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行又市
又市正坐在民谷家厅堂中。
面向他的伊右卫门则坐在一只六脚柜般大的桐箱上。
关着雨窗,四周挂着蚊帐的厅堂内,弥漫着异样的香气。
房内焚烧的是避邪的香。蚊帐四角都摆着香炉,四道白烟笔直地往上升。伊右卫门一脸憔悴。他一句话都没说,双眼圆睁眼神却颇为恍惚。
“栉——”
伊右卫门开口问道:
“买来了吗?”
“依您的吩咐,买来了。”
又市在榻榻米上跪着移动到伊右卫门身旁,毕恭毕敬地把东西交给他。
伊右卫门默默地接了下来仔细端详,并问道——是上等货吗?
“此栉乃三光齐亲手绘制的极品莳绘,上头的重瓣菊花绘制得十分细致。柄上还施以饶富古趣的银细工。这可不是附近杂货店或六栉屋买来的便宜货,价格亦是十分昂贵,因此在下将您给我的所有银两都花在上头了,但还是——”
“不足的份,我会补给你。”
“那倒也不必。”
其实擅长要诈术的在下已经以舌灿莲花——又市说完便往后退。伊右卫门慰劳道——噢!还真是辛苦你了,接着再度端详了一下栉,再将它给收进怀中。
“阿梅小姐呢?”
“还在歇着。”
“她还是——认为那些是阿岩回来作崇?”
“那不过是夫人的幻想。她是不可能上这儿来窥探的。”
阿岩仍是音讯杳然。
“但是秋山大爷他们一家也——”
“那家伙是个胆小,再者,阿岩根本就不认识秋山。”
“是吗——但坊间可是有许多毫无根据的谣传呢。大川端的二八荞麦屋老板说他亲眼看到了一个厉鬼疾驰而过,也有人说看到一个疯女人出现在暗板。另一方面,也有人传说她在乇川的御净水投水自尽了,也有人说她在杂司谷的森林自缢身亡了。虽然这些尽属谣言——但真是教在下受不了。”
“我也是——”
伊右卫门语气沉重地说道。
“——阿岩已经——”
死了——伊右卫门大概想这么说吧。
又市很了解他这种心情。
虽然已经离异,阿岩毕竟曾是伊右卫门之妻。
望着伊右卫门那一脸憔悴的神色,又市试着找些话说。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阿岩失踪的六日后。
这段日子里,又市四处东奔西走,非常忙碌。
一个年约二十二、三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出四谷御门,狂奔而去——。
又市在惨剧发生后的隔天早上,才听到这个消息。
——阿岩。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结果果然让他给猜中了。
又市赶到现场时,阿岩居住的大杂院前已聚集了好一群人。持棍的下级捕吏站在门口,阻止闲杂人等进入,屋内已经净空。问看热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是闹人命了,据说情况非常凄惨。也有人这么说——屋内是一片血海,宛如恶鬼把人给吃了。
排开人群走进来的八丁堀官员,畏畏缩缩地靠近现场,询问部属死者是什么身分,答案是尚未分晓,但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又市表示自己或许认识死者,就被带到了番所一掀开草蓆,他就看到了一团身穿他所熟悉的衣物的肉块。
——宅悦!
他的秃头已经迸裂,头子扭断,整张脸肿胀不堪,已经无法看出原来的而相,但应该是宅悦没错。旁边有两根染血的拐杖,一根已折断。想必这就是凶器吧。
此人乃足力按摩师宅悦,家住杂司谷的地狱杂院——又市如此告诉捕吏,接着便沉默了下来。
在番屋内时,阿岩租屋的保证人纸商德兵卫是一脸畏惧。一看到又市,德兵卫便说道——嗅,您是上次见过面的的御行大爷,哎,这件事可闹大了。
真的是闹大了。
杀害宅悦的凶手想必就是阿岩。案发后,大杂院内的许多住户围拢过来窥探。据说当时阿岩手中还握着拐杖,许多人还看到阿岩狂乱地奔离现场。连路口的捕吏目击到了,其中几个认为阿岩举止可疑,便追了上去,但都没给追上。阿岩就这么失去了踪影。
她奔跑速度快如韦驮天,形相则凶恶如鬼罗刹——。
有个如厉鬼般狂奔的疯女出没——。
如此谣言瞬间传了开来。
行政首长动员大批捕吏在江户城内四处搜索,保证人德兵卫也四处帮忙打听,还是没发现阿岩的行踪。据说德兵卫还为此支付大约两枚大金币,作为修缮杂院及灯笼大盘商的赔偿金。身为保证人的德兵卫,为此真是吃足了苦头。
——为什么宅悦会……?
又市完全想不透。
另外,又市还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证词,声称阿岩居住的屋内还有另一具尸体。同样也是头破血流,是个武士的仆人——。
不,那人还活着。我还瞧见他指头还在动呢——。
什么还活着?脸都被劈成两半了——。
但捕吏似乎都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因为现场不见他的尸体。
——直助。
直到夜深,又市才知道另一具尸体的身分。
离开番所后,又市赶赴民谷家。虽然听到了五花八门的传言,但详细情况仍是完全无法掌握。
过了夜半他才抵达,而伊右卫门却不在家。门关得很紧,连遮雨板都给关上,一再叫门都无人回应。只听到娃儿的声音微微从屋内传出,心想至少阿梅在家,又市便大声喊道——在下是御行,耍诈术的又市。
骗人,你用假声也骗不了我——!
又市大爷是不可能来的——!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饶了我吧——只听到阿梅如此喊道。
看她如此恐惧,想必是已经听说阿岩发狂出奔一事了。
不知道叫了几回,还是无法打开僵局。此时……。
他听到了轣辘轣辘的车轮声。
伊右卫门回来了。
就连伊右卫门也已是憔悴不堪。不仅如此,他拉着一台大货车,上面载着门板与木材等物品,似乎走了很长的路回来,看起来异常疲累。看到又市时,伊右卫门十分惊讶。
伊右卫门指着货车,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很想询问详细情况,但一来疲累,二来由于阿梅对阿岩过于畏惧,这下得马上开始修缮宅邸门户,可否改天再来?又市也不便多说什么。此时的伊右卫门是真的累坏了。
——这也难怪。
又市心想。
眼看伊右卫门忙着卸货,又市准备离去。
原本——把伊右卫门介绍给阿岩的,就是又市。
若当初没又市居中撮合,如今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此惨事——一想及此,他实在很难豁然离去。又市没有离开宅邸,迂回绕到了后院的稻荷神社后方。当初他就是在这儿首度看到阿岩、并与其攀谈的。之后,他又在这儿和又左卫门做过一番讨论,让伊右卫门入赘民谷家。
又左卫门若还在世——。
他喃喃自语道。此时……
又市——是又市吗——?
稻荷神社的阴影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这个人就是直助。
他似乎藏身在围篱与稻荷神社之间的缝隙内。
又市啊,宅悦他、宅悦他——直助边说边蹒蹒跚跚地爬了出来。一听到他的嗓音,又市立刻联想到另一具死尸就是直助。他问道——喂,阿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此时又市在月光看到了直助的脸,当场倒抽了一口气。
他的长相怎会变得如此古怪?一道很深的疤痕斜斜地纵断整张脸,裂开的额头也肿得发紫。
又市立刻察觉这其中必有缘故,便把直助带到自己位于下谷的住处。
直助似乎曾遭阿岩使劲殴打,他痛苦地扭曲着脸庞,走起路来也是一跛一跛的。
然后,又市向直助询问整件事的经纬,大致掌握了情况。
被阿岩的突然发狂吓坏并遭打昏的直助,一醒过来立刻用仅存的一点力气脱逃。直助是杀害尾扇的凶手,虽然官府尚未发现其可能涉案,但他可不想遇到任何捕吏。
——我又晚了一步。
又市非常后悔。他很了解直助已是走投无路,也很清楚宅悦在想些什么。但即使如此,他们俩还是不该让阿岩知道真相。按理说,不管阿岩想问什么,应该还是有法子可以避免把真相全盘托出。即便两人说的都是事实,不,正因为都是事实,才会——。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似乎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差错。
许多小差错处处累积,彼此冲击,等注意到时,难以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而且一切早已十分明显,这么做将会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阿岩发狂并非所有不幸累积而来的结果,而是更大凶事的前兆——又市如此感觉。
这些事儿,又市几乎都曾参与。
他能放任不管吗?
——当然不能。
又市开始思索起来。每次自己都慢了一步,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抢得先机不可——。
然而——。
直助说道: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听又市你这么说来,确实是我当初思虑不周。宅悦冤死、乃至阿岩发狂,想来都得怪我——。
对。对。一切遗憾都是我造成的——。
我得暂时找个地方藏身,今天害阿岩小姐变成那模样,我不仅没脸见人,更没有脸回去。见到伊右卫门时,就帮我转达不必为我操心。还有,我至今受到他那么多照顾,即使无法报答,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这点也拜托你帮忙转达——。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干掉伊东。至少在报完此仇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所以,又市,咱们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如果咱们之间还保有任何联系,只怕会连累你——。
又市并没有阻止他。
在听到破晓七次鸣钟之前,直助就已消失了踪影。
之后,又市就没再见过直助。
“又市啊,权兵卫,不,直助上哪儿去了——”
伊右卫门眼神依然恍惚,以阴郁的嗓音问道。
又市回答——这……
“他大概是受了伤吧?”
“我已经为他处理过了。命是保得住的。”
“他——只会坏了事——”
伊右卫门喃喃自语地说道。
“——只会把周遭搅得一团乱。”
“阿直应该没有这种想法。被搅乱的是大爷自己吧?”
是吗——伊右卫门阴郁地回答道。
“他——真的杀了西田尾扇?”
“似乎真是如此。”
“他说过自己刺杀了他。”
“在下是没有看到,但据说尾扇是被乱刀刺死的。”
被乱刀刺死——伊右卫门重复了这句话,磨蹭着自己的脖子。
昨日——伊东大爷——又来了。
“你是指——逢五之日?”
又市无法佯装不知情。这件事也是听直助说的。他曾说过——可别瞧不起伊右卫门这个人。
“你在嘲笑我吗?又市。”
“在下没这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
“什么路?”
“若大爷当初拒绝了他,结果将会如何?”
“孩子大概就不会被生下来吧。阿梅也没办法活下来。”
“——原来如此——”
原来伊右卫门因此才做了这个选择。
“——可是阿梅夫人她——十分痛苦。”
“我也觉得阿梅可怜。但是,这条路——也是阿梅自己选择的。”
是吗?依直助的说法,阿梅知道阿岩的实际情况,也了解喜兵卫的阴谋,却还是三缄其口地嫁给了伊右卫门。又市心想,这可能是因为阿梅对喜兵卫厌恶至极的缘故。她大概也是在伊右卫门身上找到了活路吧。对她而言,与其维持现状,不如起而行动——看样子这应是事实。阿梅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这种感觉转换成对伊右卫门的思慕罢了。伊右卫门一定也看得出这点。
伊东大爷他——伊右卫门继续说道。
“他怎了?”
“他命我杀了阿岩。”
“杀掉——阿岩?”
“他说阿岩是个恩将仇报的狂女。”
“恩将仇报?——”
是伊东自己心里有鬼而感到畏惧吧。若他真的曾对阿岩有恩,哪有什么好怕的?
打从阿岩失踪的翌日晚上开始,左门可开始出现异象。
最早看到那东西的——是秋山长右卫门即将满五岁的女儿阿常。
当天晚饭吃到一半时,阿常突然哭了起来。据说一问她理由,她便回答:
门口有在人偷看——。
家人出门查看,却什么也看见。
过了一会儿,阿常又在厕所里头哭了起来,家人跑去察看,她又表示:
格子窗外有张很可怕的脸在偷看——。
困惑不已的长右卫门之妻抬头一看,发现厕所小窗外真有一张溃烂的脸双眼圆睁地紧盯着自己瞧。
据说她当场背脊发凉,大吼大叫,于是几名仆人手持棍棒或锄头绕到厕所后方,却没发现任何人影。仆人问夫人是否眼花了,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这天,伊右卫门告假没出门当差,他准备利用前天搬回家的木材补强门板,并将玄关之外的出入口悉数堵住。前天晚上他曾对又市表示,此举是为了安抚阿梅。直助也说,阿梅不断大喊阿岩小姐来了,阿岩小姐在窥探!但实际上又市从阿梅的语气也听得出她精神已经错乱,想必是内心惶恐不已所致吧。
伊右卫门相信只要将宅邸内外塞得密不通风,就能防止阿岩侵入,让阿梅安下心来,但阿梅的恐惧丝毫未有改善,伊右卫门也依然是无计可施。虽然情况如此,伊右卫门也无法连续数日告假不出门当差。但家里娃儿总要有人照顾,他隔天只得从秋山家借来下女与小厮,让他们陪伴阿梅。只是,据说待伊右卫门一出门,阿梅还是不断大喊说阿岩在窥探、从那道缝隙窥探、从这个小洞窥探。不仅如此,明明已经仔细地填补了所有缝隙,还是有一条蛇钻了进来,舔了灯台的油,这可真教阿梅按捺不住了。她大呼大叫,男仆与下女也非常惊慌。虽然想把蛇赶出去,但出口全被塞住,想把蛇打死,却一直打不死,小厮与下女也都慌了手脚。最后,据说阿梅先是癫瘸发作了一阵,接着便昏死了过去。这下可糟了。
大家开始认为在秋山宅邸外窥探的,想必也是阿岩。
翌日起,左门町一带不是燃起怪火,就是有人听到古怪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异象,让大家认为这一切都是阿岩干的好事。
分明就连阿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难道因为她活在世上时就被看作鬼,此时她是生是死就不重要了?
到了前天。
秋山长右卫门自己也遇到了怪事,当天——。
秋山没当差,待在家里。诚如伊右卫门所言,秋山这个同心胆子很小,不仅对阿岩在他家附近徘徊的谣言深信不疑,加上又听女儿提起两次、妻子提起一次,说看到有个长相酷似阿岩的人在他家门外窥探,更教秋山惶恐不已,据说还为此成天躲在被窝里。
到了午后,秋山前去如厕。
事情就发生在这时候。
周遭安静异常。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着他的名字:
长右卫门——。
秋山被吓了一大跳。
长右卫门、长右卫门——。
那声音连续喊了他三次。在这个大白天的。
会如此叫他的,应该只有他叔父和已过世的老爹。
他以为是叔父从驹込来访,秋山前往门口迎接,却没见着半个人影。
是谁啊——甫脱口询问,秋山便打了一身寒颤。
他赶紧逃回厅堂内,关上了纸门。就在这刹那。
长右卫门,是我。小平呀——。
据说一个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这可把长右卫门给吓坏了。突然又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
你竟敢……你竟敢……我恨呀,长右卫门——。
突然间,他看到有块门板被掀开了。
长右卫门活不久了——。
只听到这句话从竖起来的门板阴影里传来。
小、小平,你迷、迷路了吗——?
据说秋山高声说道。
小平已经死了,至少就秋山所知是如此。
你活不久啦,长右卫门。还不念佛准备纳命来——?
据说秋山虽是个胆小鬼,但所谓穷鼠啮猫,狗急跳墙,过度恐惧逼得他疯狂地冲了过去,大吼大叫地使劲踢起门板,把门板踢得转了过来,此时有个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从阴影里冲了出来。听到主子一再悲鸣,仆人立刻赶了过来,现场乱成了一团,但那黑影不知是躲进了屋檐下,还是已从木门逃脱,据说就像一缕轻烟般消失无踪。这下长右卫门可吓坏了,他把家人聚集到厅堂内,并且要仆人小厮站在庭院、玄关警戒,自己拿着枪,点上火绳,并在火皿里放了火药,双眼眨也不眨地警戒着。
到了晚间七时。
原本明亮的夏日天色顷刻间昏暗了下来。
啊——。
据说阿常悄声叫了一声。
秋山吓得浑身打哆嗦,回头一看,发现原本没有人的里侧房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你若认为我是个胆小鬼,就站到前头来——。
秋山情绪激动起来,立刻扣下扳机,砰——地一声击发了枪。
似乎没打到任何东西,但在房内开的这一枪,枪声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回响,声音非常大,如此大的声响,料是凶神恶煞也为畏惧三分——长右卫门如此豪语,不料定睛一看,却看到阿常已经倒卧地上。原来近距离听到如此大的声响,把她吓得浑身痉挛不已。这把秋山吓得狼狈不堪,只得抛开枪,在阿常身上泼水,好让她清醒过来,但阿常四肢依旧是颤抖不已,一直发出喃喃呓语,直呼好可怕,接着整个人再度开始痉挛。长右卫门命令仆人——这是受惊引起的急惊风,赶快叫大夫来!
在大夫抵达以前,秋山都是惶恐不已,其妻也是哭天抢地地直责备秋山——都是大爷开的枪吓到了这孩子,如果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爷就成了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
哭闹声。叫骂声。懊悔声。怒吼声。整个秋山宅邸是乱成一团。
此时,秋山听到一阵笑声。
在围篱那头——。
黄昏夜色渐渐笼罩。
他看到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在笑着。
秋山——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后来,还没等到天亮,阿常就死了。
据说秋山因此前去向伊东哭诉,伊东则命伊右卫门将阿岩给杀掉。
伊右卫门茫然地望着直往上窜的白烟。把阿岩——给杀掉——。
又市则问道——那么,请问大爷如何回答他?
“秋山大爷的千金也真是可怜。不过诚如其妻所言,此乃在屋内击枪者的错。秋山为何如此惶恐,我是不了解。即便那位名曰小平者果真如直助所推测,乃为秋山等人所杀害,那也与阿岩出奔一事无关。推说是阿岩的错,指阿岩为杀人凶手,而且只因她是我前妻,就命我出面解决,如此安排着实教我倍感困惑。如此无端强迫,我当然无法答应。”
“因此,大爷拒绝了?”
“又市——”
伊右卫门逐渐把瞳孔焦点集中在又市身上,说道:
“你是前天来的吧。”
“是的。”
“阿梅——一直没静下来吧?”
“是的。夫人坚信阿岩小姐藏身在仓库内——”
“当时是何时?”
“正好是申时。”
“没错。这就是秋山开枪的时刻。若在那儿出现的是阿岩,躲在仓库里的又会是谁?”
“如此推测确实有理。这么说——”
“我只回答阿岩根本没有出现,一切纯属幻想。”
伊右卫门心不在焉地说道。
诚如伊右卫门所言,又市来访的确是前天的事。
到这儿之前,他曾一再慎重思索,一再细心调查,但谣言流传得十分迅速,特别是左门町一带的住户已是群情激动,若这次又慢了一步,必将铸下难以弥补的大错。因此虽无任何解决方案,又市仍决定前来拜访伊右卫门。
来到宅邸门前时,又市有股异样的不祥预感。
直到现在,这预感仍是挥之不去。
——是因为这味道吗?
的确是因为这味道——屋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
玄关钉着一只沙丁鱼鱼头。这也是为了避邪吧?然后还有——。
从透光窗到耗子洞,屋内找得到的大小洞穴、所有缝隙都被悉数封补。被封得密不透风,臭味因此完全无法散去。毕竟是栋老屋子,屋内的陈年灰尘也总会有味道吧。这些味道交织成一股五味杂陈的异味,薰得又市难以呼吸。一方面也可能是缺乏光线所致。
前天只是感到不祥罢了。
又市抬头望向阴暗的门楣,看到上头栏间也以板子封住。
伊右卫门前天站在现在他坐着的这只桐箱上,在栏间封上了木板。伊右卫门解释道——即使把整栋屋子封死,恐惧不已的阿梅也会直呼有个小小的阿岩从栏问往屋内窥探。
接着,伊右卫门说道——宅悦死得真是冤枉呀。又市曾接受官府询问。结果又市只是感到困惑不已,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猜不透伊右卫门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娃儿仍在哭泣。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记得约七时许,阿梅曾在仓库内如此吼叫。若阿梅所目击的属实,秋山家的怪事也属实,那么阿岩不就有两个了?伊右卫门活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般安慰着阿梅——你瞧,这儿哪有什么阿岩?阿梅则是一脸既怨恨又别扭的表情。
即使一再安慰她,让她在里头的房内歇歇,阿梅还是没照料娃儿。又市看不下去,表示如此下去娃儿可耐不住,得找个乳母或下女来帮忙照料,但阿梅闻言立刻抱起娃儿表示大可不必,这才开始授乳。伊右卫门一脸悲伤地望着这光景。
就在当时,又市受伊右卫门之托前去买栉。伊右卫门表示——打从她过门至今,还没买过一把栉,同时掏出了一两银子。
今天又市,就是专程送这把伊右卫门委托购买的栉来的。
——倒是今天……
又市凝神静听,没听见娃儿的声音。
娃儿似乎很安静?——又市说道,因为阿梅已经静下来了——伊右卫门回道。
“或许正好相反。娃儿一哭,阿梅就心情大乱。娃儿的哭声会教她不知所措。”
“若是如此……”
阿梅看到的或许不过是伊右卫门坚信的幻觉。那么——。
秋山看到也同样是幻觉。世上那可能有这种东西?——伊右卫门不屑地说道。
“虽然上头命我杀了她——我却下不了手。”
伊右卫门说道。的确,连她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要怎么杀了她?
又市转过头去,发现原本眼神恍惚的伊右卫门这下正朝某个方向凝视,便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他在看刀架?
伊右卫门正在凝视着刀架。
刀架上头的——并不是又市为婚礼所准备的——真刀。再怎么看都只是竹刀。
——因此他才无法杀人?
“大爷——那把差料——您真的将它给卖了?”
——是为了买那把栉吗?
“毋需担心。我只是把它送出去磨利而已。”
“送去磨利——是吗?”
因为疏于保养的刀是杀不了人的——伊右卫门兀自说道。
又市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
一个无法杀人的人——。这就是又市所认识的伊右卫门。
当初为阿岩媒妁时,又市就知道此事。
因为我曾为亡父介错——。
伊右卫门曾如此说过。
之后,就再也杀不了人。如此还能当差吗——。
伊右卫门也曾如此说过。
昔日,伊右卫门曾为摄州小藩之年轻藩士。六年前,该藩所负责的沟渠整顿工事被揭穿不法,导致该藩被撤销资格,据说伊右卫门之父就是当时切腹自尽的。据说其父亲负责管理帐务,应不至于直接涉及舞弊。不需负任何责任,但也是因为他人格温厚,颇有人望,因此即使未受任何责难,亦未招惹任何怨恨,据说他还是担下责任,就这么切腹身亡。
当时其父便命伊右卫门为其介错。
那件事——本非我愿——
然而,伊右卫门还是面无表情地砍下其父的头颅。母亲则在隔壁房内以利刃刺胸身亡。身为武士,这也是不得已的——。伊右卫门当时只能如此认为。
他表示从此就再也无法拔刀。这下哪能胜任御先手组的差事——?
就试试看吧,又市回答。反正不过是当个持棍站岗的小卒。坦白说,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是吗?——伊右卫门问道,接着便羞怯地低下头来。那情景又市至今仍然记得。
——难道这就是原因——?
是由于找不到阿岩才下不了手?还是由于没刀子才无法杀人?仰或是由于不忍杀人才下不了手?
这又市也猜不透。伊右卫门是个难以看透的人。
伊东大爷是怎么说的?——又市问道。光凭这个理由,喜兵卫想必是无法接受的吧。
“他说,不存在的东西才会看不见。既然看得见,就杀得了吧。”
“噢。”
“他表示——若不存在还看得见,没有形体还能害人,那就是恶鬼邪神。即便不知其是生是死,但活着的就是生灵,死了的就是死灵,如此一来,就只能靠加持祈祷了。”
“然后呢?”
“我就连连点头称是。”
这不像是伊右卫门会说的话。
来尝点酒吧?——伊右卫门说道。
此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伊右卫门抬头望向天花板。
“是耗子吧。最近不只是蛇,耗子也不少。即使我已尽力填补缝隙,这些家伙却仍不断涌入,真是的。哪,你看。”
沿伊右卫门以下巴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些漆黑的小东西沿蚊帐外的榻榻米边缘跑了过去。
“这些家伙不分昼夜都会出现。每次都把阿梅吓得惊慌失措。”
伊右卫门从跨下桐箱,这才站起了身子。
“我去准备酒。请在此稍候。”
感谢大爷——又市致谢道。就在此时。
传来一阵悲鸣。伊右卫门皱着眉头问道——又是蛇吗?
又市打了一阵寒颤,也没理会伊右卫门,便径自钻出蚊帐,打开了隔壁房间的纸门。只见卧铺乱成一团。却不见阿梅和娃儿的踪影。这时他突然触摸到一阵冰凉,原来是湿掉了的寝具。
“大爷——”
伊右卫门神情严肃了起来,直喊着阿梅、阿梅。
一阵声响从厨房传来,并再度听到一阵悲鸣。又市把前方的纸门也打了开来。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抱着娃儿的阿梅在泥土房间中大吼大叫——不要、不要、别靠近我——!
“阿梅夫人!”
又市跑了过去。发现灶旁有一条大白蛇。又市当场愣住了。
——这是……。
阿梅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由于厨房入口被密封,门打不开来。伊右卫门从又市身旁闪过,跳上地面,一脚踩住了这条蛇的脑袋。
“来吧,阿梅,进里头去吧。”
“杀了它!把它给杀了!”
“不可恣意杀生。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它并非阿岩,不过是条蛇。又市,抱歉,麻烦你把阿梅带进里头的房间。”
遵命,又市说道,接着便扶起阿梅的肩膀,要她起身。只见阿梅浑身打颤,而且颤抖得十分厉害。
娃儿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完全没出声。
伊右卫门似乎打算将蛇赶出屋外。但那大蛇缓缓蠕动,教伊右卫门忙得满头大汗。阿梅夫人,咱们走吧——又市向阿梅劝道,阿梅却仍旧直呼——不要、不要,阿岩小姐还在里头。看样子她已是神经错乱了。又市心想——如此下去可不妙。
阿梅还是不敢回寝室,完全不听又市的劝,不得已,又市与伊右卫门只好把床搬到佛堂,让阿梅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回到了厅堂。打开纸门,隔着蚊帐望出去,看到阿梅似乎是在哄娃儿还是喂乳,过没多久似乎就睡着了。这下四下安静下了来,待听到了阵阵熟睡的鼻息,伊右卫门才把纸门给关上。此时大概已是亥刻了吧?
只觉得十分闷热。
教人喘不过气来。
原因是屋内完全不通风。
但伊右卫门似乎不在意闷热,依旧倚着桐箱举杯饮酒。
又市也尝了一口,但只觉得温温的,不知道是温酒还是凉酒,这东西喝下去一定会烂醉恶心。
“如此下去——可不妙哪。伊右卫门大爷——”
这我也了解——伊右卫门回道。
或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昨天,又市前往阿梅的娘家利仓屋。主人利仓屋茂介看到又市时不仅欣喜地说道——好久不见啦,御行大爷。甚至还热泪盈眶地哭了起来,接着便把又市请进了屋内。
阿梅出嫁后,他似乎变得十分消沉。
茂介郑重其事地向御行鞠躬致意,不仅表示——过去承蒙御行大爷大力相助,还说了许多客套话,也强调——都是靠他帮忙,阿梅才能嫁出去。阿梅却不守妇德,怀了不贞之子,连续犯了四件不该犯的错,所幸夫婿宽宏大量,才让她嫁入民谷家。看来他对喜兵卫所捏造的一派胡言是深信不疑。
理所当然的,阿岩发狂的消息也传进了茂介耳里。
我也被伊东大爷严格警告,不可和女儿见面,也不可去探望孙子,因此直到如今还不知道她们俩是否安好——而那个扰乱街坊的鬼女,听说就是三番町的提灯于岩,想必就是民谷家又左卫门大爷的女儿阿岩小姐吧。那位阿岩小姐若能恢复原本的身分,和嫁过去的阿梅就是亲戚了,或许就不会降祸于咱们家阿梅了吧——。
茂介忧虑地说道。看来果真如直助所言,阿岩与伊右卫门的婚姻被视为不曾发生过。放任这类小小的误解一再发生,可能就会酿成巨大的冲突了。又市不敢纠正利仓屋的错误,只是默默地聆听对方陈述。接着又市开口说道:
在下十分能体会您对令媛的关心。诚如您所臆测,那鬼女正是民谷岩小姐。不过,据说阿岩小姐去年已遭休妻而离开家门,两人不再有夫妻关系。这点您大可放心。在下担心的,反而是阿岩发狂的原因——。
果然如此!茂介拍打膝盖回道,接着又一脸狐疑地问道——不过,御行大爷,阿岩小姐发狂的原因,和咱们利仓屋有何关系?
又市点了个头反问道:
请问有没有能造成服用者颜面溃烂、留下疤痕、让整张脸变丑的毒药——?
茂介思索了半向才说道——这种毒药——旋即又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民谷大爷当初买的是壮气精——。
依茂介的说法,那是一种疏通血路的良药。打从民谷家四代前的当主伊左卫门买给虚弱的妻子补气起,这种药就是民谷家的常备药品。虽然不贵,但其他批发商并无贩售这种药,据说进出民谷家的药贩子每年都会送这种药到民谷家。那位药贩子应该就是小平吧。又市不再深入质问毒药的事,改而询问小平的身分。
茂介表示,当时小平年纪很轻,只有十七、八岁,其父也是个药贩子,名曰孙平。据说孙平在三年前因体况不佳而退休,由小平接手打点业务。但甫接手不久,小平就失踪了。
小平至今仍是音讯杳然,孙平想必也很担心吧——。
茂介说道。于是又市便询问孙平家住何处,茂介表示似乎是在浅草一带。
又市语带诚恳地告诉茂介——总之,在下先回去探探阿梅小姐的情况,再回来向大爷报告,接着郑重地向直要留他作客的茂介道了个谢,便离开了利仓屋,前往浅草。
然后——。
“大爷”
“什么事?——”
“阿岩小姐她——”
“阿岩?——阿岩她怎么啦?”
“噢,也没什么。在下只是在想,如今——她不知是如何了。”
又市阖上双眼,阿岩的脸庞顿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若她……
若她脸上没有那些疤痕……。若阿岩并未变丑……。
这种事空想无益。
即使那是哪个人下的毒手。
就阿岩的立场来看。
事到如今,再谈也无益——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可是……
因为我丑。因为我丑,所以你——。
因为我丑,所以——。
——娘!
卖针的阿槙——
乱七八糟的昏暗小屋中。干木板铺成的地板。满布的尘埃。湿答答的草蓆。
躺卧着的老太婆。脱得一团乱的衣物。装有护身符的袋子。
又市身上唯一能证明他身分的信物。一只又黑又脏的破旧袋子。
阿槙——一如又左卫门所猜想的——就是又市的娘。
一发现这就是他娘,又市愣住了,顿时变得脸色苍白、难以呼吸。
于是,阿槙质问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身子别过去的又市:
什么嘛,到底怎么啦?别这么没出息嘛——。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刚才的威风跑哪儿去了——?
来,阿信,你来啊。像以前那样好好让我舒服舒服呀——。
干什么呀,看你这眼神。噢,你不是阿信呀。你这小伙子是在干嘛——。
是想要我吗——?
干嘛、干嘛、干嘛——。
此时又市只感到一阵困惑,即使绞尽脑汁,还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若是喊她一声娘,坦承自己就是从小和她离散的儿子——她会有什么反应?即使说了,阿槙也不会马上相信吧。不,毕竟事情已过去太久,说不定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也或许她还记得。她若是相信了他——。
虽是不知情,但这下阿槙正在勾引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且即将和他燕好。那么,现在该向她表明自己的身分吗?她若是个知耻的人,恐怕会承受不了吧。若是如此,该怎么办——?
因为我丑,因为我丑,所以你——。
不,不是这样的。
——不。错不了。
当时又市无法否认。既然没否认,那就错不了了。又市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阿槙是他娘,而是因为阿槙的丑陋。如今想来——理由似乎是如此。
又市感到困惑不已,只好紧抿着嘴低下头来。阿槙则大吼——混帐!你这没胆子的家伙!
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肮脏的老太婆——。
我要的不过是个能接受我这副模样的纯情男人——。
不管被嘲讽还是被蔑视,只要有梦可做,我就会觉得幸福了——。
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滚!给我滚——!
阿槙扔出了肚兜子。肚兜子砸中门板,里头的银两撒了满地。
又市默默地离开了那岔路口的小佛堂。
阿槙旋即上吊自杀了。
——娘。
难道除了莫不吭声地和自己的娘燕好之外,就没有任何法子能救阿槙?不——。其实只要抱抱她就行了。
即使没发生关系,只要单纯抱一抱她,如此应该也是可以应付的。
但又市连这都做不到。他做不到的原因是——。
想必还是因为自己的娘生得丑吧。让他受不了的,难道不是——她那粗糙的皮肤,皱纹满布的颈子,蜷缩成一团的短发,关节突出的指头,和松弛的肌肉?若他的娘生得既年轻又标致,又市难道不会像娃儿求娘授乳般向娘撒娇?如果能这么做——即使没上床,阿槙想必也会感到满足吧。
但他却——做不到。
于是,阿槙死了。
自己不该找上她的。
一切都是因为又市做了这件不该做的事。
因此。
这次也是。
“难道——我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
又市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还说什么自己舌灿莲花、无所不能。
过去一路耍威风活到了今天,如今却……
“又市。”
“是。”
“世上几乎所有事都是不该做的。一切都是因一大堆不该做的事凑在一起而发生的。若我们能接受这点,就能活得幸福,不接受这点,就会活得悲惨。反正凡事就是如此。而能决定自己祸福的,就是自己——你不是曾如此说过?”
“是的。”
“这番话我也同意。”
伊右卫门说道。
又市低下头来。
嘶嘶——。
“什么声音?”
是谁?
此时传来阿梅的悲鸣。
阿岩小姐!是阿岩小姐——!
“又有蛇出现了?”
悲鸣中夹杂着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跑向玄关外。
“大爷,若是蛇,应该不会如此大声吧?”
又市钻出蚊帐,打开了佛堂的纸门。只见佛坛倒了,却不见阿梅的踪影。大爷!伊右卫门大爷!又市喊道。这时发现阿梅倒在地板边框上,手指向玄关口,不住呻吟着——阿岩小姐!阿岩小姐!玄关的门则是敞开着。
“阿梅夫人,怎么了?”
“是阿岩小姐!她要把我的孩子抱走!要把阿染抱走——!”
听到阿梅这番话,伊右卫门推开又市冲了过去,使劲摇晃着阿梅的肩膀问道——喂,阿梅!阿染怎么啦?她到哪儿去了?阿梅指向玄关,不断地喊着——阿岩小姐把她……阿岩小姐把她……
“阿岩小姐把她给掳走了。”
闻言,又市冲出屋外。背后传来伊右卫门语带颤抖的怒吼——胡说八道!
虽然冲到屋外,路上却不见半个人影,有的只是一片昏暗宁静。若说是有谁刚打这儿逃脱,感觉上也是似有若无,每户门前都不见阿岩的踪影,又市判断,或许她是往左走了,也或许是往右走了,反正已经追不到人,便回到了宅邸内。
仍旧趴在地板边缘的阿梅,脸紧贴着地板嚎啕大哭。伊右卫门双眼圆睁,站在原地直打颤,一看到又市进来,便大声喊道——又市!
“我——去找阿染。你留在这儿照顾阿梅。”
伊右卫门神情严肃地丢下这句话,也没带刀就赤脚冲下地面。又市则高声朝屋外喊道——住在隔壁的御先手组大爷,请过来帮忙啊。接着又市把不断呻吟的阿梅抱进卧房,立起佛坛后准备拿棉被过去时,邻居的夫人赶了过来,又市便把阿梅交给她,朝伊右卫门追去。
——阿岩小姐——果真来了?
冲出黑暗来到木门处时,又市停下了脚步。
——不。看样子是没人进来过。
但阿梅似乎也没有从这儿出去过。今夜异常宁静,几乎连一支针掉落榻榻米的声响都听得到。这屋子如此狭小,若阿岩真曾进出玄关,又市和伊右卫门应该会察觉才对。
然而,娃儿还是消失了。
——难道是妖怪作祟?
是阿岩死了化为幽魂?但又为何要——。
——为何要掳走娃儿?
此时,又市内心暗处,在一瞬间似乎也看到了那张脸。
不久,邻居的仆人到各家通知众人出事了,不出半刻钟,区内纷纷亮起灯笼的火光,也有许多人点着火把赶了过来。御先手组内的同僚倾巢而出,高声呼喊四处搜寻,但这下找的是出生没几个月、尚在襁褓中的娃儿,再怎么呼喊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因此直到天亮还找不着人。
钟声无情地响起。
直到卯时过后,阿染才被人找着。
发现她的是某与力家的首席女佣。她在伊东喜兵卫官邸后方的杂木林中,发现了这不幸的小娃儿的尸体。只见她死状凄惨,全身冰凉,小手张得开开的,宛如死前还在找自己的娘——。
不一会儿,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的伊右卫门,披头散发地赶到了现场。一看到阿染这模样,伊右卫门便抱起了她小小的身躯,紧抱着她失声痛哭了起来。他的脸颊紧贴着娃儿的尸体,不住地流着泪。不论是同心、仆人、还是小厮,这下都只能茫然呆立,没一个人敢安慰他。过没多久,好几个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又市也是满心不忍。他难过得连胸腔都感到一阵郁闷,几乎教他喘不过气来。他低头隐身树荫下,阖上了双眼。但即使如此,伊右卫门以及周遭众人的啜泣声还是不断传进他耳里,教他心情大乱。
——又来了——。
死了。这个无辜至极、尚在襁褓中的娃儿……
——被阿梅夫人给……。
当又市正欲转身走回民谷宅邸时。
伊东喜兵卫在仆人陪伴下现身了。又市再度躲了起来,从树荫中窥探。
喜兵卫大摇大摆地走向哭得呼天抢地的伊右卫门身旁,看了他怀中的娃儿一眼。
“你很难过吗?”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伊东霎时怕了起来,面带惊讶地喃喃问道:
“你,真的很伤心——?”
又市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这可怜的孩子——其实是喜兵卫的骨肉。
喜兵卫旋即恢复镇静,已熟练的表情观察周遭手下的反应,继续说道:
“民谷。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疼爱孩子的心情——但身为武士,怎可在众人面前失态?太难看了。好啦,反正天地万物终将一死。生乃死之根源。世事无常,有时未必是年老的先过世,年轻的活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教人悲痛,只是——”
这时喜兵卫以不屑一顾的轻蔑眼神看着伊右卫门。
“——常言道世事难料,人之阳寿可多可少。幸与不幸,就如叶尖一滴露水。若命中注定该英年早逝,生后不久就过世,才是不幸中之大幸。若是含辛茹苦将之扶养长大后方丧子,岂不更可怜?尚未懂事就过世,想必还算是比较幸运的。”
这番话是说来安慰人的——现场众人理应如此认为。但这些话并非出于善意,实属恶意调侃。喜兵卫想必以为,伊右卫门即使对这孩子有养育之情,但毕竟并非自己的骨肉——换言之,即使再悲伤,想必也只有半分。如今丧命的毕竟是把养育责任推给别人的我的孩子。然而,看到伊右卫门如此真情哀悼,大概让喜兵卫深感讶异吧。既然如此——这就是喜兵卫说出这番话时的想法。
——就是这种人!
伊右卫门以阴冷的眼神望向喜兵卫。
“感——”
伊右卫门以试图甩开悲伤的嗓音回答道:
“——感谢大爷的——关心。在下如此确实失态。”
喜兵卫似乎生起了气来,一副对他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原本想刺激伊右卫门,伊右卫门的回应却是如此柔顺,这大概反而让他感到不悦吧。
然后,喜兵卫歪着颈子环视周遭,刻意高声向众人说道:
“我和民谷家的又左卫门是老交情。你的不幸,我们现场所有人都深感惋惜。然而,伊右卫门,这场祸害实乃阿岩之怨气所致——”
这句话立刻在同心与仆人之间引起一阵骚动。
伊右卫门抱着孩子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吞吐吐地说道:
“可是——这——在下的前妻她——”
“还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你想这么说吧?可是,这有什么分别?即使她还活着,也是个稀世狂女。她若已死,也只会化为邪恶的怨灵。伊右卫门,阿岩对你厌恶至极,她抛夫弃家,却还嫌恶事干得不够,竟然还杀人并畏罪潜逃。她是如此充满怨恨,不只对你,想必也会对咱们全区的住户展开报复吧。秋山的遭遇便可为证。因此这不只是民谷家的不幸,已是咱们全区的不幸。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喜兵卫继续高声说道:
“若咱们放任这一连串不幸与怪异谣言不管,可能会惹来社稷的闲言闲语,不久将传入组头大人耳中。事态若发展至此,你也会吃不完兜着走。不,这类蛊惑人心的流言若传进御目付耳里,就连组头大人也得受罚,咱们可全都要受牵累——”
伊右卫门双唇紧抿成一道直线,以仿佛燃烧着蓝色火光的阴郁的眼神望着喜兵卫。
“伊右卫门,只要咱们没把阿岩解决掉,一切就不可能恢复平静。我前天也告诉过你了吧。若她已死,就祈祷镇邪除秽。若她还活着,就杀了她。你若是个武士,就为你的孩子报仇吧!”
喜兵卫语气严厉地向伊右卫门说道。
“这——”
他的嗓音颇为低沉。
“待我为这孩子办完丧事——”
语中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便会——做个了断。”
伊右卫门说道。
——做个了断?——此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伊右卫门这番话,又市的情绪不禁激动了起来。伊右卫门正欲穿过人墙而去,只见目送他离去的喜兵卫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原来是在笑呀。又市感到非常气愤,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就将爆炸,但他按捺住情绪,将视线往上移。那榆树。榆树上——。
瞬间,又市大吃一惊,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树上有张残破不堪的脸,正在朝下方凝视。
阿岩?
不对。
那是……
——直助。
是直助。原来如此。噢,可是……
现场的同心与小厮迟迟不愿离去,教又市想动也没办法动。也无法和树上的人说半句话。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那张残破不堪的脸在树枝、树叶、以及打枝叶间泄下的阳光遮掩下,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丧礼慎重庄严。
伊右卫门非常悲伤,阿梅则失神落魄,像废人一样。两人几乎都不开口。大部分事情都由又市代为处理,丧礼静肃、简朴地完成了。
这段期间,也有许多奇怪传闻,有人说发现阿染尸体的杂木林,传出婴儿哭声——,有人说蓝色磷光飞进了某人家里——,也有人开始臆测接下来的牺牲者——。左门町御先手组官员公馆区陷入宁静恐慌之中。即便来安慰亡魂,祈求冥福的僧侣也皱着眉头,说道:
凡人气旺时候神不会找麻烦,衰落时家中就会出现妖魂。据拙僧所观,这个家庭充满邪恶东西。这次不幸,应该不是骗人的狐狸仙作怪所致,应小心注意——。
伊右卫门满脸痛苦表情,似乎有听没到。又市明明知道这只是敷衍,还是从邻居的佛掌请来日莲上人的曼陀罗,又找来二月堂的护身符、牛王护身符,并从偈箱取出黑札、角大师等除灾解厄符纸,贴在天花板与叫面柱子上。
虽然又市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些符纸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还是一一贴了上去。
民谷公馆内混杂线香与烧香香气,充满怪异味道。
秋山长右卫门失踪的消息传到民谷家,就是阿染丧礼大致完成的这天傍晚。听到伊右卫门的独生女被阿岩抓走,秋山就发高烧,一病不起,并且一直呓语,尽管找来医师与针灸师做了各种治疗,都不见起色,然后据说他好像中邪地爬起来,就这样消失了。根据传言,在那之前两天晚上,就有几个人看到奇怪人影深夜闯入长右卫门家。
——是直助?
一定是直助。他偷窥秋山官邸偷偷闯进去。那盯紧秋山的异相者,照又市看,应该不是阿岩而是直助。大家只知道阿岩长得丑,脸上疤痕累累,秋山等人应该也不曾正面仔细看过阿岩,不知道她长得怎样吧。
直助大概是设了陷阱让秋山跳下去,要他自白杀害小平一事吧。
——可是。
阿染——阿染的情况不一样。抓走阿染的并非直助,直助没有杀害阿染的理由。不。
——伊东之子——因为阿染是伊东之子?
如果直助——只因为阿染是伊东的种就杀害婴儿,对于又市而言,这是不可原谅的。秋山的女儿过世,是秋山自己动手,即便直助介入,但直助应该不至于想杀女孩。反之,抓走阿染的人,却动手杀死孩子。
——果然不一样。
找家人与亲戚下手,这和伊东的做法没有不同。这不合直助个性。
又市完全没办法掌握直助这位朋友的动向。无计可施。
脑中想着这些事情,又市突然打起瞌睡。送梳子来给伊右卫门三天了,几乎没睡地一直忙。今天想说一定要回去休息,但实在太累,体力消耗殆尽,便在民谷家玄关口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躺平。躺下来,鼻子碰到榻榻米,感觉好像闻到阿岩的味道。
这是老旧蔺草的——。
不,是灰尘吗?
——阿岩。
阿岩好像很幸福地在笑。
优雅地、毫无委屈地笑着,那笑容甚至看起来像小孩。
脸上没有疤痕。
——这张榻榻米上阿岩小姐的——。
阿岩躺着,伊右卫门身体并排似地躺在她身旁。
因为背对这边,没办法看到伊右卫门的表情。
但又市心想,伊右卫门应该正在笑。
——这是作梦吗?
又市有这种自觉。为什么会作这样的梦——。
伊右卫门温柔地、抚摸似地帮阿岩梳头发。
那头发。
却全部脱落。
然后,血脓慢慢流出,身体四周渐渐变成血海。
——不要。
不久,又市睡着了。
好几次,好几次做恶梦。
隔天早晨,又市被伊右卫门叫过去。
眼睛浮肿发红,脸颊瘦下去,伊右卫门一副鬼气面相。
“感谢您体贴地为我做这么多事,实在太感谢了。倒是,又市——”
——你想说什么?
“——有没有把阿染过世的消息通知利仓屋大人?即使身分不同,无法来烧香吊问,但阿染是利仓屋的外孙,不可不通知他。是吧?”
“太难过了。”
伊右卫门我也很难过——地说道。然后,又说:
“所以,这件事才要拜托你。利仓屋主人大概不知道亡父又左卫门的计谋,以及伊东喜兵卫奸计等等的事吧?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对他太残酷。如果不是像你这样会说话,恐怕会让他难以承受。”
又市闻言点头,伊右卫门则抱歉——地说道,对又市深深鞠躬,又说:
“对了,又市,既然你愿意接受我的拜托,就顺便帮一下忙。我送去磨利的佩刀应该已经磨好。费用在拜托对方时已经付了。然后,这东西拿去交给这个人——我已经写好了。”
说完,伊右卫门把一张书状交给又市。
此时伊右卫门的手上——。
缠着女人长长的头发。
又市立刻前往利仓屋。
孙女阿染遭遇奇祸,已经身亡——如此告知对方,茂介闻言非常悲伤。
手掩着脸潸然掉泪,哭了一阵子,茂介说道:
“我还是坦白吧。今天招来如此不幸,也是因为我做了告不得人的事——”
利仓屋满脸歉意,站到又市身旁,嘴巴贴近又市耳朵,毒药是真的有——地说道。
“果然——有毒药?”
“那是不能卖、不能用的秘药。当然,我也没拿到外面去——”
那是被偷走的吗——又市问道,茂介轻轻点头,是的——回答。
偷走东西的人是小平之父,孙平。又市没有继续关心这个话题,说道:
“孩子过世,阿梅小姐当然非常消沉。不过,她平安无事。所以,请您多保重——”
如此叮咛,又市便离开利仓屋。他不擅长长篇大论。
经过两国桥,就来到大传马町。从磨刀师傅手中领取武士刀,回到四谷时已是未时。虽然慢慢走,一路上又市总觉得这把刀提在手上很重。又市不懂,为何武士要整天带着这种铁块,有时甚至还挥刀砍人。
回到官邸,感觉情况不太一样。
打了招呼也没人回答,又市直接走上去。
房间中,伊右卫门与阿梅面对面坐着。
蚊帐已挂好。
我回来了——又市说道,从蚊帐外恭敬地把刀子推进去。
不知道持刀规矩,又市心想,这样可能是违反规定,但伊右卫门没有责怪他,您辛苦了——地说道,接过刀子。然后——。
“请暂时休息一下。说不定还有一件事情得麻烦您。”
伊右卫门在蚊帐里说道。
又市便到佛堂休息。佛堂已竖起一面全新脾位。
蚊帐对面传来伊右卫门的声音。
“等一下——伊东大爷要来。”
——今天是逢五之日吗?
像小鸟呜叫又像啜泣,传来阿梅的声音。
“像这样的——居丧期间还不放过——”
“他才不会在意这种事。怎么样,阿梅。”
“怎么样——我、我不要。阿梅已经——”
“不要?”
伊右卫门简短说道,然后沉默。阿梅失控地说道:
“找个地方——不管哪里都好——现在,就带阿梅逃走。”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
“大爷,您——曾经答应。如果只有两个人,就带我去别的地方——。今天很不幸,失去了阿染,阿梅我、阿梅我——”
又市抬起头来。蚊帐阴影对面,只见阿梅哭得唏哩哗啦。
伊右卫门淡淡说道:
“阿梅——当然,今天你如此境遇,不是你自己要的。我有听说,你原是活泼开朗女孩。这里的生活对于你而言,恐怕也是很辛苦吧。既然如此,阿梅,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只有两条。”
“两条路——您的意思是?”
“首先是,回到伊东大人身旁。”
伊右卫门说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又市怀疑是否自己听错了。
“老、老爷,伊右卫门老爷,您刚刚说什么?您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我认为,他很重视你。”
“又在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是小孩。喜欢的人反而会对他很残忍。”
“我不想听这鞋话。这种——令人作呕、厌恶——哄人的话。”
“要杀掉你或放逐你,对他而言应该都是很简单的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要让我们结婚,长期躲避世人目光来找你?”
“那是故意要让我厌恶吧?”
“当然,对我而言,他这样做是有这种意思。不过,对你而言,是这样吗?当然,你很讨厌他,他却不讨厌你。他总是把喜欢的东西放得远远的,不喜欢的东西却放在身旁,他就是这样的天邪鬼。被他收为妹婿的我——则是很惹他厌。”
“莫、莫名其妙——”
阿梅大声说道。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您干脆叫我去死——地大吼。
伊右卫门垂着头,是吗——地说道。
“算了。另一条道路呢——”
“那就是”
“回到利仓屋。事情由我去说明。”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知廉耻的人。事到如今,变成这样的身体,又有什么脸皮回去?还有什么理由见我父亲,说服他?我即使能回店里,也不可能恢复女孩的身分——”
“阿梅。”
伊右卫门用严厉语气阻止激动的阿梅。
“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你的身体还是一样的身体。不管今天长相怎样,毕竟回到父母亲身旁。回去就是女儿,这样就好了。令尊一定会欢迎你的。”
“老爷——”
“您真是虚假的丈夫。”
阿梅含着泪大声说道。
“您真的什么都不懂。阿梅是仰慕伊右卫门大爷才——”
“住口。那是你搞错了。”
那是——又市也这么认为。如果能回去,回利仓屋最好。然后,刚刚伊右卫门说,还有一项工作——难不成是帮忙把阿梅送回两国?又市想到这点。不过,如果是这样,伊右卫门接下来——要跟谁,如何交代事情——。
阿梅一直大喊太坏了、太坏了,趴下来呜咽哭泣。
对于刚失去孩子、绝称不上是幸福的女孩而言,伊右卫门这番话或许真的很残忍。
但伊右卫门没有安慰阿梅,却反复地问她,你这两种选择都不要,都不要吗——?
“你真的不接受?”
“我即使坠入地狱深渊,也要和老爷——”
闻言,伊右卫门不发一语站起来。
“老爷——您不要去。今晚不要去钓鱼——”
阿梅抓住已经站起身的伊右卫门裙摆,哭泣地拉住他。
“放心。我今晚什么地方也不去。”
伊右卫门说完,走到蚊帐边缘面对又市说,真是劳烦你了,这边已经没事,你可以回去了——。又市则靠到蚊帐边,低着头。
然后又市抬头,仔细一看,从蚊帐看过去,模糊的房间已经扫除干净,桐箱与香炉安装好,床舖也已舖着,还摆着两个枕头。
站起身。又市没办法走开。觉得还有事情没办完。
伊右卫门叉着腿直直站在蚊帐里面。
喀喀喀地,门打开。
伊右卫门动也不动。
哒、哒、哒走进门的人已经踏上木板房间。
沙、沙、沙,对方已经踩到榻榻米——。
——伊东喜兵卫。
纸门打开,像狒狒红光满面的家伙——伊东喜兵卫的脸,从黑暗中出现。他和又市眼神交会。
“好啊你这家伙——不就是上次跑来跟我勒赎的御行吗——”
又市飞出去似地赶紧闪开,单膝跪地,从怀里取出铃铛。
铃。
摇动铃铛。
“御行奉为。”
哼,喜兵卫笑起来,混浊眼神所发出的沉重视线投向蚊帐里面。
“伊右卫门。你在干什么?难不成你要说还在忌中今天暂停这类令我厌烦的话?”
“我只是名义上的父亲。应该扶丧的,是伊东大爷你吧?”
“你说什么?”
“如果您不想这样做,请便。请不必在意,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你小子——难道希望参观老婆被别人上的样子吗——这也很好玩啊。我没关系。你可以看。哪,滚开。滚到蚊帐外面去。”
“在下办不到。这里面——在下必须在这里。”
“你这话莫名其妙。你疯啦。伊右卫门。”
喜兵卫隔着蚊帐抓住伊右卫门,就要撕裂蚊帐似地闯进蚊帐中。喜兵卫抓住坐在榻榻米上的伊右卫门肩头,混帐——一面大骂一面踢他,然后走到阿梅身旁,抓住阿梅的手臂。阿梅拼命挣扎,想甩开喜兵卫的手。
“放我走。阿梅已经,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屈辱。”
你想反抗我!——喜兵卫殴打阿梅。阿梅蹒跚地往伊右卫门的方向逃。
喜兵卫怒气冲冲追上阿梅,又踢她几次。
“你讨厌,讨厌我,是吧?可是你愈讨厌,我愈高兴。你愈悲伤痛苦,我愈快乐。伊右卫门说他要参观呢。在你喜欢的男人面前为我敞开身体,这也不错——”
又市看不下去,准备潜入蚊帐。突然伊右卫门回头大吼:
“不要拉起蚊帐。”
——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又市背部冷汗直冒。这么炎热的夏天,却感到寒冷。
被伊右卫门的气势压倒,又市害怕起来。
伊右卫门大吼时,连喜兵卫也沉默下来。
“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什么事?”
“你这小子,不后悔吗?”
“后悔——这件事,我一点也不——”
“可是,我这样愚弄你、侮辱你,不是吗?”
“这在下知道。”
“什么?”
喜兵卫殴打伊右卫门的脸颊。
伊右卫门动也不动。
“你小子——真的完全没有武士尊严吗?”
“武士——不过是棒突而已。不久之前还是木匠。”
“你还讲歪理——”
喜兵卫抓住伊右卫门胸前,瞪着伊右卫门白净的脸,又按他的肚子——我不爽——地说道。
“不爽。不好玩。今晚作罢。我要回去了。”
喜兵卫用低哑嗓音说道,然后甩开伊右卫门似地钻过蚊帐,看了又市一眼,瞬间慌张起来。
“你这小子——”
伊右卫门立刻站起身。
蚊帐上有个黑影。黑影掠过处,伊右卫门站在哪里。伊右卫门的影子变大,后方则是暗夜敞开巨口,漆黑整片。喜兵卫站在巨口面前盯着又市,愣住。
“滚、滚开!”
又市乖乖闪开。
喜兵卫准备从又市身旁通过,从佛堂走出去,就在这时候。
啪嚓!黑暗中传来激烈声响。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闯了进来。
“伊——伊东大爷——救、救我——”
——堰口官藏。
玄关打开着。
黑夜从外面涌入。
昏黑空气弥漫整个房间。就在黑暗之中。
一张奇丑无比、不成人形的脸,出现了。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伊东喜兵卫!”
“你——你这妖怪!”
伊东手握刀柄,往前踏出一步,但堰口刚好倒地,绊住伊东。
不成人形的脸有如慌辘轳那样往上弹,穿过黑暗帐幕冲出来,卯力击向伊东。
噗!
“直助!”
又市大吼,却全身僵住。从伊东肩膀上方,可看到直助的脸。
“痛,你会痛吧?怎么样?喂,喜兵卫!”
直助几乎四分五裂的脸庞凑近喜兵卫,把喜兵卫慢慢推到又市这边。
“你、你这小子——对我有何怨恨?”
“你强暴了我妹妹。”
“喔,原来老兄你就是尾扇的仆人,是吗?”
喜兵卫坐下来,扭动身体似地用力,摆脱直助的手。
他身体半旋转退到蚊帐前。
喜兵卫又丑又怪的脸瘴挛着,笑着说道:
“——这可是杰作哪。仆人也敢向武士报仇。真是太棒啦。值得称赞。”
“不要耍我。阿袖已经死了。”
直助手放在腹部旁,手握刀子大吼。
“昨天我已经把秋山送到西天。今天就要帮堰口送终。喂,伊东,我早就在等这一刻,你只有洗澡、上厕所或者来这里才会落单。我早就在等你了。”
“笨蛋。你要生气,就尽量生气——。你小子大概真的很伤心吧。但正因为如此,你的内心很黑暗吧?太高兴了。我真的很高兴。我会让你这小子了解,你不过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蛆虫而已。我会让你们遭遇比目前更凄惨的状况。看着吧,伊右卫门。你也像这家伙这样生气、悲伤吧。这反而能让我更高兴。”
你说过头了——直助冲上前去。
空气原本凝滞的佛堂吹起一阵风,接下来的瞬间直助从喜兵卫身旁穿过,血花四溅地往蚊帐薄膜冲过去,直到撞到伊右卫门为止。伊右卫门隔着蚊帐抱紧直助。
喜兵卫手上握着宽刀刀。
“笨蛋!你如果痛,就说自己痛!”
喜兵卫刀身朝下慢慢迫近直肋。
“被吓破胆的小虫与蝼蛄冲撞,还不如被蚊子叮的痛。来啊,我的重要部位已经掀开。你可以把我砍成肉酱。”
喜兵卫突然抬高手臂。刀身发出淡淡光芒。
“嘿嘿嘿——你可以杀我。杀几刀都——没关系。”
直助被伊右卫门抱住,背对喜兵卫地如此说道。
“还在逞强!?”
喜兵卫快速朝直助肩口砍下去。
“我不是逞强——不是。”
蚊帐幕面激烈摇晃,伊右卫门身影变淡。直助转身过来。方才喜兵卫的第一击,好像已经在直助肚子上划了一刀。他下半身被血染成暗黑色,昏暗的地板全是血液。
“喂,伊东,告诉你一件秘密。我今天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杀你。为什么?因为我妹妹的死,是因为我的缘故。”
“什么——”
伊东把刀子反过来,斜斜往直助胸口勾上去。
“情况就是——这样。我跟你讲,我妹妹被你强暴,确实受伤很深。但我妹妹真正懊恼,真正伤心的原因,其实是喜欢上这个伊右卫门大爷。”
“住口!还不一样——。伊东又砍直助一刀。可、可是,我、我也喜欢我妹妹。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我对再怎么讲都讲不听的妹妹说,让我把你的身体——”
——直助。
“——我强暴了我妹妹。”
直助哭起来。
“所以,妹妹阿袖自杀都得怪我。妹妹的仇人,就是我。所以,我死掉,心愿就能完成。真可惜啊,伊东。被你斩杀,我可是很高兴呢。”
住口——伊东把手拉高,朝直助脸部重重挥刀。
呃!直助发出声音,整个人往前倒,动也不动。
伊东激烈喘气震动整个夜晚。
佛堂大概已变成一片血海。但对又市而言,这一切感觉只像地底破洞、地狱开口。因为榻榻米已被夜晚侵蚀成黑鸦鸦一片。
伊右卫门没有改变身体姿势站在那里。他表情冷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不爽吗——伊东大人。”
“什么——你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这家伙,说他死得很高兴。”
“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喜兵卫喘气,抡起刀子,摇摇晃晃走向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你也想死吗?
“大、大爷,不行!”
又市大叫。然后,好像咒缚已经解开,恢复自由的又市往喜兵卫冲过去,头部猛撞。榻榻米又湿又滑,喜兵卫踢到直助的身体跌倒,两人扭打在一起,一起冲破蚊帐,跌落在有点亮的蚊帐里面。昏暗中,喜兵卫挥舞亮晃晃刀子。又市赶紧后退。阿梅吓得失魂落魄,在蚊帐角落发抖。伊右卫门则似地站在蚊帐中央。
“这只大蚊子!”
伊右卫门说道。昏暗灯火从脚底朦胧映照伊右卫门脸庞。他身影更茫漠地覆盖蚊帐内部。这里是——。
这个场所是——。
“伊、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身为武士,可以这样胡作非为吗?”
“这、这家伙,是你带来的浑蛋吗?”
“浑蛋——又市是介绍妻子给我的恩人。伊东大爷,也是他帮你——”
伊右卫门将视线投向阿梅。
“帮你找到这个妻子。所以,他也是伊东大人的恩人。”
“狗——狗屎!”
“狗屎的家伙。把好端端的妻子——”
伊右卫门转头过看阿梅。
“老、老爷。”
“喏,阿梅。”
伊右卫门手伸向阿梅。阿梅一直发抖、哭泣,摇摇晃晃走向伊右卫门。
阿梅伸直洁白瘦弱的指尖,碰到伊右卫门伸出的指尖。
伊右卫门笑了。
“你是不是杀了孩子?”
——阿梅——。
她应该回答的,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瞬间。
阿梅迅速绕过去,在伊东面前跌倒。
发生什么状况完全不清楚。
阿梅也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吧。只见她张开圆圆瞳孔,看喜兵卫又看看又市,想找寻丈夫,花蕊般的嘴唇数度颤抖——阿梅就这样,断气了。她最后的视线还没看到伊右卫门。她甚至来不及哀叫。
啪嚓!刀子放回刀鞘,发出碰撞护手的声音。
伊右卫门刚刚——斜劈砍杀了阿梅。瞬间完成,速度非常快。
又市看着就在眼前倒地的阿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喜兵卫则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喜兵卫也搞不清楚状况。又市看到榻榻米逐渐染血,才恐慌起来。
“大,大爷,您疯了吗?您真的疯了吗?您竟然把阿梅小姐——”
“我如果疯了,一开始就会杀了她。一直到刚刚为止,都还给阿梅活路。我帮她找到出路,也原谅她的罪,真的想饶她。我希望她活下去。阿梅却说她都不要。既然她如此选择,我也只好下此决定。”
“原谅她的罪?什么罪?”
“这阿梅——她杀了亲生婴儿。其实是阿梅先杀了小孩,再把她丢弃。然后,她用破布假装孩子,整天抱来抱去,又假装哄小孩,喂小孩吃奶。”
当时——原来孩子早已不在,是吗?
“看到阿岩引起骚动,她企图借机满足自己的邪念,就这样变成鬼畜,杀害无辜孩子——真是可悲啊。”
说完,伊右卫门转身面对喜兵卫。粗糙的、巨大影子迅速转过来。
“你看到了吗?太任性是会误事的。伊东大人,您如此恋母吗?”
“什——”
“我不会把阿岩交给你的。你就和阿梅——一起升天吧。”
伊右卫门说着,右手快速抓住刀柄。哼!说大话你,伊右卫门——喜兵卫大吼,同时举高亮晃晃的刀子,你觉悟吧——大叫的同时,纵身跃起。
一刀之下。
喜兵卫的宽刃刀弧线地飞了出去。
五只手指一一掉落,大刀刺住榻榻米,立在那里。
毫不犹豫再度出刀,朝喜兵卫身体横切,连蚊帐都刷——地切破。皮开肉绽,原本隔着一层皮的黑暗瞬间打开嘴巴。
喜兵卫双膝跪在榻榻米上,瘫坐下去,哭丧着脸,说道:
“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
喜兵卫低头反复自言自语,伸手捞自己腹部溢出的血潮,做出想把血液压回肚子的动作。伊右卫门轻快地站到他旁边,用染血的刀尖指着喜兵卫的鼻尖。
“我帮你介错。”
血光闪烁,然后东西滚动的声音。远处传来类似吹笛的声音,持续一会儿停止。喜兵卫的首级滚到蚊帐外,直到直助尸体旁才停止。
“没想到你胡作非为到这种地步。如果你真的那么厉害,头颅就飞起来——给我看吧。”
伊右卫门低头看头颅,怜悯似地说道,然后缓缓转身。
“又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些东西。你可以走了。”
“可——可是,伊、伊右卫门大爷——”
“我很感谢你。我不想带给你麻烦。”
“这、这样的结果——”又市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又市面前的阿梅已气绝。从蚊帐破裂处,可看到直助被划破的脸,旁边有喜兵卫表情惊骇的头颅。
对面,则是趴在地上、全身虚脱的堰口,用虚弱眼神看这边。
伊右卫门虽憔悴,精神还很正常。他踩着端正步伐跨过尸体,钻过被划破的蚊帐来到堰口面前,你站得起来吗?堰口——地问道。堰口啊、啊、啊地边哭身体边往后拉。
“我不会杀你。听好,你赶快跑去组头三宅大人官邱,跟他这样报告。就说首席与力伊东喜兵卫发狂,闯入同心民谷伊右卫门宅强暴妻女阿梅,残杀阻止他的民谷家仆权兵卫,又杀害阿梅。刚刚他被民谷伊右卫门杀死了——知道吗?”
堰口泪珠直下,张开嘴巴一直摇头。伊右卫门手握刀柄,说道:
“你不是很会撒谎吗?”
“好,我了解。我了解。”
堰口似乎脚部受伤,数次跌倒,拼命颤抖,不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
又市逐渐全身发抖。
伊右卫门站在被长长划了一刀的蚊帐对面黑暗中,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背对又市笑起来。大概是在笑脚下的喜兵卫头颅吧。或者是在笑刚逃离的堰口背影太可笑?
“伊——伊右卫门大爷。”
“我刚刚不是跟你讲了吗。你可以走了。”
“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是我的妻子。”
“阿岩小姐——”
一切事情的开始就是……
“那个——”
最后,至少这件事应……
“你不用讲了。我了解。你是不是要说,又左卫门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
“是的。”
“可是,我得到了。”
伊右卫门说道,笑了起来。
又市深深鞠躬,便转身离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夜晚又深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