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番 山颪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 第二章
然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走出中野车站的剪票口时,赫然看见京极堂主人——中禅寺秋彦一身惯常的和服装扮,就站在那儿。
就算他再怎么敏锐,也不可能预知我要过来,在这儿埋伏我吧?
尽管我这么想,但传闻说中禅寺这个人会使什么可疑的阴阳之术,不能大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打招呼,中禅寺似乎非常惊讶。
既然他会惊讶……看来他并不是在埋伏我。
“好……好久不见了。倒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觉得这未免巧过头了,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
中禅寺冷冷地盯着我:
“我说你啊,我就住在中野,我会来中野车站一点儿都不奇怪吧?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工作而来。”
真是明察秋毫。
正当我为该如何回答而为难时,中禅寺皱起眉头说了,“真不妙。”
“什、什么东西不妙?”
“还有什么?……你在中野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吧?而你又不是为了工作而来,那就表示你是来找唯一的熟人——我。可是……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要来买书,更不像是来托我驱魔。不对吗?”
“呃……这……”
“那么……就是与榎木津有关。因为你和我的关联就只有那家伙。那么……这样啊,原来如此,依时机来看,跟大矶的杀人命案有关……对吧?”中禅寺说。
这真是神机妙算了,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为、为什么你会……”
“若是要委托侦探工作,你会直接去那家伙那里。而且我昨晚跟榎木津通过电话,掌握了对方的状况。从这状况来看,榎木津会派你过来我这里也不太可能。另一方面,榎木津最近经常上些奇怪的杂志。你和他关系匪浅,当然会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可是你也知道榎木津这个人,非常明白直接找他问话,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所以你才会找上我这里……”
一针见血。
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真不学乖,好管闲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急忙辩解:
“其实是,我有个画连环画的朋友,他说要画侦探剧,所以才希望知道实际的……”
“要把实际的命案画成连环画,演给小孩子看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我那个朋友呃,非常讲究,很拘泥于那叫什么……作家性吗?还是原创性?说什么凡事,呃……都需要真实性……”
“哦?”中禅寺回了声不知是钦佩还是嘲笑的应声。接着他将视线慢慢地移向旁边,望向靠在电线杆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说了:
“听见了没?就连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连环画画家,都日夜砥砺,磨练自己的作家能力,你也稍微效法一下人家,去取材一下怎么样?每天净是吃饭烦恼睡觉呻吟,写出来的都只有哈欠喽。”
男子发出“呜呜”的模糊声音。
“恰好,我来介绍……”
中禅寺说着,拉扯那个人的袖子,把他拖到我前面。男子一副被拖出午门的罪人模样,有些蹒跚地走了过来。中禅寺简单地向那个人说明我的身分后,转向我这里,说:
“这是我的熟人——传闻中的关口巽老师……”
“你就是……”
男子以驼着背伸出头的姿势,微微倾斜着身子行了个礼。脸上与其说是在笑,感觉更像在害怕。
“呃……我……叫关口。”
榎木津旗下一伙人尽皆诽谤、嘲弄的奴仆中的奴仆……
集全世界不幸于一身的男子……
倒霉的小说家关口巽……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草率地打了招呼。
可是对方的招呼比我更草率。中禅寺以邪恶的表情交互看着我和关口,不怀好意地兀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真教人在意。
中禅寺笑了好一阵后,说:
“感觉好像在给动物相亲呐。话说回来,若是你想打听那类事情,这个人再恰当也不过了。大矶的事件他也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白桦湖的事件里,他更是担任那位名侦探的左右手,大为活跃。他甚至一度被冠上杀人嫌疑,被押进牢里。是个千锤百链的反社会人士。”
“别这样啦,京极堂……”关口在额头挤出皱纹,露出打从心底困窘的表情,“你这样说,人家岂不是会当真吗?”
“有什么关系?遭是事实啊。再说你不是曾说最近你就要像华生博士那样,把自己参与过的事件写成侦探小说吗?还说不用自己想情节,轻松得很。”
“那是开玩笑的。”
“听起来也不完全是玩笑。你外表一副老实样,实际上却是个大骗子,胆小得要死,却又卑鄙无耻,最后总是选择最轻松的路走,不是吗?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如果你打算把那些经历写成小说的话,最好趁现在先找个人说说,或是记下来。这岂不是个好机会吗?”
“这样啊……”
“看,你是认真的。只是榎木津什么都不记得,你的记忆力又只有蚯蚓程度,再等下去都要忘个精光了,我是在警告你啊。你就全告诉他,请他帮忙你记着吧。”
“还有你记得啊。”关口说。
“就算我记得,谁要告诉你。喂……”中禅寺叫了无法插嘴两人对话的我一声,“这家伙连想起今早吃了什么都得花上三天,不只是这样,就算想起来了,也会把这三天吃的东西跟今早吃的东西记忆混在一起,结果还是搞错。一发现自己弄错,还会撒谎瞒混过去。虽然他不是恶意骗人,可是满脑子只想先敷衍过去,结果又信口瞎说。如果这样的对象也行的话……可以请你向他打听事件的概梗吗?”
把这样的对象塞给我,我也伤脑筋啊。
简而言之……中禅寺是暗示我,他不会谈论事件,叫我不要问他吧。可是这个情况,如果关口不主动拒绝,这事就只能这样了。我又很难开口回绝说看关口那个样子,还是算了。
可是被人损得这么难听,却丝毫不否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别人对他的唾骂全是事实吗?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窥伺小说家的表情。
关口一脸窝囊相,低垂着头。
我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个如同传闻——不,更胜于传闻的人物。
“对、对了,中禅寺先生,呃……你们两位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结果我选择了改变话题。
中禅寺双手插在衣袖里,叼着香烟说:
“有稀客来访,我们是来迎接的。应该就快到了……”
就在中禅寺说完的瞬间,人群从剪票口蜂拥而出,大概是电车进月台了。
“啊啊,京极堂,在那里。”
我往关口指示的方向望去……
一个扮相气派、上了年纪的僧侣,和一个头戴网代笠、身形高耸入云的年轻僧侣正一同走过剪票口。
上了年纪的僧侣那张难以捉摸的青黑色脸庞乍然笑开,灵巧地穿过人群,在中禅寺面前停步。
“许久不见了,中禅寺先生。哎呀哎呀,着实教人怀念。事隔还不到一年,感觉却像老远以前的往事了。先前真是受您关照了……”
年长的僧侣以极为恭敬的动作向中禅寺鞠躬。
他的年纪应该比中禅寺大上许多。而且身分——僧侣的话,该说阶级吗?——看来也相当不凡。简单地说,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中禅寺竟是连这样一个僧侣都得向他行礼如仪的人吗?
“常信师父,快请抬头。让您这样一个高德的禅师行礼,我怎么消受得起?”
“您在说什么呀?贫僧自那天开始,就将您视为第二个师父。噢噢,关口先生,您也健朗如常吧?”
僧侣接着也向关口寒暄,真是群底细不明的家伙。
关口做出看似害羞的不可解动作,别具深意地答道,“也不算好啦……”
“关口遝是老样子,过着惊涛骇浪的人生。重要的是,常信师父似乎也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现在……咦?”
此时中禅寺望向老僧背后的巨僧。
被称为常信的僧侣瞄了一眼背后,说:
“哦哦,对了……他现在也改名叫铁信,担任贫僧的行者。铁信,你还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时候的中禅寺先生啊……”
被称为铁信的巨僧取下网代笠,默默地行礼。中禅寺笑了,“这样啊,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巨僧虽然面无表情,但视线稍微柔和了些。虽然不到微笑的地步,但感觉不出敌意。
“话说回来,我听到传闻,说常信师父入了山,是吗……?”
中禅寺问,常信再三点头:
“是啊,我将英生托给师兄,和铁信两个人一起入山了。嗳,离开尘世那么久的日子,感觉就像浦岛太郎呐,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已遭世人见弃,干脆发起一念。不过贫僧打算从暂到重新做起,甚至准备了愿书,请求入山入堂……但本山就是不肯让我这个朽和尚重拾初衷呐。”
“这也是情非得已吧。”
“是啊。被分配到的与其说是作务,更接近职务。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一样是修行……我现在被派遣巡回全国。”
“入、入山指的是……”关口以张皇失措的口气问。
常信大笑,答道:
“不是箱根山,是越后。”
——箱根。
原来如此,这两名僧侣是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的相关人士吧。我重新交互端详两人的脸孔。
上了年纪的僧侣右肩略为下垂,但姿势威风凛凛,相貌又有些不可捉摸。巨汉则是额头突出,一脸异相。感觉就像弁庆。
“那么……常信师父,今天您的时间……”中禅寺突然放低声调问道。
“哦,我得在黄昏之前前往今天寄宿的的世田谷的寺院。若要贯彻顺应社会的宗旨,就有许多杂事得处理。所以时间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啊。寒舍距离这里得花上三四十分钟。关口家比较近吧。若是时间不多,就去那儿吧。关口,可以吧?”
“嗯……难得常信师父过来,总不能站在这儿聊,我是没问题……”
关口说到这里收了声,露出困窘的表情。的确,这群成员也不能进咖啡厅吧。穿便装和服的人与两个和尚,再加上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太诡异了。
关口支吾个没完,中禅寺可能不耐烦了,他露出厌恶的表情,“是屋子太脏吗?”
“不,我想雪绘平常会打扫……”
“有什么不方便吗?”
“这位……要……”
关口含糊其词,望向我。
中禅寺“哦”了一声,“都忘了你了。”
“中禅寺先生,这位是……”
常信转过那张青黑色的脸。我登时紧张起来。
“我、我是那个、呃、中禅寺先生的朋友、侦探的……”
我本来想说“委托人”,但还没全部说完,就见中惮寺板起了脸,我急忙把话吞了回去。
“哦?是檀木津先生的相识啊。”
常信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他也认识榎木津。
我偷瞄了中禅寺一眼……古书肆正在瞪我。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苦,瞥了我一眼后,假惺惺地说着,“嗳,就是这么回事。”一副之前都把我给忘了似地——他明明不可能忘了我——把我拖到常信前面,说:
“这个人……呃,嗳,算是榎木津的手下之一吧。”
这介绍太胡来了。
“噢噢,是这样啊。那太好了。请你务必听听贫僧的遭遇。可是中禅寺先生,听说侦探先生今天似乎忙碌非常……”
“嗯,嗳,是这样没错。他们有了点可笑的误会……”
中禅寺别具深意地点到为止。玫瑰十字侦探社似乎正在忙。那么我选择来中野,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
我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可是中禅寺先生,既然这儿有侦探社的人,贫僧就不必像这样请两位特地拨冗前来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有的话。我想常信师父也知道,我的店没什么生意,至于关口,连失业者都比他还忙;而且我也很想念常信师父,请千万不要客气。再说,这个人虽然是榎木津的手下,也不是正式的部下,唔,要说的话……算是那个侦探的被害者吧……”
中禅寺说,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张脸像是在说“真吃不消”。但他的说明大致上都对,真教人伤心。
“好了,我们走吧……”
中禅寺像要看透我的表情似地瞄了我一眼后,大步走了出去。常信和铁信跟了上去。我一阵困惑,然后跟到关口旁边:
“呃……可以吗?”
我这么问,于是关口露出悲伤的表情,同情地说:
“你也……非来不可了。”
我……竟被那个倒霉天王给同情了。
中野是个暗淡的城镇。
中禅寺和常信边聊着深奥的话题边走着。铁信默默地跟在后面。我和关口肩并着肩,走在稍后一些的地方。
关口即使对年纪显然较小的我,也用敬语恭敬地说话。但是他可能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得太小,也可能是姿势不对,发音不明了,音量也不稳定,语尾无疾而终,实在很难听清楚,我不得不再三反问。
他这个人不冷漠,可是感觉很不得要领。
我尽可能简略地说明我和榎木津身不由己的关系。
“和那些家伙待在一起,正常人看起来反而愚蠢。愈是正常人,看起来就愈像傻子……”
关口这么说。
那与其说是对我的遭遇的感想,更像是回顾自身,有感而发。此外也可以当成是他在这么暗示:我才是正常人哦。
不过我觉得这实在难说。
听说关口与中禅寺是旧制高中的同窗。把榎木津介绍给我的罪魁祸首——大河内也是他们的同学。怎么一堆伤脑筋的人就那么恰巧凑在一块儿?而且榎木津又是高他们一年级的学长,真不晓得他们在学中是什么情况。
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觉得可以想像。我说出我大略的想法,关口便闷着声音笑着说:
“那伙人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我抓不到他这番话的真意。
关口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显得空虚和阴郁。
我们一行人从大马路爬上略为宽阔的坡道,进入当铺旁边的小径。在潮湿的小径走上一会儿后,碰到一道变形得相当厉害的老竹墙。然后从那里右转。
接着便看到一户木板墙只到腰部的小平房。
那里就是关口家。
关口看到自己家,朝我行了个礼,小跑步穿过前面一行人,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去。这人真的是毛毛躁躁的,用不着慌成那样吧。
很快地,一个穿着和式连身围裙的清瘦女子从家中走了出来,应该是关口的妻子。和事事茫茫然毫无头绪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非常稳重,可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寂寞。
夫人向中禅寺行礼后,看到两名僧侣和我,似乎有些吃惊,但中禅寺向她说了什么,她便笑着摇摇手,说着“没有的事”之类的话。
然后她向常信和我寒喧道,“欢迎,我是关口的妻子。”热情地请突如其来的奇妙访客进屋。
进屋里一看,关口正在准备坐垫。
中禅寺和夫人商量之后,俐落地主导场面,他先请常信和铁信坐下,也要我自个儿找地方坐。一会儿后,夫人端茶过来了。
结果关口直到最后,都只是屈着腰在那儿瞎打转而已。
“关口,好了,你快点坐下吧。这样怎么谈事情?”
“咦?”
常信也在苦笑。
关口坐下以后,常信重新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致意。
“贫僧能有今天,全是托各位的福。不管再怎么感谢,也道不尽贫僧的感激……啊啊,贫僧明白,要报答这份恩情,必须在达成贫僧的志业之后。那么……今天贫僧会连络两位,不为其他……”
常信抬起头来。
“其实是发生了一件贫僧怎么样都无法释然的怪事。”
“哦?”中禅寺应和。
“贫僧就略去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就是……武藏野有个叫南村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禅寺。”
“南村……是与神奈川县的交界处吗?”
“是町田一带吗?”关口说。
“是啊,就在町田町旁边。那里有一座叫大正山根念寺的禅寺。那儿历史相当悠久,不过曾经是一座小草庵。”
他用的是过去式,这表示现在不同了吗?
“根念寺?”中禅寺发出奇妙的声音。
“您知道吗?”
“不,请先继续说下去吧。”
“这样啊。好吧,那座根念寺的继承人古井亮泽,是贫僧的——以一般人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是与贫僧同期的僧侣。贫僧在昭和元年离开学校,得度出家,当时一起入山的暂到有三名,其中一人在仙台的寺院担任住持,另一个就是这个亮泽。”
我想像起三名年轻僧侣的模样。
“贫僧并非隶属于寺院的和尚,所以在本山待了五年,后来在其他寺院待了五年,然后被派往箱根……不过老家是寺院的僧侣,似乎修行三年左右,就会回去各自的寺院了。”
“那位亮泽和尚也是?”
“是的,他在昭和六年回到根念寺。后来我们也鱼雁往返,一年会见上几次。”
“这样啊。”
“不过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贫僧在昭和十年进入箱根山,后来十八年之间,完全与世隔绝,和下界完全没有交流。当然,这段期间也没有与亮泽连络。”
“十八年……这么久吗?”我禁不住惊叫出声。
“没错,十八年。就连达磨大师也只面壁了九年,十八年绝不算短。只是……贫僧不愿视它为一段空白。对贫僧而言,那是一段贵重的体验。不管怎么样,就像方才说的,贫僧的状态……”
“就像……浦岛太郎吗……”关口说,“……变了很多吗?”
“变了呐。不管是城镇还是文化,全都变了个样。也是因为中间经历过战争吧,嗳,无论所见所闻,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贫僧只是惊讶无比,花了半年才习惯。嗳,这暂且不提,贫僧在前往箱根之前,曾去信亮泽,虽然收到了回信……可是就这么再也没有连系了。贫僧十分挂念。”
“这样啊。”
“恰好就在十天前,贫僧决定上京,所以暌违十八年地连络了亮泽。”
“怎么连络?”中禅寺问。
“贫僧……打了电话。贫僧查了一下,根念寺竟然牵了电话。然而……我们双方却无法沟通。”
“无法沟通?什么意思?”关口问。
他意外地踊跃发言嘛——我心想。
“这……”常信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要怎么说才好……”
“亮泽和尚人在那里吗?”中禅寺问。
“哦,好像是有个叫亮泽的人……”
“有吗?那么……”中禅寺说完后,摸了下巴说,“常信师父,那位亮泽和尚却说不认识您……对吧?”
“喂,等一下,京极堂,什么叫不认识?你该不会说人家忘了常信师父吧?不,总不可能有这种事……”关口穷追不舍。
的确,如果常信所言不假,那个叫亮泽的僧侣说他不认识常信,就太奇怪了。
十八年虽然不算短,但要忘个精光,也太短暂了些。我认为这个情况,关口的反应是正常的,但关口却接着说出古怪的话来:
“……还是怎样?难不成你要说是记忆被窜改、被操弄了吗?”
“不是不是。”中禅寺露出厌恶万分的表情,“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那种荒唐无稽的事?我说关口,你最好不要像那样什么事都拿自己当基准去看。因为自己老是丢三忘四,就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常信师父,别管他了,怎么样?亮泽和尚对您……”
“他好像……不认得我……”常信这么说,“不过唔,这部分实在……”
“不清不楚?”
“贫僧并未直接和亮泽本人通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冷淡至极地说,亮泽说他不认识贫僧这样一个人,结果也不肯为贫僧转接电话。”
“本人没有接电话吗?”
“嗯……接电话的大概是年轻僧侣,我觉得那个时候亮泽本人就在旁边,指示接电话的僧侣说不知道。可是……看来……”
“不是那样?”
“不是,可是贫僧也实在……”常信纳闷地偏着头。
他讲电话时的感觉一定相当奇妙吧。
“贫僧是这么觉得,可是……”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
“什么啦,京极堂,你为什么老是那样故弄玄虚?”
“我才没有故弄玄虚,是你太急性子了,关口。你看看人家,不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吗?资讯这东西,要等到全凑齐了才能开始分析。缺损的资讯无法导出结论,只能导出推论。就算符合逻辑,还缺少证据的时候,就只是假说,就算在假说的阶段就公开推论,也无法期待有什么建设性的发展。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默默地聆听不是吗?”
中禅寺故意指着我这么说。
这下子我更是无法提出多余的问题了,这个人实在难缠到家。
常信苦笑着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其实贫僧也想知道为何您会如此认为……”
“常信师父,真是抱歉,因为您看起来穷于说明,我忍不住插嘴了。这一点我晚点儿会说明,可以请常信师父先继续说下去吗?”
“这是您一贯的做法呢。”常信说,“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贫僧光是报上名字,并无法请寺方转请亮泽听电话。嗳,那个叫电话的玩意儿,乍看是样利器,实则是个教人心急的道具呐,宛如隔了一道墙在问答。仅靠言语传达、揣摩,感觉既暧昧又不可靠。所以呢,嗳,贫僧也有些混乱起来:心想莫非亮泽忘了贫僧,便接着说明自己是二十八年前一同入山的僧侣。结果这次对方要贫僧稍等。”
“稍等……?”
“是的。贫僧以为亮泽当然就在电话旁,接电话的僧侣正在转告这件事,不想半刻之后……说是住持的亮顺师父出来接电话了。这位是亮泽的父亲,贫僧也在二十年以前见过两次……”
“若是亮泽和尚的父亲,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是的,他二十年前就已经五十出头了,现在也超过七十了吧。住持告诉贫僧,说亮泽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刚才不是才说他不认识您吗?”关口不学乖地插嘴。
他比我更习惯这种发展。
“是的。一开始贫僧请求转接电话时,对方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而且对方最初的回答是亮泽说他不认识常信。若是人都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
“……或者说,一开始对方的感觉是,如果贫僧的身分没问题,随时都可以转请亮泽听电话。可是如果亮泽早已去世,应该一开始就会这么明说才对,当时贫僧也这么纳闷。真是古怪非常。”
“对方告诉您亮泽和尚为何过世吗?”
“说是战死。贫僧并未接到召集令,但确实有许多僧侣被征召入伍,失去性命。当时亮泽四十多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贫僧转念想道……或许一开始接电话的人是怀疑贫僧的身分,口气才会那么冷淡吧。因为突然有人打电话要找好几年前已经过世的人,那当然会起疑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那样应对的道理啊,对吧?”关口瞄了我一眼。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虽然这么认为,但我并未实际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无法判断任何事。
“不……既然是战死,也已经过了八九年。再怎么说,贫僧都在龙宫城里待了十八年,这让贫僧心有愧疚。贫僧心想,或许在认识亮泽的人里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世的只有贫僧一人。”
“原来如此。”中禅寺说,双手揣进怀里。
“然而,”常信露出奇妙至极的表情来,“贫僧遇到了一个人,说古井亮泽还在人世。”
“哦?”
“贫僧……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贫僧认识的亮泽。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至少有个人说……他最近在南村的根念寺见到了自称亮泽的僧侣。”
真是件离奇古怪的事。
“告诉您这件事的……是檀家吗?”中禅寺揣着手问。
常信似乎吃了一惊:
“您真是明察秋毫。贫僧直到前天都还待在鎌仓的末寺,就是那座寺院的檀家代表告诉贫僧的。”
“那么……那个人是个相当知名的名士吧?是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吗?”
“没错,那是个日本画的大家。据说在画坛是位颇知名的名士……可是中禅寺先生,您怎么会知道……”
“就是啊,京极堂,你快点揭开谜底啦。”关口不服地说。
“知道了,别催成那样。在这之前,常信师父,我有几点想要请教您……那位亮泽和尚,修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僧侣呢?”
“您说亮泽吗?”
常信以耸着左肩的独特姿势想了一会儿,很快地回道,“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对中禅寺先生说这种话,或许是班门弄斧,不过禅寺的修行真是严酷非常。特别是暂到的修行,更是严格至极。刚入山的云水之中,也有不少没出息的人受不了而逃离,偶尔也有些荒唐之徒,怠于作务,或逃掉修行溜下山。可是亮泽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非常认真修行?”
“他也非常热心钻研学问。可能是因为个性耿直,人也不怎么起眼……但贫僧与他十分合得来。当时贫僧是个爱好辩论的张狂云水,经常和他议论……他真的非常热心向学。”
“他曾经担任过典座吗?”
“呃……在本山……我们负责过所有的作务。”
“也曾有伙房的经验吗?”
“禅僧的话,每个人都做过,所以……”
“反过来说……只有这点程度是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重新交抱起来。
“那位亮泽和尚的父亲——亮顺和尚,是吗?他是位什么样的僧侣?难不成……他是个书画古董等等的美术品搜藏家?”
“实在是……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常信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依序看了看我和关口。
中禅寺的预测全说中了吧。
“……嗯,我和亮顺师父只见过两次,他是位温厚的老师,与其说是禅者,说是雅士更贴切吧,嗯,是个相当高明的禅师。就如您所说,他拥有许多名品。”
“是……书画吗?”
“不只是书画而已。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说到禅寺,一般都会附带有书画古董吧。但亮顺师父此外还精通书道、花道及茶道,有着风雅的一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宝,也收藏了很多器皿、花器、茶具等。寺院里还设有茶室,经常举办茶会的样子。”
“哦?茶会啊?”
“禅茶,也就是所谓的侘茶。我听说不只檀家信徒,也会招待当地人士。贫僧也被招待过一次……当时贫僧不太懂,但现在懂了。”
“懂了……?这意思是……?”关口问。
看来他抱持着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对待,都要参加对话的态度。
我再次感到佩服。
“嗳,也就是……”
常信思忖了一会儿。
看来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事吧。
“应该说亮顺师父是透过这样的活动,与社会维持连系吗?修行僧很容易与社会脱节。因为都叫出家了,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而且修行又是个人的事情。若是一心求道,就无暇理会檀家信徒吧。贫僧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瞧不起葬式佛教,认为为了招揽信徒而四处奔走的教团愚不可及。不过在箱根山中被迫修行孤高的禅之后,结果贫僧对僧侣的存在方式也起了疑问……不过当时贫僧是另一种想法。毕竟当时的贫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您相当不苟同……是吧?亮泽和尚也这么想吗?”
“亮泽也不是很赞同的样子。”常信说,“茶会也一样,但亮泽似乎特别厌恶美术品的搜集。亮泽曾经说过,拘泥于物品是蒙昧至极的事情,茶应该用来喝,花应该用来插,书应该用来写,却把它们装饰起来观看,甚至用金钱衡量它们的价值,真是岂有此理……嗳,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将茶道的源头吃茶法带入本邦的就是荣西禅师,而且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也是一休禅师的徒弟。利休所提倡的和敬清寂,也是反映禅的精神。将装饰于佛器的花插进瓶中,推广开来的也是禅寺,所以花道的根源也在于禅,庭院和墨宝也与禅僧密不可分呐。可是若是将这些事物当成一门艺术,就与禅心断绝了……不过我想这才是正确的。而亮泽对这些事物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这样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二十年前……那座根念寺里有几名僧侣?”
“哦,有亮顺师父、亮泽,还有……根据贫僧的记忆,只有一名年轻僧侣吧。”
“夫人呢?”
“听说亮泽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真不妙呐……”中禅寺呢喃。
“喂,不要一个人恍然大悟啦。到底是怎么了?”关口顽固地追问。
这是当然的,连我都想问了。
“常信师父……”
中禅寺无视于关口,突然开口了:
“我想……亮泽和尚已经过世了。而且也有可能……不是战死的。”
“这样啊。可是,您有何根据?”
“根据吗……?”中禅寺含糊其词,“根据……嘛,我看……这果然还是只能拜托榎木津了。”中禅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