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面灵气-玫瑰十字侦探的疑惑 第一章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至于为什么,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间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它不见了?”

“是啊。”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嗳,凡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