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豆妖 第二章
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
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
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
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
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
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
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
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
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姊姊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姊姊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姊姊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缓缓地。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但我突然抬起头来。
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只见姊姊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
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姊姊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来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匹山猫,一匹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姊姊,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场了解,就是它让姊姊变得动弹不得的。
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噢,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啦。
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而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就这样——
出现了晚霞。
所以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
这时传来一阵鸢还是什么的啼声。
这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这只猫什么的。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姊姊便倒地不起。
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啦。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姊姊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给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
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是经过的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大家不是演唱歌谣就是大跳其舞。简直就是一场欢乐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姊姊,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注4)。当时我真的觉得打从我出娘胎,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作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
我才一下子没看她哟。
突然间——
姊姊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发现。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金屏风正中央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旁边的新郎官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背后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把酒高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醉意顿时消退。
就像我稍早提到找那只猫的情形,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屋顶里头也没放弃,全村的人都开始找了起来。
不会吧?竟然找不到!可是,也没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接下来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竞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哎。
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隔天过午之后,姊姊才被人找到。
姊姊是跑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前面提到的。
就是那座小山呀,山腰的小平野的——那座石头上。
据说姊姊当时就静静地坐在先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姊姊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一片惨白。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据说姊姊当时神情一片呆滞。
你跑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她什么,她都答不出来。接着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等候,而姊姊就像是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到婚礼现场时,已经被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么了?喔,然后呢,那天傍晚姊姊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的。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累吗?
我爹和新郎都问了很多问题。
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到底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任大家再怎么拼命质问,她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耳里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姊姊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跑到山上的病?
结果情况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也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姊姊加持祈祷。但南无阿弥陀佛再怎么念,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想必大家原本以为姊姊是被狐狸精附体了吧,不料请出神佛帮忙,还是没用。
唉呀,竟然当着这位和尚面前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
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饷,姊姊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左右,终于连他也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姊姊,所以我当然用飞的也想赶往山上关心关心呀。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也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还是偷偷溜去看姊姊。结果在月光之下,看到姊姊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而且一直没吃没喝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于是我向她问道:
姊姊、姊姊呀,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吧——
这下姊姊笑了笑,并如此说道:
——我有了意中人。
——也已经和对方私定终生了。
这番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姊姊早已经有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的时候,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之所以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姊姊看来是那么高兴的缘故呀。
这——就让我很困扰了,犹豫一阵子,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只想让姊姊恢复正常。
这下子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陪罪,拼命告诉对方看来咱们家这个长女已经疯了,自己已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但姊姊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没办法启口。
倒是,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还相信姊姊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然而,寻常的农夫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躲在墙角偷偷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怒斥姊姊让他们家颜面尽失呢。
总而言之,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
但对姊姊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昵?哎?如果是一般情况,故事应该是就此结束吧。
也许,姊姊经过干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并不罕见,不是吗?
只是——姊姊终究无法与这个男人共结连理。
因为,根本就没这个男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姊姊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是姊姊的男人。可是……
可是,姊姊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座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到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让她至少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都还为她送饭。
是啊,就是这样。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我姊姊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
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
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姊姊。
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
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姊姊的男人吧。 不,也有人说那是姊姊自己以男人般的声音唱的。
也有人说曾看过姊姊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
甚至有人宣称,姊姊的男人——:
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这才突然想起那件事。
怪不得姊姊当时整个人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但即使如此,这些谣言还是满天飞。
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
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也听他们说过反正送上去的饭菜,姊姊到后来也都没吃了,像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两老也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可不死心。
所以——我又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影子。
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姊姊一个人在作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讲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讲着讲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呢。
唉,她果然——
疯了。
过了几天,姊姊就死了。是活活饿死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
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
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