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 川赤子 第一章

精神萎靡,想去河岸散心。

说河岸倒好听,其实只是条流经都会的河流。这里看不到祥和的乡村风景,有的只是肮脏的板墙与泛黄的灰泥墙化作令人不愉快的影子,倒映在昏暗、淤积而摇晃的水面上。沿岸的家家户户将房屋几乎筑得与河岸线切齐,显得拥挤不堪。

一点也不美丽。

梅雨时节的天空阴郁不开,不亮也不暗。抬头一望,天空仿佛正在嘲笑人类生活的无意义,觉得自己像被舍弃而倦怠不已。风并不是停了,却感受不到。天气不冷不热,可是又非适温,不怎么舒服,只让人烦闷。

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还是认为至少比待在家里好。无论水是否淤积一污秽,只要心情不好,我就想到水边去。

距离这里没几步路的距离,有一座小桥。

想到那里走走。

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在我蒙胧意识之中,模模糊糊地联想到桥梁。

桥下有条小径通往岸边。

或许这就是原因。嗯,就是如此。

沿着河流走了一段路。

搬到这里——中野也有两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这条河流叫什么名字。当然,我至少记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诸如邻町名称、道路或坡道的称呼却一向记不起来。我无心去记,总是茫然过活的我没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从不看地图。可是我——却知道这座桥的名字。

这座桥叫做念佛桥。

是座简陋的桥。

听说还有别的称呼,不过我并不知道另一个称呼。我曾听人提过,只是记不得了。印象中也是个古怪的名字。至于像我这种连河川名称也搞不清楚的人,为什么知道桥的名字——关于这点连我也觉得颇为奇妙——理由其实简单至极。

因为桥名就写在栏杆上。

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对为何叫做念佛桥、有何由来之类的一概不知。

根据从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说法,这里是中野唯一有过河童传说的桥。

最近很少听到目击河童在桥上跳舞、听见河童入水声之类的民间传说,不过据说战前——十年前倒是很稀松平常。

直到现在,中野的耆老仍把这里当作河童出没的地点。

连这种地方也有河童出没吗?

很遗憾地,我从来没看过。

虽然我也不怎么想看。

桥一如既往褪色而破旧,在同样缺乏色彩的风景中,一点也不突显自我地存在着。这副景象与我模糊记忆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恒久不变的景色。

平淡无奇的现实。

没有进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至少——对于(像我这种)向来不愿意承认站在时间洪流前端的胆小鬼,或者对于(像我这种)没有自觉正受到社会考验的胆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三个全身沾满泥巴、乌漆抹黑的调皮小孩走上桥,嘻嘻哈哈地奔跑着穿过我身边走掉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眼球干涩,或许是想睡了。

眼皮眨个不停,真的想睡了。

——唉,活着真是麻烦。

想着此般事情,但我并非想死。

——去死——吗?

要我去死实在办不到。要死,需要劳力。如此主动的行为对现在的我太困难了。我现在的脆弱神经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变化。

我站在桥上,弓着背,凝视着缓慢流动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时还要混浊。水位虽变高了,流速依然缓慢,如果没听到水声,说不定还以为水流停滞了呢。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喜欢水边。

例如海洋,太广、太深、太激烈太美丽,反而令人厌烦。看着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显得很矮小、浅薄、自我堕落而龌龊。我并不是很喜欢海。

蔚蓝的天空、广袤的海洋,这些与我一点也不相配。举凡太过健康、太过正当、太过炽烈、太过整齐之事物,我生性难以接受。

因此——这种河岸刚刚好。

——真的是这样吗?

突然之间,不安之情涌现。

我相信我讨厌大海的理由并没有错,我本来便是见到宏大之物便会自惭形秽的人。但是——我丕喜欢海并非单纯只有这个理由,我似乎忘却了某个极其重要的事项,——那是什么?

——我忘了什么?

鸟儿的振翅声响起。

什么也想不出来。

——算了——无所谓。

多半是无所谓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记了,也还能过正常生活。

——但是,

我该不会连我忘记事情的事也忘了,只知浑浑噩噩地过活吧?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恐惧。

缺乏色调的景色映照在焦点游移不定的眼眸里,我独自在桥上苦恼地胡思乱想。

豆腐小贩骑着脚踏车渡桥。

呆滞的喇叭声从背后流过。

令人厌烦的日常生活化为倦怠感包围着我。

——想接触水。

欲望逐渐升起。

我用眼角余光追着豆腐小贩的背影。

手靠在栏杆上,落寞地走过桥。

对岸的桥下有条小径通往岸边。

桥旁长了许多类似菊花的花朵。

湿润的杂草长满周遭一带。

严格说来,这不算一条小径,只不过小孩子频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条光秃秃的痕迹。地面凹凸不平且湿滑,差点跌倒。与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对钝重笨拙的三十岁男子而言这是一条窒碍难行的道路。

结果虽然没有跌倒,裤子下摆却被泥巴沾黑,衬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湿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

只是更靠近水边。

芦苇高过腰际,地形狭窄而泥泞,走是走下来了,却动弹不得。

流水声隆隆。

我试着蹲下。一蹲下来,丛生的芦苇比我的头顶还高,对岸的水平线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的气息。

我用力吸入湿气,吸满整个肺部。

啊,我还活着。充满了活着的感觉。

简直就像两栖类。

在这大多数人挥汗工作的时间,我却蹲在桥下草丛,就只无所事事地透过呼吸感受生命。充分体认到自己在社会上完全不具机能之愧疚感。

我总是如此。

无所事事,彻底地无所事事。

水鸟停在芦草之间。

一动也不动。

——鹭鸶吗?

也许不是。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鸟儿。

——真无趣。

觉得真是无趣。

呼吸湿润的空气,回想事情经过。

开端是——狗。妻子说想养条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怎么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样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回答。我并不讨厌动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劲。

接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尬尴。

我们没有吵架,就只是变得冷漠。

其实放着不管也成。我们夫妇平时对话不算很多,相处也不见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这类状况,也还能相安无事地度过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个饭就去睡觉。但是,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突然觉得这个过于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呕、令人厌烦,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简直像个孩子。

说不定我只是因为工作进展不顺利,才会拿这事当作藉口趁机溜出门。应该是如此。我想我只是不想工作罢了。

有人说小说家非寻常神经所能胜任。可是我连正常人的神经也付之阙如,所以我本来就不是当小说家的料。我看我只是对工作感到厌烦,想藉机转换心情而已。

但是……

我还是觉得似乎并非如此。我肯定忘记了某项重要的事。不,说不定不是忘记,而是我非得将那重要的事藏在内心深处、装作不存在才能过活。

因为我是个胆小卑鄙的人。

——啊,鸟要飞走了。

振翅、水声、飞沫。

——那只鸟的脚浸在水里吗?

不知为何,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边。

水气冰凉,很舒服。

脚边的泥泞比刚才更稠密湿润。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水气。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广袤感也不需要清凉感。我想要的水气就像水果一样丰润多汁。且不是新鲜水果,而是——有点过于烂熟、释放出近乎腐臭的浓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唉。

我把手指伸进水里。

多么冰凉啊……等等,不对——

——怎么回事?

感觉水似乎凝结了。把手缩回来。

手上什么也没有,水滴沿着手腕滑下,沾湿了袖口。

——那是什么?

刚才残留在手指上的触感是什么?

觉得手指似乎碰触到在水中飘荡的——某种不定形的物体。或许是某种漂流物。我看着河面,的确,那里——我伸手进去的地方,水流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涡。可能那一处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态较特殊吧。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有东西。

水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异常之物。

温度有所不同。

像是某种较温暖的水流——

——不,并不是水。

触感就像寒天——类似青蛙蛋的东西——

我连忙把手缩回来。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看着手指,并没有沾染任何东西,就只是沾湿了。我把湿掉的手指在衬衫、裤子上来回擦拭,就算什么也没沾上,我还是想要拂拭掉碰到异物的不快感。

我不安地擦着手,站起身来,接着又仔细端详脚边的那道漩涡。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涡。

我又蹲下。

还是没看到漩涡,水流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把脸更凑近水边。仔细一看,发现水流到此处稍微有点停滞,但是透明度没有变化。这里并无特别混浊,也没有什么黏滞的异物,水就是水,一样徐徐流动,一点停滞的感觉也没有。

我再一次把手伸进去。

但是,

那东西——果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