板,都不是什么坏事啦。”
“呃,是这样吗?”
“是啊。”中禅寺说。
两人交谈的时候,多多良一直抱着双臂,不久后他呢喃:
“器物系这条线索还是难以割舍呢,涂佛。中禅寺,你怎么想?”
“唔,可是没有出典哪。所谓土佐派的《百鬼夜行绘卷》里并没有画下这种形态的妖怪吧?”
“付丧神的起源不一定只限于那个绘卷吧?就算没有绘卷,只要有传说的话……”
“也没有传说啊。或者可能传说是按照绘卷编出来的。”
“你是说不是记录传说中的怪异,而是从画好的画上编出怪异传说吗?这不是不可能,可是……唔。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哪。”
“对,是本末倒置,可是我认为笊篱或草鞋化成妖怪这样的怪异,是中世以后——不,是非常接近近世的事。”
“咦?”
多多良露出狐疑的表情接着开口。
“唔,付丧神是在室町时期完成作为妖怪的形态,这我也明白。因为当时是工匠——技术工作者的社会地位逐渐提升的时期,也恰好是社会生产力提高的时候。使用道具或者舍弃道具的行为变得普遍,旧货妖怪也才拥有说服力。以这个意义来说应该没错,但物化为怪——物精现身的故事,古今东西俯拾皆是,付丧神这样的称呼,也是从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付丧神原本不是指称器物妖的称呼。因为付丧神这三个汉字显然是表音的字。付丧(tsukumo)原本是九十九(tsukumo),而神(kami)与其说是神,指的更应该是头发的发(kami)才对吧?”
“百年不足一年九十九发……吗?是《伊势物语》中的和歌。”
“什么是tsukumo?”
鸟口插话问道。
“Tsukumo写做九十九。”中禅寺冷冷地答道。
“哦?所以才说百不足一吗?”
“对,九十九和九十九里一样,是指很大的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只是非常古老的意思。而且如果原本指的是头发的发,很有可能是指老人——而且是老女人的词汇。”
“确实如此,《伊势物语》的注释书《冷泉家流伊势抄》里,不仅说付丧神是夜行神,还说年老的狸、狐之类是付丧神。若只说古老的事物会化成妖怪,确实并不限于器物哪。不过……我的专门是中国,只有这样的记录,还是无法令我信服。因为中国《搜神记》里记载了许多器物精,而许多志怪小说当中,也有多不胜数的非生物妖怪,大陆自古就有器物的妖怪,这些不可能没有传入我国啊。”
鸟口哑然无言。
其他的话题姑且不论,但这是鸟口初次见识有人能够在中禅寺最拿手的妖怪话题上,如此能言善道地反驳这个辩论家。
多多良接着说了:
“例如《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七本朝附灵鬼篇里,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还有铜精化为人形出现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绘卷》出现以前也非常多。对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搔了搔下巴,接着说:
“那是物精吧?不是器物本身。”
“什么意思?”多多良问。
“例如说……对,就像刚才说的,精是去芜存菁,是本质的部分。以概念来说……是抽象的。”
“抽象……?”
“对……。什么是精?从事物或表象舍去固体偶然具备的属性后,它的本质属性称之为精,不是吗?例如说花精,它是被赋予人格的花这个普遍的概念,这么想大致上不会错。但是这种情况,花不是以个体,而是以种类来理解。”
“好难唷。”鸟口说。
“不,很简单。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这种种类的精,是本质,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种类的本质。所以偶然经历岁月,显露出本质的话,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时候也会显现。”
“意思是也有年轻山茶花的精吗?”
“没有听说过,但是有可能。”
“经您这么一说,花精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呢。”
鸟口当然不是很懂,只是有这种印象。
“说起来,老花基本上不可能存在。花很快就会枯萎了,花的本质总是年轻的。倒是追求树木的本质时,大部分都会是老人之姿。”
“哦,有这种感觉呢。樱花感觉就是樱花小姐,但松树感觉就是松树婆婆。”
“至于梅花就有点微妙了呢。”多多良说。中禅寺露出苦笑。
“有吧,有这种印象吧。所以说到某某精的时候,某某的地方不会是个体名。个别的属性落脱,涵盖了更广大的范围,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动物精,什么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经太过于模糊,与神是同义了。”
中禅寺转过头去,多多良想了一下,说:
“是啊,确实与神接近。但是中禅寺,在大陆,无生物的灵作怪的时候,称为精怪,而鬼——这里指的是人的灵魂——鬼和神仙有着明确的区别。在我国,像是刚才提到的《今昔物语集》里面可以看得出来,精指的显然是非生物物体的灵。像我们绝对不会说充满怨念的人精。”
“那是因为人精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以我刚才说的区分来想,去掉人身上的个别要素,普遍的人类概念应该就是人精,但是这种概念不可能抽出,而且也没有意义。这要是禽兽,可以用种来予以概括,不是就有狼精、兔精吗?”
“有呢。”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应该要被舍去的个别要素。怨恨、悲伤,是个人的感情,而这类感情不可能成为代表种的普遍要素。所以没有人精这种东西。有个体的主张时,就成为灵。即使是动物,尊重个体的时候也不叫精,而说是灵,对吧?有狸灵、狐灵,而这时就会专有名词化,例如叫做团三狼狸或是御虎狐。”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合情合理。是啊,就像你说的,至少在我国,精怪并不等同于器物之怪呢。”
“嗯……就像先前说的,语言是多义的,会随着时代变化,没办法像数学公式一样正确精简。不过即使在我国,精或精灵这样的称呼,用法也和其他的灵不同,这一点是事实吧。”
“这……我了解了。但是中禅寺,从你刚才所说的脉络来看,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付丧神并不是器物的精?”
“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
“哦?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的理由。精怪并非只限于器物的怪,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觉得将器物之精视为付丧神,并没有什么扦格之处。如果有除此之外的看法,请务必告诉我。”
多多良搔搔额头。中禅寺则搔搔下巴。
“就像你所指出的,器物之精非常多。枕精、笔精、棋盘精、砚精等等,而且自古以来就有,多不胜数。但是例如说,砚精的外表并不像砚吧?”
“嗯,不像。”
“精——不管是器物的精或动植物的精,大部分都以人形现身。例如说……对,池主现身于人前时,也都以人的形姿出现,直到被杀以后,才会变回鲫鱼或嘉鱼,现出真面目。器物也是,被消灭以后棋盘裂开,众人才知道那是棋盘精,是这样的构造。刚才举例的《今昔》,里面的〈东三条铜精成人形被掘出语〉不是这么写吗:此后,人皆知物精亦如此化人形现身……”
中禅寺突然念起古文,让鸟口愣住了。
多多良皱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上面也写道:此等物怪,化形种种事物现身,是吧?”
回答也是古文。
“你说的是〈鬼现油瓶形杀人语〉吧?不过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怪物会以各种器物的形姿现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嗯?”
多多良把头倾向另一侧。
“相反吗?”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化成器物。有物怪这样一个词汇出现,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说起来,物怪这个词的解释形形色色,要怎么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乱,而且若是解释为物品怪异之情状,感觉就像是在指付丧神。不过在室町时代以前,说到物怪,指的都是怨灵带来的灾祸。”
“啊……物怪这个字汇开始被用来指称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后呢。”
“是啊。这是怪异的解释与再构筑的结果。”
“解体与再构筑?”
“是的。只能够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现象——包括天变地异的自然之理时,怪异不可能是怪异。如果只能够垂着头畏惧崇敬,那会成为信仰;但纵然那是一种威胁,也不是怪异,试图人为操纵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构筑世界之后,才会诞生出御灵信仰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怨灵……是认识世界的方法?”
“会发生旱灾,是因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为某某圣人的法力所致——这种理解方式,完全是对原本只是单纯存在的世界赋予意义,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例如说……打雷很恐怖,因为天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还有闪电劈过,非常骇人,大树还会被击倒,引发火灾,再恐怖也不过了。而且也会带来无法抗拒的灾害。雷在古时候称为神鸣。不过只说是神,太过于模糊,还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赋予自然现象一个人格——雷神,向他祈祷。但是人毕竟无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为打雷的现象附加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这是菅原道真在发怒……”
“咦?那么因为害怕怨灵而加以祭祀,来安抚怨灵的怒意,是……”
“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想法。”
中禅寺说。
“怨灵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怨灵会造成危害吧?如果不会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谓危害,是包括天变地异在内的各种灾厄。人所害怕的是祸害,而怨灵只是追溯祸害的原因,事后附加上去的理由罢了。”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先有……祸害吗?”
“是啊,多多良。雨会下的时候就是会下。不管人们怨恨还是哭泣,天也不会因此下雨。无论信仰上说法如何,也没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众人感到困扰,但因为不明白理由,无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个人人都能够了解的理由,再依据这个理由努力除去原因——进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这和驱魔的机制是相同的。”
“雨、雨会停吗?”
鸟口问道。听着中禅寺的话,他渐渐觉得雨真的会停。中禅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强,再继续祈祷。”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原来如此。有人发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咒术者安上一个理由,然后除去它的原因——这是驱魔的形式呢。”
“对……更进一步说,这场祸害是因为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变成众人的共同认识,在这样的过程中,隐藏着人的意志甚至能够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灵的心情,其实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原来如此。可是中禅寺,你所说的妖怪的解体与再构筑,我还不是很懂。”
“不太容易懂吧。”中禅寺说。“所以说……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转发生之处……”
“逆转发生之处?”
“对……。古人将人由于天变地异而死亡的构图,逆转为因为人的缘故而发生了天变地异这样的构图。这是最早的大逆转。接着,又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逆转不只有一次?”
多多良睁圆了小眼睛。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鸟口说。
“是啊。”中禅寺难得同意。“在人无法与自然相抗衡的时代,这样就可以了吧。御灵信仰应该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真的能够操纵自然了。”
“哦……”
“灌溉土木、产铁精炼、养蚕纺织——技术的提升,真的开始凌驾自然了。对于没有技术的人来说,技术应该就与上天自然的威胁一样,是莫大的威胁。为了理解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术,人们再次导入了相同的机制。”
“在技术中寻求神性?”
“神性……,或者说是……蔑视……”中禅寺简短地说。“例如阴阳师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现了这个过程。”
阴阳师——鸟口并不清楚阴阳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知道中禅寺第三张面孔的人,都称他为阴阳师。
昭和的阴阳师开口了:
“阴阳师……以前被称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是当时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者。有一段时期,在宫中也极具权势。这些都是因为阴阳师搭上了最早的逆转的潮流。阴阳师统率技术者集团,利用舶来的最新知识解读世界,做为世界的操纵者,受到尊敬与重用。但是……阴阳道后来受到禁止,阴阳师步上凋零一途。”
“祓除恶鬼的阴阳师……成了恶鬼。”
“没错。当中的理由有几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沉默思考了一会儿。
“首先是刚才多多良举例的《今昔物语集》中的一节——物怪以器物之形现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读它。”
“就像你刚才说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类的东西化成器物……”
“换句话说,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术,对吧?”
“这怎么了吗?”
“所以说……”中禅寺说道。“想要掌控自然的愿望翻转过来,成了御灵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术也同样地不断开发——换言之,怨灵与技术是对付自然的两个轮子。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普及,御灵信仰渐渐地失去了效力,对于自然的畏惧心理就是这样转移到原来应该是为了统治自然而开发的技术身上。然后……”
“然后……?”
“就像自然现象的空中放电被视为雷神一般……技术也被赋予了人格。”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盖。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吗?”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器物之精。”
“这个嘛,很容易懂。可是、不过、那样的话……中禅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样的话,付丧神呢?付丧神跟这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多多良再一次发出疑问,以抽搐般的动作又弯起脖子。中禅寺答道:
“我觉得不同……或者说,必须视为不同,道理才说的通。”
“道理?可是如果说对于技术的畏惧、想要控制技术的心理赋予了技术这个概念人格,应该也能应用在道具的付丧神上啊。”
“不……虽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同。”中禅寺说。
“怎么个不同法?”
“这个嘛……这类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质,是最初就具备的事物,对吧?”
“是……啊。”
“扫帚被制成扫帚的瞬间——从竹子变成扫帚的瞬间,就具备帚精这个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丧神是道具本身经年累月变化而成。帚精的话,每一个扫帚的个体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舍弃掉。但是如果是扫帚的付丧神,就可以特定说是这把旧扫帚变化而成的。换言之……如果以刚才的幽灵的例子来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丧神是七魂——我是这么认为的。”
“物品的概念与物品本身。”
“是的。”中禅寺点点头。“……是灵与物。”
“那么,经年累月……这部分是重点啰?”
“是啊,刚才多多良举的中国《搜神记》非常古老,不过从中可读到物品经过长久的时间会化为怪异这种想法的萌芽。不过《搜神记》只是说明时间经过会为万物带来同样的变化罢了,这很理所当然。《搜神记》的说明与其说是着重在时间经过,更偏向于气一乱,就会产生怪异。”
多多良点头如捣蒜。
“啊啊,是啊。上面说,得天之气,则化有形体,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对。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苟错其方,则为妖书……”
“因其气之反也。每到节气——春分或秋分,气就会紊乱。这后来被视为节分和庚申……”
“气与气的境界……百鬼夜行。”
“是的。器物的妖怪为什么后来会被当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选手,我想这点是思考妖怪进化史时的重要关键……不过这就先暂且搁着吧。”
中禅寺说道。
“总而言之……器物之精与时间无关,原本就栖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现。另一方面,付丧神是古旧的道具本身变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总算连上了呢。”多多良高兴地说。
“连、连上了吗?”
哪里跟哪里连上了?原本是在讲些什么?鸟口根本都忘了。
“中禅寺主要在说,接纳技术这个新威胁的过程有好几个阶段,付丧神位在最后。对吧?”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后是栖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现身,再来是器物本身变成妖怪——这么排列起来,就容易懂了吧?”
“伴随着畏惧的神性渐渐消失,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当成污秽遭到蔑视……原来如此,我了解你刚才说这与阴阳师相同的理由了。还有,付丧神的传说无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绘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为更早的传说,都不出器物之精的范畴呢。”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看看近代据传与《百鬼夜行绘卷》差不多时期创作的《付丧神绘卷》,以及御伽草子的《付丧神记》等等,能看出形姿上显然又历经过摇摆。”
“哦。那些作品……哪边比较早?”
“只能说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丧神记》比较早吧。”
“是因为像刚才说的,你认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现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吗?”
“对。《付丧神记》的妖怪,就像书名所说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丧神,但是一妖怪化,又变得不是器物了。”
“你是说外形吗?”
“是的。一开始完全是老旧的道具,但是会慢慢地变得像野兽或人,逐渐变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过形状类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绘卷》中登场,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因果关系。一定是哪边模仿哪边吧。那么我认为彻底将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绘卷》制作得比较晚。”
“原来如此。”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夸张变形极致的《百鬼夜行绘卷》的图画所触发,不可能画出《付丧神绘卷》那样平板的画吧。那顶多只能算是戴个面具罢了。相反的话倒是有可能。”
“哦,你也画水墨画嘛。我也会画画油画当做兴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多多良说。鸟口不知道中禅寺还会画图。意外地多才多艺的古书商接着说了:“然后,我认为物品化成妖怪——呈现器物外形的异形、付丧神这样的发想,怎么样都是先有视觉上的冲击。”
“你是说先有画?”
“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
“然后呢,多多良……”
中禅寺转向多多良说。
“打式的时候会使用蛊物吧?”
“你是说……式与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而道具与动物也密不可分。”
“动物?”
多多良问道,但中禅寺没有回答。
“总之,我认为《土蜘蛛草子》等出现的怪物,是一种式神。曾经是御用画师的光信——其实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元祖,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就姑且当成是光信吧。光信从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学到妖物的文法,这应该是确实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认为光信从既有的作品各处学习作法,加以应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付丧神绘卷》。”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
“对。所以是怪异的解体与再构筑。”
中禅寺再次说道。
“唔……”
鸟口低吟。又折回原点了。
解开复杂纠结的条理,追溯下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为了解开疑问而导出结论,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转。不管是上下翻转还是里外翻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怎么……解体,又构筑什么?”
“将技术、道具与工匠分离,解体无边无际的怪异,然后把它们重新组合,附加不同的意义。”
“什么?”
“就像多多良刚才说的,室町时代也是生产力提升的时代。城市里到处都是道具、技术及工匠。所以付丧神这类东西才会兴起,但并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付丧神这种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着在技术——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领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划下了句点。”
“句点?”多多良发出错愕的声音。“不是出发?”
“是句点。多多良,我认为妖怪是怪异的最终形态。”
“意思是……?”
“试图解读不可知的事物、无法理解的事物、并控制无法控制的事物——这种知识体系的末端,就是妖怪。无法捉摸的不安、畏惧、嫌恶、焦急——在这类莫名所以的情绪上附加道理,予以体系化,不断地置换压缩变换,并把它们拖到意义的层级之中——当记号化成功时,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妖怪总算完成了。”
“这……”
“当然,这是我的定义。妖怪也被视为民俗学的术语,而且一般来说,应该是更暧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语汇才对。可是看看最近的倾向,即使在俗世里,妖怪所指称的对象也渐渐变得狭隘,今后它的意义也会更趋狭隘吧。所以我特意以限定的用法来使用。若不这么做,就会有许多疏漏。”
“那么中禅寺……如果根据你的定义,付丧神虽然是妖怪……但过去并不算在狭义的妖怪范畴当中?”
“没错……事物的精并非妖怪。精灵与妖怪应该区别开来,式神也一样。被赋予应有的形体与应有的名称。被一般人认知为是限定于某种怪异的说明以后,它才能够被称为妖怪——我是这么认为的。叫做某某精这种理所当然的名字,或呈现人形,或以式神这种泛称被称呼的时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像河童之类的吗?”
鸟口只是随口说说,但中禅寺答道:
“对。你说的没错。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为了控制技术这个第二个自然而诞生的怪异形态。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还可以更遥远地追溯到上古。”
多多良再次拍膝。
“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的……技术系渡来人吗?”
“对。渡来人将许多技术带入我国,他们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视的技术者集团。”
“受到歧视?他们被歧视吗?”
鸟口问道。他不懂为什么带来优秀技术的人会遭到歧视。但是中禅寺却冷冷地说:“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技术是第二个自然。自然……会同时带来祸福。美好的生命恩惠与骇人的杀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术是一种双面刃。但是它与第一个自然不同,技术原本就是人为的。技术可以学习……也能够使役。”
“使役……哦,雇用技术者。”
“是使唤。”
中禅寺以令人胆寒的眼神看着鸟口。
“河童——你刚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拥有数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体……仍然是使役民。”
“是吗?不是青蛙之类的吗?”
“青蛙也是一部分。关于河童,多多良非常熟悉。要是让他讲述起河童渡来说,可是相当长的唷。”
多多良咳了一下:
“我随时可以说明。”
“唔嘿,我心领了。……可是河童是舶来品吗?从哪里来的?”
“大陆。河童渡来传说流传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里传说河童来自于黄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来,所以这部分不需太过在意。但是在那个地方,小孩子跳进河川时,必须念诵咒文:欧雷欧雷迪来他。”
“什么?听起来好像佛朗明哥。”
“嗯,应该不是日本话。也有人用外国话——中国话来解读这段咒语,对吧?”
中禅寺问多多良。
“嗯,我也试过几次,但还是不明确。不过前半段欧雷欧雷也可看成是‘我等吴人’的意思。说到吴,就是苏州扬子江。”
“扬子江?”
“那一带现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们被人以中国水神——河伯这个名字称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过去,也是受到歧视的一群。”
受到歧视的水上居民。
“那些人就是河童?”
“不是。虽然也是。不管怎么样,中国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时也是受歧视民的称呼。更进一步说,传说吴人断发文身,长于水练,善于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工事……是技术者呢。”
“没错,河童是工匠。”中禅寺说。“过去,著名的工匠赋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唤。完工以后,那些人偶被丢进河里,成了河童——这种所谓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说流传在全国各地。河童也是参与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尘添壒囊抄》里查询木工一项,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过里面说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们的子孙被视为紫宸殿的木匠。”
“都是木匠。”
“不仅如此,”中禅寺接着说。“阴阳师安倍晴明经常使役式神,传说晴明让式神守候在一条戻桥下。根据一说,这个式神是个人偶,而且还与女官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被扔进河川里,成了居住在桥下的河原者——后世受歧视民的祖先。”
“唔嘎,这太惨了。”
“很惨呀。是现今完全无法想象的歧视性传说。可是呢,这个式神也写做织神,念做shikijin,有时候就直接写成职人(shikijin,即工匠)两个字。”
“又是职人吗?”
“对。河童——工人——受歧视民——式神——职人,这些词汇全都指称同一样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可是……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人吧?把他们当成妖怪太过分了。就连糟粕杂志也不会写出这种歧视言论。”
“不是这样的,鸟口。”中禅寺说道,搔了搔下巴。“他们原本的确是人类……但是呢……假设有人受到歧视,这些人居住在共同体之外,由于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于是异人。”
“妖怪。”
“不是妖怪,是异人。自外地来访,带来福祸的异人,是神也是鬼。还不是妖怪。”
“以折口老师的方式来说,是‘客人’呢。”多多良说。
“嗯,是啊。这些异人随着社会构造变化,被纳入社会体系当中,进入共同体内部。此时,人们等于是接受了活生生的异人。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是吧。”
“没错,重点。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会把他当成妖怪吗?”
“呃,我是不会啦,以前的人会吗?”
“怎么可能?人脑的构造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过去的人看到人,当然也知道是人。就是因为知道是人,才伤脑筋不是吗?”
“我不懂。”
中禅寺扬起单眉。
“过去的人……例如征服者会满不在乎地蔑视被征服者,把他们当成妖怪看待、称他们为妖怪,因此产生了奇妙的误解。人就是人。听好了,他们还是异人的时候,身上包裹着神秘的面纱,那是畏惧,也是信仰。然而他们却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脸孔,引来了众人困惑。共同体内部一时之间陷入混乱。然后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
多多良第三次拍膝。
“……我总算懂了。这就是怪异的解体和再构筑。”
“说的没错。幻想一度被解体了。人们发现了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法只是一种技术,每个人都能够使用。使用技术的人不是鬼神,什么都不是,只是人类罢了。于是原本笼罩其上的神秘离开异人,悬在半空中,不久后结实成某些形状。那就是——妖怪。”
“那么……怪异的最终形态……”
“是啊。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获得公民权以后,变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从对象分离开来,然后神性与其他各式各样的要素融合,以人们能够接受的形态再次构成。所以妖怪发挥的是一种救济装置的功能。只是……”
“只是?”
“例如工匠获得了公民权,但是靠解剖动物尸体或以制革为业的人无法得到公民权,就这样被编入社会;这种情况,他们是以人类的身分受到歧视。由于神性遭到剥夺,反而更惨。虽说四民平等,但旧幕府时代在组织中还准备了一个四民之下这个阶层。虽然身分等同于职业的时代早已结束,然而影响仍在,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
“就是啊。”多多良说。“可是就像中禅寺说的,妖怪与歧视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还是其它,最后都会归结到这里。”
“妖怪死绝之后,这点反而更形清晰了呢。”中禅寺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重新振作似地接着说道。
“不过……除了被编入社会的使役民以外,例如以‘桑卡’等蔑称被称呼的山民及一部分的水民,直到明治时期,都还一直是异人。因为他们直到明治以后才受到歧视。但是鸟口……例如说刚才的剪刀。”
“咦?哦,剪刀。”
“剪刀是很简单的道具,所以很早就被纳入生活当中,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它并不是简单的玩意。要造出一把剪刀这种咒具,需要炼铁为钢的技术,而加工成钢,需要精炼与采铁等技术。”
“说的没错。”
“把手部分如果缠上皮革,就需要鞣皮革。百鬼夜行中出现的各种道具,全都是靠木工艺、金属工艺、以及皮革工艺和纺织制成的。它们背后不只有使用这些道具的技术者,还隐藏着木雕师和产铁民等身影。再往前推则有着输入这些技术的、例如秦氏等渡来民的影子……”
“唔唔……”多多良低吟。“百鬼夜行中国也有。《今昔物语集》里也提到过。可是不管参考哪一个文献,都与《百鬼夜行绘卷》上的图像不合。不仅如此,和刚才说的《付丧神绘卷》也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文献说器物会大游行。可是……如果这与渡来人有关的话……”
多多良抱住了头。
中禅寺说:
“用不着烦恼成那样吧?把木偶人形或式神放水流,是让人形乘载污秽随水流去这种阴阳道的祓褉咒术——也就是后来的女儿节娃娃,而这是……”
“祓疫神——御灵会吗?”
“对,像只园……”
“牛头天王。”
“奥州流传着牛头天王是河童父亲的传说。”
“唔唔……只园祭……祓除疫鬼的队伍吗?”
“不管怎么样,都是渡来神吧?说到渡来神,像是新罗明神、赤山明神,还有……”
“哦,摩多罗神吧。这么说来,我记得摩多罗神这个神明,被当成与牛头天王——须佐之男命同体呢。”
“对,摩多罗神是天台宗的异端——玄旨坛与归命坛的秘密本尊,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后户的护法神,是全国常行三昧堂的秘佛,是非常神秘的渡来神。不是有衪的祭典吗?像是……京都的奇祭,秦氏根据地太秦广隆寺的牛祭。”
“对对对,那个祭典非常奇怪呢。舞蹈很怪,祭文更奇怪,应该也没有传下是谁制定的,呃……木槌头上戴木冠……”
“无异于百鬼夜行——他们自己说这祭典就像百鬼夜行。顺道一提,多多良,你曾经认定庚申讲的本尊青面金刚就是哪吒太子吧?”
“论据多不胜数。不过不只是这样而已。庚申信仰很复杂……啊,摩多罗神也是。”
“对,你以前曾经说过摩多罗神也可能是青面金刚。虽然没有确证,但我认为应该就是如此,那么这个休喀拉……”
中禅寺翻着桌上的书。
“……就与摩多罗神有关了。”
“会……这样吗。对了,说到休喀拉,中禅寺,你曾经说过它与天台的元三大师有关系吧?那或许有道理喔。有个传说,是良源僧都的弟子慈忍化身为独眼独脚的妖怪,为了教训怠惰的僧侣,密告他们的罪行。”
“原来如此……密告的妖怪,就等于精蝼蛄对吧?”
“没错。据说那叫做一眼一足法师,是比叡山的妖物。可是……对了,我记得摩多罗神也有相同的传说唷。”
“说的没错。”中禅寺击掌。“不仅如此,这个摩多罗神据说是大黑天与荼吉尼天融合而成的神明。如你所知,大黑天也是青面金刚的候补之一。再加上荼吉尼这个组合……这……”
“哦哦。降伏荼吉尼是大黑天的工作……这个组合,一般是大黑天提着荼吉尼……”
“是啊。那原本应该是性交的姿势吧。这让人联想到西藏密教的欢喜佛,不过摩多罗神是降伏的一方与被降伏的一方融合在一起。不仅如此,两者都是食尸的凶暴神。大黑天是吃夜叉的死神,而荼吉尼是食脏腑的死神。”
“两者都是恐怖的神呢。传说荼吉尼在人死半年前就知道,并吃掉那个人的内脏。但是衪会注入其它的东西,所以那个人不会马上死掉。”
“是啊,因为这样,这个摩多罗神也被传为夺取生人精气者——夺精鬼。”
“夺……精鬼?”
“然后……在祭祀摩多罗神的玄旨坛的灌顶中所舞唱的三尊舞乐。摩多罗神敲大鼓,丁令多童子敲小鼓,尔子多童子舞蹈……”
“这我倒是不知道……”
“这时候唱的平时绝不能谈论的歌曲中,有悉悉里尼、索索洛尼等意义不明的歌词。这些歌词后来变成被当成将玄旨归命坛贬为邪教的根据,说那是指臀部和女阴——总之被当成了奖励女色男色的教派。我觉得这完全是冤柱……但问题就在这个悉悉里尼。悉悉。”
“悉悉虫——休喀拉的别名。”
“对。此外,这个摩多罗神也是疫神。同时衪与山王神道的主神融合,更如刚才多多良说的,与牛头天王被视为一体。还有刚才的牛祭……”
“广隆寺的牛祭。”
“对。是太秦的广隆寺。说到太秦……”
“唔唔……秦氏对吧?”
“对。太秦是与秦氏有关的土地,广隆寺是与秦氏有关的寺院。多多良,说到秦氏,可以联想到太多事情呢。”
“八幡大人是吗?”多多良说。
“对。秦氏与八幡信仰关系匪浅。八幡神也是难以定义的麻烦神明,但有些传说认为八幡大人是秦国的神——而且是锻冶之神,或是韩国的太子神。然后说到八幡大人,令人在意的是……”
中禅寺又翻起书页。
“……欧托罗悉。”
“原来如此……”
多多良也翻页。
“……接着是……渡来系河童族之长,同样是渡来神的兵主神眷属——咻嘶卑吗?而且也有传说认为祭祀兵主神的就是秦氏。所以你才会执着于渡来人啊……”
多多良擦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中禅寺叼起香烟。
“技术系渡来人原本是异人。对共同体来说,他们或许是不肯恭顺的人民,然而他们渐渐地进入共同体之中,阴阳师也一定是他们的末裔。如此一来他们是袚除疫神之人,但不久后被视为污秽本身。《付丧神绘卷》的故事大意是,叛乱的旧道具化为鬼,游行为害世间,最后受到教化而成佛,我觉得这也是在影射渡来人。”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他们的神秘性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与技术普及,被假托于道具上,成了付丧神,是吗?”
“这样也还不完全。”中禅寺说。
“还不完全?”
“我推测这两部《画图百鬼夜行下卷》的参考书《化物遍览》、《妖怪图卷》中的妖怪,不是以技术面,而是以渡来人——异文化的层面来理解他们,并加以妖怪化。石燕将这两者统合在一起……不过这一卷的妖怪里,背后一定隐藏着异国的神只——非佛教的信仰残渣。我认为那就是阴阳道——或者说大陆的信仰,说明白一点,就是广义的道教。”
多多良探出身子。
“中禅寺,那么涂佛也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多多良,你以前不是借过我一本中国的古文献,说很有趣?”
“哦……《华阳国志》吗?”
“对。虽然那是一本荒诞无稽的历史书,但我前几天读它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不是刚才我们提到的河童,而是涂佛这个难解的妖怪,说不定起源于扬子江?”
“哎呀呀……”一迳目瞪口呆的鸟口,听到此再次发出怪叫声。“这次规模好大唷。”
于是中禅寺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应道:
“是啊。鸟口,我认为能在扬子江寻找到远古的文明呢。不过我不是研究者,话可以随便说说。精铜、养蚕、治水、土木——如果能够在那里寻找到这些技术的发祥,那么我的想像就十分完整了。”
“你的意思是……蜀国吗?”多多良探出身子。
“对,蜀国。世界四大文明全都起源于大河周边吧?扬子江并不输给黄河,应该也有过古文明……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没有任何确证,所以一直没说。我总不可能跑到扬子江去,也无从确认起。”
“那样的话,师傅!”
鸟口大声说。他想起了一个疯狂男子。中禅寺一脸讶异,问他怎么了。
“哦,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我们出版社的社长赤井禄郎有个朋友,日华事变后十几年间,一直在大陆流浪,现在在做室内装潢。”
“那个人怎么了吗?”
“哦,他是个怪人,叫做光保公平,不久前我认识了他。我记得他说他在扬子江流域住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对于当地祭典之类有着相当详细的见闻。”
“祭典!”
多多良大声说。
“他实际见闻到吗?”
“他曾经住在那里啊。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事家唷。”
“请务必把他介绍给我。”多多良说。“那一带我还没有实地调查过呢。”
“这样啊,那让我来引介吧。我记得他住在千住。对了对了,昨天妹尾不是去了关口老师家吗?”
“好像是。”
“那是为了光保先生的委托。听说……好像要寻找消失的村子什庆的。还有什么神秘的大屠杀怎样的……。我在途中,喏,为了敦子小姐和华仙姑的事去了神保町,所以……”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可疑。”
“是很可疑啊。”
鸟口也这么想。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件。
“嗳,我是莫名其妙啦……不过是光保先生委托的。啊,也不能说是委托呢,我们是出版社,又不是侦探社,只是希望调查之后能成为报导材料。”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确实很适合槽粕杂志的胡说八道。唔,这我是懂了,可是怎么会跑去找关口那家伙呢?”
“希望关口老师能帮我们写篇报导。”
“喝!”中禅寺发出瞧不起人的嘲笑声。“嗳,对那家伙来说算是适材适用吧。他一定会写出精采的鬼话连篇吧。可是稿子的水准能不能拿去刊载,就很难说啰。”
才没那种事呢——正当鸟口想要开口时,响起了一阵“砰咚砰咚”的粗鲁嘈杂声。
“怎么了?真吵。”中禅寺说。
声音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来愈响。
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檐廊滚了过来。
黑色物体大声开口:
“对……对不起呃……”
“益田……这不是益田吗?”
鸟口就要站起来。黑色物体原来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但是益田平常总是行动机敏,此时的模样却非比寻常。
益田显得十分慌乱。
益田爬也似地靠近中禅寺,直接将额头顶在榻榻米上。
“对不起!”
他说。
中禅寺只是俯视着他。
“益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敦、敦、敦子小姐和华仙姑被、被、被抓走了!”
“什么?”
鸟口几乎要跳过多多良似地揪住益田的衣襟。
“喂!那你在干什么!榎木津先生呢!”
“就、就在榎木津先生不在的短暂时间里……。榎木津先生现在正在找她们……就这样……”
“是韩流气道气吗!还是……”
“不、不……不是,可是……”
“什么可是!明明有你跟着……”
“别吵。”中禅寺不为所动,出声制止。
“什、什么别吵……”
“益田,榎木津追上去了吗?”
“嗯、是的。”
“这样啊。那就别吵了。”
中禅寺再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