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中泽咽下口水。
“呃、喂,你,中、中禅寺,不管再怎么样,这也太过火了吧?这、这是在冒渎死者。这、这可是真正的、有尊严的死者啊。这、这种蹩脚戏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要做什么……?”
“伯爵。”
中禅寺问道:
“薰子女士……说了什么吗?”
“她在大家面前,什么都不会说的。”
“咦?”
中泽的脸扭曲了。
“可是……”
伯爵撑起身子,抓起薰子的右手握住,对着京极堂微笑,那双带着忧愁的瞳眸湛满了泪水。
“……我完全没有想到薰子可以平安无事地回来。能够像这样活着回来,薰子一定也非常高兴。中禅寺先生,我真的是太感激不尽了。”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去。
“昂、昂允,你……”
你振作点啊!——胤笃老人踉跆地走近伯爵,揪住他的袖口,摇晃了他的手几下。
“昂允,你、你还好吗?你……?”
“叔公,请原谅我之前的种种粗言鄙语。只要薰子回来,我没有任何不满……”
“昂允!”
“怎么了?”
“什……什么怎么了,你……”
老人的语尾变得模糊,露出一种彷佛看到怪物的表情,离开伯爵身边。
“中禅寺……这……”
伊庭哑然失声,移动到京极堂旁边。
众刑警张大了嘴巴。
没错。
“伯爵。”
京极堂再次出声。
“薰子女士活得好好的,对吧?”
“是的,托您的福,薰子就像这样,和之前一样活得好好的。”
“疯……疯了!”
公滋大叫。
“这、这家伙疯了!疯了!”
“公滋先生!”
公滋跳也似地离开棺木,京极堂的一喝让他瞬间定住了。
“伯爵并没有疯。伯爵非常冷静,而且理性,感情也十分丰富。他非常正常。”
“什、什么正常,这、这……对吧?楢木?”
中泽就像个真正的丑角似地一屁股瘫坐下去,歪着脸手足无措。没有一个部下回答他。
伯爵握着薰子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众人怪异的模样。
“我想……”
京极堂转身背对棺木。
“……这里面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伯爵本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连、连你也疯了吗!”
“所以说……各位,请仔细想想看。假设遭到绑架的薰子女士活着回来了……伯爵刚才的态度有什么不自然吗?”
京极堂向全员问道。
“如、如果活着,那当然啦。可是,那怎么看都……”
“是活的。对伯爵而言。”
“我不懂……我不懂啊!”
中泽吵闹不休。这也难怪。
“这……可、可是这不就是死的吗?是死的吧?是死的啦!虽然化妆得很漂亮,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一定有尸斑,也开始腐败了。说起来,都、都已经解剖过了啊,解剖耶!这种东西是死的,对吧……?”
“关口。”
不知为何,京极堂呼唤我。
“可以由你来说明吗?”
“为、为什么要我……”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京极堂说,转身背对我。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
“伯、伯爵他……对死亡的概念……大概和一般人不同。”
我,
总算说出之前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话来了。
没错,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这么去想,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个炎热的日子,横沟老师所说的不可解的感想,还有太过匆促的行凶时间,命案曝光后伯爵的反应,还有……
他的论旨的瑕疵。
对伯爵而言,
活着就是存在。
而不复存在,就等于死亡。
对伯爵而言,杀人是让一个人从这个世上消灭,若非如此,就是让人失去人的形态。只要以人形存在于这个世上,对伯爵来说,那个人就是活着。
无论有无生命……
都没有关系。存在之物,全都是活着的。花草树木、桌子椅子布巾楼梯,一切都是活着的。
桌子做为桌子活着。
布巾做为布巾活着。
桌子坏掉了,就是做为桌子死掉了,但做为木材,还是活着的。直到烧掉不见了……那才是完全的死亡。人……也是一样。
伯爵之所以不理解成长这回事,是因为那是变形。
然后,即使生命断绝……
只要还维持着人形,仍然是做为人活着。被火葬,化成灰以后,伯爵才会认识为死。
那么,
伯爵不可能理解侦探小说。
为什么要以死为主题……?
听说伯爵这么询问横沟老师。
侦探小说中,大部分都有尸体点缀。无论有无描写,尸体都不得不登场。但是伯爵……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因为死就是不复存在。
有尸体这样的说法,对伯爵来说只是一种比喻,和“像幽灵一样”是同样的说法。
所以……
伯爵才会说蜂鸟被逼到绝境就会消失。我质问是消失不见吗?伯爵却说是装死,还说那是不科学的民间俗信之类。
装死,对伯爵来说就是装作不存在。这……伯爵不可能了解这个意义,所以伯爵才会解释为隐藏身形——隐藏存在吧。对于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人来说,假死状态这种话是说不通的。
同样地……伯爵一定也无法理解由尸体开始发展的杀人命案。不得不详尽描写这部分的侦探小说,更是可想而知。对伯爵来说……那大概就形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
至于我胡乱写下的〈独吊〉……
可是,
只有这部分我不太明白。即使伯爵的认知是如此……但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去读那篇小说呢?
尸体说话的小说。
伯爵不是把尸体说话本身当成隐喻,而是把称呼它为尸体这件事当成某些隐喻吗?缺乏尸体这个概念的人,听得见尸体的声音吗?如果……
如果那样的话,
我环顾鹤群。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不、不要胡说八道了!——警部吼道,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胡扯。绝对是胡扯。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要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
黑衣男子突然严厉地说道,回过头来。
和服袖子一瞬间涨满了空气。
京极堂的眼神有如猛虎。
“由良昂允先生在这间书斋当中,透过阅读这些数量庞大的书籍,自力获得了世界。昂允先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直到成人以前,只和极少数的人接触过。他过世的父亲行房卿、管家山形先生、还有三名外国家庭教师,厨师栗林女士和众女佣……胤笃先生应该不常来访,即使来访,也不会由昂允先生接待吧。不对吗?”
“这……是这样没错。”老人无力地说。
“昂允先生只靠着自己一个人,学习了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理所当然的事、幼儿也知道的事、再简单也不过的事,若没有人教,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切……”
京极堂摊开双手。
“昂允先生都在这座聚集了妄想的巴比伦图书馆当中,靠着独学习得。对他来说,这里的记录就是世界的记忆……”
“可是……请等一下。”
楢木以微妙的角度伸出手来。
“虽……虽然是很荒唐无稽,不过这并没有超越我们的理解范畴。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到这种地步的误谬,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吧。我也有好几个。直到二十岁以前,我一直以为睡觉时要把双手摆在胸口上才是正确的。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中泽哑着声音叫道,“这可是关乎生死的问题……不,这根本是生死问题啊!这种事……我无法相信。不,我不相信。这种事就算不学也知道。不,就算接触的人很少,也一定有人教的!”
“要怎么教?”
“什么怎么教……”
“把动物带来,在眼前杀给他看吗?这是活着,然后这是死掉——像这样做实验是吗?在年幼的孩子面前。”
“就算不那样做……”
“要是不那样做,其实是不会了解的……外头的世界充满了繁多的资讯,人在成长过程中,即使不愿意,也会见到、听到许多事。会觉得厌恶,会遭遇悲伤,会受伤,也会伤害别人,会嫉妒、愤怒、哭泣。这些经验……这个人完全没有。”京极堂说。
没错。果然是这样吗?
伯爵……大概无法理解众人在谈论些什么。他看起来非常地、极度地讶异。这个善辩的黑色咒师……接下来……
“没有被教导任何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知道的事,没有经验过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经验的事,连做为生物应该要知道的事……伯爵都懵懂无知。我刚才问过栗林女士了。听说伯爵两岁出院以后,在这座馆当中,二十年来几乎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就这样长大成人。伯爵的范本,从头到尾都只有父亲由良行房博士一个人而已。对吧,山形先生?”
山形他……
山形以不像个管家的姿势站着。他的双膝弯曲,双手下垂,歪着脖子。
然后山形……似乎正在流泪。几乎崩坏的管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点头,然后摇头。
“小……小的……”
怎么会——山形说着,垂下头去。
“你只是忠实地,同时诚心诚意地服侍着主人。你没有任何过错。”
“不,可是……”
“对你而言,伯爵就像你的亲生孩子一样。可是……遗憾的是,伯爵并未被这么教导。”
“被这么教导……?”
“伯爵……首先被彻底地教导了儒学。然后他学习德语、法语、数学及逻辑学。三个教师都是伯爵的祖父公笃卿的弟子。伯爵被彻底地植入儒学式的思考,长大成人。然后……”
京极以背凝视着伯爵。
“父与子在儒教上……是绝对无可取代的特别关系。在家族中,家长的权限是绝对的。然后……遗憾的是,你并不是家族。”
京极堂极为悲哀地说。
山形注视着不知何处,悄声答道,“是的。”
“呃,请问……”
楢木看不下去似地出声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呃……例如:《论语》不是也有写到人死的事吗?像是……孔子的爱徒颜渊过世的时候,孔子不是很悲伤吗?而且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我实在不认为数量这么庞大的藏书里,没有任何一本提到死亡。而且伯爵的父亲是博物学者吧?那在现在来说……不就是生物学吗?”
“书里当然提到很多。”中禅寺说,“颜渊死,子哭之恸——请把死替换为不存在来想。这其中有矛盾吗?”
颜渊不存在了。
孔子为此恸哭。
没有矛盾。
——没错,
哪里都没有提到死亡。
就像没有人会特地针对死亡说明,没有任何一本书会特别述说死亡。
“大部分的文章,即使把死替换为非存在,也完全可以成立。不仅如此,过世、不在了、驾崩——关于死亡,我们大量使用比喻,而这些词汇即使替换为不复存在,也不会变得不自然。生物学和博物学的书籍也是一样。没有任何一本书会针对动物的死亡,叙述死是怎样一回事。说起来,如果有人开门见山地问你死是怎么一回事,你会怎么回答?”
京极堂望向中泽。
“这……呃,死……死就是死,没有其他说法……了吧?”
我想……是没有的,
结果死就是死。
“没错……就像我刚才反覆说明的,对于死,我们没有任何可以确实说明的事。因为我们不知道死,顶多只能说出灵魂脱离肉体这种骗小孩的说词而已。伯爵非常贤明。他……非常明白这类言论只是一种方便、谎言。”
没错,这些说法……
是为了说明非存在、无法说明的不可知领域而想出来的权宜说词,伯爵非常清楚这一点。
然后……
细节完全吻合了。
“有人说死是心跳停止,有人说死是失去意识,有人说死是再也不会动——但是这些,每一个都不是正确的死。如果说明死是生命活动停止……那么首先就得探究何谓生命。”
“这个问题更难哪。”伊庭说道,拉过椅子坐下,“我就没办法回答。”
“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不管怎么样,就像关口所指出的,问题在于……尸体。”
京极堂的脸微微转向棺木。
“伯爵无法理解尸体这个东西。”
“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秋岛沉思着。
这并不难吧。存在的东西全都活着。死掉的东西不存在,所以尸体……也是活着的。
“死人、尸体、尸、遗体——我想最让伯爵烦恼的,应该是这些尽管冠有代表死的字眼,却记述得宛如存在的词汇。我想他应该把这些词汇解释为隐喻,或是一种修词、一种譬喻。”
“可是中禅寺先生……”
楢木发言。他看起来很拚命——拚命地努力否定。
“儒学的……还是儒教?我不太清楚,不过刚才的话里,应该也有提到仪式。呃……关于葬礼等仪式的做法,里面应该也会提到尸体,就算没有直接写尸体,像是棺木……”
“的确是有,伯爵当然也读了。可是……假设以朱子所写的《家礼》为例,这也完全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
“是的。遗体……会被藏起来。首先用白布包覆,不久后纳入棺木,就这样放进墓里。现实的葬礼姑且不论,但是如果以文字来表现……遗体完全消失了。”
“完全消失……?”
“记连中不会写‘装着死去的人曾经存在的肉体的棺木’。入棺以后,之后的叙述就只有棺木。关于内容物的记述消失了。”
人……
无论何时,总是会隐蔽死亡。
伊庭伸长短短的脖子,眺望书架上方。
“那个人……从这里的书籍得到一切的资讯,就活在……脑子里建立起来的世界吗?”
“是的。”
“可、可是……那他父亲呢?他父亲不是实际上过世了吗?”
“行房卿是真的消失了。”
“什么意思?”
“行房卿……在旅途中意外死亡了。对吧,胤笃先生?”
“嗯……不。”
老人稍微踉跄了一下,靠着手杖撑直身体,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嗳……嗯。是在山里……”
“大正十一年,行房卿去了阿苏对吧?表面上是意外死亡……其实是自杀。不对吗?”
老人真的一个蹒跚,从膝盖跪了下去。
“你……你怎么会……”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转向旁边,眺望鸟之女王。
“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是、是吗?当时华族的丑闻是极不光彩的事……所以我们向宫内省陈情,私下处理掉了……”
“只要知道时期和旅行的目的地,大概可以猜想得到。儒教的人生是从成人式开始。行房卿等待昂允先生成人以后……投身火山口自杀了,对吧?”
胤笃用手指按住眼头,用力闭上眼睛之后悄声说,“是啊。”
“不管怎么样……行房卿的遗体都没有再回到这座馆来。不对吗?”
“我记得回来的只有遗骨和牌位而已。”老人无力地回答,“他在途中卡住,没有掉进火山里,遗体是回收了,可是损伤得很严重……就在那里就地火葬了。”
只有做为凭依的遗骨回来了吗?
“然后……这栋洋馆由昂允先生继承了,由良家成了这个人的世界。”
伯爵似乎完全失去了血色。
彷佛刚脱皮的螳螂一般。
“然后新娘们也没有再回到这座鸟城。不对吗?伊庭先生。”
“嗯。”伊庭别着脸答道,“出于新娘遗族的强烈要求,遗体送还给他们了。而且伯爵当时也还在接受侦讯当中。”
“八年前也是这样。”槽木说。
——没错,
结果没有任何人回到这栋洋馆。
伯爵的家族全都消失了。
除了鸟以外……
“所以,”京极堂背对伯爵大声说,“对伯爵而言,杀害了新娘的是我们全员。警方绑走新娘,就这样烧毁,把新娘变成了再也不存在之物。对伯爵而言……在这栋洋馆当中,包括警方在内的我们全员,都是杀人与杀人未遂的共同正犯……”
再也,
没有任何人反驳。
“中禅寺先生……”
出声的是伯爵。
“我……”
“伯爵。”
京极堂背对着伯爵说。
“伯爵,你非常聪明。你的思虑极深,知识渊博,同时具备高洁的心志。你的逻辑过人,并拥有高超的构筑能力。由良昂允不甚多的作品,我大概全部拜读了。特别是关于鬼神的论考,令人深感兴趣。因为是短文,无法彻底议论,体裁也并非论文,所以不够慎密,但是令人联想到海德格的叙述展开令人佩服万分。可是那些……也是出于死即是不存在这种基本而且致命的谬误而导出来的言论……”
“谬误。”
伯爵有了反应。
“我的世界观……有……谬误。”
京极堂没有回头。
伯爵微微张开薄唇。
“中禅寺先生。”
伯爵放开薰子的手。
不,
放开薰子的尸体的手。
“薰子……死了吗?”
“她死了。”
“这样……”
伯爵完全脱力了。
“我……错了……呢……”
“你没有错,只是不同。”
“不同……?”
“不同。”
没错,
伯爵的瑕疵。
黑衣男子突然转身。
“喏,我现在就来述说另一个事件——奥贯薰子女士杀害事件的真相吧。”
京极堂毅然决然地与伯爵对峙。
“凶手是……”
“等一下,中禅寺。”伊庭离开椅子制止道。他的表情非常沉痛,“你,呃……”
“这是没办法的事,伊庭先生。”京极堂阴沉地说,“我已经来到这里了。虽然这个角色令人厌恶,但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像我所想的那样,那……那也太……”伊庭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你说过……要让薰子女士活着回来。的确,她算是暂时活着回来了吧,可是这样……”
“伊庭先生,我刚才应该说过了。呼魂这个仪式,是为了确定是不是真的死了而进行的。”
“啊啊……”伊庭呻吟,右手覆住额头,“是啊,你这么说过。呼唤死人的名字几次,如果魂没有回来,就当做确定死亡,果断地死了心……。死了心,开始办丧事……你是这么说的哪。”
薰子的死亡已经确定了。
“你之前说的,就是这个结果吗?”
伊庭把手按在脸颊上,无力地垂下头来。
京极堂的视线停留在伯爵身上,答道:“是的。”
“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个人说过了: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而伯爵说他完全同意。而且,我想他应该已经了解了。他非常聪明。”
伯爵没有答话,盯着京极堂。
两人之间摆着棺木。
中隔纯白新娘的尸体宛如沉睡般横躺的全新棺木,两名黑衣男子面对面站着。
“就像我刚才说的……新娘已经死了。”
“是……这样吗?”
“很遗憾……在我们这里,这种状态就称为死。你能够了解吗?”
“死……吗?”
“是的。存在于这里的不是薰子女士,而是曾经是薰子女士的物体。薰子女士死了,活着的薰子女士已经不存在了。”
“死了。”
伯爵……
正以难以想像的速度思考着。他正承受着完全颠覆五十年人生的范式变革。
“我想这一定很难理解吧。形态没有改变,人也没有消失。可是正因为如此,人才会编造出魂或灵这些根本不存在的谎言,冥顽不灵地深信不疑。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无从区别。”
“魂……”
“躺在这里的薰子女士的遗体当中,已经只剩下魄了。做为一个人,是不完全的。”
“啊啊……”
“你了解了吧?这具遗体腐朽、或加以火葬的话,魄也会消失。魂魄这个装置真的非常简单易懂,是合情合理的权宜解释。关于生死的权宜解释,就是像这样活生生地产生的。不管任何宗教、任何权宜说法,虽然都是虚假的,但也一定都是像这样紧贴着现实而构思、孕育出来的。那绝对不是纸上谈兵,所以要是轻视它,是会吃苦头的。”
漆黑的虎威吓着漆黑的鹤。
“杀了她的……是你吧?”
伯爵默默地咬紧下唇。
“过去四次……你也重覆着这样的事吧?”
伯爵没有动弹,彷佛尸体一般。
怎么……
怎么能有这么残酷的事?
“凶手是由良昂允……你,对吧?”
“凶手……是我。”
“昂允……昂允!”
变得残破不堪的老人使尽剩余的力气大叫。
“我、我不能接受,昂允!你、你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到这里都还好——不,一点都不好,但我可以接受。所以你无法区别死人活人,这我也可以接受。但是、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杀害新娘。你不会只是坚称死掉的新娘是活的,来搅乱调查罢了吧,喂!”
伯爵没有回答。
“你说点什么啊,昂允!”老人叫道,然后交互望向我及不知不觉问坐在伯爵书桌上的榎木津。
“说、说点什么啊!关口,喂,关口先生,还有你,你不是也说要保护新娘吗!”
胤笃转向榎木津。
“我和昂允感情的确不好。不好是不好,但我并不恨他啊。我和这家伙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他是我的亲人。不,血缘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也不是为了保身才说这种话。我和这家伙可是认识了五十年啊。这家伙不知世事,但不是什么坏人。对吧?榎木津先生,榎木津侦探,哪有这么教人无法接受的事?拜托你,什么都好,什么都好,求求你说点什么吧……!”
“所以说,一开始就像那样好好拜托我就是了嘛。因为这样……死了一个人。”
榎木津以应该恢复了视力的淡色瞳眸瞪住胤笃,老人面无血色地回视榎木津。
“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了。这是现实。”
“可、可、可是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没错,太奇怪了!”中泽附和,“我也无法信服。胤笃先生说的没错,结果岂不是等于没有动机吗!”
中泽扭曲着一张脸,“对吧?对吧?”地逼问部下们。
“有个死亡概念异于常人的家伙,唔,中间或许会发生种种误会……可是就算是这样,对社会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啊。就像你说的,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好好地回答死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假装知道地活着。那么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对吗?可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所以杀人,这……”
“要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啊。”楢木说,“不会觉得……对方死了吧。”
“不、不,等一下。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这很难说明。
“不……完全不一样吧?”苦思恶想之后,中泽说道。
“什么跟什么不一样?”槽木问。
“呃,就是,像这样动来动去会说话的人,和……喏,那边的,已经不会动的人。天上飞的鸟,和那边那些僵硬不动的鸟!或许两边对这个人来说都是活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一样吧?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啊。这可以区别得出来吧?可以吧?”
“当然区别得出来。”京极堂答道,“有着明确的差别。”
“那……那,把会动的东西弄成不会动——以我们的话来说就是杀害——一定有这么做的动机才对啊。不可能是什么不小心还是碰巧。人不杀是不会死的啊。”
中泽拿手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脸。
“我……没办法适应这太脱离常轨的状况,忍不住混乱了,可是有些地方我还是明白的。由良昂允这个人就像你说的,不是个傻瓜。他非常聪明。而且就像那个老爷子说的,不是个坏人。”
我认为印象和感想也是一种预设立场,所以一直没说——中泽陈述道:
“但我也是明白的。这个人虽然难以亲近,可是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人。的确,他在特殊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有些特殊,可是他善良到完全可以弥补这些。他知书达礼,应该也不会撒谎吧。可是啊……杀人还是一种暴力行为。捂住一个人的口鼻,让对方窒息,这不是暴力行为吗?我啊,愈听就愈不觉得这个人会做出那种暴力行为。我完全没办法这么想啊……”
真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庇护起伯爵,为伯爵辩护。中泽警部应该是纠弹伯爵的急先锋,现在却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
楢木说了:
“会不会是那一瞬间……伯爵陷人不省人事的状态?”
“什么意思?”中泽问。
“如果有人因为某些原因陷入心神丧失状态,在那种状态下杀了人,一般人的话,清醒后就会理解状况吧?眼前有尸体,不管怎么想,自己都是凶手。可是这种情况……”
“即使清醒过来,也没有犯罪的自觉吗……?”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话,杀人行为根本不成立吧。”
“不是的。”京极堂说,“伯爵的意识应该都是清醒的。”
“这、这样吗?那例如说,就算不是心神丧失,会不会是在那一瞬间人格改变——像是多重人格症那类的病呢?呃,就是因为某些契机,像杀人狂一般的人格突然出现……”
“也不是那样。”京极堂当下否定,“由于解离性人格疾患而犯罪的例子,实际上非常特殊。在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而且轻率地这样想,等于是在歧视为那种病而苦的人。”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太随便了。”楢木撤回前言,“那是怎么样?这个人被下了催眠术之类的吗?还是被谁所操纵?”
“一切都是伯爵依自己的意志,在自己的责任下行动。对吧?”
“没错。”伯爵答道。
“我……我不懂。”
中泽抱住了头。
“我不懂。不管怎么想都无法信服。”
“我们无法信服的事,这并不是最后一个……对吧?中禅寺?还有更难过的事吗?”
伊庭问道。
“嗯。”京极堂答道,“伯爵……只是把她们变成了家人。”
京极堂的声音在鹤群之间回响。
“家人?”
“遗憾的是……就像中泽先生说的,如果伯爵的瑕疵只有对死亡概念的认识不同,大概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瑕疵啊……”
那果然不是差异,而是瑕疵吧。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世界。每个世界都不同,不同是理所当然。
在多如繁星的世界中,有一些世界会侵蚀其他的世界,扭曲其他的世界。
这样的存在方式,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吧。
事实上,我也活在难以压抑的破坏冲动所盘踞的、丑陋而扁塌的世界里。
那只是碰巧朝内侧显露出来罢了,如果冲动朝向外侧,我一定会伤害、破坏其他的世界。
那么一来……
大概就不只是差异两个字能够了事了。
可是,那……
真的是瑕疵吗?
伯爵微微抬头。
然后问道:
“何谓家人?我不明白,我现在依然混乱。或许这是我不明白的事。我对于从先父手中继承这个由良家,传承给下一代,没有任何疑问,深信这是正确的。换言之,这……是错误的吗?”
“不是的。”中禅寺说,“这个想法并没有错。当然,这样的想法会衍生出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和阶级歧视,但根基于这样的想法的社会,确实在特定的场所、特定的时代发挥过十足的功能,因此无论它有多大的弊害,也不能一概予以否定。只是……”
京极堂说到这里,缄默不语。
接着他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做得……真棒。”
“做得真棒……?”
“伯爵,这……是什么?”
“这……”
“这是你的家人,对吧?”
“是的。”伯爵答道。
“什、什么?”
这次公滋发出怪叫声来。
“别、别胡说了。这次再怎么样我都不相信了。喂,这什么家人……这不是鸟吗!”
公滋踹上白枕鹤的台座。
“这是鸟耶,鸟啊!而且都死了。这是标本啊。这可不是小鬼头玩家家酒,什么家人?听到那么多疯狂的胡言乱语,连听的人都要错乱了。给我差不多一点!”
差不多一点!——公滋再一次踢踹台座。
“公滋先生……标本就是鸟的尸体啊。”京极堂说。
“尸体……?那当然是啦。”
“听好了。这个人欠缺尸体这个概念。那么既然这些鸟像这样具有形体……”
京极堂指着丹顶鹤。
指着白枕鹤。指着黑鹤。指着白头鹤。
“就都是活着的,做为鸟活着。不,曾经活着……对吧?”
“它们活着,这些鸟……是我的家人。”
“你是认真的吗?”公滋蹲了下去。
“这……就是错误。”中禅寺说。
“这是……错误吗?”
“这部分……不能以不同两个字了事,因为死了五个人。”
没错,
这也是世间罕见的连续杀人事件。
伊庭问了:
“这个人……弄错了什么?”
“家人的存在方式……”
“弄错那种事就会死人吗?这……”
“喂,等一下。这……”
中泽挺直了背。
“不,不是吗?可是……喂,中禅寺,这、这种荒唐事……”
“中泽先生,请等一下。你应该是猜对了。的确是如此……但不可以急着做出结论。”
“还有……还有什么吗?”
中禅寺慢慢地走上前去。
然后黑衣男子说:
“我们必须谈谈伯爵的父亲……伊庭先生。”
“什……什么?”
“昨天,我去了伊庭先生的夫人——淑子女士娘家的菩提寺。我查了过去帐,看了系谱。因为市政机构的文件有缺损,查不出结果。我循着死者的记录回溯,但没有成果,不过隐居的前代住持还记得。”
“记得什么?”
“夫人的伯父——荣田庸治郎先生……”
中禅寺在棺木旁边暂时停步。
“荣田先生本人也还健在,听说他今年八十五岁了,住在松本。”
“那是……谁?”
“明治后半,住在二楼的鸦之间的……本领高超的标本师傅。”
“什、什么!”
伊庭发出未曾有过的大叫声。
“我老婆的伯父……是这栋馆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伊庭叫道,接着突然沉默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
“是照片。”
“照片?那张……”
“你持有的这栋洋馆的照片,本来是庸治郎先生的。”
“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明治二十年,这栋洋馆落成时拍的照片。上面拍到的是上上代当家公笃卿及夫人——也就是伯爵的祖母、当时十一岁的行房先生、当时二十岁的庸治郎先生,以及设计这栋洋馆的法国建筑师伯纳。”
“这样啊……”
“是的。我和这位名叫伯纳的外国建筑师似乎相当有缘。他已经作古了……不过今年春天,我曾经调查过这个人,找到了不少资料和文献。”
就是织作邸的设计师啊,关口——京极堂说。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