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人
亚佐美怎么了?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异常火大。怎么可能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这小子在说些什么?
反正他心里肯定在想着这老太婆的家里真脏之类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我很累!这么辛苦赚钱却过不上半点儿好日子。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好不容易长大了就离开家了,然后被人杀死了。
死了才回来。
葬礼花费也很荒唐,家里欠了这么多债,这么穷,真不明白为什么还非要帮小孩办葬礼。
这种事不是应该由国家来出面帮忙的吗?对杀人案的受害人家属居然连这种补偿都没有?就算什么也不做,家里死了人,花费也会一下子多好多,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穷人会造成很大的经济打击吗?
“请问……”年轻人开口了。
这种表情,这种举止,肯定是靠父母养着整天混日子的啃老族吧!
“干吗?”
我不想给他好脸色。
他肯定心里笑话着我这个寒酸的老太婆。给这种人好脸色看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真想让他快滚蛋。
“唔……这种时候——那个,我是不是应该向你要根香来上个香?”
“什么?”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东西!
“不是,我是没有这种经验,觉得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经验?”
听不懂。
“什么经验?”
“就是没有拜访死者家属的‘技巧’。”年轻人答道。
“你是笨蛋吗?”我说。
男人答道:“我是很多东西都不懂,真是抱歉了。”
“我也……”
我也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技巧”!开什么玩笑!
“你走吧!”说完这句话,我正要关门,男人却把半个身子探进来,卡住门要阻止我。
“你干吗?再这样我报警了!”
“我让你生气了吗?”
“还用说吗!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这人怎么回事?比起这个问题,更让人在意的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不,不是。
我现在很累,精神状态应该不太平常,虽然装出很平常的样子,但其实并不平常。
因为,我的独生女被人杀了。
凶手也还没抓到。
都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还没抓到。
不,不对,是“才”过了一年不到,说什么“都已经”比较奇怪吧。
我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刚刚平复了一些,但只是刚刚才平复下来,并不是完全平复了。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说话太不知轻重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唔……我不是说了我不懂吗……”男人答道。
这是顺着我的话说吗?
我把男人往外推。
“等等,等下,喂……”
“你给我出去!”
“鹿岛女士。”年轻人的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让人冒火。
“别叫得好像我和你很熟一样!”
“这样都不行的话要怎么称呼才行?我没有直呼你的名字啊,还是应该叫阿姨才对?”
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火气直往我脑门上冲,我抓起堆在鞋柜上的成沓的电视杂志往年轻人身上打,应该说是砸过去更对。那些杂志在砸中的瞬间离开了我的手,掉在狭窄的玄关里,散落一地。
“太狠了,你等一下啊。我没打算惹你生气,因为怕被说性骚扰什么的,我都特别注意过叫法的,不太好称呼啊,那个,对年长的人的称呼……”年轻人说着。
二十五岁不到吧。
三十岁以下的男人在我看来都是孩子,怎么也没办法当成异性来看待,只能当孩子看待。
以前我并没有这么觉得,但是这种生活——这种悲惨的生活,让我的心变老了。
真恨啊!
而我也不想让这种男人看到我过的这种生活。
我遮挡住男人的视线,感觉男人想越过我的肩膀往房间里偷看。随着我身体的移动,年轻人的头也在动。
果然,这家伙想往房里看。
“你在干什么?我说了,请你离开。就像你说的,我女儿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她不在了。”
“你真的是在耍我玩吗?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明知道我女儿被杀了,说什么要上香就要进来,算什么?你是打算在背后笑话我这个老太婆看到年轻男人就笑眯眯地让人进屋吗?”
“等等,”男人一直盯着我的脸,“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有误会!你快给我回去!”
我推他。
男人肩膀很硬。
“等等,等等……”
男人踉跄了一下,似乎想要站稳,伸出了手。我又推搡了他一下,把他往外赶。
男人想伸手碰我的肩膀。
“不!”我叫起来。
别碰我。
在被抓住前我甩掉他的手,男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坐在玄关上。虽然不是坐下去的,但看上去像是坐在那里。
“好凶啊……”
原本半开的门因为男人的背靠着,完全打开了。
“是啊,我就是凶老太婆!你快点儿给我滚出去!”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电视杂志往男人身上扔去。
男人护住脸,身子向后退去。
“我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你找我干吗?你是来做推销?”
“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
“那来干吗?报社的?传教的?我不会听你的劝说推销,也不会捐东西的。”
“不,我是……”
外面传来了动静。
是邻居。
住在隔壁的是一个姓藤川的老人,名字我不知道。大概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现在一个人住,是个人挺好挺会关心人的老妇人,对我也挺亲切的,但是我非常讨厌她,烦死人了,和她是一点儿办法也说不到一块去。
“鹿岛女士,怎么了?”果然是她。
外面传来尖细的老人的声音。
她人是很好,不,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她总是摆出一副关心人的样子没礼貌地打扰别人的生活,是想带着好意吧,不,就是一番好意吧。
但是,却无比地让人厌恶。一和她说话心情就会变糟。真希望她一辈子都别来找我。
最讨厌看到那种老好人的脸,总是不害臊地发表着幼稚的大道理。
世间认为正确的事毫无疑问就是正确的,所有人想的都应该一样——这种人说话时都以这个为前提。但是,并不是谁都活得那么顺利,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对,但人却被逼得非要这么做——这种事情多得数不过来。
“没事!”我大声叫道,一边瞪着男人。
“真的吗?好像听到有人吵架啊?”
老太婆越走越近。要是被她看到现在这情形的话……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说着,我小声叫男人快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强行拉起来。
“快走。”
“但是……”
“哎呀,这位是?”
别过来啊老太婆!邻居探出头来。
“没事没事,都说了没事了。”
“真的?但是刚才声音很大……”
“啊,我是亚佐美的……”
“哎呀,原来是亚佐美的朋友啊。”
邻居说着,眉毛皱成了八字。这老太婆很自以为是,对她来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什么朋友?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乱说话。
不!
就是因为程度不同,我也一直把这男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仔细想想——不,不用想也知道,比起这男人,我和邻居的年纪更相近。
我看着邻居的脸。
“唉,亚佐美真是可怜啊。”
干吗要摆出一副那么伤心的表情,你只不过是个外人吧!
邻居那张脸好像真的要哭一样。
烦死了,比这个男人还烦得多!
你和亚佐美还没熟到要为她哭的地步吧!
你和我女儿说过话吗?
连我都没和亚佐美说过太多话,没相处过太久。
“怎么?莫非你知道亚佐美的事?”
“不好意思,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和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说着准备把门关上。
邻居还在舍不得走一样叫着:“鹿岛女士,真的没事吗?”一边从门缝往里看,我没有回答,直接关上了门——非常粗暴地。
不是说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吗,还不识趣点快走?怎么不懂礼貌啊?真是不懂察言观色!都说了我和别人还有话要说!
虽然这是说谎。
我关上门,用更凶狠的眼神瞪着男人。
男人露出“真无聊”的表情,也不看我的眼睛。
我的眼神已经这么明显表明我的立场了,一般人的话都会说“对不起”,然后回去的吧。
这个人不看别人的脸。
“行了,你回去吧!”
“你不是说现在说不清楚,还要继续讲的吗?”
“是啊,是说不清楚,就是你把事情搞复杂的!怎么,你是亚佐美的谁呀?”
“我和她认识,”男人说道,“葬礼我也来了。”
“葬礼?”我不记得了,虽然来参加葬礼的人也没几个。
唯一记得的只有警察的脸和声音,只有那些没礼貌的警察轻蔑的眼神。我是受害者的亲人,我比谁都伤心难过,但是那些可恶的警察却把我当成嫌疑犯——只有他们那让人无法忍受的傲慢态度我记得很清楚。
“你是亚佐美的男人吗?”我问。
“男人?”虽然我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但他确实并不是小孩子,那就肯定是那么回事。不,正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是女儿的男朋友。
“我不是,”男人说道,“亚佐美的男朋友是黑道上的人。”
“什么?”原来他知道吗?
“那你是来要债的?”
不。我没欠那些人钱,应该说,我已经不再欠他们钱了。
“上周不是已经全还了吗?我已经没欠你们钱了,你们讨债讨得还不够吗?”
我依然很烦躁,每个清晨,每个夜晚,我都烦躁得几乎就要抓狂。
“就是你们这些人杀了亚佐美吧?那么嚣张地要钱,要不到就要我把女儿交出去。怎么?要到钱了还不够解气,还要把我女儿杀了?如你们所愿,我拿到保险赔款了,所以上星期……”
“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了?难道是另一笔账?我不记得你们有要求我还啊!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但我肯定没有拖欠你们的。”
“还有哪里的?你还欠那么多钱吗?”
“什么?”
不对吗?
“没有,我还以为你拿亚佐美的保险赔款都还清了。”
“这……”虽然这家伙看上去这副模样,莫非……他们还对我……
“你、你是警察?”
“我说了你搞错了。”男人斜着眼看我,并不正面对着我。
“你能听我好好说吗?我只是认识亚佐美,想打听她的事才来的。我不是黑帮的,也不是警察,我没那份聪明才智能当上公务员,也没那份胆量能入黑帮,我是个没啥出息的人。”男人说道,“而且,我也不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唔,而且,我和亚佐美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就是那种……”
“我明白的。”
也就是说——没有发生肉体关系,对身为父母的我很难开口吧,不过我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一想到这家伙可能曾经和我女儿上过床,我突然清醒了。
“这些都无所谓了。”
“反正,就是,算是认识的吧。”
“那么——你这个和她没多大关系的男人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男人弯下腰捡起散落一地的电视杂志,在鞋柜上整齐地放好,一边放一边说:“请问,那个,上香……”
本应该平息下来的怒气又开始蠢蠢欲动地要蹿上来。
“没那种东西!”
“没有?你们不是基督徒吧。葬礼是在寺庙里办的,不是信佛教的吗?”
“你自己看!”
原本为了挡住房间不让他看的我,移开身体让他看清楚室内的情况,就算是恭维也没人开得了口说房间干净整齐。穿过的衣服,吃过的碗碟,散乱的杂志,胡乱晾着的衣服,乱七八糟的床……
不能见人,糟透了!
电视画面里是眼熟的主持人与看上去很傻的艺人,发出白痴的笑声。
“上香上香,要往哪里上香?我们家可没地方放佛龛。我都说了没有了,连墓碑都没有,牌位和骨灰都寄在寺庙里像超市储物柜一样的地方!就连那个都要租金!想上坟的话就去那里啊,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亚佐美的家!”
要烧的话连骨头都烧掉就好了!
也不需要什么法名法号,就算做得再漂亮,已经死去的亚佐美也不会知道,那么牌位什么的都只是浪费而已!什么都贵得要命!
“啊……”男人目瞪口呆。
“怎么?你看不起我了吧?看不起我这个穷人吧?还是说觉得我很冷酷无情?”
藤川已经对我说了很多次,不,现在也还在数落我。
——去买个佛龛,去买个佛龛,好歹也做个小的祭坛摆个牌位,旁边摆盘花,给花浇浇水,去上炷香……
真是多管闲事。已经死了的人会觉得孤单吗?
还活着的我,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觉得孤单。
连在眼前的我的心情都不能理解,又怎么能了解已经死了火化了的亚佐美的心情?
像你这种人,你也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懂。
“我没觉得你冷酷无情,不过……”
“不过什么?”
“你应该很伤心吧?”男人问道。
“废——话!”我怒吼起来。
“你怎么总说些废话啊!怎么会有人死了女儿还开心的啊?你什么意思啊?”
我拍打着男人的胸口。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歇斯底里的欧巴桑,想起了从前靠男人过活的自己,我又清醒了一些。
男人张着嘴,用一副很吃惊似的表情看着我。
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子的?连妆都没有化。虽然不是刚起床,但除了睁开了这双眼,其他的就几乎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出去应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快递。
如果真的是快递就好了,只要把门开一条缝让东西进得来就行了,签收后快递马上就会走人。
这就够了。
人和人的关系,如果超出这个程度,就会变质。
男人非常坦率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很不礼貌地低下头。
“我来这里前真的是挺犹豫的,在门口晃荡了老半天。虽然可能会吓到你,但我想总是能想办法搞定的,所以就敲门了。嗯,虽然是没搞定。”
“总有办法搞定?什么意思?”
“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也没用嘛,虽然我不相信‘心意相通’这种话。”
“心意?”
什么心意……
“我知道心里的想法这种东西不是想让人理解就能理解的,因为一直以来从来没人能理解我的想法,一次也没有。但是如果什么都不想,又会招来许多人误会。”
误会?
“他们总是自以为是。我这个人真的是很没自信,其实也不是想上香啥的。但是好像大家都会这么做,电视里不是也常演的吗?所以我还以为这么说的话会好些。话说如果在死人面前上印度香怎么样呢?”
谁知道。
“不会怎么样吧。”我答道,“人已经不在了,都已经死了,而且这屋里连骨灰都没有。”
“是啊。”男人说道,“如果尸体还在,还要防臭呢。啊,别生气别生气。前面说过几次啦,我很笨的,常常会说些得罪人的话,在丧女之痛的母亲面前还不小心就满不在乎般地谈什么尸体,虽然我在开口前想过应该怎么说,但好像还是讲错话了。”
“没什么。”
说实在话,我并没有那么难过。
如果说难过的话,她还活着的时候我更难过。
一直都很难过。
也不是说她死了我不难过,但还不如说,女儿死了,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感觉肩膀上的重担放下来了。
突然,我的眼前浮现出亚佐美的脸,那是她还没上小学前的儿时的脸。就像什么东西划过一般,一瞬间,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我开始觉得先前大吵大闹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我还是回去吧。”男人说道。
“你到底要打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和亚佐美交情不深,对她不太了解,但是她本人已经不在了,所以……”
“问我这个做妈的又有什么用呢?你反正也上不了她了,就算你了解再多她以前的事——也再也抱不到她了。”
“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如果你不愿相信那就不相信好了。亚佐美她找我聊了很多,不过我也没厉害到能帮人出主意的地步,只是好几次都在听着她吐吐苦水而已。”
不管是真话还是谎言,现在都不要紧了。
我向屋里走去,没有开口叫他进来。
我不想做出主动邀请的举动。
我沉默着收拾散乱的衣服和杂志,但也只是在角落把它们堆起来而已,算不上是整理,只能说是空出个落脚的地方。我把桌子上的杯子碗碟拿到洗碗池,把空掉的瓶瓶罐罐放进塑料袋。
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玄关处。
大概是因为我什么话都没说吧。
想进又不能进,想走又不能走。我偶尔瞟了几眼,只看到男人在低着头盯着鞋柜。
大概是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吧。我就穿着一件旧T恤和休闲裤,连内衣都没穿。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
以前我是不会不化妆并且以现在这副模样见人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年轻男子,简直连想都不能想。我也绝对不会让人看到房间这种样子,估计门都不会开就打发人回去了。
我在某个地方,放弃了某个东西。
向前弯腰时我按住了开了大口的衣领。
虽然不论从角度还是位置上都是想看也看不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看到了。
我的身体提不起力气。
感觉男人的视线落到我的腰上、腿上、胸部——我再次轻轻回头。
男人依然低着头不知道做什么。
这家伙,准备那个样子待多久。
“你打算怎样?”
我起身,背对着他问道。
“要走的话快点儿走行吗?”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男人。
他不再盯着地板,似乎在看着我的脚边。我一看,脚边掉落着一件内衣,大概是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走动时掉下去的。
“被你看到这些让我很困扰啊。”我边说着边捡起那件内衣,身子故意向前弯,特意让他不痛快。
然而,我看不懂对方的反应。
“我可以不用回去吗?呃,这个,是表示我可以进去吗?”
“‘这个’是哪个?”
“你不是在收拾屋子了吗?”
“我是因为房间乱才收拾的,并不是为了让你进来才收拾的,而且我有说你可以进来吗?如果知道有人会来就不会这样了,看了就明白了吧,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但你一直站在那里真是让人头痛啊,莫非你喜欢看欧巴桑的内衣?”
我扬起手上的内衣。
我想我做得有点过火了。
已经不知道是故意惹人讨厌还是引诱了。
“这没啥关系吧。”
“你这男人真啰唆。我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办,喂,快点儿决定吧。”
“能由我决定吗?不,是应该由我来决定吗?”
男人终于把脸朝向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谁决定?不是你自己突然就跑来的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是亚佐美不要你了吧?你向她求爱被拒绝了?现在还放不下吗?看你那张脸!但是……”
我不会成为她的代替品。
不,是无法成为吧。
不,不是这么回事。
我似乎有些混乱了。
这家伙不是我的男人。
他是亚佐美的,是女儿的——男朋友。
然后,我发现,在我心中已经不知不觉把这个人从小孩升级为男人了吗?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脑子不清楚了。
这家伙,是个小孩。
我的年龄都可以当他妈了!
这样的话,我只要命令他不就行了吗?
“你进来吧。”我说道。
没关系,这家伙是个小孩。
“你进来是可以,不过好歹我这儿也是一个女人独居的房子,你还是得注意些的好。就算是我这样的阿姨也有廉耻心的,你礼貌点儿,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就当没看到,坐那里吧。”
“那个……”
男人还待站在玄关处不动。
“干吗?”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好呢——鹿岛女士?”
不能叫阿姨吧。
也不能叫——鹿岛妈妈吧!要是这样叫,我早把他赶出去了。
“我叫——鹿岛尚子。”我说道。
我并不是作为亚佐美的母亲才活着的。亚佐美才是我的孩子啊,但不管是警官、刑警还是报社记者,他们都叫我鹿岛妈妈鹿岛妈妈。没错,我确实是受害者的妈妈,但是错了。
不是这样的。
我的女儿已经被杀了。
我不是尸体的母亲!
“呃……我总不能叫你尚子女士吧,还是叫你鹿岛女士吧。我叫渡来健也。”
男人——健也报上他的名字。
“小健?”
我故意调侃他。
“这么叫也行。”健也说道,然后他终于脱下了看似很难脱的靴子,“入侵”了我这间有点脏的公寓房,坐在了我叫他坐的地方。
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很滑稽。
“那么——要谈什么?”
我在床边坐下,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所以干脆将错就错了。
“亚佐美曾经在这里住过吗?”
“没住过。我搬到这里的时候亚佐美已经开始一个人生活了,我只和她一起生活到高中,再说这么小的房子两个女人也没法过吧。”
“是吗?”健也扫视了下房间,马上又低下头,大概是因为我之前说过叫他注意点儿的缘故吧。
“我经常搬家的,”我说道,“越搬房子越小。”
“是吗?”
“不换小的活不下去啊。一个女人过日子可辛苦了,真是过不下去啊。”
“这不是过得下去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个人找男人的运气不好。”
“那个……”
健也一边正襟危坐着,一边耸了耸肩。
“怎么?”
“不知道怎么说好……唔……”
“你要说什么?”
“就是亚佐美的,呃,应该称伯父吧——鹿岛女士的——丈夫,他……”
“亚佐美的父亲?”
“嗯。我一次都没听她提起过,但是她常常提到母亲。”
“提到我?那孩子她讲了我的事?”
“嗯,说就母亲一个女人辛辛苦苦把她带大。她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吗?”
“她没有父亲。”
亚佐美,没有父亲。
“一开始就没有?”
“是啊,用以前的话说就是私生子吧,这种说法挺歧视人的。我是个单身母亲,十八岁就生了她,我都没有享受过所谓的青春年华。”
“十八岁?真厉害啊……”健也喃喃道。
“厉害吗?厉害吧!像个白痴吧!”
我想他不是称赞我,但也没觉得带着责备或是轻蔑。
“那你结婚了吗?”
——结婚。
“结过好几次了,都没成,都长不了,大概是不合适吧。最长的也就两年,都维持不了多久。”
“是因为带着亚佐美——带着小孩吗?”
“和这个没关系。”
我并不是为了想给亚佐美找个父亲才结婚的,只不过我选择的对象必定要成为亚佐美的父亲而已。但是我挑的男人全都没出息,别说做个父亲了,连做个伴侣都配不上。
“我这个性子,就只会迷上没出息的男人。但没出息就是没出息,那种不像样的人是不会翻身过上好日子的。我先说明白,不是那些人抛弃我或者跑了,都是我先不要他们的。”
“哦?”健也慢慢地把视线移了上来,“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没想过和亚佐美的爸爸结婚吗?不是有奉子成婚这种说法吗?”
“我才不会和那种男人结婚。”
“也是没出息的男人?”
“不是,是因为,对方——是父母决定的对象。”
“什么?”
健也的表情像吃了大便一样难看。
“我以前不是什么不良少女,还算是个大小姐吧。我父母也挺有钱的,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有未婚夫了,简直就像漫画里的情节一样。”
虽说是有钱人,但也不是非常有钱。
父亲开了公司,而且底下的公司好像还不止一家。
但就算是那样,我们家也称不上是名门望族,而且公司的经营也似乎不是那么顺利。
我的对象是合作企业的会长的儿子,虽然不是正式的未婚夫,但说好了我大学毕业就嫁给他们家,也就是所谓的企业联姻。
但是那也没多要紧。
和我没什么关系。
对方是大学毕业的所谓精英阶层,长相也不坏。而且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景气很好,我们每天就过着开着名贵的车子到处玩乐的生活。
对方很快就向我索取身体,我以为既然是父母许配的对象也没啥关系,刚刚考完高考的我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
“然后就怀上了。”
“那样的话……”
“不成啊,明明是自己决定的,脑子却顽固得像石头一样,说什么还没结婚就上床还怀孕,太不像话了——爸爸气得要命。”
“爸爸吗?”
“以前我是那么叫的,我也曾经是个小孩子啊,但也是我自己爱那么叫的。然后就在烦恼是打掉孩子还是不打掉的问题,对方就只是一个劲地道歉。我脑子清醒了,决定要打掉。”
但是却没有被允许。
大概这种处理方式是对对方有利的吧。
既然连小孩都有了,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断绝关系了,对父亲来说相当于保住与对方公司关系的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那时候不上大学直接叫我们结婚的话也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那么做。我以休学的形式推迟一年入学,生了孩子之后再重新上学。
“为什么要那么做?”
“谁知道。他们太专制了,按自己的想法随便决定别人的人生。他们那是以恩人自居,想让人感激他们。”
“感激?”
是啊。
父母说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大学读完,然后再结婚。
那四年里,把对方伤害了自己的女儿,还害女儿生孩子的事实当作筹码,想要以此对自己的生意起到帮助——他们肯定是把这个当作权宜之计来考虑。
但是,事情却并不顺利。
首先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热情,对方好像也对我失去了兴趣。既然两个当事人都已经无所谓了,就算大人们说时候到了你们该结婚了,我们也不会乖乖地就去结婚的吧。
而且,父亲公司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最后变成得用金钱来解决。
那时候父亲一定非常需要钱。
对方赔了很多钱,但最终都在公司的资金运转中被吞得一干二净。
只留下了一个小孩子。
“很过分吧。”我说,“我都不明白那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的。那男的付了分手费后就自由了,我都还没毕业他就结婚了,所以亚佐美没有父亲。”
她没有父亲。
“所以在亚佐美上小学之前一直是我妈妈在带她。我就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亚佐美就像是我的妹妹,虽然她是我女儿。”
“你没有自己照顾她吗?”
“没有啊。不是我不想哦,是他们没让。但也是正常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我生的,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啥不对的,应该说我当时挺生气的。”
我觉得,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孩子,这算个什么事啊!
当时如果打掉的话,就只不过是犯了个错罢了。
但是既然生下来了就没办法了。
“亚佐美没有罪,不能因为她是个麻烦就把她杀了。很奇怪吧,在生下来之前杀掉不算杀人,生下来就是杀人了。”
“这很残酷啊。”健也说道。
“是啊,很残酷,但是你们男人不懂。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点点长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是人类了。但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想,还是自己的一部分时,杀掉也没事。但是,一旦生下来之后就是别人了。”
“别人?”
“因为是别人所以不能杀。”
“你曾经想杀了她吗?”
“怎么可能!这就是你们男人不懂的地方了。谁不疼爱自己生的孩子啊?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都是那么惹人疼爱的,更何况如果曾经是自己的一部分,肯定非常宝贝啊!那孩子……”
非常可爱。
小小的手。
小小的嘴。
小小的眼眸。
那时候的亚佐美,真的是可爱极了,不管是走路、摔倒、睡觉、坐着、哭着、笑着,都可爱极了。
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还有她那时候的照片呢,不过因为一直搬家,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是过去真的非常可爱。”
是过去式。
人都死了,可以用过去式吧。
“因为我喊我妈妈为‘妈妈’,所以那孩子也喊她外婆‘妈妈’,却喊我‘母亲’。虽然有点反着来的感觉,但那种叫法也非常可爱啊。”
但是……
当时应该让她把叫法反过来的。
“母亲”这种称呼本身就有点见外的感觉,那孩子不太黏人,是个对人有点见外的孩子。
“但是,怎么说……”光靠可爱也没法过日子啊。“我父母的公司很快就不行了,那时候亚佐美刚上小学。他们利用我们拿赔偿费,投到公司里用掉,最终公司还是倒闭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和解,就每个月拿养育费也好。但是,我们家的傻瓜父母想要现钱。”
“傻瓜?”
对,傻瓜。
父亲上吊自杀了。
母亲也随后跟着他去了。
“开什么玩笑!留下我和亚佐美,那么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什么啊!太自私了吧!你不觉得吗?”
“哦……”健也的回应很无力。
“没必要去死啊。而且,过了免责期可以拿到父亲的保险赔款,母亲在死前都处理清算掉了,基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欠债。既然这样——你说为什么还非要去死?”
“我是不懂……”
“如果留下点儿财产还好,但什么都没剩,而且我也拿不到母亲的保险赔款。欠债虽说是不多,但还是留了那么点儿。那两人把孩子丢下就这么走了。”
是不疼爱我这个女儿吗?
遗书上写着:对不起。真是的,既然知道道歉就不该去死!
“那之后——就只有我和亚佐美两个人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啊!而且婚都没结,却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这种事你能想象吗?”
“我不懂啊,我又没小孩……”
“我那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真的很惨,很辛苦,为了女儿我不得不辛苦赚钱。”
“就算没有女儿,一般人不也要赚钱吃饭吗?”
“要辛苦好几倍啊!你有工作吗?”
“就打打零工。”
“哦?”
原来不是吃父母闲饭的吗?
“不过都干不长就是。”健也说道。
“是吗?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时候泡沫经济还没崩溃,日子还过得去,但是不久经济就恶化了,我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所以才结婚的。”
“所以——才结婚的吗?”
“是啊,不然日子过不下去啊。”
因为带着小孩。
“小孩很花钱的。初中、高中、大学……越来越花钱,还要花很多精力啊,所以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怎么办呢?”
“所以结婚了啊。唔……二十六岁时,还有二十九岁时,最后是三十三岁,现在单身已经超过十年了。”
“这么说,亚佐美有三个父亲了?”健也说着,换了个随便的坐姿。
“看户口的话,可以这么说吧,怎么了?”
“没怎么,原来我以为她父亲肯定已经死了,所以有些意外。”
“为什么觉得意外?”
“不知道。”健也摊开双手,“唔,这种情况挺稀奇,挺少见的吧。虽然现代人总是分分合合,这年头,结过两三次婚也没什么……不过像你这样从还没结婚就带着小孩的情况不太有的吧?”
“或许吧。”
“那么亚佐美——小学二年级有了一个父亲,上中学前又有了一个,上高中前又来一个?”
是这样的吧。
已经记不得找了男人时亚佐美是几岁了,因为我一直都很拼命。
我想着,总之为了生存,我要找到男人,如果找不到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当时真的很拼命,很着急,所以——找到的全是垃圾。
因为有亚佐美在,就不能有片刻喘息的闲工夫。
“一着急就成不了事,本来我自身就没有一点儿优势,太急于求成了,结果,我找到的男人——全都很没用。”
“没用?什么意思”
“没用就是没用的意思。”我说道。
“那我也很没用。”健也说道,“上班动不动就被炒,别人常说我没用。吵架吵不过别人,脑子又笨,大学也没上。”
“和学历没关系,应该说是生活能力吧。就算头脑不聪明,但是有干劲,人也好的话那也凑合。我第一个老公还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呢,但是却赚不到什么钱。”
没有决断力,吊儿郎当的。
整天只会苦着张脸抱怨自己辛苦。
“没有酗酒、花心、爱赌什么的吗?”
不是这样。
“如果是那种男人,我一开始就看不上的。”
“看不上啊……”
“脚踏两只船,勾搭别的女人什么的,稍微相处相处就能看得出来吧?喝酒也是,只要不是很爱喝爱发酒疯那也没什么,发酒疯的话我也知道。至于赌博……倒无所谓。”
我也戒不了。
“赌博无所谓吗?”
“小打小闹的无所谓了。”
“那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呢,一点儿也不好,问题不是在这些东西上。怎么说呢——是没有男人的魅力吧,怎么说来着……不可靠?”
“不正经吗?”
不。
第一个老公的正经程度甚至让人吃惊,正经到让人喘不过气。
但是,也就那样了。
“没有梦想,什么也没有。比如说,我说想买套房子——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他也不会说什么‘那就交给我吧’这种话,而是立马就说要节约要节约,说什么贷款买商品房都买不起,怎么可能买得起独门独栋的房子。”
“这说得没错呀!”
“是啊,但是,我这只是讲讲我的希望啊,然后他就开始抱怨了——啊呀,电话费太贵了,你别买衣服了,不上班就别买化妆品……我只不过说些将来的梦想而已,他就会说些现实又小心眼的话。我被他抱怨,被他责备,特没气量的一个人,而且孩子的事他一点儿都不管。”
“不过,你老公有工作吧。”
“在外企的贸易公司上班。”
“那不是挺忙的吗?”
“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的啊。难道要上班就可以不照顾孩子了吗?夫妇是平等的,不是吗?并不是说他还要做家务,而是我要做家务,要带孩子,不能出去工作,这样不公平啊!”
“你说得也没错。”健也说道。
“没办法顺利生活。”
“是因为——亚佐美是障碍吗?”
“那孩子很会讨大人喜欢,所以很受宠啊,哪一任老公都很喜欢她。她不会抱怨,又很会讨人欢心。”
眼神。
眼神让人讨厌。
那像在可怜父母的眼神。
如果反抗或是厌恶也还好,但亚佐美从不还嘴顶撞,无论什么时候都对我很温顺,这一点也很让人讨厌。
不是鄙视。
是可怜。
那孩子可怜我的愚蠢,可怜我作为女人的弱点。
“你们吵架吗?”健也问道。
“吵啊,心里不满,全是不满啊,我一直在忍耐。”
“你丈夫没有在忍耐吗?”
“不知道。如果他也在忍耐,不就说明我们合不来吗?双方又不是为了带着不满忍耐而结婚的,那太奇怪了。”
是啊。
男人和女人是为了得到幸福才结婚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有谁特意想追求不幸。
“所以我找的第二个男人是拖拉机司机,然后这人都不怎么回家的。”
“这也没办法吧。”
“不是没办法。”
那个男人——说我很无趣。
“比起上一个,这个赚的钱要多一些,但还是个没用的男人,一到休息天就只会睡觉。我也知道他累,但是我也累啊,这一点我真是不明白。那人真的是什么事都不做,什么都不做。”
他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
这是最让人讨厌的。
“和这个人也吵架?”
“吵啊。明明自己什么事都不干,我说一句他就还嘴,还动手打人,所以两个人还会打起来。”
没错,亚佐美她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不,那不是冷漠。
那仍然是怜悯。
亚佐美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很好,那时候我还觉得高兴,觉得心里还有点儿底气,但是现在想想……
真可气。
“我们一直吵架,所以最后我把他赶走了。亚佐美是我的孩子,养育费自然是拿不到了,但是抢来了赔偿金。”
这是当然的,我被他打了。
我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流血了。
“但你不是就由着他打吧?”健也问。
“那肯定了,我会还手的。”
“你不向对方道歉吗?”
“我又没错,道什么歉?难道力气大的人就永远是正确的吗?就算是打不过也要还手。”
“那么……”健也说道,“这不是扯平了吗?”
没那回事。
“先出手的人永远都是对方,我是被打了才还手的,本来力气就没他大,不能算我对他施暴吧?”
“对方会不会也觉得嘴上说不过你?”
“那样的话,当他说不过时就已经算输了吧,因为不肯承认自己输了才动手打人。我又不是动物,是会用语言交流的人,以为打我就能让我明白,这种想法不奇怪吗?他都没把我当人看。”
勃然大怒的男人兴奋地叫骂着。
双眼充血,对一个女人拼了命般拳打脚踢。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去不去孩子的课堂参观活动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就要青筋暴起大吼大叫,而我也会叫回去,我们就为了这些无聊得要命的事情闹得要死要活的。本来是为了能活下去才结婚,结果却遭遇到生不如死的对待。
当时我觉得真的没法再过下去了。
“我受够了暴力男人的苦头,觉得下次要找个为人温厚老实的了。后来那个男人是处得最久的,是一家超市的店长,离过婚,带着一个小孩。”
“两年吗?”
“我说了吗?是啊。那时候亚佐美也长大了,让她在店里打工,也做得挺好的。也有房子,虽然还是在还贷,但是……”
现在想想,这个人才是我最最讨厌的。
“怎么?又有其他问题出现了?除了前面说的,还有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吗?我可想不出来了……”
“你那口气什么意思?”
不满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是因为小气?还是家庭暴力?”
“都不是。我也算是交了学费,领教过了,怎么会再找那种男人。那个男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放在没有任何错误的立场上。”
“听不懂。”健也说道。
“从道理上说,他都是对的,不对的永远都是我。”
“都是对的?”
并非都是对的。
“嗯,确实从道理上说,是我不对,他基本上都没有错。但这样怎么让人受得了?我也是有情绪的。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互相谅解的吗?错了就完全不能原谅,对的就没关系,这样就没事了吗?多别扭多难受啊!”
“但确实是你不对吧?”
“是啊,所以我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那家伙永远都是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而且他不吼也不叫,只是不停地和你讲道理,一套一套的。”
“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一点儿也不好。”只会摆出一副讽刺人的态度。
叫我反省,让我反思,讨厌我就直说好了,却非说什么“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管什么时候,坏人永远都是我当。
“一天到晚我都是坏人。就算自己是有不对的地方,但谁受得了这种折磨,更何况我也没犯多大的过错,全是些没啥了不起的小事。他偶尔也会有犯同样错误的时候,只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没去计较罢了。然而只有我单方面被说个不停,我也会有忍受不了,反过来说他的时候,这样一来,我又成坏人了。”
“是吗?”
“是啊。‘你数落我所以我也可以数落你’……”
这从道理上是说不通的。
“就和过马路时不能因为看到周围人都闯红灯所以我也可以闯红灯一个道理,等我说了他的不是之后,他就会说‘那我以后会改的’,到最后还是只有我的不对。这算什么?我也会受不了的,而且还非把管小孩的事硬塞给我。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吧?那个小孩还在上幼儿园,而且和我一点儿也不亲。”
那小孩很惹人嫌,特别不听话。
气人的是,他和亚佐美却很要好。
但是他不喜欢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他就是不肯接受我。
“他把这事全怪在我头上,错全在我了。这本来不是双方都有责任吗?他不教育小孩,却光对我说这说那,叫我要有个做母亲的样子。”
“意思是说你没有做母亲的样子吗?”
“呵,那两年,我的确是那小孩母亲,户口本上的。”
“不是有句话说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当然我也会去疼爱,但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想疼也疼不起来。这很正常的吧,没办法的事。”
那孩子何止是和我不亲,简直对我充满敌意。
他学着他爸爸一起看不起我。
虽然我们夫妻是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不,那不能说是吵架,只能算是我被责骂,受不了才反抗而已。
也就是说,在那小孩的眼中,我不过就是被他爸爸骂了之后又喊又叫反抗他爸的疯婆娘一个。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性格阴沉的孩子。
“他儿子连笑都不会笑。不爱笑难道是我的错吗?然后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居然问我:‘他在亚佐美面前不是会笑吗?’”
“他会对她笑吗?”
“谁知道!但是那又怎样?就算他会对亚佐美笑又怎么样?他那么说意思就是我做得不对所以他儿子不会笑,还是说亚佐美做得对所以他儿子才会笑?”
“只是因为亚佐美比较讨小孩子喜欢吧?”
“就算是那么一回事,但亚佐美不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吗?既然亚佐美那么好,那干脆和亚佐美结婚算了!”
我终于受不了,开始自暴自弃了。
我开始不做家务,成天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发泄心中的不满。不是谁不对的问题,我只是觉得那种日子过不下去了。
“最后他说,有这种母亲在对小孩不好,趁他还没长大早点儿离婚,不然会对小孩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说以前的老婆还更好什么的。真不敢相信!这种人我才不要呢!”
健也看着我,不出声。
“我的男人运可真差。”我只能这么想。
“结了三次婚,没碰到一个好男人。一个个都只会考虑自己的事,就没遇到一个懂得尊重妻子的好男人。不过,我并没有放弃。”
很好笑吧?但是,健也连嘴角都没动一下。
“怎么?”
“不是运气的问题。”健也说道。
“那是什么问题?明明……”
“只是你喜欢所以在一起,不喜欢了所以分开了而已,都是自己选的。是你不要别人还是别人不要你我是不清楚,但选择分开的是你自己,这些不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这……
“我不是说过了,不是选择不选择的事,我根本没有什么能选的。因为有亚佐美,我必须想办法带着孩子把日子过下去。”
“是亚佐美害的吗?”健也说道,“这和运气没关系吧?”
“就是运气不好。如果运气好的话就不会都那么快就离婚的,又不是我想离所以才离的。”
“哦?”健也把手撑在后头,伸出下巴,“不过,亚佐美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那三个人都是亚佐美的父亲吧,三个人都讨厌亚佐美吗?”
这个不重要吧。
“我说,那些人不是亚佐美的父亲,而是我的丈夫,只不过因为和我结婚了,才成了亚佐美的父亲。”
“那就是说……”健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亚佐美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
她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那孩子什么也没说。我想她明白这是夫妻间的问题,她对我决定的事情从来没有意见。本来就是,那是我的人生。”
“但是……”
健也又把脚伸了出来。
“你不是说因为带着亚佐美所以才急着找人结婚吗?”
“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非得结婚是亚佐美的错,婚姻不顺利是亚佐美和丈夫的错,闹得离婚也全部是丈夫的错?”
“是啊。”至少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原因也不在我。
“你说你一点儿错也没有?”健也语带惊讶地说道。
“我没有错,错的只是——男人运而已。”
“运气吗?”男人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干吗?就是运气,我运气不好。”
“那么,你是说你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了?真是了不起啊,太了不起了!”
“什么了不起……?”
“就是……”健也伸出手,指向我,“你很了不起啊。不过,我听了你的话之后,你的那三个——男人?丈夫?也没你说的那么混账啊。”
搞什么。
“为什么?怎么不混账了?至少混账的人不是我,所以我才要离婚的,因为那些人混账我才要离婚的。”
“是吗?不是还能过得下去吗?而且你都没提到亚佐美讨厌或者被讨厌。一般带着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吧?你自己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急着要找个老公的吗?就算你着急,想怎么样,如果对方不乐意的话也不会娶你的吧。”
“你烦不烦啊?讨厌那种婚姻的人是我。就算我被打被骂,被当成坏人,也不代表我被他们讨厌。是我讨厌那些人,不是我被他们讨厌。如果我是他们理想中的女人,如果我努力变成他们理想中的女人,那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吧?但是,这种非要把别人按着理想模型套进去的做法不奇怪吗?”
“半斤八两而已。”健也说道,“对方不也没变成你心中的理想男人吗?因为他们没办法变成你理想中的男人,所以都是混账男人——不就是这样吗?本来最容易成为问题的是亚佐美,却一点儿也不关她的事。一般说来,就他们可以接受亚佐美这一点来说,不但不能说他们混账,还可以说你运气好吧?”
和亚佐美没有关系。
是我,和我的伴侣们的问题。
“什么运气好?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首先带着小孩就是我的条件,而且对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彼此彼此而已。只有我单方面要自认为不如人,要忍耐,那才不公平!”
“可能你是这么想的吧。不过从男人的角度来看,这可算是接受了一大包袱。反正在我看来觉得很了不起了。何况他们自己明明没有小孩,却还得承担起养育的责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们又没有为亚佐美做任何事。亚佐美也是,只是一直都跟着我而已。”
“她是你的附属品吗?”健也说道,“就算把她当成附属品,这个附属品也没有过怨言吧?带着个附属品也没被当成问题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有问题,我听上去还觉得这附属品挺受欢迎的。”
“受欢迎?”
“亚佐美不是挺讨人喜欢的吗?”
是啊。
被他这么一说,那些男人确实从来都没有说过亚佐美的不是,也从来不打骂她。最后的那个男人甚至还说过一些话,意思是说“虽然我想和你离婚但是我觉得亚佐美很可怜,由我来照顾她,你一个人离开吧”。
开玩笑!
“她是那种小孩。该说她是对人客气,还是不会撒娇任性呢——反正,外人看着觉得她很老实听话,像个乖孩子。”
“不是外人,是父亲吧。”
“就是外人。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那些人都只是我的丈夫,对那孩子来说只是外人,所以……”
我甚至觉得她是不是暗地里向他们卖弄风情。
“只不过是招老男人们喜欢而已吧。”
“这个我明白。”健也说道。
“明白什么?”
“这种,怎么说呢,讨好男人的做法……她其实是想靠这么做生存下去吧。因为,从亚佐美的处境看来,她是完完全全处于劣势的。她也知道是因为自己才让你过得这么辛苦,不能让你因为自己结婚,又因为自己离婚,所以,才一直努力讨好你的新老公吧?”
“什么意思?向他们卖弄风情,勾引他们吗?”
健也沉默不语。
“什么意思啊?”
“你这个人啊……”
什么意思?这家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孩子讨好父亲,和向男人卖弄风情会是一样的吗?向男人卖弄风情的人是你吧?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他们是供你生活的提款机还是别的什么,但对亚佐美来说不就是新的父亲吗?不想让父亲讨厌的小孩会向父亲卖弄风情?你在搞笑吧?”
“什么?”
“不是吗?亚佐美当时还只是小学生、中学生,根本还只是个小孩子吧。”
“但是,最后……”
“就算她上了高中开始想找男人了,她自己也不会找不到吧,干吗还非得去碰自己老妈的二手男人?她讨好自己的父亲,不是因为希望对方能像父亲一样待她吗?”
“她”——不是那种小孩。
而是一个更加冷静的,与人保持距离的,不像小孩的小孩。
所以……
“你这是嫉妒。”健也说道。
“嫉妒?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根本就没把亚佐美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吧?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吧?”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她可是我亲生的,你知道生小孩有多不容易吗?”
“我是不懂。”健也道,“我是男人,不会生小孩,所以只能想象,而且肯定也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我想是很不容易吧。但是就算再辛苦,只要生下来了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吧。”
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不是那样的。”
“什么不一样?你不是说父亲们不是父亲而是‘外人’吗?”
“那些人本来就是外人,但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可是流着血生下她的。我是她的母亲,母亲——是不一样的!”
“是吗?至少在小孩看来父母也是‘别人’。”
不一样的!对母亲来说……
“原来你说的不一样是这么一回事。那既然不一样,就得让她明白才行。”
要怎么做才……
“你养育过她吧?”健也问。
“当然养育过。”
“养育她的不是亚佐美的‘妈妈’吗?”
“我,我也有……”
“你没养育过她。亚佐美不会撒娇任性,是因为你不让亚佐美撒娇任性吧。亚佐美不像个孩子,是你没有把她当孩子对待吧。”
“当孩子对待?”
“你没把她当孩子,而是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所以嫉妒她吧。”
“你说什么?”
“你觉得亚佐美抢了你的老公所以心里那么恨不是吗?看到亚佐美那么受到别人喜欢心里不爽就乱发脾气不是吗?”
“你别太过分了!!”我伸手打了健也一巴掌。
虽然是想打他,但也只是手指头掠过他的脸而已,还想再打一次,健也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说过,嘴上说不过别人的人就已经算输了吗?”
“少废话!”我向健也猛扑过去,抡起拳头挥向他的肩膀和脖子。
“好痛啊,阿姨!”
“你,你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两次三次我也敢说!因为你本来就是个阿姨。不是我故意要这么说,到了四十多岁的女人还不觉得自己是个阿姨,真是搞笑!是阿姨又怎么样了?又不是歧视!又不是年轻就了不起了?别人一叫阿姨就发火的人,脑子装的是糨糊吧!”
“和这个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一个劲地说什么母亲母亲,你觉得你是一个母亲吗?还是一个女人?你连这两种身份的区别都没搞清楚吧!就光听你说的,你除了只是把亚佐美生下来之外,从来就没有尽过做母亲的责任。”
“你不要在那边说风凉话!”
我双手抓住健也的肩膀,年轻男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觉得亚佐美很可爱——那也只是你父母在带亚佐美的时候的事情吧。你父母一死,亚佐美就只是你的负担而已,只是你的附属品罢了。”
“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这样了?那我问你,亚佐美不在了之后你的人生有变得不一样吗?”
“那……”
那当然了!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养小孩当然很辛苦,我光一个人就觉得什么事都很麻烦了。小孩子又什么事都不会,又笨,又要花钱花力气照顾,真的是麻烦死,连不久前还是个小孩的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得没错吧?”
我回答不上来。
我松开健也,靠在床上。
年轻男人的脸拉远了。
“你说什么很辛苦很辛苦——是没错,但就这点程度辛苦的人在这世上到处都是,阿姨。大家都很辛苦,你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
“别但是。我明白人活着有很多烦人的事,所以你也有很多不如意,但是别把原因都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不要把任何事都强加在亚佐美身上。就算亚佐美现在不在了——你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变化啊,阿姨!”
“太过分了。”
愤怒、焦躁涌上了鼻头,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不是因为难过,但是,也许是感情都涌上了鼻头,愤怒也消失了。
原本盘腿坐着的健也立起了一条腿。
“我已经找了好几个人打听亚佐美的事情,但没有一个靠谱的,不管和亚佐美的关系熟还是不熟,没有一个人了解亚佐美,一个个都只会讲自己的事情,我又没问他们那些。所以,我本以为你是亚佐美的母亲,至少比陌生人更了解亚佐美。但是,到最后,你所说的事情——是和亚佐美最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
“我倒觉得你那些离婚了的丈夫们和亚佐美的关系更深一些,亚佐美的心里没有你。”
“亚佐美心里?”
没有我吗?
“没有,亚佐美只是把你当成有血缘关系的恩人而已吧,就像救命恩人一样的感觉?虽然她常常说你养大了她,很辛苦什么的,不过想想看,父母养育子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了养育小孩而辛苦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什么天经地义……”
“对天经地义的事情就不要嚷嚷着好累好辛苦,你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特别的。因为你心里没有亚佐美,所以亚佐美的心里也没有你——我总算是明白了。”
健也站起身来,从上往下俯视着我。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明白了什么啊!”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没错。我是不想养那么个女儿,但是又不能杀了她,又不能扔了她,所以没办法才照顾她而已!不行吗?我又没把她杀了把她扔了,就抱怨一两句不行吗?”
“那就请你好好养育她之后再来抱怨,而且你的抱怨才一两句吗?”
“我怎么没有好好养育她了?我还供她上学,拉扯她长大成人。”
“然后就把长大成人的女儿给卖了?还不了债就把女儿卖给黑社会?搞笑,以为还是江户时代啊?”
“那是……”
不。
“有什么不行?就那样而已有什么不行?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就让她回报点儿母亲的恩情又有什么不行!这是让她尽孝道!”
“不是说了你不算她母亲吗?”健也说道,“做母亲的会二十万日元卖了自己的孩子?”
“不是二十万卖了她,那件事是……”
“你可真会狡辩啊。”健也用脚“咚咚”地踏了地板两下,“从头到尾都在给自己找理由,还真有你的!”
“那,那是没办法的啊,又不是我自己想生才生的。是他们让我生的,是我父母为了自己方便非要我生的孩子,要说有错也是我父母的错!”
“不!”健也俯视着我,“也许你的父母也蠢,但父母就是父母。你自己想想看,亚佐美性格和你一点儿也不像,她也从来没有怨过你。但是,你却怨你父母,怨亚佐美,把自己的不幸全怪在别人头上。你的不幸,完完全全——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健也说道。
“不!”我后背靠着床,站了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别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想生的,但还是生下来了。简直是笑话,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啊!我又不想生的!”
“那你就别‘搞’出个小孩来!”
“但是我怀孕了啊!”
“不是怀孕了,是‘搞’出来的!是你和男人在没脑子的风流快活中‘搞’出来的孩子吧?你可别忘了这一回事。你脑子里装的是糨糊吗?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说出来的话还和小孩一样啊,阿姨,你这不是和我没什么不同了?”
“是没什么不同啊!”
“你还真是搞笑。我说你活的岁数都快是我两倍了吧。醒醒吧你!听你说你那些老公的事让我觉得很不爽啊。”
“为、为什么?我又没有错!”
“哦,也许是吧。对方有对方的不满,你也有你的不满吧。我讲了好几次了,这都是半斤八两,和双方都有关系。不过你想想,觉得不满也是你自己任性吧!”
“为什么?不满意就直说有什么错?”
“对方也一样啊。”
“这,也许是这样没错。”
但是那些人……
“如果是因为做人小心眼或家庭暴力这些对方身上的缺点造成的,那还好说些。但是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对方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全是我?这算什么话?就算完全没有可以指责对方的地方,你还是满心的不满吧?那么你一直以来的不满,并不是对方的错吧?”
“就,就是对方的错!”
“这只是把你心里随便产生的不满怪罪到对方的缺点上而已。所以如果在对方身上找不到理由,就去别的地方找理由。因为丈夫太认真了,所以怪到不和自己亲近的孩子身上……你其实是把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
“但就是不满意,我有什么办法!”
“对方心里也有不满意吧?”
“就、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离婚了啊,和那种男人们怎么可能过得下去?你别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选了‘那种男人’的不是你自己吗?”
“那是因为……”
“什么男人运不好?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运气的问题。你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是不是觉得很骄傲啊?我周围也有几个爱嚷嚷自己男人运不好,男朋友没用什么的,其实是在显摆的女人。那种女人说白了就是一些明明自信过度又傲慢,却又拼命隐藏这一点的低能自恋狂而已,你也是她们的同类吗?”
“别说得太过分了!”
“我就是想说得这么过分看看。说什么是因为亚佐美,是为了亚佐美——你所谓的为亚佐美所做的事,只有勾搭男人这件事吧?然后又因为自己不满意和对方大吵特吵最后闹得离婚。说什么忍耐忍耐,忍耐没有忍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到一半就放弃了就别提什么忍耐。你既谈不上忍耐也谈不上辛苦!我倒觉得亚佐美对你来说还真是个不错的负担。”
“你、你够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突然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了,嘲笑我的人生,鄙视我,这算什么这个男人!
“你骂我又有什么用?我这一路不管被人家说得多难听还是拼命撑下来了,我也很爱亚佐美。没错,她被人杀了也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错……”我大声叫起来。
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我过得很辛苦啊,我的人生很辛苦啊!偷偷地生下小孩再去读大学,你知道我心里感觉有多羞耻吗?不管再怎么隐瞒还是纸包不住火,所有人看我时都带着异样的眼神,我真的很想逃啊!”
“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怎么可能逃得掉?”
“并不是因为疼爱孩子——吧?”
这个——不是。
“你说逃,但要怎么做才逃得掉呢?”
“唔,也不用离家出走什么的,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就行了吗?都十八岁了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吧。”
“你别说得那么好听,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结了那么多次婚,说到底也是一回事吧?”
“什么一回事?”
“和亚佐美没有关系吧。你——尚子女士,尚子女士,你只不过是害怕一个人生活吧?如果不依赖谁,不从谁那里得到些什么,就没法活下去吧?”
自己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就只是单纯的懒惰吗?
只是一味依靠父母、丈夫、孩子。
把什么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所以就没有错吗?
还是说……
“是啊!就是这样!这又有什么不对?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工作,麻烦死了,我想一天到晚都躺着不动,想别人讨好自己。这么想不行吗?这世上谁不是这样?不是吗?一个个就会嘴巴说漂亮话,其实谁都是一样的。”
“那——这样能活下去吗?”健也问道。
“活不下去啊。但是,就是想那样做啊,想过那样的生活啊,如果过不了那样的生活,那是因为命不够好。都是蠢蛋父母、麻烦的女儿和没用的丈夫他们给害的啊!”
是啊是啊是啊。
如果不那样的话……
“如果不那样的话,我不会幸福的。”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健也说道。
“你说——叫我去死?”
“没错。”
“叫我去死?你叫我去死?”
“我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大妈了?因为年纪大了变丑了?”
“你已经够漂亮了,阿姨,这和年龄没有关系,何况你还轻轻松松勾上了两三个男人不是?但这也只是一直重复而已。想要不劳动又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一般是做不到的。而且,你的不满——也不会凭空消失的。”健也说道。
“会消失的。”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只能去死了。”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我才不想死。我,我活了这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你不想死——吗?”健也背过身去,“亚佐美她……”
“亚佐美怎么了?”
“说她想死。”
“什么?”
“她对我这个不太熟的人说‘我想死’。”
“想——死?”
那孩子。那孩子想死吗?
“你不想生却又生下来的亚佐美,说她想死。我这人虽然不聪明,没什么出息,但是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死。所以,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说出想要去死这种话来,她的母亲可不想死……”健也说道。
“亚佐美……”那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小小的鞋子。扎着辫子,穿着校服。拿着自己装的便当。
突然咧嘴一笑。我和她相视而笑。
这样的、那样的亚佐美,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那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觉得那么不幸福吗……”
“不。亚佐美说,虽然生活也有很多不顺利,但还是幸福的,她也没有怨恨过你。她老是说,你养育她长大,对她有恩情。”
“恩情——吗……”
不是母亲吗?
“这不是很好吗?没有被她讨厌,你不是幸福的吗?至少你在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是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也随你的意玩个够了。父母死了之后生活也还是勉强过得下去,还换过三个男人。而且因为亚佐美,还拿到了保险赔款,而且,还剩下不少吧?一下子把欠的债都还清了,你还觉得不满意吗?”健也问道。
“不满意啊。”
“那么……”
“不!我……”
我其实,想和亚佐美做一对好母女的。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了。
“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
“是啊,因为亚佐美——她已经死了。”
“亚佐美……”我真正地哭了。
大概,是亚佐美死了之后的第一次,我甚至想不到自己会流下这么多眼泪。我哭着,大声地哭着。我想再见到亚佐美,但是……
等我回过神来,健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