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到访时,京极堂正抱着头瞪着矮桌。
京极堂夫人说自从前天木场离开后他就一直这副德行。
前天朋友家守灵,夫人去帮忙打点事情,回来时恰好碰上木场正要离开,从那之后到现在还没听过丈夫开口。
“昨天他一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可是回来了也还是这副德行。结果我能谈话的对象只有猫,差点忘记人话怎么说了呢。”
夫人说完,露出苦笑。
所以说,京极堂昨天很难得地主动出门调查了吗?
“因此昨天听您联络说今天很多客人会来,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刚刚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电话过来,说待会也会来。”
“青木?青木刑警吗?”
夫人说她不清楚。
如夫人所言,我这个朋友真的彻底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连看到客人坐在旁边还一声招呼也不打,实在很过分。没办法,我只好观察起他身边的事物。
增冈律师给的资料之类的文件整齐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摆着《书图百鬼夜行》系列全十二册。后面则依开数大小整齐地排放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汉籍或古文资料。他身边则有许多堆积如山的书籍与笔记本。京极堂这个人意外地几乎不做笔记,因此他记了些什么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对面也可看到堆了许多杂志。他身旁的空间被书籍所填满。书店跟书斋还没话说,现在连客厅也被占领了。
京极堂突然转头看我。
“怎么,你在看什么,真恶心。”
我才觉得恶心,害我吓了一大跳。
“让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吗?这么专心是在想什么?”
“嗯。”
京极堂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望着庭院。
“说到这个。”
他从由我这里看不清楚的书堆中抽出一叠杂志放到桌上。
放在最上面的是个纸袋,是我大前天拿来的纸袋。
“我看你把这东西丢在这里,摆明是要带来给我看的,所以就读了。”
是久保的排版稿。
“啊,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才带过来的,你读过了当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
“问题很大。”
他回答得很冷淡。什么意思?
“这个待会儿再说。另外里面还有封寄给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读到一半才发现是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
“信?啊,小泉的是嘛?”
“没错,被我看过了喔。”
“嗯,没关系,反正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对你来说没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可大了。结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载顺序,又把你写的那堆阴郁的私小说全部看过一遍了哪。”
京极堂指着桌上的那些杂志。
原来是过期的《近代文艺》。
“全部?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吗?”
“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过昨天接到木场的报告电话后又突然想起来。”
“因为大爷的电话而想起来?那又是为什么?”
“这不重要。话说回来,你还在烦恼顺序吗?”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
这几天忙着注意事件,我连单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确而言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被塞进脑袋的角落里,远离了我的意识。
不过也不可能老实地这么说,只好含糊地说我还没决定。
“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思考事件的过程中顺便产生的见解好了——”
京极堂从杂志堆底下抽出一张纸交给我。
“这是什么——?”
我看了一下。
纸片上纪录了我作品的一览表。
“有帮助就拿去当参考吧。”
京极堂装作很不以为意地说。虽然到最后都没机会找他商量,不过我这个细心的朋友还是主动替我考虑了刊载顺序。
一览表分做上下两段。
上段看来是依刊载于《近代文艺》的顺序做排列。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嗤笑教师>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
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目眩>
“你是作者当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发表于杂志的顺序。只不过如同小泉女士于信中所言,脱稿的顺序是<带着苍白的脸色>比<天女转生>更早;若更进一步着眼于着手顺序,则<舞蹈仙境>又比<苍白>更早。关于这些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你提过,她的见解并没有错,而撰写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若要我表示个人意见,我认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顺序来阅读或许比较好吧。当然,这只是个参考罢了。”
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览表,不过顺序不太一样。
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七年前后—少年期<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十四年—青年期
昭和十五年—学生时代<嗤笑教师>
昭和十七年—战时<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年—终战<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二年—战后<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现在<目眩>
“这是——按什么顺序来排的?”
“少来了,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是作品内的时间顺序。你的作品表面上的风格虽然很扭曲,说穿了还不就是私小说,一看几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写的是你哪个时期的经验。<带着苍白的脸色>应该是基于你幼年时期的恐怖体验印象撰成的故事,<天女转生>则是以终战时期的焦上为舞台。大致的时代都设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这个顺序排列了一下。”
“嗯嗯。”
正是如此。这种排法的确很通畅。如此理所当然的排法我之前却想不到。
光只是注意那些书写时期、连载顺序的问题。
“内在时间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义下的时序。所以说,我列出的顺序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总之这只是芝麻小事,觉得我太多事的话丢了即可。”
“不,怎么可能丢了。我觉得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就好。”
京极堂以更冷淡的态度回答后,盯着我拿出来的清野名册,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夏木津与鸟口来了。
客厅被我们这群怪人团体所占领。
“京极,省点麻烦,快快开始吧。”
夏木津不断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
京极堂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在今天集合?说要开始是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傻话,说要跟我们报告那天之后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兴奋得有点脸红。想听结论,心急得不得了。
夏木津很难得地站在我这边。
“没错,你有说过。还说日期由我们自行决定,所以我就自行决定了。你八成以为我不爱听话而小关记忆力又很差,所以随口说说也没关系对吧!我可不会让你瞒混过关。”
京极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过要瞒混过关。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我原本那么说就是为了支开日期,你们现在却又聚在一起。要对你们讲的另有其话哪。好吧,总之你们先向我报告再说。”
京极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觉得很讨厌。
我先做了前天的报告。因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变成全部由我来报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与赖子的对话、以及君枝的话等事之经过。虽然有很多对话只有夏木津才懂,不过本人并没有特别出面解说。鸟口听到御龟神的部分大笑了起来,京极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
“不过啊,后来想想应该说御猿神比较有信服力,我已经在反省了。可是当时真的觉得乌龟比较好。”
他很认真地说。
“话说回来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们的容貌都被你说中了,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那个茶柜上有张老照片。然后旁边还有张发黄剪报,剪报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喔。”
“咦?”
“不过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秃头还是受伤,所以我就随口瞎说。哪个是哪个我也是乱猜的。剪报上有写名字,但我当然记不住所以就没说了。我想大概是那个女人自杀前变得多愁善感,才会拿照片出来缅怀一番吧。”
原来是——亲眼看到的吗?
“什么嘛,原来是诈骗!”
“才不是诈骗,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个人咧。”
“关口,不管是哪种都无妨吧。总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
“策略?那个御龟神是策略吗?”
我完全没发现。
“什么?关口,原来你向我报告,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赖的叙述者哪。听你说话的人全都会摇头叹息吧!这可是夏木津侦探难得会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带来了什么效果。我忍辱询问。
“你知道吗?关口,楠本君枝因为转而相信起灵媒御龟神而无心自杀了哪。当然一方面是对御筥神产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担心女儿,顾不得原本自杀的打算。”
“啊。”
确实,那之后君枝脸色大变,立刻出门寻找赖子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的话,难保她不会真的自杀。就算当场再怎么阻止也没用,毕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监视她。
“对了,夏兄,你那时在赖子背后看见了什么?”
“看到痘子,还有那个怪男人。”
“久保吗——这可不妙。那,后来是否找到赖子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是吗——”
京极堂又再度抱着头烦恼起来。
“痘子长在哪里?”
“这带吧。”
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去,用食指戳我背后指示位置。
“大概是这一带。”
那是在第七颈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经不算颈部,与其说后脖子不如说背部上方比较对。
京极堂注意地看着。
“那鸟口你呢——结果如何?”
话题突然被带到鸟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开。
“等很久了。”
鸟口因总算轮到自己而显得很有精神。
“要找出第一个信徒真的很费功夫。那本信徒名册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蛮随便的,因此对于找第一个信徒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就去找经常出入箱屋的人偶业者打听啰。可是这些业者就算没信徒那么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师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点也不肯透露消息。于是我又朝别的方向去打听,这次就很成功,几乎可以肯定第一个信徒是谁了。”
“为什么说几乎?”
京极堂不开口,所以我就问了。
“因为没办法向本人做确认嘛,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的名字叫什么。女儿节人偶不是有牛车、方形大箱之类的配件吗?第一个信徒就是专门涂装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内或山口。当时寺田木工也有承包这类装饰配件的制作。上一代的技术差劲,不会制作这类手工艺品。不过兵卫的手很灵巧,所以也接起这方面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约是铁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艺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艺品方面的客人。”
“为什么不确定名字?”
“因为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阿山。我说的另一个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类材料进箱屋的业者,或金属加工机器的制造商这类人。他们跟人偶业界没直接关系,与阿山是透过寺田木工认识的,除了在箱屋有机会碰面以外没其它接触。这群人在箱屋变成御筥神后就逐渐疏远了。不过刚开始应该还是常进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们应该有听说过些什么谣传。”
“这个着眼点很敏锐。”
京极堂赞美。
“可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话,没办法断真假哩,鸟口。”
“名字并不重要。”
京极堂照样摆着一张臭脸,毫不客气地否定掉了我对鸟口的追究。
“然后?”
“那个男的——我忘了说,他是男的,总之我们姑且称呼他山口好了。山口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伤,夫妇因而感情失和,让老婆给跑了。之后他就一直很灰心丧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山口不断受到兵卫的鼓励。那个沉默寡言又不亲切的人居然会鼓励人——所以大家都很惊讶。”
“你说兵卫鼓励他吗?”
“是的,鼓励他,而不是用一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咒法。是类似美国流行的那个什么心理治疗的行为。”
“有听说是怎么个鼓励法吗?”
“有听说了。当时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说那个木头人是在胡说些什么。当时兵卫好象是这么说的:‘阿山,我会把你的不幸封进箱子里,别再失意了,早点打起精神吧,小孩的伤虽然没办法恢复原状,但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禅寺先生,您觉得如何?”
“非常普通的鼓励法哪。跟灵能毫无关系,任谁都说得出来的骗小孩式的鼓励法。不过跟你说这些事的木材行或机器行的人确定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吗?”
“我确定不是信徒。他们都是一些拿圣经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没信仰的人。有好几个人记得阿山这号人物,不过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没信仰的家伙们。”
“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
“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伤,他老婆跑掉则是二月的事。”
“嗯嗯。”
“也就是说,山口受兵卫鼓励是在御筥神建道场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来博士的‘魍魉’之箱之后。因此要问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个信徒,其实我也不敢断定就是了。”
“不,这就够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京极堂说完抬起脸来。鸟口虽被夸奖,接下来却很没用地说:
“只不过关于兵卫的家人嘛,这边就——”
“查不出线索?”
“是的。不过有听到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听说常去箱屋的人当中有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是指?”
“这个嘛,大概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他不是人偶业界的人,要说是来订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点奇怪。听说他出入得很频繁。”
“说频繁,是到什么程度?”
“这个嘛,据说是前年年底开始就常见到。这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当时还很常到箱屋的没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说的,他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当时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到箱屋一、两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户,但毕竟是从上一代就开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后——他说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轻人在。只不过从不跟兵卫讲话,只是静静地待在工厂角落。也曾看过他进出工厂后面的住处,所以猜他或许是兵卫的家人。”
“原来如此。照前几天鸟口所言,兵卫结婚大约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说那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在计算上也吻合。”
没错,这么算来的确吻合,这点我也还记得。
“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难以相信这两人是父子。”
“什么,不是吗?”
我每开口一次京极堂就瞪我一下。鸟口继续说:
“各位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豆腐店老板的证词吗?御筥神的道场完成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有个订制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应该有说过吧?”
“确实说过。”
“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订做大箱子的客人。”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都有戴手套。”
“手套?”
“据说他的手套要当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机或照相师戴的那种——不过他一直戴着。这是木材行说的。另一方面,豆腐店则说夏天却还戴手套实在很奇怪。”
“啊对了,前天遇到的那个怪家伙也有戴手套嘛。”
“咦?”
对了,他是久保。
“关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吗?”
京极堂大声地问。这大概是他这两二天里发过的最大声音吧。
我回答:
“他——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他失去了几根手指,因此总是戴着手套——就是刚才鸟口形容的那种薄手套。只不过,我也才只见过他两面而已,不敢保证。”
“这下子越来越糟了。”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脑子似乎正以剧烈的速度运作思考中。
“不,是我过虑了吧……”
“京极,你应该知道真相了吧。”
夏木津追问。
“嗯,知道是知道。这次的三件——应该是四件吧——事件当中有两件已经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听过你们的报告后应该就知道了。”
“原来还不知道啊。”
“就是知道了才觉得困扰。”
京极堂站起来。
“总之我先跟青木联络一下。”
京极堂说完离席,事情到底变成怎么回事我真的看不出来。鸟口似乎也与我感想相同。至于夏木津则又躺了下来。
看来夫人说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
京极堂很快就回来。
“没联络上,他刚好朝这里出发了。”
京极堂在与刚刚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势坐下。
“快点说明吧,京极堂。你有事瞒着我们,又不肯履行约定向我们报告。一方面说着自己已经了解真相,另一方面却又装神弄鬼的。别再隐瞒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反正你连刑警也叫来了。”
“再等一下吧,关口。木场大爷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场大爷与青木刑警来就是打算先把那边的问题解决,反而你们才是半途闯进来的哪。”
“那岂不刚好?”
夏木津插嘴。
“能一次解决不是很有效率吗?只不过啊,木场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们都得在这边过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伙约好早上十点集合,结果他居然下午四点才到。所以我们早点进行吧。”
夏木津人名记不住,却老是记得这些无聊事。
京极堂托着腮帮子,低着头眼珠子翻上看了我们几个一轮后,扬起单边眉毛,大大叹了一口气。不知他今天已叹气过多少回。
“我原想区隔外行人与内行人各自的舞台。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没必要的侦探却又有四、五个之多——”
“你想隐瞒事情才是最不应该的。”
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
京极堂表现出情非得已的样子,摆着臭睑交代了木场告诉他的那场奇妙体验记。在武藏小金井车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杀——杀人?——未遂事件。
奇妙的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绑架预告信的发现。
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极的警备。
以及在众人环视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绑架事件的发生。
拘留,闭门思过。
这些内容多半都是增冈给的资料之补足,但充满了若非当事人绝对不可能察觉的临场感,带来了详细的事实描述及许多提示。
而京极堂的转述功力又十分优秀,他所转述的内容恐怕比本人的叙述更能重现当时状况。
接着京极堂说起木场在自己经验以外得知的事实,以及木场自己的推理。
楠本赖子难以理解的心境与家庭的问题。
青木向他报告的警察内部的种种问题,以及民间的恐怖传说。
里村对木场说的见解——木场似乎是在我离开不久就到了。里村把对我说的事又对木场说了一次。
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员问来的关于加菜子与赖子的评价。
以及与柚木阳子的对话。
“——我没仔细问过阳子女士与大爷谈了什么,只从电话里听了个大概。好,这就是木场大爷给我的全部情报了。现在我们所拥有的情报已经共通了。这样总行了吧?”
“才不好,你不是还隐瞒着你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过了!那跟你们的事件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加上刚刚说的情报就能完全把握现在的情况,光知道这些你们就该跟我一样感到紧张了。”
“缺乏你握有的情报真的能懂什么?我就不懂。鸟口不是也不懂吗——”
由我的位置看不到夏木津。
“那是只有你不懂。”
京极堂对我投以轻蔑得无法再轻蔑的视线,之后这长达数秒的难堪沉默在来访者的到达声中闭幕。
“打扰了。啊,大家都到齐了吗?中禅寺先生,昨天承蒙帮忙,真是感激不尽。”
在夫人的引导下,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气地进入客厅。
京极堂以一副久候多时的态度说:
“青木,你来得正好。不好意思,虽然你刚来,能不能麻烦你调度一下?现在立刻派人保护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赖子的中学生。看是要跟本厅还是地方警局联络都行。理由待会我再来——”
“楠本?是那个加菜子事件的目击者少女吗?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电话先借我用一下。”
青木刑警的位子还没坐热,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导下去打电话。
“喂,京极堂,为什么必须保护楠本赖子?难道你已经掌握到御筥神与分尸杀人之间有所关联的确实证据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险的女孩子也不只赖子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候补吗?我们那天会去调查楠本家也只是顺便而已啊。”
不管我如何高声质疑,京极堂依旧保持缄默。鸟口拼命思考着,夏木津则——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无法看见他。
青木回来了。
“我立刻拜托木下帮我处理了,现在应该已经跟当地警署联络上了吧。”
“有劳了——虽说仍然无法放心,只不过——我们民间人士只能仰赖警察,此外也无更善之策了。”
京极堂抚着太阳穴凝视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头来,请青木在鸟口身边坐下。
“你们都认识青木吧?啊,应该还没跟鸟口介绍过是吗?”
“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经在相模湖见过一次面,不过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鸟口,是三流杂志的编辑,今后请你多多指教。”
“嗯嗯,我还记得。也请你多指教。”
鸟口靠左让出位子,青木坐下。
我小声询问:
“京极堂,你昨天找警察协助了?”
可是我那极力不张扬的询问换来的却是明明白白的责骂之言。
“你也真笨哪,关口。完全相反,是我们协助警方办案啊。你的发言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范例。”
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
“而且联络警察本来就是我们一开始就预定采取的行动。只是刚好你辛辛苦苦抄写好要交给里村的御筥神名册,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场大爷的手中,而他现在在闭门思过,自然得将之与警察机构分开考虑才行。所以我才主动跟青木联络。”
响应京极堂的视线,青木说:
“中禅寺先生,我昨天只问了关于分尸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赖子必须接受紧急保护的话,表示那之后又有什么新进展了?在不妨碍到您考量的范围内能不能向我说明一下?”
青木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极堂的脸色接着说:
“当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禅寺先生尽力想防止木场前辈的莽撞举动的用心。对了,请问您联络过木场前辈了吗?”
“没有。不过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来一趟。”
夏木津翻身起来。
“所以说你笨。我刚刚不是说了?木场九成九不会来。喂,京极,光靠道理是不可能制止木场的。你如果真的为木场着想,现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说明一下,然后委托我保护木场才有用。”
“说的也是。”
总算,总算京极堂有那个意思说明了。
“——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这次的事件并非一连串的连续事件,而只是共有了某个部分,或是在与本质无关的地方上产生了因果关系,导致各事件彼此掩盖了各自的真相罢了。”
京极堂说完这句之后,缓缓地环视在场人士后接着说:
“当中有几个事件已经结束了。要追查这些事件的真相——我认为并非明智之举。”
“请问为什么?”
青木问。身为法律守护者,会有这般疑问是很合理的。
“因为将这些真相揭发出来,只会有许多人感到悲伤、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却没有半个人会感到喜悦、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里虽然确实存在着那种该受到法律制裁的、所谓犯人的人——但真正应当受罚的人在法律上却什么罪也没犯;而犯人们在某种意义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将真相揭发出来的话,只会带来余味很糟的结果罢了。纵然如此,也还是该挖出真相吗?——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记得京极堂前天也如此说过。
鸟口带着温顺的表情说:
“可是如果有犯法还是应该惩罚啊——对吧?”
大概是顾虑到青木才作此发言吧。
“当然应该。特别是现在有警察青木在现场,既然这件事已经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好。只不过我认为有时间投注心血在这些已经结束的事件上,还不如尽全力先解决现在进行式的事件比较好。”
“刚刚您说有四个事件是吧?”
鸟口说。
“那四个是什么跟什么?当中您所说的已经结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
“关于这个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这是第一个。接下来是柚木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这是第二个。再来是须崎太郎杀害暨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最后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
“慢着慢着,加菜子绑架事件有两个哩。”
我帮他作了统计。
“当中一个是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哪。”
“说什么未遂,明明就被绑架了啊!”
“加菜子绑架的草率计画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却在计画者之外的别人手中完成了。如不这么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说不通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组了?”
青木思考了一阵后提出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称作犯人的实行犯有四个吧——大概。”
“什么意思?”
他的讲法有点吞吞吐吐。
“就如刚刚说过的,因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无法惩罚的——所谓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仅如此,表面上虽死了很多人,在这四个事件当中,真正能称为杀人事件的,只有最初的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个的须崎杀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
“分尸案——应该是杀人事件吧?”
青木问。很合理的质疑。
那不叫杀人又该叫什么?
“这点我原本不确定——不过在今天听过你们说的话后就懂了。那个该算是……对了,该算伤害致死——才对吧。以及尸体损坏、遗弃。嗯,没错。”
“嗄?”
“实际上能肯定的只有尸体遗弃事件而已,不应草率妄加评断。但总之必须绝对尊重里村的意见就对了。”
“——那是指,犯人没有杀意的意思吗?”
“没错。现在进行式的事件就只有分尸事件而已。继续放任不管可能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这个事件必须阻止其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尸事件时又会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没必要揭发的秘密也不得不将之揭发。所以我才很烦恼。总之找到分尸事件的犯人是当务之急。”
“你本来不知道谁是分尸案的犯人吗?”
夏木津问,京极堂笑了一下,回答:
“是啊,只有这点不知道。”
“那其它都知道了?”
“所以才很烦恼。明明是该最优先揪出的犯人,我却不知道。”
“那你其它的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手上握有情报。就是关口每次每次不断指责的‘只有我知道的情报’。那个情报在四个事件当中只对解决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有效。公开这个情报对解决分尸事件一点贡献也没有,甚至还可能把其它事件牵引向不好的方向——所以我才不愿公开的。只要知道一个,自然不难知道其它。旁证也会一一出现。”
“所以说?”
“嗯,听完你们的话后,我几乎完全掌握了。”
京极堂说完,由和服的襟口伸出手来。
“中禅寺先生,您是说,您总算知道谁是连续分尸事件的犯人了吗?”
青木有点过度兴奋。
“所以才要我紧急保护赖子嘛!”
京极堂搔着下巴,说:
“只是,知道归知道,目前还是欠缺决定性证据,所以正确说来是有点头绪而已。不过如果我的推理没错,那么我们要应付的人很危险,能趁早准备最好。”
“犯人是谁?”
夏木津问。
“我想,犯人应该是久保竣公。”
京极堂毫不迟疑地说出名字。
“是否——有通缉的必要——?”
青木问。
“我想,只要能顺利保护楠本赖子就没有必要——毕竟目前缺乏证据,也不能多说什么。”
“总之请您先说明理由吧。”
青木有点僵直。
“首先我必须说,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与御筥神之间没有直接性的关联,但有强烈的间接关系——我不太会解释,总之继续说下去你们应该就懂。接着,将分尸事件与御筥神结合在一起的是久保——这点或许也有些难理解吧。总之,这该从何说起呢——”
要说明真的这么困难吗?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了思考。青木咽着口水等候他开口。说明突然地开始了。
“分尸事件的被害人,我想应该就是警方比对出来的那三位没错,理由待会详述。警方不敢断定的理由只因为这三人之间的共通项目太少罢了,对吧?”
“是的,就是如此。虽然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杀人,但范围横跨一都二县,四处游走物色目标的杀人魔似乎又太虚幻了。所以我们推测要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地区性理由,就是被害者之间有共通点——例如具有相同兴趣、或者以前干坏事的同伴。不,就算彼此相互怨恨也行。例如说三人的父母曾是一起干坏事的同伴,后来闹翻了,犯人为了报一箭之仇才杀死他们女儿等等。”
“那祖先是源氏,犯人是平家末裔怎么样?”
夏木津又开起玩笑了。
“嗯,这也行啊。但就是连这类的也没有,没有共通项目。”
“只有御筥神吧。”
“是的。但这能成为动机吗?例如说,对天台宗有恨意的犯人专找信徒下手,这听起来也太不合常理了。这么一来必须大量杀戮才行啊。”
鸟口反驳说:
“——天台信徒多如繁星,可是御筥神的信徒才区区三百个耶。”
“可是就算如此,也杀不了三百个吧?况且既然规模小,对该宗教团体有恨意的话,应该会先杀教主吧?大型宗教团体的话目标很多,但御筥神只有教主一个。但不管如何——实际上被杀的并非教主也非信徒,而是信徒们的女儿。”
鸟口提出我们前几天讨论过的御筥神犯人说。
“就是这点。我会注意到御筥神就是因为我怀疑御筥神本身是犯人。御筥神的系统非常可恶,会害信徒越不幸就越想捐钱出来。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专找喜舍金额很少的犯人为目标,进而诈取金钱——”
“关于这个意见我也听中禅寺先生说过了,可惜——并不能套用在这次的被害者上。我说的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点头同意。
“为什么?京极堂,你不同意鸟口的意见吗?为什么?”
“关口,还有鸟口,你们听好。之前我也说过,清野的注释算是过度洞悉的看法。”
“嗯嗯,你说喜舍金额少的人会发生不幸的看法是受到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嘛?你说那是偶然——”
“不算偶然,但是是带有先入为主观念的看法。前几天我说这份清野带来的名册不该解读成‘喜舍金额少的信徒遭到不幸’,而是该解读成‘因为变得不幸,所以增加喜舍金额’比较妥当。不过实际上这两种说法都一样,不能套用在被害人的家庭上。”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清野获得这份名册时,这三个家庭——埼玉的浅野家、千住的小泽家、以及川崎的柿崎家都尚未发生不幸。那只是清野依自己的先入为主观念所写下的预言。”
“可是实际上——”
“没错,不幸事件的确如预言所示发生了,但这三家的喜舍金额并没有在发生不幸后增加。不,不只如此,不幸发生后这三家全部都舍弃信仰了。”
“嗄?”
鸟口嘴巴张得大大的。
“鸟口,你的想法着眼点还不错,只不过你受到清野这个阴沉的男人影响太深了。”
“嗄嗄?”
“清野希望杂志能刊登中伤、攻击御筥神的报导,所以才会想尽办迭让你相信他的话吧——不,或许他自己也深信不疑,总之鸟口可说完完全全着了他的道。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昨天看过青木带来的详细资料前,我也没舍弃过这个可能。”
“那,你说放弃信仰的意思是?”
青木回答:
“不管多么认真地信仰,却还是碰上这种结果,任谁也不会信这种教了吧。应该说,女儿都失踪了,怎么还有时间去拜箱子?平时就已是家庭失和、经济不佳的家庭了,很不幸地在事件发生后,柿崎照相馆倒闭易主,浅野离婚辞去教师之职,小泽神经出了毛病入院中。各自的处境凄惨,根本没心情增加喜舍。这几家的太太原本都是信徒,现在一问起御筥神的事情都只有怨怼辱骂。所以搜查过程上很早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京极堂紧接着追击:
“为了提高喜舍金额而犯下杀人,而且还是骇人听闻的分尸杀人,这个风险实在太高,就连黑道也不会这么做。之所以不觉得不合理,是因为有新兴灵媒这种非日常的固定观念带来的幻影所导致吧。”
鸟口似乎还无法由冲击中回复。我代他询问:
“那么——鸟口辛辛苦苦做的御筥神的调查,完全只是白跑一趟?”
“不,帮上大忙了。”
“嗄?”
鸟口再次张大嘴巴。
“御筥神是被人塑造而成的灵媒。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正确,其理由十分可笑。”
“被人塑造?被你说的那个背后操纵的幕后黑手?”
“那个幕后黑手应该就是久保。”
京极堂再次干脆地断言。
久保是御筥神的黑幕?这个结论是怎么导出的?难以拭去的牵强附会之感令我无法立刻接受。
但是——比起作为御筥神信徒对之五体投地的久保,毫无疑问地在背后冷笑的样子更忠于我对他的印象。
“根据是?”
“久保与这次事件的牵连方式总令我有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他总是在他没有必要出场的地方出人意表地登场。这是因为我们原本把御筥神或分尸事件当作主体来思考的缘故。要是将久保当作主体,再结合这两端来思考便可发现十分合理。”
的确,不管是在御筥神名册上发现名字时,还是在武藏小金井的咖啡厅碰上时,我都感觉到异样的不安。我对京极堂说了这个感想,京极堂笑了,手里拿着清野的名册说:
“你本来就无时无刻不安哪。算了不提这事,总之,我们判断这是御筥神的名册是错误的。这并不是信徒的名册。”
“那你说这是什么?难道内藏什么暗号?”
京极堂听了更是大笑,说:
“你真笨哪,这本名册虽然基本上依五十音顺排序,但你可以注意到浅野后面却排了会田,可说极为随便,相信是每增加信徒便在其下添写。但这也没办法。信徒每个月都会有所增减,若要很整齐地依五十音排列,势必每回都得重新抄写不可。但是为何又如此拘泥于五十音?如果是这种性质的帐簿,依月别入信顺序来排还方便得多了。”
“可是帐簿依五十音顺序来排的并不少见吧?”
“话是没错。不过既然是帐簿,实在没有必要连住址也写上,加上上面也没有合计栏,可知这并非拿来当作帐簿使用。因此,在别处应该有更确实的帐簿才对。这本册子当作帐簿是暂时性的,我猜原本是联络处一览表。这应该只是普通的联络簿。”
鸟口歪着头。
“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那只是普通的联络簿也很奇怪啊。住址电话的后面是喜舍金额的记录,这么一来每当喜舍栏写满时就得重新抄写住址电话吧。由剩下的空间看来恐怕撑不了三个月耶。”
“确实如此哪。但是这本名册是活页的,看来不用担心这种问题。”
名册是活页装订,以绳子串成。
“这个后面开了洞,用绳索串奸。原本似乎是笔记本,因此每个项目到下个项目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好几页,可以一直登记喜舍金额。这么看来,原本五月下旬以前的联络簿应该是因某种理由无法使用,所以才转抄到这本笔记本上面,然后又顺便写上喜舍金额吧。只是这本笔记好不容易做好,才用了两个月就被清野偷走了。六月开始使用,八月就被偷走,故只登记了两个月份的资料。这份资料大概是清野把偷来的笔记本的封面撕掉,舍去空栏中间的空白页,只留下必要部分重新串成的吧。”
“这样我就懂了——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所以我的意思是,这本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并不是只有信徒而已哪。”
鸟口大声叫着说:
“啊啊,原来如此!如果是联络簿,信徒以外的人也会登记上去嘛。所以说没有喜舍金额的不是信徒。”
“而是关系人士。附带一提,没有喜舍的人上面总共有二十一个。清野预言当中九个会遭遇不幸。他的理论会说中是理所当然的。由我昨天去调查的结果看来,九个当中有四个死亡。但是原因其实不过是年事已高罢了。当中六月七月之间就死了二个,没有喜舍也是理所当然哪。”
盖子掀开一看——真相也不过是如此。
“然后,当中有五名放弃信仰。顺带地说,这五名当中,与警察失踪少女一览重复的有三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三个家庭的女儿失踪了,但全部都是在分尸案发生前,也就是八月中旬发生的,因此并不在警方怀疑的被害人名单内。所以说,发生不幸就会增加喜舍金额的公式在此也被推翻了。接下来嘛,问题是清野无法预测的十二人,当中有九人完全能够去除。理由很简单。虽然这九个人被登录在此,其实只是经常出入箱屋的业者罢了,与灵能方面毫无瓜葛。那么剩下的只有三个。”
京极堂恢复成平时俐落的样子,大概是看开了吧。
“一个是吉村义助,另一个是二阶堂寿美,最后是久保竣公。前两个鸟口你也很熟。”
“嗄?不认识耶,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吉村义助就是那个嘛,御筥神邻居‘五色汤’的老板哪。二阶堂则是御筥神里负责事务处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面的住址是她的老家。”
“唔嘿!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认识了。”
鸟口很没用地大吃一惊。
“寺田兵卫的交游范围太狭窄了,所以察觉得太晚。如果上面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业者的资料或许立刻就发觉了吧——不过若真是如此,反而会难以缩小范围。总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显得很特殊。”
“京极堂,可是就算知道这些也完全无法证明久保是幕后黑手哩。只知道久保应该不是信徒,其它什么也无法断定啊。”
“当然,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对了,关口,你看过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奖作品<搜集者之庭>吗?”
我没读过。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是没读过——”
“原来如此。既然连关口都没读过了,在场的其它人应该也没读过吧。”
没人回答。这些人也不像平时会读小说的人。
“喂,京极堂,那又怎么了?你是说读了小说就能了解到什么吗?上面总不会写了什么犯罪动机吧。”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想说,读过便知道御筥神与久保的关系匪浅罢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
京极堂稍作停顿,接着说:
“这篇名为<搜集者之庭>的小说虽是久保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内容相当特异。主角是伊势神宫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恼为毕生职志。他将众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于自家宅第的庭院里。每天晚上将耳朵贴在石塔上,聆听烦恼痛苦之声。不久,石塔的数量日益庞大,他的庭院里充斥着无数的悲鸣恸哭及欷嘘。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彦山的修验者——前来相劝。他对神官说搜集这种邪恶之物对世人没有好处。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修验者与神官的问答。神官在问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恶业,最后连自己也化为石塔。但是窥见了神官精神上的空无的修验者也成了其黑暗面之俘虏,成为神官之‘庭’的继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
真是个怪故事——夏木津说。
“可是听这个故事的哪边能知道什么?”
“唔,我不是提到伊势神宫的神官与在英彦山修行的修验者吗?”
“我就是在问那又如何了啊?”
京极堂作出困扰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没办法。
鸟口啪地击掌,说:
“啊,记得英彦山好象是在九州嘛——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势及筑上是吧。好象是问寺田兵卫在伊势或筑上有没有亲戚——”
听鸟口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京极堂的确问过这件事。
“没错,我就是指这个。当时我还没将久保拉进来考虑。关于这个问题随着久保的登场也获得了解决。根据刊载<搜集者之庭>的《银星文学》上关于久保的报导所言——”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杂志翻阅。大概是刊载久保得奖作品的那本吧。
“我看看——得奖者久保氏于福冈佐井川上游度过幼年时期,青年时期则是住在伊势神宫附近。佐井川上游一带为山岳宗教兴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经验带给本作品莫大的影响。他也提到自己对伊势神宫的神事很有兴趣。实际上若无这段深受信仰与宗教仪式影响的独特生活经验,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诞生——大致如此,十分单纯明快、直截了当的解说。因此他就是与筑上、伊势两地有关的兵卫的熟人。”
“问题是,为什么是伊势跟福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安静听下去京极堂应该也会逐渐导出结论,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论旨的必经之途。但这么漫长的解说总希望他能干脆跳过两段比较快。
“是因为御筥神的祝词哪,关口。你不是也听过了?虽说你就算听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过懂的人一听就懂。”
连跳两段的结果也还是不懂。他说的祝词,应该是指鸟口录下来的那段听不出是日语的奇妙咒语吧。
“久保与御筥神的创建十之八九有关。那段祝词若非熟知伊势神宫的祝词者绝对作不出来。不可能是随便乱凑恰巧凑出来的。你们先看看这个。”
京极堂从放在身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面以说不上呙明还是拙劣的笔迹写着咒文。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令此十宝,
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后面这段以片假名写成的是由鸟口录音的祝词听写而成的。前一段则是《先代旧事本纪》中的十宝祓的祝词部分,原本全以汉文写成。所谓的十宝是指十种瑞宝,即天孙降临之际,天神赐予饶速日命的十种宝物。”
鸟口与青木靠过去看笔记。
“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这本叫做什么仙台抽签的书很古老吗?”
鸟口问。
“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时代,于圣德太子死后撰写而成的。如果囫图吞枣信任这段记载的话可说比古事记还古老。”
“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来有这么古老的书喔?”
“京极堂,可是那是伪书吧?”
凭我拙劣的记忆,我听说那是假的。
“嗯嗯,这本书的确完完全全是本伪书,大概是在平安时代完成的。一般认为应该是物部氏的祖先撰写的,平田笃胤也曾指出这点。我想这些说法基本上都没错。不过就算书的完成时期很晚,也无法由此确定祝词本身的成立年代。毕竟这类咒语经常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下来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木津无法理解。
可是我也一样不懂这个谜题。所以老实地发问了。
“真难懂耶。总之这两个并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御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旧事本纪》而来的。只不过是把十宝置换成‘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而已。这部分应该是‘苇之空穗之神秘御筥’——没错吧?”
一开始听到那段时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这又如何?改法很单纯,只要有看过《旧事本纪》任谁都会修改吧?”
我无法由京极堂指示的事项中导出伊势与筑上来。
“关口,你说得倒简单,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但你真的认为不学无术的木工能想到《旧事纪》?纵使寺田兵卫读到中学毕业,不全然算是不学无术,但我不认为他知道《旧事纪》这本书。若他有收集古书的癖好,偶然得到这本书的话尚且不论,或是从古事记引用的话也还能理解。好吧,我再让个一百步,就当他知道好了,可是这样也还是无法创出这个御筥神的祝词哪。”
“为什么?”
京极堂翻开笔记,指着某一部分。
“青木,这段你怎么念?”
上面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当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
“一般念法的话,的确如此。可是还有别的念法。”
“您是说;‘hii’、‘huu’、‘mii’的那个吧?”
鸟口一脸得意地回答。
“没错——这是石上镇魂法。石上神宫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这里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伤脑筋的是,《旧事纪》并没有标上念法。因此在漫长岁月里,有许多人替这段想出种种念法。”
“擅自地?”
“没错,擅自地。他们将符合各自理论的言灵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几个简单的文字里。不知有多少两部神道及天台学僧解释过《旧事纪》,从中发现了神秘。而御筥神则将此读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那个不知在念什么的部分原来是在数数字啊?”
“没错。而且,用这种念法来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并运用在祝词之中的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
“啊,所以才!”
伊势总算出现了。
“所以说,就算手中有《先代旧事本纪》,不知道伊势神宫的祝词也无法创造出这篇祝词哪。另外就是——”
京极堂拿回笔记本。
“另外就是关于‘shinpi’之御筥这个称呼。‘shinpi’通常写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认为这应该写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对。若果真如此,应该就与筑上的深山里的山岳宗教有关。不,应该就是如此没错。”
“为什么?”
“据刚刚杂志的解说可知,久保与其说是在筑上长大的,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佐井川上游长大的——对吧。”
“直截了当什么?”
“久保成长之地佐井川上游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于作品中登场的英彦山之东北角上。在山八分高处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见的专门祭祖鬼的神社。开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觉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里祭祖的是他击退的鬼。神社定期举行一种很少见的活动,名称就叫做鬼会。现在是否依然举行我并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时仍有举行。这是一种举办于旧历年的鬼之庆典,当中特别奇怪的是一种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
又开始说起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话题。虽不知这些话与什么有关,反正插嘴也只会让自己更听不懂,所以我这次便乖乖听完。
京极堂面露严肃表情,说:
“——这个鬼神殿里祖奉的御神体居然是个——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吗?”
鸟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说。
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
“而且,箱子被严密地封印起来,里面有壶,猛觉魔卜仙击退的鬼被封印于壶中。神事举行时,封印揭开,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传送给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经过鬼走仪式后再次被捕回,重新封回箱内。而这个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御筥’。”
“哈!真的不知道这种仪式耶。不,连听都没听说过。”
鸟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无话可说。只要是知道这间神社或这个神事的人,一听到御筥神时恐怕任谁都会立刻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范围,除了京极堂以外,没人知道这些。
京极堂继续说:
“而且,这个箱子也写作上竹下吕的‘筥’。”
“与御筥神——同字吗。”
“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会使用这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编成的用来放帽子的圆盒,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通常不会用来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认为,没听过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会取御筥神这种名号。再加上——鬼神殿的御神体深秘御筥的样子,正好跟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一模一样。”
没错,完全相同。
严密封印起来的筥,里面是壶。壶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
——是魍魉。
“可是,兵卫未曾离开三鹰一步,不可能听说过九州深山神社里的御神体与神事。因此我认为一定有人教他这些。”
“所以中禅寺先生您才问说——寺田兵卫在伊势与筑上是否有亲戚是吧?”
鸟口很佩服地低下头。
“嗯,不过只要有久保一个就够了。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久保无疑地正是创造御筥神的幕后黑手。”
接下来京极堂看着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来轮到他了。
“接下来,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
青木似乎有点困惑,他还不习惯京极堂的作风。
“——由关口那边听来的消息,据说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习惯。”
“咦!”
青木的惊讶超乎了必要程度。
“那、那个叫做久保的男人戴着手套吗!”
没错,他正是——手套男子!
不知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实,却又不自觉地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不敢确定,不过他似乎经常都会戴着手套。记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
“是的。据说分尸案的被害人之候补柿崎芳美与小泽敏江在失踪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赖子也作证说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个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阳子也说曾在绑架加菜子的现场附近目击过手套男子。这种季节会戴手套的男子并不多,很难相信是别人。”
青木似乎很兴奋。
“哼哼哼,那可不见得——”
京极堂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微笑。
“——总之绝不能放过三个失踪少女中有两个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证言。再加上御筥神草创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轻男子以及大量订制木箱的熟客也都戴着手套对吧?”
“据说是如此。”
青木有点受不了地看着抢着回答的鸟口。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手套作为线索,也不能轻忽。而且前天,楠本赖子附近也出现了戴手套的男子。”
——久保竣公。
我眼前的这位朋友说,这名男子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当然京极堂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但我到现在才逐渐理解那具有什么含意。
如果这是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我,
我等于是在一头闯入事件的当天,同时也认识了犯人。
那么不就表示,在稀谭舍的接待处,总编山崎向我介绍时,他的手上已经染过鲜血了?而这名男子却以纯白手套掩盖了染血的双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的作品大加挞伐!
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厅的座位上凝视着加菜子的照片的样子。
“——那么——赖子要去见的对象不就是——久保了吗?”
那么楠本赖子在那之后就是去那家店里与他见面了?
“昨天由木场大爷那里听到消息,说最近楠本赖子进出咖啡厅很频繁。而且据她两名同学所言,赖子上咖啡厅的习惯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响。而加菜子经常出入的咖啡厅就是工厂附近的店——你们去过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虑这点,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厅也只有——这一家。加上——夏兄,你说在赖子背后看到了久保是吧?”
“我是说过。”
“因此两人已经有所接触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险哪。”
心情上觉得很不舒服。京极堂说的这些话真的就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产物。前天刚见面的少女,被前天刚见面的熟人所杀。要我相信这是现实,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久保与御筥神有关——这点我姑且相信。可是只凭这点原因也不该说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说下一个被害人是楠本赖子也未免太巧了点。明明就有太多对象符合条件,赖子只不过是当中的一人啊。过分巧合了。京极堂自己才是充满了久保—犯人、赖子—被害人的偏见,他才是带着过分洞悉的看法来看事情吧。
我问:
“可是为什么她——楠本赖子肯定是下一个被害人?这是偶然吗?”
我本来并不希冀京极堂会回答我,没想到他立刻解答。
“当然不是。关口,因为有顺序哪。”
“顺序?什么顺序?”
“所以说,就是名册的顺序哪。”
京极堂如此说了之后,将那本名册摆到桌子上。
“我刚刚之所以敢肯定警察所比对出的那三人没有错,是因为这是我由这本御筥神名册——正确说来应该是联络簿——当中引导出来的结论。分尸案是按照这份名册上的顺序进行的。归根究柢地说,御筥神对幕后黑手——久保而言,本来就只是具有这种机能的道具——不,应该说,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创的才对。”
“你说什么?”
我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这本名册中与警察的失踪少女一览表重复的家庭正如鸟口的调查一样有十家。当中有三名如刚才所言,连警察也将之由被害者候补中剔除了。调查剩余七人便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可能性最高的三人以外,其余四人都是超过十八岁的女性。而可能性最高的浅野晴子、小泽敏江、柿崎芳美这三人全都是十四、五岁前后。且她们又是依名册顺序失踪,接着就——”
“被杀了?因此柿崎——之后的是——?”
“这本名册上,柿崎家之后家里有十四、五岁少女的家庭就是楠本家。”
青木连忙拿起名册确认。京极堂接着说:
“楠本之后的下一个大概是筱田家吧。这家的喜舍额比较多,所以并不在清野的预言名单中,但我想赖子之后应该就是轮到这家女孩了。喜舍金额大小根本与事件的发生无关。被害者的条件只有两个:在御筥神的联络簿上能确定地址,以及年龄约为十四、五岁前后。犯人是依这本名册调查过该户人家里是否有十四、五岁少女后才依照顺序伸出魔爪的。因此不管是区域还是家庭环境都乱七八糟地看不出一致性。毕竟计画是依照五十音来实行的。”
“嗯嗯,原来如此,可是。”
“这算是鸟口的功劳。没有这本名册的话,绝对不可能理解被害者选定以及犯行顺序的结构吧。”
“——请等一等,这不对劲啊。”
几乎就要认同这个说法的青木似乎发现了问题。他看着名册。
“浅野晴子是第二个吧。但这本名册上家中有女儿的没有比浅野更前面的家庭了。如果上面的笔记是事实,浅野晴子就必须是第一个,否则您刚刚提出的理论便无法成立。”
“没错。浅野晴子就是第一个。”
“可是——”
“应该是第二个吧!”
“最早的是相模湖的——”
除了夏木津以外,我们三个同时发出不同的话来抗议。京极堂慢条斯理地回答:
“最早在相模湖发现的手脚并不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之一。”
“您、您说什么?”
“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如果舍弃了刚才说的规则性,便不可能发现其它规则性吧。同时,将相模湖发现的手脚视为连续事件的一环在根据上则极为薄弱,反而当作其它事件来思考,整合性比较高。”
“京极堂,可是要说如此接近的时期里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别由不同人手里实行,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记得你说过相模湖发现的脚部也是收在箱子里的吧?”
“是的。”
“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里吧?”
“正是如此。”
“所以说难以相信没有关联哪。京极堂,你的说法欠缺说服力。”
“我才想说你这句话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罢了,仅是相似而已就说有关系,这才真正欠缺说服力。仅是相似便说相同的话,你不就是只猴子了?”
“本来就是猴子吧?”
夏木津说。
“这个家伙只是个很像猴子的男人,并不是猴子哪。只是相似而已。”
要你们管那么多。
“别想错了,所谓很相似,正代表着彼此不相同。听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脚收在铁箱里,手则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还发现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后来发现的全部都只有手跟脚而已,并且也全都以丝棉包好放进木箱子里。”
“可是这也只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
“是吗?相模湖的案例是丢入湖里,其它的则是紧密嵌入缝隙中,这两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吗?此外,只有相模湖是靠车子搬运,不,应该是卡车。只有这个案例使用了卡车,其它则全部靠电车移动。”
“你为什么知道就是如此?的确,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区中发现的。可是搭电车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并非不能开车前往啊。”
“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开卡车去的。”
“所以说为什么?”
“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发现,而且还是山中。再怎么变态的犯人也不会在国道正中央丢弃这种东西,那是在搬运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开始应该是两只手一起收在铁箱里,后来发现的腰部也同样如此。手、脚、腰部,照理说应有三个箱子。原本这三个箱子应该庄严地沉在湖底,获得永恒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来相模湖乃是为了替这些收进铁制棺材里的手、脚、腰部进行水葬仪式。”
京极堂仔细地盯着我们瞧。
“但是——正当犯人想把铁箱放入水里时,才发现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时他很慌张吧。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一定会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脚与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赶去收回箱子。所以脚的箱子才会被拋在靠岸边的湖里而已。如果丢进湖的正中央的话势必会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可是虽然他已经很赶了,箱子还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辗到。犯人收回了铁箱与左手,想收回右手来到大垂水山巅时,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乱成一团。总不可能对他‘啊,这是我掉的,请还我’吧,犯人不得已就这样直接回去了。”
“这么说来,左手就是被他带回去了吗?”
鸟口说。青木喃喃自语: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是我仍无法接受。
“可是啊——搬运过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吗?”
“当然会,因为卡车货物台的锁坏掉了。”
“咦?”
由于这句话由京极堂口中说出口时实在太干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没留意到。但是,他的确如此断定了。
话题很快地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相模湖的案例与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乱拋手脚来扰乱搜查性质的行为并不太相同。没经过处理,也没有研拟什么策略,而是具有一些类似仪式性的意味。那是种水葬。总之与后来的分尸事件的处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后的虽然也没打算隐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空间就填起来的样子。”
“——是的,只让人觉得犯人是在玩耍。”
青木似乎若有所感。
“是不至于像在玩,不过应该是种冲动性的处理方式。总之与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这两个是不同事件。”
“你想说,同样放进箱子里只是种偶然吗?”
“非也。我猜一边是有许多铁箱的环境,另一边则是有许多木箱的环境。总不是单为了放尸体而特别订做箱子吧。”
“原来如此——如果说去年向御筥神订制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当然拥有大量木箱啰。”
鸟口似乎已经逐渐接受起京极堂的说法,但我仍无法认同。我无法如此轻易地相信。
“可是——那久保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种事情来?动机是什么?与寺田兵卫的关系又是?你刚刚说御筥神单只是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么意思?”
“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向这种犯罪追求明确动机是愚蠢的行为。而且与御筥神的关系只是出自我的想象。刚刚也说过了,久保犯人说只是目前有点头绪的假设罢了——”
“京极,你在隐瞒什么是吧。”
突然,夏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锐语气质问。
“那个男的看过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无关吗?”
这么说来——夏木津在咖啡厅查问久保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认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
京极堂再次作出厌恶的表情摇头。
接着说:
“唉,我竟然交到这么个讨厌的朋友。总之——勉强说来,加菜子是他的动机——但加菜子事件与久保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对了。”
“完全不懂。京极,我听不懂暗示,单刀直入最好!”
夏木津毫不退缩。
“算了,现在公布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吧。关口!”
京极堂暧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将矛头指向我。
“你是个文学家,对这方面的感觉比较敏锐。听完刚刚久保的<搜集者之庭>的梗概后,你作何感想?”
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读过,况且刚刚京极堂提到这本书时是作为御筥神与久保之间有联系的一个旁证提出的,等于是一点感想也没有。
“只听梗概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要我没读过就评论,我办不到。”
实在是过分装有品的装傻法。
但是京极堂听了却说“说的也是”,表示同意。
“例如说——作品与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响了作品的鉴赏并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读者某种程度下却能由作品中读出作者的性质来推测作者的形象,同时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当然,小说是虚构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写入作者的主义主张,但作者的嗜好与思想背景等要素总免不了会显露出来。越高明的人越能隐瞒这点,而越差劲的人则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读过的感想来说,久保竣公在这方面算是差劲的那一派。”
“你是指,例如说登场人物与作者无法完全分离之类的意思吗?”
“我并没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评。当然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下是理所当然的,但就算看起来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时读者等于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来分高明差劲确实太武断了。只不过,久保的案例是更单纯的——”
京极堂由纸袋中拿出我留在这里的久保新作排版稿。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日记。”
“嗄?”
“他似乎有种倾向,习惯将身边的事直接写成小说。当然,设定或名字之类的会作改变就是了。”
“是吗?我实在不认为耶。虽说我只看过<匣中少女>——可是刚刚那本得奖作品当中又是修验者又是神官的,举凡日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事物通通登场了吧?况且他写的本来就是幻想小说,实在难以相信会具有现实感。当然你说的未经过消化的主义主张或许是有好几处在小说中显露出来,但是我们也无从确认起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主义主张。即使你如此认为,可是说不定就像你刚刚说的那般,那是他经过计算才那么写的,这么一来你等于是完全中了作者的陷阱啊。”
“嗯,关口你说的很正确,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
“嗯,看样子真的不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幻想文学,是因为他对世界的理解就是那种感觉,并非刻意创出幻想。对他而言,那就是现实。”
京极堂翻开排版稿给我看。
“怎么可能——你说这种话应该有什么根据吧?如果只凭印象就这么说的话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为久保辩护了起来。我明明没有一分一毫的理由必须为他辩护。
京极堂说“嗯,说的也是”,搔着下巴。
似乎还想隐瞒什么,他在觉得困扰时总会搔下巴。
“由于完全没有调查过,所以久保与寺田兵卫的关系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就算久保肯定与御筥神的诞生有关,为何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会对兵卫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也是团谜。我虽设想过一些假说,但全部都是纸上谈兵,拿出来提也没有意义,所以就做罢吧。只不过关于御筥神的话嘛,如果久保真的是幕后黑手,他创造御筥神的理由就是——”
“是什么?”
“嗯,如果说,就是<搜集者之庭>主角的心境的话,你们了解意思吗?”
“你是说搜集他人的不幸?这实在太难以相信了。那么,那本名册对久保而言就是搜集品了?”
“有点勉强吗?”
“当然。这个论点的基盘之脆弱,难以想象出自中禅寺秋彦之口哪。”
“是吗。那关于这点就别深入讨论算了。”
为什么乖乖退却了?我原以为肯定会遭到他用难以反驳的辩才反击,所以现在反而有点失落。京极堂翻开<匣中少女>代替反驳,说:
“动机——嘛,就是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
又是很不干脆的态度。原以为他已经恢复平时的水准,看来我错了。
“关于这个嘛,这本新作的内容有描写到把尸体分尸解体后塞进箱子里的段落对吧。”
京极堂似乎刚回想起来地说。
“咦?有这么直接的场面吗?这可不能放过。因为装进箱子里的事并没有对外发表。而且——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这名叫做久保的男子只将实际发生的事情写成小说的话——。”
青木的反应很敏感,这也是当然的。
我有点难以释怀,无法相信这是京极堂的做法。总觉得很……卑鄙。
“喂,京极堂!这种做法很不公平吧。不提示明确理由,只故弄玄虚留下一些令人多做揣测的讯息,然后又说这些话,任谁都会觉得久保很可疑啊。小说是虚构,你不是最讨厌把作品与现实混同在一起抨击的愚蠢行为吗?作品中杀了人就当他是杀人犯的话,侦探小说家全是大量杀人魔了!”
“嗯,没错,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基于如此欠思虑的理由。而且他也是把这些当作梦中发生的事写进作品里,没说是实际做过的。这只是梦而已。”
梦?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
在京极堂逼近核心又刻意回避重点的巧手牵引下,青木现在已经对久保产生疑惑了。
“而且啊,青木,他写这篇作品是在八月三十日到九月十日之间。我猜他开始写这篇作品时第一个事件还没发生。”
青木掰指头计算。
“可是最早的是八月三十——啊,那件不算在内是吧?这样一来——下一个被发现的是,我想想,是九月六号,所以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如果久保真的是犯人,开始犯罪的时候是在这篇作品已经完成之时。假设犯行是九月五日,从委托原稿到完成只花了五天,这对以快笔闻名的久保竣公而言并非不可能。”
原来久保以写作迅速闻名啊,我不知道。
“这篇作品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我事先声明,我并非基于久保是犯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来看本作品,而是相反。还没读这篇前,我对久保的印象只是个充满谜团的男子。如我刚刚的开场白所言,如果我是受到作者即是分尸案犯人的先入为主印象观念影响而曲解了作品的话那就不应该,但我是读了这篇之后才反而开始对他产生疑惑的。”
“所以说,你将这篇作品解读成——这是他展开杀戮之前的过程记录?”
“假如他真的是犯人的话,在作品中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投影反而不自然吧?”
青木问:
“理由就是刚刚那一段剧情吗?”
“不,那只是附带的。例如说,这篇小说的主角异常地讨厌缝隙。他有种怪癖,只要看到缝隙就想塞起来。”
“把空隙塞起来?”
“这篇小说的主角因为此种怪癖在作品中订制了大量木箱。关口,你对这部分有何感想?”
很巧妙的切入方式。京极堂正刻意地将情报切割成细微的段落慢慢释出。
而我会如何回答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吧。京极堂早就知道我听到他的话就会试着为久保辩护,所以才故意做此发言。
可是我除了正面迎击他的挑衅外也别无方法。
“嗯,这部分或许是反映了事实也说不定。而久保跟御筥神有深刻的关联也无疑地应该就是事实——但就算如此,以此为理由就说他有分尸动机也有点牵强吧。”
京极堂点头。
“容我说句题外话。关口,关于这个主角——你认为他的心理疾病能单纯地称做空间恐惧症吗?”
“嗯嗯,不过这个情况下由于角色并非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虚构的——实在很难判定,我想应该也能当作是密闭爱好症。”
“看来这个角色有许多种解读方式。意义这么深远的角色真的是久保凭想象创造出来的吗?在行动原理上未免带有太多矛盾了;可是行为古怪归古怪,却又异常具有存在感。令人不由得怀疑起这个角色就是作者本人。”
“可是这难道就不是你的偏见吗?说不定他真的具有十足的创造力,能描写出深具存在感的角色啊。”
“说的也是。可是姑且先不管这些,难道你不觉得这篇小说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吗?”
确实很怪——
我这位啰唆的朋友多半知道我觉得这篇小说很奇怪。我在读完<匣中少女>后,被其糟透了的余味完全击倒。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篇小说似乎想尽办法要将主体模糊化。采用旧假名遣、旧汉字恐怕都是为此。不,不只如此,这篇小说缺乏主体,所以更叫人不舒服。”
“嗯嗯。”
“这篇小说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会带给读者一种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这是刻意的,或许能成为一篇名作。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文体是拼命隐瞒主体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结果,你认为呢?”
“这是诡辩。”
“果然是这样吗?”
京极堂说了这句后笑了。
我想,他已经掌握到其它能当作证据的东西,只是故意藏起来。我想,他已经抽到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打出来的最强王牌。
“算了,等后篇出来了应该就更明白了吧。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了。”
京极堂表情很爽朗地说。
“好了,青木,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了。相信你听了也知道,我对久保的怀疑全部都是基于听来的消息来类推而已,如关口所说的,一点确证也没有,被人当作诡辩也没办法。因此你不相信也无妨。只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勿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务必要仔细调查。如果我推理有误你却全盘接受,我概不负责。”
青木抱着头,沉思了一段长时间。
然后小声地说了起来:
“久保——果然很可疑。不,我并不是全盘接受了您的推理。我自认我已经尽力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可能公正地听完您的推理——”
虽然青木这么说,但我想并非如此。
青木无疑地已经中了京极堂的计谋。
也就是说——
久保果然还是真凶吧。
京极堂手中掌握着某些令他确信如此的证据,只不过不想贸然说出这个,才会使出各种手段将其它不可能的情况逐一排除,在不公开核心的情况下引导青木到达这个结论。
青木接着说:
“警方在侦办分尸事件上的现况是,别说是筛选嫌犯,老实说连半点眉目也没有。在确定被害者的身分后就没有进展了。什么线索也找不到。只见手套男子像怪物般神出鬼没,在搜查过程上却连一条狗都逮不到。所以就算是只知道久保戴手套这条情报,对现在的警方已是十分值得怀疑的情报了。所以,既然我今天听到这些消息,没道理不进行搜查。虽然只靠这些没办法申请到逮捕令,但只要能确认收纳尸体的木箱是御筥神的寺田兵卫制作的,就能循此线继续搜查下去。只要目前推测的犯行当日久保没有不在场证明,也还是能以参考人身分将他带回警局。只不过——”
青木摸了摸自己那颗像小芥子人偶的头。
“中禅寺先生,虽然您说不是,但我还没听过关于这点的说明——刚刚夏木津先生也问过——久保与加菜子的事件真的没有关系吗?您说的剩下的第三个事件的犯人又是谁?”
“看吧,我就说嘛。京极,你老是想隐瞒事情,总算碰到这种下场了吧。”
刚刚是睡着是醒着也不知道——我早就忘记有这号人物存在了——的夏木津很得意地说。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是遭遇到什么事。青木接着说:
“手套男子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嫌犯,同时也是加菜子杀害未遂暨绑架事件的嫌犯。不对,警察尚未断定被害者,所以他虽是肯定连续绑架少女事件的嫌犯,但在分尸案上顶多只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可是加菜子的事件有人作证,所以手套男子完全是嫌犯。”
青木的表情很认真,而夏木津依旧一脸得意。
京极堂一点也不觉得困扰,表情轻松,没有一丝的动摇。他说:
“嗯,青木,可是加菜子事件嫌犯的手套颜色不同哪。”
接着又说:
“而且我还有件事没对你说过,昨天木场大爷在电话中说柚木阳子撤回她的证言了。”
“是——真的吗?”
“她做伪证的理由好象是——她看神奈川县警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雨宫以及木场大爷这些内部人士,希望他们能把焦点向外。”
青木一脸讶异。
“可是——这么一来,楠本赖子看到的是——”
“关于这点嘛,青木。”
京极堂讲了开头后稍做停顿,依序看了在场全体的人。夏木津照例催促他。
“是什么嘛,京极,还不快说。”
“那个人是我。”
“嗄?”
京极堂说完笑了。
“搞什么,原来是开玩笑啊!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并非玩笑,我很认真哪。”
“中禅寺先生,那么您是说事件发生的夜里,您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上了?”
“不,我记得那天是终战纪念日。当天晚上——我人在这里阅读一本叫做《印判秘决集》的珍本书。是前一天朋友刚给我的。”
“说更明白点好不好?你啊,这次,不,其实每次都这样,总之你讲起事情太会兜圈子了。”
我表示不满,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说:
“这件事追根究柢是你的不对哪,关口。都是你把我扯出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接着他将桌上的《近代文艺》最下面的那期抽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是我的<目眩>的部分。
“这是上个月底出的文艺杂志《近代文艺》,上头刊载了这位关口巽大师的最新作品。我们这位大师是比久保竣公更专门的私小说大家,所以这篇自然也是在某个真实体验触发下写成的作品。也就是你们都很熟悉的杂司谷事件。只不过比起久保,关口大师将事实升华为作品的能力似乎更高超得多,小读一番是看不出这篇作品其实在讲那个事件的。”
我被京极堂——虽然只有一点点——赞美作品了,这是有生以来未曾有的体验。
但是——这与事件又有何关联?
“但是由于事件过后还不到几个月,实在酝酿的时间太短了,写到最后似乎变得无法收拾。”
完全正确,关于这点我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这篇难得有机会成为名作的作品,结尾被作者亲手破坏了。这部分的感性或许也是他作为文学家的厉害之处。总之结尾相当可观。在这之前原本充满了说不上幻想或现实的妖异风格——”
好死不死,京极堂居然朗读起内容来。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迟疑着是否要应答之际,女子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晚安,我是来终结一切故事的杀手’,他说。天色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衣服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的东西。‘那么,开始进行工作吧。’黑衣的杀手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一把抓住女子的后颈,将她压入油画中的湖里,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闷不吭声,沉入了遥远的湖底。杀手说:‘魂魄一条,确实收到。’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觉得胸口似乎破了一个大洞,追起逃逝而去的我的半身。啊啊,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我茫然地凝视着深渊之中,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是小说最后的部分。京极堂念完,抬起头来说:
“——光看这个部分的确没办法讨论作品,不过这段很明白地显示出某件事。穿黑衣戴手套的杀手,很明显地就是以我为蓝本——这段之中描写到这个手套男子将女人推落深渊杀害了。”
难道说,
“难道说,京极堂,你想说赖子是看到我的——”
我几乎完全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
“赖子出面作证的时候是事件经过十六天后的八月三十一日。至于为何隔了半个月才出面作证,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刺激过大,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障碍——是这样没错吧?”
青木回答:
“这个嘛,她好象说自己当时精神有点错乱。”
“关于这部分我详细听木场大爷说过了。在青木来前也对其他人说明过了吧?总之,楠本赖子事件当天的记忆——其实很单纯地也就只是关于黑衣男子将加菜子推落的记忆而已。赖子本人的解释是说,之所以会回想出这些记忆来,是因为她觉得很寂寞,去了加菜子常去的咖啡厅,读了加菜子常读的杂志后才会——”
“才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很有可能吧?”
记忆障碍会在什么事件引发下痊愈谁也不知道。
“当然有可能。但是,她其实从来没用‘想起来’或‘忘记了’这类说法来形容过。她去找武藏小金井的警员时是说‘想到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未曾用过‘忘记了’、‘想起来’这类词汇来表现。”
“讲得好象你当场听到一样,你当时人在现场吗?”
“好吧,我修正我的发言。如果木场修太郎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是这么说的。至于柚木加菜子常读的杂志是什么嘛——关于这点赖子自己曾向木场说过,是给大人读的文艺杂志——的样子。”
“那种杂志多的是吧?”
“没错,多的是。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有趣,不过她不想跟不上加菜子所以拼命地读。她说——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可是这——”
可是这又如何?
“接着,事件发生后——经过半个月的沉默,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往咖啡厅。若问为何选在那天,她好象是说因为那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她为了回想起关于加菜子的回忆——关于这点我不愿多做评论——总之她在书局买了两本文艺杂志,进入了‘新世界’。至于当时买的杂志嘛,她说她随手拿了各贴着‘本日发售’与‘好评热卖中’宣传标语的两本杂志。好评热卖中的是哪本我不知道,但会贴本日发售的杂志就只有前一天刚出版的《近代文艺》而已吧。而且说到那一期里面刊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只有前卫私小说之鬼才——关口巽的<目眩>而已。她读了这篇,看到‘黑衣杀手’时,彷佛得到天启般欣喜。”
可是,
“可是,京极堂,这只是你个人的想象吧?”
“话虽如此——但是我有旁证可证明楠本赖子在众多文艺杂志中特别喜爱《近代文艺》,且还特别喜爱你的作品鸟口,你知道天人五衰这个词汇吗?”
“啊,你是说刚刚提到的楠本赖子在念的那句咒语嘛。我不知道耶。”
“那羽化登仙与尸解仙也不知道啰?”
“宝盖头跟鹿仙贝的话倒是听过。”
“青木你也不知道吗?”
青木也摇头。
“但是赖子却知道。且不单只听过这些词,还十分了解意义。刚刚我也提过,我要木场拿这些词去问她的同学,因为我怕或许学校有教过。不过她的同学也不知道。那么,若问为何赖子会知道这些一般而言很难得有机会接触到的词汇嘛——”
我有不好的预感。那三个词汇我最近才刚见过,而且还见过好几次。
果其不然,京极堂抽出了好几本《近代文艺》。
“这是去年春天关口大师发表的<天女转生>,其中有一节详细叙述了天人五衰。接下来,这是去年秋天发表的<舞蹈仙境>,羽化登仙与尸解仙在这篇当中都有提到。赖子跟加菜子看《近代文艺》时一定会读这个。她是关口巽少数的忠实读者,这点应该无庸置疑。”
可是,
“或许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赖子买了《近代文艺》,可能也读了我的<目眩>,可是,”
可是我仍不愿接受。
“仅仅因此,她就——不,这怎么可能。”
“她——楠本赖子并非以此为契机突然间回想起过去的记忆。而是经过半个月间的烦恼,经反复思考之后,才总算想到这个想法。在与<目眩>相遇之后总算。所以说赖子提到的‘黑衣男子’是指我,而且一开始犯人只是个穿‘黑衣’的男子,在木场更具体的质疑下升格成‘戴手套的男子’。因为<目眩>的作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赋予这个‘杀手’其它什么特征。没戴眼镜没有白发,不胖也不瘦。而且赖子总不可能拿像学者或和尚来形容吧。”
青木仍茫茫然地听着。
“可是就算这真的是赖子的想象好了,那加菜子果然是自杀了?可是,那她为什么要说谎?那对赖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不是吗?”
“好处吗?当然有哪。这件事我原本觉得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想,推落加菜子的凶手是赖子吧。”
当在场全体照着顺序摸索着这句话的意思,于理解的瞬间转为困惑时,只有夏木津一个人以开朗的声音说: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中禅寺先生,这未免也,”
青木皱着眉头。
“总觉得这样——不,也不至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结论哩——只不过嘛,总觉得太过合理,反而听起来颇像假的。”
鸟口接着说:
“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剧情,作者早就被人套上布袋痛打一顿了。”
京极堂带着明显的无力戚回答:
“没有什么结局是出乎意料的。这世上只存在着可能存在的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案发现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被杀了,另一个自然就是犯人。警察原本认定加菜子为自杀是因为没办法确认当时出入现场的有哪些人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剪票口处的站员说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不过他记得从事故发生到铁路公安职员到达为止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人通过剪票口。之后有好几个人在警察拦下前先通过了,不过全部都是女人跟老人,而且不是从剪票口进入的,所以是引发事故的那班电车上的乘客。也因此警方才研判是自杀。等候下行电车的其它乘客只有六个,身分全部都确认过了;而等候上行列车的九位乘客也是相同。这些人留下来都只是因为好奇,来凑热闹的。犯人不可能留下来看热闹——虽说这是我的先入为主观念,不过常识上判断起来——”
“可是因此就当作是自杀也有问题哪,为何警察没怀疑赖子?”
“理由是赖子看起来并没有动机。既没有逃离现场,而且她也说了很多话。由她的证言看来……”
“这些听木场大爷说过了,你们应该也听过了吧?”
“嗯,刚刚听了很多了。可是京极堂,由你刚刚的话听来,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加菜子——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又必须杀了她?”
“从刚刚听到现在,你们也似乎是动机至上主义嘛?考虑这些动机也是没有用的哪。”
京极堂撂下这句武断的话。
“为什么?没有动机的话,警察与世人都不能接受吧。”
“没错,动机不过是让世人接受的幌子罢了。所谓的犯罪——特别是杀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痉挛般的行为。宛如真实般排列动机,得意洋洋地解说犯罪是种很愚蠢的行为。解说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节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认同。但是这不过只是幻想。世间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会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精神状态下采取如此违反伦常的行为。亦即,他们想把犯罪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将之赶入非日常的世界里。这等于是绕圈子间接证明了自己与犯罪无缘。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远离日常生活就越好。举凡遗产的继承、怨恨、复仇、情爱纠葛、嫉妒、保身、名誉名声的维持、正当防卫——每种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边不太容易发生的事情。可是,若问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发生,其实与他们心中经常发生的情感性质相同,只不过规模的大小不同罢了。”
记得那时我在朝美马坂研究所直奔的迷途上也听过这段话。
“你的理论我已经听敦子说过了。并非不能理解,但我仍觉得这样的说法太武断。忽视到达犯罪的过程,等于是将故意与过失混为一谈嘛。”
“过失是事故,但也有所谓的间接故意,这两者的分辨必须很谨慎处理才行。只不过很困难就是了。”
“可是啊,京极堂,这样一来无法维持社会秩序吧。犯罪行为之所以为犯罪,并非只是行为本身不受到社会的认同才成立的,不是吗?道德、伦理这些看不见的部分也被纳入检视的对象吧?忽视动机的话连酌情量刑的空间也没了。”
“但是连道德观伦理观都要用法律来限制的话就是恐怖政治了。思想与信仰应该独立于法律之外维持自由吧?法律只应对行为有效。如果仅是思考就被当作罪人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罪人。动机任谁都有,不,杀人计画任谁都曾策划过,只是没付诸实行罢了。不管是伦理还是道德,都不是法律创出来的,而是名为社会的巨大怪物在莫名其妙之间创出的东西,是种幻想。”
我很明白,跟他议论也没用。
“——那难道说,犯罪者的自白——都是为了让周遭的人接受才作的?”
“针对事实关系的供述姑且不论,我认为自白并没有证据性。动机是在后来被人问到时才想出来的。可是这时犯罪者与其它人一样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了让自己先回归到日常,拼命地思考自己能认同的理由,那就是动机。这是否为真,不仅第三者无从判别,本人也无法确认。难道你们不认为针对此进行种种议论是无意义的,而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针对犯罪高谈阔论则是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吗?”
青木无法反驳,理所当然。
是的,能粉碎京极堂的意见的,恐怕只有——木场而已吧。
对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而且,当本人与周围都无法发现足以认同的动机时,便会将之判断为缺乏社会责任的状态。我认为这是种逃避。大家都以为只要将搞不懂的东西拋入名为精神病或神经症的黑盒子即可。这就是世人最擅长的机会主义。可是对于被当作垃圾场的真正的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却只是很大的困扰。而且只要被贴上这种卷标就等于无罪释放,并将之驱逐出社会之外,流放于外野。歧视犯罪者并放任其自由,岂不是种本末倒置?多么愚蠢哪。”
“那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犯罪?我不懂啊。”
青木似乎很动摇。
“所以我想说的是,过度要求动机与助长基于偏见的歧视行为没有两样,都是一种想由日常生活当中把名为犯罪的可憎污秽排除出去的行为。况且将犯罪断定为个人问题是种单方面的暴力,犯罪行为并不能还原为个人的资质。你们该不会是隆布罗索或克雷奇默的信徒吧?”
我想没人听过,连反问也没有。
“或许犯罪生物学这个分野将来应改变型态继续提倡,只是现在还讨论什么低劣的遗传特质或体型性质反而会受到强烈谴责。但是所谓的犯罪的动机赋予其实也逐渐变得与天生犯罪说——认为犯罪者的犯罪素质与生俱来的概念——毫无差别。只要贴上诸如‘因为那个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罪行’之类的卷标大家就会接受——这不过是种换了外壳的天生犯罪说罢了。但这种倾向在未来恐怕仍会逐渐扩大。我听说有个难得一见的大笨蛋学者主张能由血型断定性格,这其实也跟天生犯罪说没什么差别。这种隐藏的歧视在无法明目张胆歧视‘外来人’与‘贱民’的社会中最流行了。”
“你想说犯罪的动机赋予是排除犯罪者的歧视行为?可是如果将动机从犯罪中剔除的话还会剩下什么?”
京极堂的本意是什么?
“犯罪这种东西其实是社会造成的。上个时代还是种合法杀人的报仇,现在则成了报复杀人事件。我不知道哪个社会才是正确的,但无疑地,不同的社会对相同行为所采取的法律规范势必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异。”
“您是说——犯罪并非个人引发的,而是社会引发的?”
“是有这种看法。亦即认为——犯罪乃集团现象,不过是该行为发生时的社会、经济状态等条件之函数。认为犯罪者乃是社会环境、经济环境的产物。但是这种看法必须以统计的观点来掌握犯罪,采其平均值、最频繁值、中间值等数值,假想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平均人’,将偏离这种平均人者视为犯罪者。但这也有问题,因为这种所谓平均人的怪物并不存在,说偏离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的过路魔。”
过路魔是种妖怪的名字,以前听过。京极堂曾说,所谓的过路煞神原本就是在指这类妖怪。
“我认为楠本赖子当时的行为,应该用过路魔上身来形容才是最正确的。”
“嗄?”
“我是在说,在夜深人静的月台上,一个女孩子站在月台边缘,电车即将进站,自己站在那个女孩子背后,现在出手应该也没有目击者。关口,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这——
当时在车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电车即将停下之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时机即使只错过一点点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而电车却越来越靠近。好,那么你会怎么做?”
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一般而言——”
从她背后,用力——
“一般而言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大半的冲动我们都能忍耐。可是——也有无法忍耐的时候。一瞬间,以时间来计算仅有约几十分之一秒。在那极短的瞬间,过路魔从她身上溜过了。因此,她推了加菜子背后时,心中并没有憎恶、怨恨等阴湿的人性情感——”
京极堂说完,高举双手。
“她只是在加菜子的背上发现了青春痘罢了。”
痘子,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夏兄见到的是,”
“是青春痘。”
“夏兄的幻视虽不足以成为证据,不过他看到的青春痘的位置是在脖子的更下面一点。鹰羽女学院的新制服听说是西装式的,柚木加菜子穿的并不是水手服,也不是背上开洞的一件式洋装。赖子不可能站在她对木场说明的离一公尺多的位置上还能看到那个青春痘。听好,刚刚夏兄在关口身上指示的位置假如真的有青春痘的话,若非几乎紧贴着背后,由上往衣领之中窥视的话是看不见的。”
“嗯嗯,原来如此——”
青木在上一次的事件中已经充分见识过夏木津的能力。鸟口则是虽听过说明,但似乎还不能理解,又张大嘴巴感到惊讶。
“赖子向木场作证说——犯人推倒加菜子俊,在逃离的反作用力下也把她推倒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的话,要推一定得两个一起推倒;如果是先把赖子推向旁边再来推倒加菜子的话,就会错失列车进站的时机。况且加菜子与赖子的身高相当,发型与制服又相同,黑暗之中从背后看起来想必也很相像,我不认为在这种状况下犯人能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这——说的也是。”
“相反地,如果是赖子在极近距离下推倒加菜子的话,自己也会因反作用力而向后倒下,恰好就会变成瘫坐在电线杆附近的样子——这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没到过现场检测,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
“京极讲的是对的。”
夏木津说。
“可是——交情很好的朋友怎么会做出——”
青木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青木,如果你那么想要犯罪动机的话,我可以提供几个有趣的说法供你参考。只不过我不希望你直接将之与犯罪做结合,且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听了这些后对楠本母女投以偏见的眼光——”
京极堂似乎不忍继续看到青木的苦恼,先说了上述前提后——接着,不知为何将视线朝向我。
“楠本赖子似乎有相当强烈的阿阇世情结。”
“那是什么?什么海砂利水鱼的?”
鸟口问。京极堂刚刚的视线大概是示意要我回答吧。
“阿阇世情结应该是古泽博士在他的著作《两种罪恶意识》当中提及的情感复合体吧。如果是的话嘛,我想想,因为爱母亲所以怀有杀害母亲欲望的倾向——喂,京极堂!你到底是想……”
“古泽博士将阿阇世情结与口欲期虐待结合在一起思考。这是一种快乐与破坏欲并存的矛盾心态。以一体戚与撒娇为基盘,在其上产生了因疏离而产生的憎恨与攻击,在经历过攻击行为后的原谅与罪恶感,又再次回归一体感——简言之,就是上述心理过程的循环。这些要素复杂地结合而成的情感观念的复合体就是阿阇世情结。这个观念经常被拿来与佛洛伊德博士的伊底帕斯情结做对比。我认为阿阇世情结是用来理解日本人的情感不可或缺的理论。只不过古泽博士自己倒是不怎么公开谈论这个理论就是了。”
“说得更容易理解一点。”
夏木津不满地说。
“这是一种因过于爱母亲而产生疏离、憎恨、轻蔑的情感。特别是在青春期目睹两亲的性行为后很容易产生。子女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那种不检点、龌龊的行为下诞生的,进而产生无从发泄的矛盾感。楠本赖子似乎就是如此。”
君枝的证言的确支持了京极堂的说法。
赖子偷窥过君枝与第二任丈夫之间的闺房密事。
赖子她,
——赖子讨厌我。
不对,是憎恨我。
“只不过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心理学——”
京极堂说。
的确,京极堂自学生时代开始就对这类心理学抱持着相当严格的态度。我一时曾相当倾倒于佛洛伊德的学说,那时就受尽他冷嘲热讽。他肯定很讨厌吧。但是讨厌归讨厌,京极堂却很了解心理学。如果不了解大概就不会看不起了。我曾经觉得他为了批判而学,是个很别扭的家伙。
“我们或许也可视为——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就像母亲的替代品。”
京极堂接着说。
“柚木加菜子这个女孩子似乎是个绝世离俗的少女。只不过由同学的证言可知她的个性虽十分古怪却没受到讨厌,可说是个拥有领袖气质的美少女吧。听说成绩也很好。因此赖子对如此优秀的加菜子十分崇拜。就算结为好朋友,也还是会使用‘女神对她微笑了’之类的形容词。另一方面,雨宫的说法却是加菜子其实是由于无法忍耐孤独感与疏离感,拜托处境相同——同样没有父亲——的赖子当她朋友。因此这两人的想法之间原本就有极大落差,只不过彼此并不打算深入理解对方的心理,反而能处得很好。对赖子而言,加菜子或许等于是不愿认同的现实——母亲的相对者。也能解释成她——加菜子完全是赖子之撒娇对象,亦即憎恶对象。”
京极堂呼了一口气。
“或者,我们或许也能如此解释:赖子羡慕加菜子,强烈的憧憬促使赖子想使自己与她化为一体。亦或者赖子其实是个自恋者。在因缺乏父亲而受到的迫害与歧视之中,为了维持自己人格,有必要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个人世界。赖子造起了围墙,只爱着闭门其中的自己。接着加菜子闯进了这个世界,加菜子成了赖子新的自恋对象——”
“然后赖子便不断地试着与加菜子融为一体——吗?”
“总之中间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是赖子变得想拥有与加菜子相同的的思考方式、相同的感觉及行动。强烈的同一化,最后被置换成抹消对方的冲动。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想变成加菜子,加菜子本人反而是最大的妨碍者——事实上同学们的证言亦可左证,听说赖子最近的行动变得与加菜子一模一样。”
继续听下去对我来说有点痛苦。对我这种人而言,窥探这名叫做楠本赖子的少女的心中黑暗实在是件苦差事。
我无法成为<搜集者之庭>里的神官。
“另外,我们也可做如此猜想:加菜子对赖子而言近乎于完美无缺的信仰对象。因此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必须在任何层面下都保持完整。加菜子不会老,不会悲伤,不会痛苦。她必须如此才行。”
就像天人一般——
“因为,加菜子等于是赖子来世的样子——虽说这原本是加菜子的概念。亦即,她必须保持完美。可是说巧不巧,加菜子那天哭了,表现出悲伤、痛苦了,而且还长出青春痘。偶像坠地,就如同预言失败的巫女一样,必须以死谢罪——”
青木表情变得很悲伤。
“楠本赖子这个女孩——”
“青木,请别误会。赖子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女孩子。刚刚说的那些心境变化其实在任何人心中都很频繁地发生过,是非常普遍的事。因此不管是同情还是别的,只要将她视为特别就是一种偏见。”
“可是我觉得你的说法用来说明动机很有用。就算不算特殊,难道不能将动机归于这种心理的积累与爆发,才会导致犯行吗?”
对我这种人而言,这些理由还比基于恨意而犯罪的情形更具真实感。
“或许将这种扭曲的阿阇世情结当作原因来考虑,或者认为赖子乃是因为过于强烈的与他者同一化愿望而犯下罪行比较好了解,同时也真能让人以为理解了真相,但这是错误的。我刚刚说的这番话正是‘动机是捏造的’的最佳证据。”
“你是说——你刚刚说的这番煞有介事的话全是捏造的?”
“当然不是。我刚刚说的并非谎言,而且恐怕不是只有某项正确,而是全部正确。可是,就算全部正确,我们也不能说赖子是因此才杀了加菜子。赖子只不过是碰上了那种状况,且碰上了那个瞬间才会起意杀死加菜子。所以我说是过路魔的作为。”
京极堂如此作结。
“原来如此——中禅寺先生说的意思——我似乎有点能理解了,但是——”
青木一脸凝重,眉头深锁,陷入沉思之中。与他少年般的脸庞很不相配。
不久,青木很难以启齿地问:
“那么,赖子为何会——在经过半个月后才又出来作伪证呢?”
“当然是为了保身。”
京极堂冷酷地回答。
“那是少女般稚拙的护身术。平常的话这种谎言不会有效,但赖子这个女孩子似乎很懂自己的本事。她多半本能地知道该如何演出才能让如此拙劣的谎言产生效果。”
“也就是说?”
“在犯行之后,亦即过路魔离去后,犯罪者总是急着把失去的日常找回。赖子当然也一样。不论是隐瞒、是遗忘、是忏悔、还是装迷糊——总会驱使各种手段来为自己着想。只不过赖子上述的任何一种都作不到——”
“请问为什么?”
“因为没人通知她加菜子的生死哪。”
“啊——”
没错,加害者不知道被害人的情况。
“无法确定自己犯下何种罪行,所以也无法决定该采取何种态度。赖子一有机会就急着想知道加菜子的安危——这是理所当然的。赖子并不是担心加菜子,而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只要加菜子还活着,只要她随便说一句话,自己的犯行便会轻易地曝光。可是警察的报告又过于不明了,那半个月间想必她过得十分战战兢兢吧。此时,她想到了个好主意。木场大爷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赖子与加菜子的那个孩子气的轮回观有了完善的结论。但赖子并非如此爱作梦的女孩子,不至于醉心于这些梦幻的想法之中。最近的中学生现实得很。赖子想到的好主意其实是只要撒谎说另有犯人的话,即使加菜子还活着大概也能瞒混过关。这个灵机一动,透过关口的小说获得了实体。”
“难怪——加菜子消失之后,赖子才会那么高兴啊。感觉好恐怖喔。”
话变得很少的鸟口突然冒出这句之后又沉默了起来。
“少女这种生物,不,人类这种生物大多都很狡猾。”
京极堂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冷漠。不知听在鸟口与青木的耳里,他的话令他们有什么感触。
冷酷的言语持续着。
“在这之前,赖子处于加菜子得救,自己就得在社会上背负着杀人未遂罪名,加菜子死了——即使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在内心就得背负着杀人者枷锁之紧迫状态。所以她内心抱着发抖、害怕的心情,外在则用足以掩饰一切的狡猾演技来度过日常生活。我想她并没有打从心底相信加菜子说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轮回理论,而是以极端现实的态度来处世。但是——奇迹发生了。加菜子没死也没获救,而是消失了。赖子在加菜子消失的那一瞬间起才真正获得了神秘的启示。因为这么一来赖子总算能免于被社会问罪,也免于内心背负着杀人的内疚。足以一次解除这两种可能性的神秘发生于她眼前。上天听见了她的愿望。黑衣男子在这瞬间起失去了他的作用,成了单纯的小丑。而赖子也变了,现在堂堂地扮演着第二个加菜子——只不过在同学之间的评价似乎不怎么好。”
“中禅寺先生,那么我——该如何处置楠本赖子呢?”
青木表情严峻,他本性很老实。
“我没立场去干涉这些,而青木你也没有。下判决的永远是法律。我们没有同情、辩护、抨击、启蒙的必要。”
“您是说什么也别做?”
“没错。你能作的只有去保护她。放任不管的话——任凭她被人杀死的话你也无法安稳睡觉吧。保护她,并仔细问清楚事情经过。我想,只要好好询问——她一定会自白;把她当孩子轻视的话就会遭反咬一口。”
巨大的虚脱感笼罩着客厅。
这就是京极堂所说的“余味很糟”吗?
刚才说的如果全部是真实,原本有前途的少女便会因此成了有前科的少女。就算那是本人自作自受,她的母亲依然会非常非常悲伤吧。不,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一来可能会彻底粉碎了那对母女之间原本就纤细如玻璃工艺品的关系。一定会带给这名叫做楠本君枝的不幸妇女一个总结她人生的巨大不幸。
而且,还不会有任何人觉得高兴。
不,这也不对。如此令人不愉快的事件的主角并不是这位母亲。
而久保——即使现在我已知道他可能是杀害了三名少女的嫌疑犯——也不适合担任此等重责大任。
久保竣公,楠本赖子。
这两人肯定是各自事件的犯人,这点无庸置疑,
可是——
是谁?魍魉的真相是什么?
青木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
“无论如何,我都会通缉久保竣公。似乎必须将他与加菜子事件分开考虑,但他的举动却又万分可疑。”
京极堂照样表情一动也不动地从正面凝视着青木。
“请你千万要慎重,不得莽撞。走错一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虽说——就算他真的是犯人也没有什么意识去隐瞒犯罪,所以物理证据应该会多如牛毛——只不过千万别采取先从动机开始调查的做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搜索他的家。我相信他应该是独居——”
很感兴趣的鸟口插嘴说:
“为什么知道是一个人住啊?而且家里有什么?啊,是凶器对吧?”
“不是。是最容易理解且最确实的证据,他家肯定……”
京极堂吸了口气,接着说:
“有三个少女剩下的部分。”
“怎么可能!哪有笨蛋把那种东西留下来的。”
“没丢掉当然就是还留着。他需要的是那个部分,所以肯定会有。”
京极堂断言。
“——请您不必担心,我会依您的建议仔细调查的。请相信警察机关。我们绝不会带着先入为主的判断来搜查,也不会捏造罪名将之逮捕,但只要一找到证据会立刻紧急逮捕他。所以越早越好,请您再借我一下电话。”
青木果决地说完后站起身来。似乎感到轻微的头晕,他踉呛了几步,顺势回头说:
“只不过事件还剩下两件,而且我也不能放过加菜子的消失之谜。所以待会也想听听您针对剩下事件的高见。我去去就回,请等我一下。”
青木就这样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时间已近黄昏,现场笼罩着一股微妙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夏木津。
“喂,京极,你别卖关子了,别在那些女孩子们的吵架上面浪费时间。快点把你隐瞒的事情交代出来。现在警察不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从刚刚开始就对那家伙在意得不得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夏木津看到了谁?
“这是说你在顾忌木场那个大笨蛋?他不在这里,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快点从实招来。”
夏木津执拗地纠缠。京极堂看了鸟口与我,说:
“好吧。听清楚了,因为夏兄跟关口这两个人讨厌别人有事隐瞒,所以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我顶多只说这些。接下来的部分算是我个人的推理,我没必要说给你们听。与分尸尸体遗弃事件这类有必要及早解决的现在进行式事件无关。容我再次重复,与犯罪——没有任何关联。”
听起来跟借口没两样。
“少啰唆了,你就快讲吧,京极堂。”
我与夏木津意见一致地催促他。
“——我和美马坂其实是旧识。”
这就是他握有的情报的真相?京极堂以今天之中最有气无力的声音很简短地说了。
“美马坂?是那座箱馆的主人吗?”
鸟口似乎很惊讶。
“中禅寺先生,您知道关于那座箱馆的内情,所以才每每警告我们别接近那里是吧。难道说那位美马坂会吃人不成?”
鸟口半开玩笑——又半认真地说。他发言的用意或许是想缓和在场气氛,但似乎只造成了反效果。
在恐怖的传说与木场的刻板印象下,谜般的外科医师美马坂幸四郎给我的印象正像是会吃人的妖怪般可怕。特别是他到现在都没在事件表面上出现过更令我有如此感觉。
“他的来历大体上与里村对木场大爷说的一样。他是天才,但被学界放逐了——在公开场合下世人都认为如此。当然,我并不认识当时的他。我是在战争中与他相识的。”
“喔喔,让他治疗过伤痛吗?”
“不,我跟他曾一起工作过。在那间箱馆里。”
“你说什么!”
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在战争中的消息。只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并没有上前线。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他没有从军而已。当时的他在体格上、健康状态上看起来都不像是能通过征兵检查的样子,所以很不可思议地我当时认为他没去当兵是理所当然的。但仔细一想,不同于不健康的外表,他其实没有什么慢性病,也没有伤残。
京极堂支吾其词地开始讲了起来。
“很多人都以为我没去当兵,没这回事。我被征兵后,被派到陆军研究所里。你们听说过登户的那间研究所吧?”
“您是说那间专门开发气球炸弹、罐装炸弹等等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兵器的研究所吗?”
鸟口听说过。我当然也听过。只不过文科的京极堂被派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好笑的是我身为理科学生,不知是什么阴错阳差,居然也被错当成文科的派上战场。
“如此一口断定也太露骨了点——那里其实还有更多其它研究,也构思过生物兵器之类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就很难见天日了。至于那间箱馆则是美马坂博士专用的帝国陆军第十二特别研究设施,与登户研究所属同单位管辖。”
“你在那里负责什么工作?”
“我被分派到二楼的房间。这段过去其实不怎么想多谈,不过既然你们坚持不说不公平的话——”
他似乎很犹豫。
“陆军要求我进行宗教洗脑实验。”
“那是啥啊?”
就是强制改宗哪——京极堂自暴自弃地说了。
“——当神国日本赢得战争之后,势必得让无数的异教徒改宗对吧?外国有回教徒、基督教徒、道教、儒教、拜火教,什么都有,这些宗教都将无法获得认同。既然降服于日本军门之下,就该诚惶诚恐地成为尊奉‘现人神’为顶点的国家神道之信徒——等等,明明没人要求,却有位高层策划起这些无聊计画来。一开始他大概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吧。很明显地,他对宗教根本毫无理解。这终究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属于民族宗教的神道毕竟不具备传教的机能。但相对地,基督教圈的人们却不管文化或环境,甚至连人性的根本层面都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半调子的说服是不可能有效的。这是洗脑。与共产圈实行的那种是一样的。某种层面下可说是忽视了人格人权,彻底是种战争犯罪。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听到我的消息,总之我雀屏中选了。这个工作一点也不愉快。”
“你就老实说这个工作很讨厌嘛。”
以夏木津而言算很安静的响应。
“嗯,所以我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至于说到美马坂又进行什么嘛,里村说得没错,他在进行不死的研究。”
“他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若是能成功造出不死的士兵,战争就绝对不会输了。可是美马坂的认真,反而是军方的一大败笔。”
京极堂点燃香烟。
“美马坂原本是免疫学者,详情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着眼于癌细胞的不死性,写了好几篇关于生命的先进论文。同时他也是日本基因与酵素研究的权威。如果他不是生在日本,恐怕早在医学史上已经留下许多足迹了吧,他就是这么位了不起的医生。但是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开始研究起机械改造人来。”
“那是啥怪玩意儿啊?”
鸟口发出怪声。
“以人造物取代人体器官的研究。机器很坚固,坏了又能替换,故也就等同于不死。”
“原来如此,这样效率很好嘛!”
夏木津似乎大感佩服,但这么梦幻的事情不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美马坂是认真思考这种研究的话,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而采用这个研究方案的军方也一样。对我来说,这怎么想都只像是种玩笑罢了。
果其不然,京极堂也说了与我意见相近的话。
“不,一点也不好。当时的军方肯定跟夏兄的想法相同。明明又不是小孩子了,居然还无法判断现实上是否可能。当然啦,我也不排除美马坂可能在采用与否的交涉中作了诈欺似的申告——他的研究很花钱,所以非常需要经济上的后盾。只不过军方后来很早就发现计画不可行,或者说战局也逐渐吃紧,没有多余的钱花在这种研究上——总之军方也并非真的很愚蠢。”
“美马坂原来是骗子吗?果然他自己也不是认真相信这种蠢事。”
“他是认真的哪,只不过他的研究最后与军方的需求不一致罢了。”
似乎与我的想法有点微妙的差异。
“他的研究简单说,就是花费天文数字的金钱来让一个人永恒活下去。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将好几万人的军队全部机器化以创造出不死的军队,这种想法本来就太贪心了。不可能达成的。”
“什么嘛,原来办不到喔。”
夏木津一脸无趣地噘着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他又躺下了。
“因此后来他差点被军方放逐。不过美马坂的研究在九死一生之际又获得了机会。你们应该也想到了吧?日本有唯一一位不惜牺牲无数的经费也不能使之驾崩的尊贵人物存在。”
“唔嘿!”
鸟口又发出了怪声。
“万一情势发展成本土决战——这并非绝无可能。虽说本土决战最后并没有到来,但为了防范未然,上层判断他的研究或许有机会派上用场。”
“所以尊贵省——出钱了吗?”
“只提供必要的维持经费而已。毕竟日本到处都缺钱,就算只给这些也已经太奢侈了。不过研究本身的确称得上很先进,只是——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恶魔的研究。我想如今从那边来的金援应该已经停止,但我不敢确定就是了。就算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也还是与那边扯上过关系。因此美马坂这个研究者至今也还是种禁忌。”
京极堂讲到此停了下来,环顾他身边的书与资料堆成的小山。
他拥有的情报只有这些而已吗?
假如美马坂实际上真的是跟那边有关的人物的话,一介小小的糟粕杂志社对他出手势必会受到严重烫伤。劝告人别靠近这种瘟神,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仅限于这次事件来说的话,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一点启示也没有。
原本煽动个不停的夏木津似乎听到一半就失去兴趣了,如今已不再开口。
我继续等待着京极堂接下来的话。
“我啊,并不讨厌美马坂这个人。我并不认为只有显露出表情、或哭或笑才是人性的证明。他在我退役为止的那两年间,一次也没笑过。每天真的就像是一台机器般埋头进行研究。疯狂大概是最适合用来形容他的词了。但是若问他是不是个欠缺了情感的缺陷者,我认为并不对。他在那两年间,只有一次提过自己身上的事。”
在我听来,京极堂的话语彷佛像是自言自语。
“他曾经有个分居中的妻子。”
他的话不是对在场者说的。
“他的妻子死于昭和十五年。好几年来,妻子要求进行离婚调停,美马坂每次都固执拒绝了,在这段期间书信往返过好几次。美马坂一直到她死前都没答应过离婚。他曾拿这些书信给我看过。”
他沉浸于回忆之中。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美马坂绢子——”
“绢子?”
“不、不好了,出事了!”
面无血色的青木一路大声呼叫,突然推开纸门。
他似乎没从走廊走,而是直接由快捷方式过来。
“关、关口老师,中禅寺先生!糟、糟糕了,出事了!”
京极堂停下,抬头看青木。
“怎么了,青木你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分尸案,发现新的手了。”
“在哪里!”
鸟口后退让出位子给青木,京极堂双手拄着桌子,夏木津起身。
“在武、武藏境发现的。同样也是收在桐木箱里。”
“楠本赖子呢?赖子怎么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
“早在我联络之前,她母亲前天已经向警方申请搜索,地方警署的警员早就开始找人了。”
“没找到吗!”
这是什么情况!这股非比寻常的气氛令我坐立不安。
“没找到。”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京极堂手捣着脸又坐回位子上。
“手部原主的身分——已经确认了吗?”
“不,赖子的母亲自昨晚就陷入错乱状态,无法正常沟通,所以——”
“电话已经挂上了吗?”
“是、是的。”
“找到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
“是双手。”
“麻烦你去确认一下,右手上是否缠着绳索,如果有,那就是结缘索。”
结缘索——柚木加菜子为赖子结上的法术。
“楠本——赖子。”
“赖子。”
青木立刻转身,再次朝电话前进。
啊啊,糟糕了,老师,这下子真的不得了了。
鸟口的声音像是由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夏木津与京极堂一语不发,各自凝视着不同的方向。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且犯人是久保竣公的话,
一切都是我与夏木津的责任。
我们前天才跟被害者与犯人双方见过面,却任由他们离去,一事无成地归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
而且还放肆地说赖子很危险。
君枝想必发狂也似地遍寻赖子不着后才会求助于警方的吧。
要是那时先阻止她就好了——
我的不安每经过一秒就膨胀一倍,在等候青木归来的时间里已涨满了整个房间,转瞬之间化为后悔。这股压力快要将我压碎。冷汗直流,胸口悸动不止。我完全失去了言语,惊慌失措了起来。
我对赖子见死不救!杀了赖子的人等于是我。要是那时候,至少怀疑一下久保的话——
不对,在昨天以前,连京极堂都还没得到这个结论。
京极堂推理出久保犯人说是在调查名册,读过<匣中少女>,然后听过我与夏木津的报告之后——也就是今天的事。
不对,这是借口。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久保了。
所以,
青木回来了。
“找到——绳索了,被害者是,”
别说,别说出接下来的话!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
青木说完,捧着头。
<匣申少女>后篇
■■■
久保竣公
■■■■■
女人这种生物为何如此■■■■■■■■■■■用来实睑的■■■■■■■■母■■■■■■■
乃是按照名册的顺序■■■■
万事顺利即可。
要漂亮地拆下,必须■■■■■。幸亏带了道具,得以■■■■■■。
确认住址,离开城■■■■■■■■■■■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做不好?是做法太差劲了吗?可是已经进行过相当多的练习,却还是做不好。没道理做不好。没道理别人办得到却办不到,不能容忍如此不合理的事情。绝对要完成这件事。啊啊,好污秽。为何会如此不清洁■■■■■■■■■■。
讨厌讨厌讨■■■■■■■■■■何办不到。
这些不清洁的体液为何■■■■呢?就算绑紧了■■■■■■■■■■也还是不断流出。境界变得暧昧■■■■。
■■ ■■■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街上充满了缝隙,放眼四处充满空虚,真叫人不愉快。多余的东西就该搬到这些空隙里填补才能保持均衡。取其长处紧密地填补短处。常觉得,干脆用灰泥把全部都埋起来还比较好。
(中略)
(继续)
拿到照片了■■■■■■■■■■■■这是命运的启示吗?
经过三次■■■的实验,这次实行起来自然得心应手。细心■备之后,■次绝对没问题了。 ■■
■■■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但是记录在栏外)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中断)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
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
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