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五德猫-玫瑰十字侦探的感慨 第四章
“这样啊,不是右边啊。”
中禅寺秋彦说道,“啪”地一声阖上书本。
“这样啊,是左边啊,左边是吧……”
平头青年说道,露出分不出是笑是怒的轰情,搔了搔头发理得极短的头顶。
“没错。左右有阶级高低之分时,许多文化将右定为优位,左定为劣位。话虽如此,上下的情况,几乎毫无例外,上都是优位,但左右的情况却并不一定如此。例如说……例外的情况,像过去的中国及日本,就有一段时期是将左视为优位的。”
“中国啊?”
“对,我们不是都说左右吗?左在前面。”
“真的耶。”青年说,“以汉式说法来说,的确是左右,可是用日式说法来讲,就是右左了,对吧?”
“是啊。所以你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对。话虽如此,看看《古事记》等等,大部分的记述都是以左为优先。计算列在一起的东西时,也是以左端为第一个。大化以后,左大臣的地位比右大臣更高。纵然这是受到大陆文化影响的结果,既然日本接纳了它,它也算是日本的文化了。”
“这样啊。那我得再重新想过才行了呐。”青年抚摩着下巴参差不齐的胡碴子说。
“右上位、右优先这样的文化概念,是源自于人类生物学上的构造,或是可以还元为物理法则的普遍事物——我觉得你这样的发想非常有意思。在西欧,这大部分都被视为一种默契,但应用在我国文化上的例子并不多吧。”
中禅寺说到这里,总算抬起头来,望向杵在走廊上的我。
“啊,失礼,我们这边的事就快谈完了,请进房间,把门关上吧。好像从昨天开始就有点冷起来了。”
“哦……”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内厅。
京舷堂的老板中禅寺,是榎木津——几乎是唯一一个——并非奴仆的朋友。
这个人不像侦探那样破天荒,是个非常明事理的人,但论到古怪,感觉是五十步笑百步。因为多余的事,他几乎是无所不知。不仅如此,还辩才无碍。无碍过头,到了一种简直是妖言惑众的境界。
而且他的家业还是神主,副业是驱逐附身魔物的祈祷师。从社会观点来看,这行业大概比侦探更要不正经。不,一般的侦探行业一点都不古怪,所以这不能当成比较对象。不,用不着拿来跟别的东西比较,光足驱逐附身魔物,我想就邪门到了极点了。
不,只是我这么觉得而已。
光是透过交谈,感觉中禅寺是个一丝不苟的合理主义者,明明是个神土,却似乎压根儿不相信神秘或心灵主义,这样如何能够驱逐附身魔物,真是教人难以理解。虽然我没看过他驱逐魔物的现场,不过听说他非常有一套。
还有另一点,这个人总是穿着和服。不仅如此,他的表情总是臭得要命。一旦生起气来,就算是装的,也够吓人的了。
虽然我应该没理由挨骂,却总觉得心惊肉跳的,战战兢兢地坐到客厅角落。
“这位是沼上。”中禅寺这么介绍。
平头青年快活地说“我叫沼上。”年纪和我差不多吧。仔细一看,他的打扮也非常古怪。他穿着多层布的长棉袄,穿着宽松的过膝灯笼裤。比一年二百六十五天都穿着工作服的我还怪。
“沼上是我朋友的朋友,行脚全国搜集民间传说故事,是个怪人。他这次要在舍妹编辑的杂志发表报导,正在找我商量这件事。”
可是沼上怎么看都不像足个摇笔杆的。
“算不卜报导,只是篇杂感罢了。”沼上害臊地笑了,风貌感觉有点像北国的渔夫。
然后中禅寺指着我说:
“……这位是本岛,他在淀桥的电气工程公司负责制图,是我经常提起的那个榎木津的……受害者。”
我觉得这番介绍非常切要。中禅寺正确地把握了现况。
“话说回来,本岛,你又被那个傻子给拖下水了,是吗?我都再三忠告,再网劝告了,跟那东西厮混住一块儿,不用两三下就会成了呆子。像你这种类型尤其危险。”
“谢谢你的忠告,真是太过意不去了。”我答道,“被中禅寺先生警告过之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可是……”
“怎么了?”
中禅寺无声地威吓我。我把话吞回去,挪上前去。在沼上旁边并坐下来后,感觉就像在接受面试一样。
我悄悄地偷看沼上的侧脸。中禅寺问,“十是好在别人面前说的内容吗?”我穷于回答,结果主人说了,
“沼上的话,他形同我们的一份子,不必担心。这位沼上在怪人圈子中,是个难得一见的健全分子,再说他的嘴巴比榎木津那种人要牢靠太多了。那东西就像锅中的蛤蜊,嘴巴一煮就开了,但沼上就像深海中的阿古屋贝一样,闭得紧紧的。”
“什么阿古屋贝?”沼上笑了。
我……虽然犹豫,但还是说明了前述的经纬。
沼上一直静静地聆听,但是最后“噢”地粗声惊叫,说:
“妖怪猫,是吗?哎呀,简直就是小池婆呐。”
“小池?呃,那是金池郭老板的姓……”
“噢,不是的,我是说像弥彦婆、弥三郎婆,一般有名的是……铁匠婆吗?”
“我说,不是这样的,沼上先生。不是铁匠婆,是梶野婆。这是在小池家工作的弥彦村的梶野家的小姐老母身上发生的事……”
“不不不,我是说,提到妖怪猫,想到的就是那几个。对吧,中禅寺先生?”
“本岛不懂的,沼上。”
中禅寺制止我说话,这么说道。我觉得不懂的是沼上,到底是怎么样?
我一脸迷糊,于是中禅寺说着“我说啊,本岛,”把下巴搁在交握的手上,用一种开导小孩般的口气对我说了:
“你……听到梶野美津子小姐认为上了年纪的猫吃了自己的母亲取而代之的想法,有什么看法?”
就算这么问我……
“唔,猫变妖怪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吧,可是……是啊,我觉得这个想法很突兀。她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吗?她看起来也不像那么迷信的人呢。话说回来……一般人不会冒出这种想法吧。”
“这倒不一定。”中禅寺说,“刚才沼上所列举的,全都是吃掉老太婆,取而代之的野兽名字。”
“什么?”
“这种事很常见的。”这样吗?不,怎么可能?
“呃,不好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名字的动物,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事。我自以为活得满普通的,难道呃……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中禅寺笑了:
“不是这样的。你似乎误会了,这些是民间传说,民间故事之类的。”
“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唔,把它当成真正发生过的事,或许才有问题。
“弥彦婆、小池婆和铁匠婆,全都是传说中的野兽。”中禅寺说。
可是就算中禅寺这么说,我连任何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这真的是那么常见的故事吗?
“算常见吧?”沼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分布范围还满广的。”
“是很广啊。”中禅寺答道,转向我说,“甚至可以说这类故事遍及全国各地吧。不过一般人是不会一一记往这类民间传说的,沼上。本岛这个人啊,可以说就像是普通这两个字的范本呀。”
这是在称赞我还是在损我?
“嗳,本岛你听了或许就会想起来了。铁匠婆或铁匠姥呢,是这样的故事。有个行脚的商人,旅途中在原野或山中遇上日暮,不得不露宿郊外。然后他为了小心起见,爬到树上睡觉。”
“不、不会掉下来吗?”
“我睡相很好,不会掉下来,可是爬树很累,还是免了呐。嗳,当时不像现在——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就假设是江户时代的故事好了——要是在平地上就这么睡下,会被野狼之类的袭击。爬上树去睡,是为了护身。然后呢,旅人休息的时候,山猫出现了。山猫想要吃旅人。大部分的故事里,山猫都是搭梯子爬上去。”
“梯子?”
“不过它们不是建筑工人,而是动物,所以说是搭梯子,也是一个接一个爬上前面一只地背上去,或是跨在肩膀上这样。旅人察觉,抓起怀刀砍伤了山猫。结果疑似大将的大山猫说这下不妙,这家伙不好对付,快去叫铁匠阿婆来。于是部下跑去叫,然后就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老太婆吗?”
“来了一头穿着无袖外套,头上盖着手巾的大白猫。”
“那就是铁匠婆?”
“没错。然而这个旅人明明是个商人,却身手不凡。不管是哪个地区的这类故事,旅人大抵都很强。有时候的设定还会是武术高手,但就算足猎人还是和尚,也一样高强。网为身子不凡,所以不害怕,连这头白猫也照砍不误,让它受了伤。结果众山猫一哄而散,跑得不见踪影。隔天早上,旅人沿着血迹一路走去,找到了一户打铁人家。于是旅人想起那群山猫提到铁匠阿婆什么的,起了疑心,便向铁匠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老太婆?结果铁匠回道有是有,可是正生病卧床。旅人更感到可疑,进一步追问阿婆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结果铁匠说阿婆最近不知为何,净是吃鱼。于是旅人说是慰问阿婆,把商品的柴鱼拿了出来,阿婆非常高兴,说放在走廊就好,结果房间里头只伸出了一只手,把柴鱼给拖了进去。于是旅人一把拉开纸门……”
“只见一头巨大的白猫正拼命地舔着柴鱼。”沼上高兴地接下去说,“旅人喝!地一声,把妖猫一刀两断,从地板下挖出了真正的铁匠的老母骨头,就是这样的故事内容。”
“哦……”果然是第一次听说。
可是,中禅寺说这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民间故事。原来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有时候也会做为稗史留传下来。那种情况只是有史迹留存而已,但故事的结构本身是一样的。老太婆的翼面目有些地方是狼,有些地方是狸猫,或是山犬,而旅人有时候是商人,有时候是山伏,形形色色。铁匠家也有时候是村长家,也就是会反映出各地方的特色。狸与猫可以互换,所以大致上可以区分为狼与猫两类,也有些地方是鬼婆呢。不过与铁匠有关的压倒性地占多数,所以我认为原型应该是猫。”中禅寺说。
“铁匠与猫啊……”沼上极感兴趣地说,“可是中禅寺先生,直到明治时期,高知县的室户一带都还留有铁匠姥之墓,但那个的真面目是狼呢。去年年底中禅寺先生找到的《绘本百物语》的画,画的不也是狼吗?有个叫千匹狼的故事,情节也是一样吧?”
“是啊。”中禅寺点点头,“可是也有许多地方,手下虽然是狼或山犬,却只有头目是妖猫。因为野狼不会爬树,但猫会爬树。虽然也可以看成是原本不会爬树的狼爬上树去,所以是妖怪,但我还是觉得因为它们爬不上去,所以特地去叫擅长爬树的猫过来,这样比较合理。”
再说,重点还是铁匠——中禅寺说。
“不是有个叫火车的妖怪吗?一种会把尸体带走,熊熊燃烧的车子妖怪,而牵引这种火车的,有人说是魍魉,也有人说是猫。”
“这么说来,这类系统的故事中,也有夺走棺材,吃掉尸体的故事。是福井吗?”
“对,火车传说有可能与锻铁、制铁相关。据说锻铁的时候,把人的尸体投入炉中,就能烧出好铁。好像足人骨中含有的磷等等成分,会影响温度调节的样子……不过好像实际上贝的发生过制铁相关者非法偷盗遗体的事。”
“它变化为火车的传说?”
“当然没有那么单纯,不过算是补强燃烧的车子带走尸体这种意象的事例。另一方面,俗话说不可以让猫靠近尸体。像什么猫跳过尸体不好、猫魂会进入尸体让尸体活动、猫会操纵死人跳舞等等,尸体经常与猫被连结在一起。这也有各式各样的背景。俗话说什么敢跨过门槛的只有猫,敢坐在主人上座的只有猫、笨蛋、和尚跟吹火竹筒,猫这种生物,不管在家中任何一处,都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还有什么猫养了三代就会杀掉饲主、养了几年以上就会盯上饲主等等。”
“还有杀猫会被作祟七代。”
“对,也有很多地方把猫当成魔物看待。透过火车,猫这种魔物与制铁连结在一起。喏,不是说猫跨过枪炮就会变妖怪吗?还说不可以在猫的面前铸子弹,也说填子弹的时候不可以让猫看见。有许多猎人被猫知道子弹的数目,害死自己的故事。”
“叫人准备驱魔用的秘密子弹的故事,对吧?”
“没错。然后……还有妙多罗天女。”
完全不仅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沼上却当场反应:
“那是……越后地方吗?”
这是一般人应该知道的事吗?不,中禅寺说,我才是普通的化身,所以懂得的人才是异常。
“越后是指新泻吗?”我随便插话说。总之,我不想被人晾在一旁。
“对。这是弥彦山的故事。”
“也得去越后采访一下才行呐。”沼上说,“我记得是猎人在山中遭到怿物袭击,砍断了怪物一只手的故事呢。他把手带回家,没想到母亲说那是我的手,抢了手逃走了!哦,这也是民间故事。”
“是茨木童子传说式的故事呢。后来常有小孩子失踪,众人便祭祀老太婆,后来老太婆就成了妙多罗天对吧?还有别的故事是说,佐渡岛的老太婆和猫嬉戏,玩着玩着,得到了猫的妖力,最后甚至变身妖猫,可自在飞行,便飞到对岸的弥彦山来,为害乡里,因此里人为了镇压,遂加以祭祀。”
“那会飞吗?”
“是啊。后者的情况,妙多罗天女会写成猫多罗天女,把猫字放进去。事实上,弥彦神社旁边的宝光院就祭祀着妙多罗天女,不过这边的由来又完全不同了。非常有意思呢。”
“怎么说?”
“这边的妙多罗天女,是承历三年弥彦神社建造的时候,一个叫黑须弥三郎的锻匠,与工匠为了上梁仪式而争吵,而弥三郎吵输了。他的老母因为过度愤怒,化为鬼女,每当附近有人死掉,就飞去抢夺遗体。到了保元年间,这个鬼女被宝光院的座主亲手祭祀为神。这篇故事中没有猫登场,却是弥彦山的铁匠弥三郎的母亲飞空抢夺尸体,所以也有传说认为,这个老母受祭祀而成的妙多罗天女,其实就是妖猫。”
“唔唔……”沼上发出低吟,“真有意思呢。真想听听我家老师的意见。”沼上状似十分愉快地说。
中禅寺还是一样臭着一张脸。那张臭脸突然转向我说:
“自古以来,猫就像这样,会吃掉老太婆,或取而代之。猫在全国各地吃老太婆,并取而代之。所以那位梶野美津子小姐的发想,也并非特别稀奇。”
“是、是这样吗?”我也只能这么答了。话说回来,有谁会真的以为人是猫变成的?
不管有多少传说,那几乎都是民间传说。至多就是桃太郎、浦岛太郎那类,说穿了就是古早古早以前在哪里有个什么这一类的故事。把妖猫食人代之的事当成现实,就等于是深信桃子里面会蹦出婴儿、人可以乘着乌龟到龙宫城去一样。
我实在不认为会有许多人相信这种事。如果有的话,还足只能说是离奇。
“猫这种生物……与其说是可爱,看来一般还是被认为是相当危险呢。”
结果我说了这样的话,这感想有点呆。
“甚至有俗谚说,猫是妖怪草子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呢。猫又这种妖怪在许多的妖怪之中,也是特别凶暴而且恐怖的一种。不过那是不是现今我们知道的猫,令人存疑。猫的异象开始受人谈论,是平安时代左右,不过到了嫌仓时代,提到猫又的文章就已经开始出现了。藤原定家的《明月记》里,也有描述猫又的段落,这是一种脸似猫,躯体如犬般修长的鬼,也就是一种异兽,这是野生的。另一方面,论到家猫引发异象的记录,《古今著闻集》是最早的吧。这两种不久后便统合在一起。像鸭长明还把它们混为一谈地说,老猫、栖野之猫,会食儿童,拐妻女。后来老猫与山猫便形影不离,一同肩负起猫的异象了……”
“原本应该是山猫吧。”沼上说,“大陆对于山猫、老虎之类的信仰与文化传入日本的时候,因为日本没有山猫及老虎,便把它们的灵性分配到家猫或狸猫身上了……”
“这是多多良大师的拿下领域呢。”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抚了抚下巴,“猫这种动物,传说原本是为了守护佛典免于鼠患,与教典一同进口到日本来的。《本草纲目》等著作就采用猫因为会捉鼠,所以叫做鼠子(neko)的说法呢。”
我觉得这语源也太随便了,都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说法之一罢了。”中禅寺说,“佛教是种尖端知识,从上层阶级开始流传开来,所以也以寺院和贵族为中心饲养猫。后来经过武家、商家,普及到下层人民,不过我国由于食谷量庞大,饲养了非常多能捕鼠的益兽,嗳,只要是有仓库的有钱人家,几乎都会养猫。或许普及率比狗还要高呢。”
“比狗还要普及吗?”
“都市地区虽然有宠物狗,不过一般的狗,只有猎人才会饲养。可是狗被列为畜类,猫却被分为兽类。人类虽然养了许多猫,猫却永远是野兽。藏在猫的兽性背后的就是山猫。”
“请问……”我又被晾在一旁了,“可是猫不是……呃,吉祥物吗?”
“那是去掉山猫之后的猫。”
“去掉山猫?”
“对。《和汉三才图会》引用《酉阳杂俎》,提到说‘猫洗面过耳则客至’……”
“客?那是举左手吗?”
“没有左也没有右。这《酉阳杂俎》的记述,可以把它想成中国的故事吧,不过这个动作,怎么想都是家猫的动作呢。虽然我想猫科动物应该都会有一样的动作吧。”
“故事?那是迷信之类的吗?呃,就跟俗话说猫洗脸就会下雨还是放晴等等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这个故事后来就在花街柳巷被扩大解释了。”
“花街……?”
“也有个说法认为,猫因为总是在睡觉,所以才叫做寝子(neko)。”
“好单纯哦。”我说,结果中禅寺应道“都是这样的。”
“寝子,这也是指娼妓。娼妓不分公娼私娼,自古以来就被称做猫。此外,后来艺妓也开始被称为猫了呢。有人说这是因为艺妓会弹三味线。就像大家都知道的,三味线是贴猫皮、发淫声的女人乐器。可是,把艺妓称为猫,与其说是俗称,更接近蔑称。是指卖身不卖艺的女人——寝子,也就是指卖淫的艺妓。”
“卖淫的艺妓……”
是指美津子那样的女孩吧。
不,美津子最后也没有转行成功。
“花街柳巷与猫是密不可分的,因此猫会招揽客人这样的关系图可以轻易成立。娼妓也喜欢养猫。豁出性命,救了饲主一命的新吉原三浦屋的三代薄云太夫养的猫的故事,就非常有名。”
完全没听说过。不过在这个家出现的话题,就算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应该。我坦白地询问那是什么故事。
“哦,那只太夫养的猫成天黏着饲主,最后甚至连厕所部跟着去,饲主也不禁觉得内心发毛,怀疑这猫是不是什么魔物?妓院老板看不下去,砍断了猫头,没想到猫头一飞,居然咬住了大蛇的咽喉——是这样的故事。”
“蛇?猫不会怕蛇吗?”
“猫会抓小蛇啊,所以能咬死大蛇,表示那是只非比寻常的猫。总而言之,觊觎太夫的不是猫,而是蛇,猫其实是在保护太夫的安全。众人知道了这只猫的动机原来如此令人钦佩,为之动容不已,便将它厚葬在当时以为娼妓做法事而闻名的西方寺——丰岛的一座寺院。根据巷说,有人为了安慰伤心的太夫,用伽罗的铭木刻了这只猫的木像送给她。太夫大喜,爱不释手,所以便有人模仿那个木像,制作猫像,在浅草的年市贩卖,这就是招猫的起源……”
“等、等、请等一下。”
怎么,又冒出个招猫的起源来了?
“招……招猫的起源不是豪德寺吗?是那个井伊……”
“豪德寺是后来的。”中禅寺明快地说。
“后、后来的吗?可是,我听说是万治二年什么的……”
“差不多吧,是猫招来贵人的传说,对吧?可是要说的话,被猫招来的武将还有很多啊。例如说…对了,这是你公司附近的传说,或许你也知道,淀桥附近有座叫自性院的寺院,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对寺院没兴趣。不会没事去寺院,跟寺院也没关系。虽然先前去了町田一座怪寺院,前阵子也刚去了豪德寺,可是那都不是我想去才去的。
“不知道啊?总之,那座寺院有个猫颜地藏。地藏像本身是后人奉纳给寺院的,不过最早可是那个太田道灌奉纳的呢。道灌平定了攻打过来的丰岛泰经的兵力,却迷了路。有只猫对道灌招手,将他引向胜利,于是他便奉纳了那尊地藏来祭祀那只猫,这就是那尊猫颜地藏的起始。这是文明年间的传说呢。更古老,对吧?”
“那里也卖招猫吗?”
“不,没有。不过要说的话,豪德寺以前也没有卖。”
“是吗?”
“会开始卖招猫,应该是附近成立了圆山花街,娼妓们成了檀家信徒以后的事吧。这是近代的事。由来本身是很古老,佃变成招猫是后来的事。”
“那起源还是你说的那个吉原太夫的……?”
“那也不是。”中禅寺说,“当时贩卖猫的木像应该是事实,可是那些猫像会不会招来什么,就不确定了。而且薄云,太夫的传说,我想原本应该是《近世江都著闻集》里头的故事,这当中并没有提到木像。木像应该是后人依轶事附会上去的。还有,更久以后的天明时代,这距离薄云太夫的时代有百年以上了,回向院前好像有家叫金猫银猫的妓院,门口装饰着金银大猫。也有人说是它流行起来,而使得花街开始信仰起招猫。”
“是……这样吗?”
“但这篇文章并非点出招猫本身的由来,只是在说明招猫在花街开始流行的开端。而且,那金银猫有没有举手,也没有人知道。”
事物的起源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厘清的——中禅寺说。
“实际上,茶屋和艺妓屋等,现在也会在神龛底下设吉祥龛,摆上招猫或福助人偶等等。可是我刚才也说过了,金猫银猫出现更早之前,娼妓就被称做猫,所以赚得多的娼妓,完全就是金猫银猫。有店家因为这样,弄了金银猫的摆饰物当成看板,结果大受欢迎,其他妓院想要沾沾那家店的光,也开始购买猫像——从那篇文章里,只能看出这些。换句话说,那个时候,那一带已经有招猫在贩卖了吧。”
“哦……”好复杂的一段经纬。
“那么……那是今户烧吗?”
这表示寅吉说的是对的吗?
“今户烧很古老吧。”中禅寺说,“今户烧土偶——一文人偶好像颇受欢迎,历史也很占老。奉纳给寺社用的、还有土产用的,好像两边都有制作。可是招猫的话,今户烧究竟是不是元祖,完全找不到确证。”
“寅吉说他以前的老家后面住的老太婆怎样的……”
“哦,你说丸占猫吗?”沼上立刻有了反应。
“是猫出现在梦中的事吧?”沼上说,“那是特别的,是期间限定贩卖的。民间贩卖的招猫,是举右手的吧。”
“什么?”
“那应该是嘉永时期到明治左右……不过今户烧的招猫本身应该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那是……举左手的猫?”
“你怎么这么计较左右?”中禅寺说,扬起一边的眉毛。
“不,呃……”我和近藤之间的事难以启齿。
“呃,美津子小姐的母亲给她的,说是父亲遗物的招猫,是……”
“依时期来看,应该不可能是丸占猫吧。买的时候是大正大地震那时期的话,丸占猫应该已经没在制作了。”
“河童的话应该有。”沼上接着说,“我上次买了河童呢。”
“哦……那么,不是丸占的今户烧的招猫是举左手的吗?”
中禅寺沉思了一下。
“我不太清楚现在怎么样,不过我想规定已经没了吧。”
“规定?”
——什么规定?原本微微俯首的中禅寺抬起头来。
“现在是以灌模制作的常滑烧为主流吧,所以多半是举左手。不过现在就算是举右手应该也没问题了。为什么这么问?”
“不……呃,美津子小姐奉纳给豪德寺的是今户烧的猫,她想如果把它拿去给老妇人看,或许就可以看出母亲是正牌的还是冒牌的了……”
其实,那个时候美津子和阿节两个人是在寻找那个今户猫。美津子在数量惊人的大批招猫当中,寻找二十年前奉纳的今户烧的猫。
“可是实际上一找……却找不到。没找着。”
“放在那里会受日晒雨淋。”沼上说,“而且还发生过空袭呐。就算有一两个被偷了也看不出来。最近好像连炒股票的都会跑去刮石碑呢。”
“就是啊,美津子小姐说她好像没看到自己的猫。”
“可是,那里的猫数目也很多。会不会是混在一起,看不出来了?”
就像沼上说的,招猫的数量多到无法占算。可是,
“不,根据美津子小姐奉纳时的记忆,那只猫非常醒目。她不记得猫的哪里怎样醒目,可是她说就是异常地突出。战前她好像曾经被店里的娼妓带来参拜过几次,她说每次来,她都可以一眼看出自己奉纳的猫。”
“豪德寺的猫全都是举右手呢。”
是吧。只有美津子卒纳的猫是举左手的。
这么说虽然有点坏,不过就是招猫罢了。举的是哪只手,若特别留意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可是当所有的猫都举右手,却只有一只举左手的话,会非常显眼。感觉就像手旗信号训练的时候,一个人搞错边的水手一样。那样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它却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不过美津子小姐改到宅子去工作以后,好像十年之间都没有去过豪德寺,可能是在这段期间不见的……我呢……”
“想拿榎木津的猫代替,是吧?”被看透了。
“你打算拿小司从江湖走贩那里摸来的今户烧的招猫,假冒成梶野美津子小姐的母亲送给她的招猫,是吗?”
“嗯,我想就算买新的今户烧来,可能也会露出马脚。就算动手脚把它仿旧,形状也一定不一样。在这一点上面,榎木津先生的猫……”
“唔,古色古香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是在浅草买到的今户烧。可是遗憾的是,榎木津的猫是珍奇的丸占猫,而且举的手也不同,是吗?”
“是啊……”原本以为我派得上一点用场。
——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总觉得空虚极了,从主人身上移开了视线。
与此同时,纸门的空隙悄悄地打开,一只猫钻了进来。是这家养的猫。
“哦,是猫耶。”沼上非常高兴,“好可爱哦,可是它将来也会变成妖猫呐。”
“咦,对喜欢金鱼的你来说,猫不是天敌吗?”
“食物链是自然的天理嘛。嗳,如果自己心爱的金鱼被猫捞去吃了,那当然会火冒三丈啦。虽然是天敌,但我跟猫全体并没有仇嘛。再说,如果它变成妖猫的话……那我就更觉得它可爱啦。”
沼上说,朝猫伸出食指,一弯一弯地逗弄。
猫朝他那里瞥了一眼,但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当场倒卧下去。
“这猫不怎么亲人。”主人恨恨地说,“嗳,虽然继承了山猫什么的灵性,但到头来会变妖猫的还是家猫呢。不管是有马还是锅岛,故事中的妖猫全都是家猫,对吧?山巾栖息着野生的猫,跑出来攻击人类的这类故事近代完全找不到呐。”
“是受到说书的影响吗?《百猫传》之类的。”
“不,用不着等到说书,汀户中期以后全都足这样吧。因为就像沼上你说的,这个国家没有山猫,所以也无从妖化起。我说的是武家报仇、商家异象,还有妓院的故事。像黄表纸中出现的品川的妖猫娼妓,根本就是妓女而已,完全不是山猫了吧。嗳,当时品川花街好像真有个妓女被人传说是猫变成的。猫是夜行性的,瞳孔会变化,毛也会倒竖,还会舔油,有不少像人的动作嘛。再说,家猫不会频繁地狩猎,抓到猎物,就会拿来逗弄,不是吗?”
中禅寺握起手来,做出在桌上扒的动作。
“抓到猎物,弄个半死,然后再像这样推啊滚的,玩弄个不停。那是在练习狩猎吧,玩球或逗猫棒时也是呐。是野生的血统驱使它们这么做的。那些动作变成歌舞伎等等的妖怪物的范本,渐渐变成猫妖怪的电影之类的了。照片中的猫妖变得更像家猫了,对吧?对了,下个月要上映的《怪猫有马御殿》好像非常精采哦。”
“我好想看呐。”沼上扭动身体说。
“相较之下,我家的猫只会睡,一点意思也没有。”中禅寺冷冷地看壁龛。刚才的猫不知不觉间钻进壁龛里的书堆中,蜷成一团睡了。
此时中禅寺的妻子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地端来茶和点心。我来访的时候,她好像刚好出门买东西,是急忙赶回来的吧。总觉得做了什么坏事,我惶恐不已。
我喝着茶,与沼上聊了一会儿电影。
沼上好像也喜欢看电影,对电影了若指掌。我们聊到在战前看的《本所七不思议》很有趣的时候,原本敷衍地应声的中禅寺突然抬起头来:
“怎、怎么了?”
“还怎么了,本岛,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什么?我可免谈。”
“免谈……?”
“我是在警告你别把我给扯进去啊,本岛。你只告诉我你被卷入的经纬,却没有说出那场颠末的最后,不是吗?就算你想把我给卷进那最后的部分,也是不成的——我是在这么提醒你。”
“哦……”这下……不妙了。
“其实呢……”
“没什么其实不其实的,本岛,你可以聊完电影,就这样回去吗?因为沼上也在,所以我也忍不住谈论起妖怪来……可是结果你只说到榎木津那笨蛋开门走出来的地方而已,下是吗?总不会是榎木津不肯答应,所以你就把差事就这样推到我这儿来吧?我也不是不认识奈美木节这个女孩,但就算足这样,我也没有非答应不可的情义。完全没有。”
“不、不是那样的。昨天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
“兴高采烈?”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就这样露出骇人的凶相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呐。”
“就、就是吧?”
“没错,那家伙心情好的时候最糟糕不过了。”
“就、就是吧?所以呢,我是想在中禅寺先生遭到波及之前,先来通报个一声……因为我想事先知道状况的话,也比较有法子应付。”
这才是真相。
昨天……榎木津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叫着“妖怪喵咪可是非常厉害的哦!”这种幼稚的台词,踹起哑然失声的益田,意气风发地前往八王子了。完全没问委托人的意向或商量金额。结果我跟榎木津连半句话都没说到。
中禅寺右手按在脸卜,叹了一口气,难过地说:
“那笨蛋九月刚看了《怪猫佐贺屋》啊。而且才发生过大矶的事,他无法自制了。”
“状况不妙吗?”沼上问。
“他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沼上,你可能不晓得,可是榎木津这家伙,比多多良更要伤脑筋太多倍了。”
“这世上竟然有比那家伙更教人伤脑筋的人存在?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沼上吃惊地说,“那个老师就像是来自麻烦国、为了散布麻烦而来的麻烦魔王耶?”
从先前的内容推测,那个叫多多良的人物应该是个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难道他还是异于侦探一伙的另一伙人的头目吗?
“多多良的情况,他虽然是给人添麻烦,可是他自己也会吃上苦头啊。就算老是重蹈覆辙、永远学不乖,他至少也是会反省一下吧?但榎木津这家伙只会让别人碰上麻烦,尽管如此,他本人却没有任何损失。不仅如此,他打出娘胎到现在,连一次都没有反省过。”
“他从不反省吗?”
“他是神嘛。”中禅寺不层地说,“他学过帝王学。他不做不愿意做的事,一生气就发飙,觉得好玩的话,多少次都要玩,根本就是三岁小孩。”
“好率真的一个人呢。”沼上感动地说。
率真……说率真也是没错吧。
“再说啊,沼上,这个本岛非常擅长被卷入荒唐的事件。”
“才、才没那种事。什么擅长……我又不是关口先生。”
“关口那种没用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他那不是被卷入,根本是无端惹事。不过虽然我不是宿命论者,但无论愿不愿意,似乎有人天生就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嗯?”
中禅寺把手从脸上拿开,转向沼上。
“这……这么说来,沼上,你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在被卷入的方式和被卷入的次数上,你是遥遥领先呢。”
“这、这什么话?那全都是我们老师害的啦。搞到我都不想叫他老师了。要是可以斩断这段孽缘,叫我付钱我都愿意。中禅寺先生也很清楚那家伙有多教人伤透脑筋吧?”
“我是很清楚啊,虽然不及你清楚啦。可是有那种教人伤透脑筋的家伙当朋友的可是你啊,沼上。再说这样的孽缘,是到死都摆脱小掉的。”
“我不要啦!”沼上哭丧着脸说。
我想中禅寺根本忘了他自己也有个比他评为伤透脑筋的多多良更伤脑筋的朋友:榎木津。
“我……有不好的预感呐。”中禅寺再次露出凶相来。
可是那脸凶相,也因为突然席卷客听的喧哗声,一口气变成了认命之相。
“哇哈哈哈哈!”
砰!——纸门猛地往左右打开:“久等啦!是我啊,呜哈哈哈哈!”
随着大笑现身的,不是黄金蝙蝠也不是丹下左膳,不是别人,就如同众人的预想……
是鼎鼎大名的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我就知道你存这里!你可瞒不过我的法眼。你,就是你!呃……本岛权太郎!简称本权。”榎木津指着我说。
我……心境复杂无比,看来他是记住我的姓了。
我是觉得满开心的啦,可是我不叫什么权太郎,所以被这么简称也教人为难。非常为难。
“我想你们因为我一直没有现身,不安也差不多快濒临极限了,所以特地这样为各位登场,感激涕零吧!”
“你是王牌笨蛋吗?你,那是哪门子登场方式?”
“好激烈的人哦。”沼上悄声说。
榎木津指着沼上,“这和尚是谁?”毫不犹豫地在上座坐下。仔细一看,走廊上站着憔悴万分的益田。有点翻白眼的侦探助手慢吞吞地关上纸门,就像刚才的我那样坐到角落,无力地说,“打扰了。”
中禅寺沉痛地看着奴仆那个模样,厉声问:
“复兄,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知道就别多此一问了。”
“我说你啊,我才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猫啊、喵咪、妖怪喵咪。”
“妖怪喵咪……?榎木津先生,你知、知道什么了吗?”
“本权,你以为我是谁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呢,本权?”
看来……这个称呼被他叫上瘾了。
“全都是骗人的啦,一派胡言啦。”
“一派胡言……那个母亲果然是冒牌货吗?”
“冒牌货是女儿。”益田说。
“女……女儿?我遇见的美津子小姐是冒牌货?”
“她是真的。”榎木津说。
“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手法啊。可是那样一来……”
中禅寺似乎一瞬间就理解了,接着他一睑凝重地妩摩下巴。
“……杀人及湮灭证据、协助逃亡、伪造文书、冒用身分,这些时效全都还没有过,就是这么回事对吧?益田?”
“中禅寺先生猜得不错。而且还有逃漏税。”
“把钱送去那里啊。当金库来用吗?”
“非常恶质呢,而且父女俩都非常难缠。”
“要……举发他们吗?”
“问题就在这里……”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大声问,“我完全不懂是怎么同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把我抛在一边好吗?我可是事情的源头呢。”
“本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再被卷入。”中禅寺冷冷地看我,“事情的源头是梶野美津子小姐,不是阿节小姐也不是你。你只是消息的媒介,不是与事件相关的主体。你就是分不清楚界限,才会明明无关,却被卷入,你已经完成你的任务了,与这件事无关了,甚至打道回府也行。”
“怎么这样……”
“中禅寺先生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呀。”沼上说,“不过我也想知道呢。我都听到一半了。”
“沼上就是那种热血心肠害惨了自己呐。好吧,我想听了就明白了……益田,查证工作呢?”
“我全都调查好了。这个人啥也不会做嘛,他只是走了一趟而已。去了八王子,还有国分寺。”
“原来梶野美津子的妖猫在国分寺吗……?”中禅寺再一次抚摸下巴。
“那里真是个不错的小镇呢。”榎木津说。
“那里战前是别墅区呐,不过久保也住在那儿。”
“久保?那是谁?不认识。嗳,木场那蠢货租的地方离那里太近,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啊。”
榎木津尽管那样热闹登场,却好像一下子就弛缓了,他像只猫似地打了个大哈欠。中禅寺叹了一口气,转向益田说:
“那……侦探的工作不就结了吗?接下来是刑警的工作吧?”
“唔,一般来说,是啦。”
“谜题解开了吗?”我问。
“唔,是解开了。几乎都已经查证过了,坏人的奸计完全败露了。只要把罪状揭露出来,一定会立刻被逮捕,然后马上遭到起诉。而且完全没有酌情的余地。只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想?”益田探上前问。
“不怎么想。”
“少来了、少来了,别骗人了。这不就是中禅寺先生最痛恨的类型吗?事件解决,谜团冰解,犯人落网……却没有任何人得救。另一方面,坏事就算任由它去……”
“没有人困扰,也没有人不幸呐。那还是别管好了。”
“少来了少来了。”益田把脸皱成一网,“身为一般市民,不应该坐视明日张胆的违法行为,这不是师傅一贯的论调吗?你不是老把这话挂在嘴上吗?”
“连你都要叫我师傅吗?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就叫你益锅哦?”
“叫益锅蛋吧。”榎木津插嘴。
“那也行。那,益锅蛋,你要我怎么做?”
“所以这时候还是该来进行一场驱魔啊。事实上就有人死掉了,也有好几个人被骗啊。”
“那跟我无关啊。到底要从谁身上驱走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沼上叫道,“我懂了。”
“我猜出来了。原来如此,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棘手了呐。”
“什么东西懂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一头雾水。别说是整体了,连事件的片鳞都瞧不出来。
这样下去,我觉得我简直就像是横冲直撞在五里雾中暗夜行路的无知蒙昧幼童一般。
“这件事呢,”沼上说,“就是刚才提到的铁匠婆的故事啊。听好喽,本岛先生。那个故事里,如果旅人乖乖地被吃掉的话……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啊。”
“是不会怎么样呢。嗳,旅人会被吃掉,铁匠婆会吃得饱饱的,回到铁匠家,打鼾睡觉去。至于铁匠,他就像过往一样,继续过着和平的每一天。只是母亲变得有点爱吃鱼而已。唔,其实母亲是猫变成的,而猫也拿母亲的皮当伪装,在安全圈里舒舒服服地吃人,所以不会连拿来做伪装的铁匠家的人都吃掉。铁匠可以高枕无忧呢。虽然老母变得比以前腥臭了那么一些,可是身子比以前更健朗……”
嗯,就是这样吧。
铁匠深信那真的是他老母,所以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可是呢,偏偏来了一个身手高强的旅人,使得铁匠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母亲被凄惨地吃掉,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悲惨现实。这个故事啊,表面上是可恶的怪物遭到消灭,可喜可贺,而旅人也平安无事,拍拍屁股走人就好了,但从铁匠的角度来看呢……”
只是徒留悲伤……是吗?
“的确,杀掉真正的母亲的是妖猫,而那只猫被旅人给斩杀了,对铁匠来说,唔,旅人的确是为他报了杀母之仇,是他的恩人。可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那个旅人,根本就风平浪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铁匠或许还可以跟妖猫婆和乐融融地过活呢。”
“可是……”益田接话说,“不过那只……猫吗?实际上也是有那只猫每晚吃人这样的事实吧?比照社会正义来看,这也是个无法视而不见的重大犯罪。”
“可是呢,这件事里面——哦,我说的这件事是铁匠的故事——抓人来吃的不是人,而是野兽,它就算不住在铁匠家里,一样会吃人。所以换个想法,它肯变身成老太婆,还算是好心的,不是吗?至少对铁匠来说啦。”
“我不知道您是哪位,不过您说的没错。”益田说,“问题就在这里啊。碰上如果遵从了法律,却只会徒留悲伤的情况时,这样做真的好吗?当然,应该也是非得照着法律来做不可啦,但还是让人难受。所以我才会辞掉警职……”
“您本来是警察啊?”沼上佩服地说。
“托您的福,我以前是个刑警。可是呢,仔细想想,像侦探小说之类的,连呃……报仇吗?连报仇都没有呢。只会指出说:你母亲死了,凶手是猫,这样就结束了。”
“侦探就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听好了,益田,制裁可不是侦探的工作。侦探的本分是解明经纬及构造,至于结果带来的事象,无论那是多么欠缺平衡的形态……也不可以做出加以矫正的逾越之举来。恢复均衡、维持秩序,那是司法的工作。所以侦探小说只指出凶手就结束,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益田歪起薄唇,“可是,这怎么说……中禅寺先生自己不也为人驱逐魔物吗?”
“那是误会。”
“误会吗?”
“严重的误会。你那终究只是结果论啊,益田。我是以祈祷师为业的,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
“哦……”
“事件这东西,就算搁着不管也会结束。只要在该停的地方停了,就算不解决也没关系。就是因为停不下来,才会乱七八糟。让事情好好回归平静,是我的工作。”
“结果不就是拨乱反正吗?”
“我就说那是结果论了。为了拨乱反正,有时候也需要类似真相的东西。需要的话,什么都得拿来利用。所以我的工作有时候也会带来那样的效果,如此罢了。我要求自己做一个守法之士,是因为照我的做法,也可以轻易地隐匿犯罪行为。若是漠视这一点,一切限度都没了了。我只是设下严格的基准,自戒而已。虽说是工作,我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罪犯。再说,说起来,这次到底要从谁身上把什么……”
“只要从铁匠那里驱走妖猫就行了,在妖猫被消灭之前。”沼上说得很简单。
中禅寺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也就是说呢,中禅寺先生,铁匠婆的故事是因为真相在妖猫披杀之后才曝光,所以才教人觉得情何以堪。如果旅人先告诉铁匠说你的母亲是冒牌货,妖猫吃掉了你真正的母亲取而代之,然后再为铁匠报仇的话,整个故事不是痛快多了吗?就铁匠来说,当成母亲景仰的老太婆其实是母亲的仇人。他被杀母仇人所骗,还把仇人当成母亲奉养,那当然是双重的不甘心了。说明白之后再报仇的话,真的就可以大快人心了。把原本该有的铁匠的愤恨与悲伤全都跳过,就只先顾着消灭了老太婆,感情大戏被丢到后面,所以才会觉得怪怪的,对吧?”
沼上向益田征求同意。
“我不晓得您哪位,不过您说的完全没错。”益田说,“完全就像这位平头先生所说的。”
“我不要。”中禅寺面露凶相,“对于太多了。一定很麻烦,”
“不要紧的啦,不要紧的啦。”难得乖乖观望的榎木津说,“我来指挥,不要紧的啦。”
“不、不行。你一指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再说……侦探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你这卖书的胡说些什么啊?我啊,连委托人的委托是什么都还没听说呢。我也不晓得人家想干嘛呢。根本就还没有开始,当然也没得结束啦。”
中禅寺满脸受不了地别开脸去。然后他一脸怨恨地看我说,
“拜托你,拜托的时候好好拜托行吗?本岛。”
榎木津说,“怎么样?服了吧。”
我缩起身子鞠躬:“哇哈哈哈哈,没什么好道歉的,本权。就是把它当成工作才不行。什么调查外过啊、私通的,从乌龟到房子什么都找,那才叫工作。那类志工活动,交给锅蛋那种废物去做就行了!”
“那是志工活动吗?”益田用哭腔说。
“是对我的志愿奉献。听好了,京极,我跟你这种工作狂不同,我当侦探可不是工作。我的存住就是侦探,这并不是工作,所以没那么简单就了结了。工作是奴仆的任务,不是神明的任务!神明的存在只为施舍众生,,把我跟无能的奴仆混为一谈,是大错特错—懂了吗?”
“懂了、懂了,我懂了。你到底要怎样?”
榎木津半眯起眼睛:“做到我爽就是了。”
“反正你只想胡闹一通罢了吧?”
“胡闹?”他在装傻。
“我说啊,复兄。你想胡闹,请自个儿去闹。幸好现在形同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但万一事情爆发开来,会有好几个人伤心欲绝。不光是这样。委托人美津子小姐也可能碰上某些灾厄。”
——是这样吗?
“打扰了……”此时纸门开了一条缝,夫人探出脸来。榎木津快活地打招呼:
“呀,这不是千鹤吗!原来你在啊。话说回来,这笨书商还真是老样子呐!”
“嗯,这个人就算过丁百年还是千年,既不会成仙,也不会变妖,一成不变。对了……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打电话来。”
榎木津怪叫,“嗄!那个蟑螂男居然会打电话吗!”他尽情唾骂了一顿后,吩咐益田说,“喂,锅蛋,去接。”
留任事务所的应该是寅吉,想来寅吉也被叫成蟑螂男吧,真可怜。
益田马上回来了。他惊慌失措。长长的浏海全披散在额头上,效果十足地衬托出他的狼狈。
“不、不得了了,本岛先生!”益田对我叫道。
“咦?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本岛先生吗?那位平头先生应该不叫这个姓氏吧。本岛先生,听说阿节小姐刚才急匆匆地打电话到我们事务所来了。听说她讲得连珠炮似的,几乎都像在绕口令了,而且又说得不得要领。不过总而言之,就是昨天美津子小姐遭到暴徒袭击,差点送命,现在进了医院了。”
“美津子小姐?”
“昨天晚上她云收帐叵来的途中,被几街大汉袭击了。幸好路过的豆腐店老板出手相救,钱和命好像都保住了,听说那个豆腐店老板是合气道的高手,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呢。可是美津子小姐手臂骨折,受了重伤。”
“不妙了。”中禅寺皱起眉头。
“这下妖怪终于连铁匠家的人都吃起来了……中禅寺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沼上这么说,“这样一来,即使置之不理也可以和平共存的构图就瓦解了,不是吗?这下糟了呢。怎么办?”
“歼灭。”榎木津说。
然后他“哼哼”地笑了。
“喂,卖书的,你在想什么,对吧?喂?”
“罗、罗嗦。办事当然得小心为上。要是交给你的话……”
“你要叫那个和尚也帮忙,对吧?”
“咦?我吗?”
沼上指着自己的鼻头。
“唔,没被阿节小姐看过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呐。沼上,你就把不巧在场当成一场无妄之灾吧。”
“这算……灾难吗?”
“可是……这需要资金。”
“不必担心,有个再现成不过的出资者。这样啊!就这么办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办?榎木津轻快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