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关口巽听着海涛声。
非常令人不安的声音。
关口从小就很讨厌海藻。不是餐桌上的那种,而是漂流在海里,纠结、蠢动的那种。当身体浸在海水里,每当皮肤感受到互相摩擦的感触,就会无法置信地全身打起寒战来。那东西细细碎碎,却又黏黏滑滑的,简直无法分辨从哪里到哪里是一个个体。群集、纠缠、丛生,并非个体,而是整体不知所云地主张着什么。
长大后,听到群生在海洋中的大海藻的故事,关口害怕得全身寒毛直竖。
想起来这件事。
这个,似乎令人怀念,又不安定的声音,说不定是海藻骚动时的声音?虽说海洋如母,但若海是万物根源,那么那里也是死的世界。所谓出生于此世的自己,与走完人生后的自己,意义是相同的,不是吗?
那么,前世便是来世。万物之母的海洋,也是永远的冥府之海。
关口看着站在身边的伊佐间。
受到海风吹拂,看起来很冷地拱着身体的伊佐间,竟神奇地与海相当亲近。
“小关,”风声震动着耳朵的鼓膜,听不太清楚,“所谓那个世界……”
“啊?”
“存在吗?”
“咦?”
“嗯……”
伊佐间微微笑了,就此沉默。关口觉得思考方才的问题很麻烦,只是望着海平面的方向。真的好冷。
京极堂所暗示的事……
——看井底。
是宇多川的小说里的一节。
探查宇多川宅水井的作业,现正在进行中。
石井警部,不,是国家警察神奈川本部及其所管辖的警局,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木场的提案。
不仅如此。多亏石井警部的尽心尽力,以及木场的同事长门的奔走,几个搜查本部在昨晚,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宇多川命案”、“逗子湾首级”、“二子山集体自杀”三起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后进入联合搜查的态势。因此,本来受到正式协助的邀请,负责搜查的木场,也得以和长门光明正大地进入逗子,现在正监看宇多川宅的搜索工作。
当然,长门着眼于集体自杀和鸭田酒造、宇多川朱美间关系匪浅,也是联合搜查得以实现的原因之一。不过,促成这搜索网意识化为强而有力的最大原因,是长期投宿桃囿馆男子的存在。
——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这只不过是那位旧书店老板一时兴起的想法。再说,现在想想,触发这想法的,是站在身旁的钓鱼池老板的闲话。关口至今仍想不透,京极堂到底是根据什么联想到的。
旧书店老板这单纯的想法,通过木场牵动石井警部那位孤立于素质不良辖区警察中,饱受挫折的优秀警官,触发其对晋升的执着,而获致全面搜查的结果。
桃囿馆的逮捕行动,木场自京极堂与石井取得联络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已早早进行。
不过,很不巧地沒抓到那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一得知石井等人的身份后,揍倒一位搜查人员逃走了,显然并非正常的反应。
石井警部确认投宿名簿,发现显然是写了假名,“东京都曲町区二番町三番地、吉田茂、三十六岁”。如果是平时,石井应该会采取谨慎的态度,先核对地址、姓名,等候结果出来再行动,但不知为何,听说当时石井突然发火了。就此冲进桃囿馆,沒带搜索令就强行搜查房间。沒考虑到万一什么也找不到时的后果,是自暴自弃了吧。
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矢泽骏六——“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被害者——绣着这个名字的衣服,和据判断是矢泽的随身物品。不,不仅如此。绣着宇多川名字的披风——那天穿的衣服——也在其中。
桃囿馆的战后返乡服男人,一下子变成两期命案的重要关系人。石井一下子得意了起来,也对木场充满感激。石井紧急决定,进行一开始犹豫不决的宇多川宅搜索工作,确保有充足人手,主张共同搜查的必要性,亲自火速前往保护一柳夫妇。
——尽快保护一柳夫妇。
这也只是旧书店老板外行人的想法,关口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石井应该也不了解,因为将这件事传达给石井的木场也不了解。但是石井在不理解的情形下,佯装懂了,登上山道。
然而,迟了一步,一柳宅空无一人。屋内被翻过了,还有打斗的痕迹。
真是出乎意料的戏剧性发展。
本来无关的事件变成互有关联的事件,无关的旁观者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嫌犯和证人。
那一天之内——也就是昨天,石井的意见受到采纳,正式决定共同搜查。并且这消息经由木场迅速地传回京极堂。
关口很能了解木场的心情,他想要速战速决吧。事件纷至沓来,知道越多越是觉得心情不快。一知道桃囿馆的男人与事件有关,心情就无法畅快。动机和手法全像蒙上了一层雾,完全不得而知。关口深深觉得,所有与事件相关者的意志,都在事件的庞大意志下,被忽视了。
而京极堂难得迅速地作出反应,那似乎是起因于没有顺利保住一柳夫妻。
然后,关口和伊佐间今天联袂走访逗子。
不过,不能去搜查中的宇多川宅,便像笨蛋似的望着海。
“在这里。”伊佐间说,风稍微和缓了一些,所有清楚地听见了声音,“朱美小姐像这样站着。”
伊佐间前进到浪潮边缘,停在脚刚好会被打湿的地方。
“如此,看着日出。”
伊佐间转过身体,回头看向关口。
已近傍晚时分。伊佐间的脸,大约与当时的朱美正好相反,形成逆光的感觉,被越过肩头的强烈光线笼罩,几乎无法分辨。
只有轮廓渗透出橙色,伊佐间变成黑色块状的人形。
影子拉得好长,仿佛爬在沙滩上靠过来。
背后的海,闪耀着细碎的金黄色,关口不禁眯起眼镜。
金色骷髅的金色,是这种颜色吗?
“井的……”
“啊?”
“井的里面有什么呢?”看不清脸孔的伊佐间说。
“京极堂说是庭石。”
“嗯。”
“会出现沾了血迹的庭石吧,因为那家伙不说沒把握的话,他这么说的话应该就是了吧。”
“是谁的血迹呢?”
“那个……”
“是死灵的血吗?”
“是……吧。死灵、幽灵、怨灵——带着强烈执念复活的死者。”
没有脸的伊佐间转向海的方向。
“所谓人的意志,是那么坚韧的东西吗……”
“啊?”
“那样贯彻至死的坚韧意志是什么啊?虽然我不是要说至死方休,但死了,没了身体依然留着的人格,会是很清楚的吗?”
“不。”
人格就像用杯子舀起的海水,杯子一旦破掉,人格和轮廓都不存在了。混杂吞噬,在那儿的,只是虽然通透却又不透明,茫茫无限延伸,称为海的怪物。
集体性的无意识?不对,不是那种东西。
——虚无吗?不,叫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来,幽灵又是什么?从海洋——冥府来的生者本身的影子吗?
“啊,船。”
伊佐间后退两三步,在不会弄湿的地方蹲下来,模仿汽笛声。
关口因为海风太冷而竖起外套领子,弓起背缩着颈子。
啊,这模样是多么像自己——关口这么想,异常地自我认同,脑袋空了。
“喂——”
从河川方向传来声音,关口回头。
桥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
穿着皮制短外套的修长男人,轻盈地过桥,往海岸直奔而来。
“海!终于来到海边了!喔喔,好冷,怎么这么冷!干吗要待在这种地方啊,笨蛋,这对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会因为神经痛而死啊!”
声音洪亮的麻烦男人出现了。大约,只有这个男人是死是活,在哪里变成怎么样去到哪里,都是特例。
“喂喂,装傻的老人和睡不醒的小说家凑在一起,两个天生傻子对话,没有重点谈不下去吗,看我好好地给你们一点深度。”
以浩大声势登场的侦探,猛力往关口飞奔而来,“啪”一声打了他的头。
“不要发呆啊,关口!你也是,伊佐间。真是名符其实的老人饮冷水,不要做危险的事。”
“很……很痛,小榎。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讨厌工作吗?”
“京极那家伙拜托我,推不掉啊。来来,集中精神。在你们发呆之际,这个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转喔。”
“大概吧,话虽如此,到底要去哪里啊?我们跟京极堂有约。傍晚,在寺院……”
“圣宝院。”伊佐间提供了最简短的协助。
“对,说好去那里。”
“不论何时,都是猴子头啊你。时代一刻也不停地持续前进,你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世界正气势磅礴地前进着呢。来,快点,当我的随从吧,我不想提重的东西。”
“重的东西?”
“是的,杂工正是神赐予你的天职。不要想东想西,学学木场修。”
“神?”
“就是我啊!来吧,就决定用小猴子和河童当随从了。不要叨念了,跟我来。”
“河童?是在讲我吗?”
伊佐间指着自己尖尖的鼻头,确认这句恶言。榎木津大喊:“对啦,河童。”看来伊佐间终于变成河童了。榎木津大概都会把人名省略得记,如果没有好的谐音,偶尔会随便压缩或加以变形。要是仍找不到适当的,就像这样,用夸张的=乱来的称呼作为象征。伊佐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豬喔,榎先生。”
那是将自己比喻为《西游记》一行人了,当关口发觉时,两人已经走了。
“等我,要去哪里?”
“教会啦,教会。听说要做什么神的仪式还是进行什么魔法的,叫我们快去,京极真的很啰嗦。”
榎木津看也不看关口。
风沿着川面吹过。孙悟空颓然无力地跟在玄奘和沙和尚后面前进的景象,实在不成体统。
关口想起京极堂,京极堂常说《西游记》里的沙悟净应该是河童。
“流沙河里有河童吗?”
“河童的腰间垂了好几个骷髅吗?”
记得京极堂说,沙悟净吊挂在脖子和腰间的骷髅,是玄奘三藏前世的骷髅。
关口想起京极堂的解释。
——故事里的沙悟净入门为三藏弟子,是继悟空、悟能后的第三个,但事实上与三藏的渊源最长久,加上悟净与历史上实际存在的玄奘有交集。历史上玄奘的游击是有名的《大唐西域记》,但还有另一部作品《慈恩传》。根据书里记载,据说玄奘经过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即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莫贺延碛——所谓的流沙河——非常艰辛,几乎到了濒死边缘。终于来到鬼门关前的时候,玄奘在心中默念观音,做了个梦。
据说出现在梦里鼓励玄奘的是毘沙门天,之后其化身为深沙大奖,或称深沙神——就是玄奘梦中感应到的神,而这深沙正是沙悟净的前身。据说两者的共同点便是都戴着骷髅,是两个、七个,还是九个,虽然数量的说法不一,但都是三藏法师自己的骷髅。
关口对《义经三岁骷髅》这本书印象深刻,当然,书中情节是捏造的,书中记载,三藏在前世已经好几次至印度取经,每次都遭魔物吞食,在志业未竟之前死了。然后不知在第几次,终于成功制服魔物,收为弟子,取经成功。
也就是说,三藏所收的弟子,吞食了过去的自己,并佩戴了那个骷髅。
京极堂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把沙悟净比喻为河童,讲了很久,但关口忘了。说阴阳五行怎么样,《易经》怎么了,也听不太懂。
走在前面的伊佐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比喻为河童。这次,前世和骷髅又在这城市里乱舞。
在教会会发生什么事?
关口想着降旗这位奇怪的男人,他似乎是到达了关口所无法企及境地的男人。关口是个因为害怕到那里而闭上眼睛的男人。
——那个人能心平气和真不简单。
或许并不平静。但是,因为活着所以等同于平静。关口过去只是“预感”降旗所窥视的那部分,就好几次想结束生命。而降旗窥视着,并且面对面地活着。
关口不洁的人生观与过度的自卑感,都发自于那个“预感”。虽然或许面对就能加以去除,但一想到届时自己不知将往哪里去,光是想象也教人害怕,害怕得几乎想死去。
关口将永生永世与平稳无缘。
话虽如此,在危险之外保持均衡的现在,可说是最平稳的姿态吧。因此,如果关口想要维持均衡,就必须塞耳闭眼。然而那边的诱惑毫不留情地贯穿关口的耳朵,撑开关口的眼睑,让他预感其异样姿态。
——狂骨吗?
仿若留下骨头般……
所谓虚妄的执念,也会永远留下吗?
比如,所谓人格的杯子破了之后,就像海里的水的密度将有一部分变浓,或者有机物凝固了一般,那个会留着,持续不断地在海中飘荡吧。如果是这样,被浓缩的许多虚妄执念,会在海中缓慢下沉,如溶不掉的沉淀物,沉淀到海底去吗?所以光线才到不了深海啊。
关口将这妄想,并非虚妄执念,逐渐扩大,以一径往前的河童背为目标,踩着步伐。因此周遭的城镇风景完全没有进入眼里。在这里走散了,一定会迷路。
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也完全不知道前进了多少距离。
看见教会了。
如果不是心想着就是这里了,根本不会觉得是教会,看不出是间教会的建筑物。
“来吧,两位,上次木场修带来那个叫小旗的奇怪家伙在这里。”榎木津开朗地说,打开门“嘿,小羊来解救迷惘的牧师喽!”
礼拜堂——是这样称呼吗?关口不太清楚,但总之,在被打开的门里,看见降旗和牧师——白丘。
降旗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
牧师在十字架下。
回过头来的降旗,比之前更显疲惫消瘦。黑色衬衫加上白色长衣,不知何故卷起袖子。露出来的手臂,看起来好冷。后面跟着两位随从的侦探进入堂内。
外面天色渐暗,堂内更是昏暗,关口瞬间觉得视野一黑。牧师发出害怕得颤抖的声音。“降旗……这些人是……”
“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叫阿修吗?”
把他和木场弄混,榎木津觉得很愤慨。
“不对!我不是那个四角脸。来吧,没空拖拖拉拉的,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
除了牧师,所有人都丢出问号。
“小榎,说明……”
关口说到一半停住,要求榎木津说明是没用的。不,只要京极堂不在,没有任何事需要说明吧。因此,他变更问题:“京极堂再干吗?”
没有答案。
“你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榎木津把视线转向牧师,牧师像时间暂止般地僵住。降旗慢慢站起来走向这边。
牧师说:“这里是必须神圣清静的地方。”
“是啊,事实上打扫得不够干净。”榎木津如此摆起架子,大摇大摆地靠近牧师,盯着他的脸。
降旗走进两人,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人对我而言是恩人,请不要太粗暴。”
“粗暴?你在说什么啊?小旗,我是来解救他的。”
“解救?那是……”牧师僵硬的脸显出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木场修,不会施暴,更何况京极堂说这位牧师先生并没有做坏事,我怎么可能对她粗暴呢?只是听说他很烦恼,才特意来解救他的。”
“你说解救?”降旗突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人……可以救人吗?为什么?”
榎木津呆住了。
“我用了一生在学习,然后遇见这个人后才确信。”降旗边说,站在榎木津和白丘之间挡住了去路。不知何故,他变得很激昂。榎木津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问为什么,能够解救人的……”降旗用斜眼看着白丘,继续说,“只有神。”
降旗决然地说:“人无法裁决人。不,是不可以裁决吧。同样地,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才制定了法律。但是法律也是人所制定的,即使可以惩罚但无法解救。所以,人需要神。”
“但是这个人因牧师的习性而烦恼。”
“对,他很痛苦。所以我身为友人,想解救白丘亮一。然而我可以分析这个人,却无法解救他。不只是这个人,我身为精神科医生,不,身为人,解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降旗……”
白丘周章狼狈的声音被榎木津淹没:“但是希望解决问题的不是小旗你吗?”
“我只是受不了宇多川朱美被陷于不义之罪而已,她与我是同类的。礼二郎!你懂吗?发现了心底的黑暗,并且不得不去凝视它的人的心情。”
“不懂。”说完,榎木津又逞强地说:“那种东西怎么能懂。无法解救是因为不想被解救,这是确定的。因为所谓信者必得救,不是吗?”
明明还有其他好方法,侦探却对牧师和精神科医生恶言相向。所谓不知自己的斤两正是如此。暴戾的态度之后,侦探眯起眼睛。
“讨厌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爱做这种麻烦事。只是,这么下去的话,那个朱美,是叫朱美吗?”
榎木津的话在此中断,突然看了伊佐间一眼,然后继续说:“唔。唉,算了。听说那个叫朱美的人会很麻烦,所以,赶快拿出来。听说那个小的是朱美的东西。”
“小的?朱美的……东西?”降旗反问。
白丘微张着开嘴,后退一步。到底是什么?刚刚榎木津说了,很重的东西什么的。
白丘的样子变得更怪了。榎木津凝视着他的手边附近,说:“喔,埋起来了呀。京极堂说藏在某处,要我找,这下可简单了。来,挖吧。你不挖的话,我可以帮你挖。”
“挖?”
“不懂你的意思,礼二郎,不要太过分了,不要在苛责他了,这个人跟朱美小姐的事件无关,你安静点。”
“你真的不懂啊。”榎木津耸耸肩。
“跟阿修商量果然是错的,很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礼二郎,你和我住在不同的世界,关口先生,你……”
降旗瞪着关口,关口有点胆怯。
“你应该懂我的心情才对,你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我,我……”
那不是刚才关口对降旗所抱持的疑惑吗?
关口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
榎木津难得地摆出精明干练的表情,并且更难得地乱了语气:“你不要太过分了。从刚刚听来就一直很不痛快,你说居住的世界不同,这里是地球,而且不都是在日本吗?不要说蠢话了。”
榎木津似乎生气了。
“小关呢,虽然有点像猴子,但比你懂得更多。你一副背负着全世界不幸和苦恼的脸,那种东西每个人都背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懂什么心的黑暗还是什么的,心里面有光度和亮度这种东西吗?能用明亮黑暗来决定好坏的,只有电灯泡。”
榎木津敲敲讲台。
“说什么人不能救人的大话,我连泥鳅都能救。如果小旗不想被救的话,那随便你,但在那里的牧师另当别论。你,想被解救吧?想得救就去抓稻草。不过,我不是稻草,是侦探。”
榎木津的魄力使得牧师和精神科医生退缩了。
“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给人救的话,这样想也可以啊。”
榎木津的声音响彻圣堂:“我也是神。”
余音消退时,牧师瘫了。
榎木津保持着干练的眼神,笑了。
降旗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的脸。然而,似乎无法与那大玻璃珠似的眼眸投出的视线相对,结果低下头。
关口忍不住发言:“小榎,这里是教会,你刚刚的发言再怎么说也是一种冒渎。收回发言比较好,不,道歉吧。”
“你这随从再说什么啊,小关,这不是你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把。如果听了我的发言会生气的,应该是神吧?要抱怨的话,我直接听神说。要不然,我下周日来忏悔好了,会有神因为这种玩笑而生气吗?”
“玩笑?小榎懂得虔诚信仰的人的心情吗?白丘先生堵上一生……”
“对啊,小榎。很可怜。”因为关口卡住了,伊佐间接下去说。
“无宗教和多宗教受到的天谴都是应该的,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你也是,如果要相信神,救赶快带我们到埋的地方去。”
白丘缓缓挺起腰:“或许如你所说。”
“亮。”降旗吃惊地看着白丘。
“没关系,降旗,真的如那个人所言。拯救,经常不是救人的,而是被救的人的问题。人虽然无法裁决人,但说不定可以解救。如果因此而得救了,也是神的旨意吧。”
牧师摘掉眼镜,擦擦冷汗。
“在我说请救我之前,我自己应该悔改,我差一点就连我努力而来的正心都丢了。我再站在这里,太辛苦了。站在神圣的神前,我的灵魂未免太污秽了。那个人好像什么都看透了,我已经觉悟了。走吧。”
“亮……”
“来吧,小旗,你也来。早点解决吧。”
降旗茫然了。这是当然的吧。就连特意前来此地的关口,都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第一次见面的侦探与牧师之间,彼此好像右什么默契……
——到底埋了什么东西?
在白丘的前导下,所有人走到屋外。
穿过们的时候,关口追上榎木津,小声地问:“小榎,到底埋了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还那么嚣张?”
“京极堂这么说了。但是埋的是箱子,箱子。小关喜欢的箱子。”
白丘绕过建筑物旁边,来到后院。
看来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圣地。
“降旗,还有各位。虽然我这个样子,但也还是个基督徒。我拼命地学,拼命地想,努力虔诚地信仰。但是要问为什么信仰,是因为畏惧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那个,救埋在这里。”
牧师说着,站在大汽油罐旁。
“降旗,那天,我醉倒的那天,我真正像跟你商量的,是这件事。”
然后指着地面。
因白丘的指示,降旗准备了铲子。降旗始终不发一语,很紧张吧。
“看,小关,那边的河童也是,你们在做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带你们来?赶快挖啊。”榎木津说。
明明刚才说了要自己挖,真是任性而为的家伙。但是关口很想看看,将这位诚实聪明的牧师拉往那一侧的神圣遗物是什么,结果铲子转到关口手上。
“挖掘这种工作,不是猴子做的,是狗吧。”
伊佐间这个笑话,没有人笑。
在没体力的关口差点断气前,那东西救已经隐约出现了。看来埋得很浅,好像是用破烂不堪的不包起来的箱子。
“亮,这是……”
“是的。”
白丘从关口手上接过铲子,自己挖了一下,将铲子放在旁边,再用手扒开泥土,将东西拿出地面,是个一尺五寸左右的方形物体。白丘拍掉布上的土,解开绳结。像是个桐木茶具箱,用纸带封印着。
关口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件。
“这是那个箱子。”
“那个箱子?”
“那个神主拿的箱子?”
“亮,莫非你,这,那时说的……”
“对,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这正是,让我小时候受到打击的东西,正是那件东西。”
白丘撕开封印,拿开盖子。
所有人往里面看。
但是里面没有骨头,只有很多用紫色绢布包起来的东西。
“亮,你再怎么也不该把这种东西……”
降旗充血的眼睛望向白丘,快哭出来的表情:“为什么要收着这种东西!”
白丘的眼镜后面,充满悲伤的双眼,轻轻地笑了。
“我受到委托,那时我说了吧?已经可以说了。天谴已经无法降临于我,因为我已变成要降下天谴那个人的保护者。”
然后白丘作了说明。
在曼陀罗堂倒下的男人——从前那些“污秽神主”的其中一人——白丘救起他时,已经奄奄一息。
一察觉那男人就是当时的“污秽神主”,白丘受到非同小可的打击,即使如此——或者该说,正因如此——他无论如何都想救助这男人。当然,这是白丘的个性或说身为牧师的职业病,不论是谁,最重要的是以人道为重。不,身为想成为虔诚信徒的人,白丘无法见死不救吧。
然而,男人拒绝了救援之手,他抱着随身行李,顽固地拒绝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行李,结果,白丘连同行李一起背着,总算搬到这里——饭岛基督教会。
背着男人的白丘,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当然的吧。虽然从未说出口,但那是几乎左右自己人生的重大打击,而白丘却背着打下这一击当事人,和打击本身。那重量比实际沉重,心脏如擂鼓般响着,眼前几度变得一片白晕。明明正值寒冬,额头上却浮出好大颗的汗珠。再说,他脚伤尚未痊愈。当时,白丘还处于没有拐杖救难以行走的状态,事实上,白丘在背着男人时,根本忘了自己的脚伤。拐杖也在途中丢了。
白丘让男人睡在圣堂里。
然后,男人发现了十字架。
“这里似乎并非身为异教徒的我该待的地方。”
“生命的尊严不变,不可动摇。现在,吃点什么……”
“不,我不能接受贵重的食物。”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候才需要分享。我很健康,不要担心。”
“不,我就快要死了。在这种地方,会玷污了你的神吧。再说,施舍将死之人是没有用的。”
“主在所有人面前是平等的,不是我的神。即使对你……”
“抱歉,谢谢你的亲切,但是我有我的神。”
“啊……”
白丘想起来了,自己面对的男人是神主,而男人带的行李是……
男人说:“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那是……”
说明是没有用的,白丘这么想。并且不论有多大的意义,复活就是复活,在异教徒眼里看来,不过纯为奇迹。
男人的脸极为痛苦地扭曲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
“我死了没关系,但是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你不是异教徒,当然也不是赞成国家神道的人吧。在临死前,被你所救——说不定这也是种引导——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他的悲愿是什么?”关口忍不住问。
“那是——神的复活。”白丘严肃地回答。
“你说什么?亮!你,那么,你是说有解答了吗?你是说你的推理——那个西行法师的故事——你猜对了吗?”
“对,猜对了,降旗。他们收集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骨片,企图让他们的神复活。”
“神有骨头啊?”
“因为死灵有血啊。”
对于榎木津这少根筋的问题,伊佐间的回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此时,关口没有心情谈笑。他眼睛紧盯着箱子里的包裹,耳朵被白丘的话语囚禁了。
“男人把身后的事托给我之后,死了。”
“身后的事?”
“头,头一定在这一带——那男人这么说。这里面除了头盖骨,有整副的人骨而不足的部分在逗子……”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地方。”
“听说是循线找来的。本来有头盖骨,那男人追着那个来,然后终于来到这里,用尽气力。我……”
牧师苍白着脸,拿起箱子里的一个包裹。
牧师眼神变了——关口觉得。当然四周开始变暗了,加上牧师戴着眼镜,因此不知道真正的状况。
“我,然后我……”
白丘把男人的遗体和事后处置交给警察,但行李没有交出去。他苦恼了大约一个星期,便将其埋在庭院里了。白球说,那一星期简直是炼狱,不,是地狱。
他长久以来视为恐惧象征的那件东西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处。
不是梦也不是幻。对白丘而言,神秘变成拥有实体。普通的东西,就在那里。
现实里的那个,褪色了,似乎不再那么恐怖。与第一次见到时不同,他对生物学的见识也丰富了。那只是遗体风化的结果,对长大了的白丘而言,应该已经不是幼时所感受的那种神秘之物了。
“我呢,为了消除经年累月的不安,确认了里面的东西。我一张张打开包裹的布……”
白丘把布打开。
“很慎重地……”
里面是茶褐色的块状物体。
“很慎重地,然后确认。这个,是单纯的骨头,不是什么神秘之物,有六成还是七成的石灰盐,剩下的是胶质性的有机成分,蛋白质,一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舟状足跟骨。”
白丘在地上摊开包裹的布,把块状物放在上面。
接着取出细长型的包裹。
“这是左边的腓骨。”
同样地,里面出现了细长的茶褐色棒子。
“我很想确认,所谓人体全部什么的,反正一定是随便说说的。那些家伙是没有学识教养的迷信之徒,我如此希望。我想一定也参杂了动物的骨头——如果是这样,无论进行什么秘术也没用,因此拼命像这样排起来。但是,看,像这样……”
白丘同样吧腓骨放好,又从箱子拿出了一个细长的包裹。
“看——又一根腓骨,规规矩矩地左右成对。然后锁骨、肩胛骨、肱骨、桡骨、尺骨、髋骨、股骨、胫骨、髌骨、距骨、跟骨,各成一对。手掌骨八对两组,肋骨左右合起来是二十四根。至于尾骨、荐骨、趾骨都有。”
白丘已经不看箱子。
“骨、骨、骨骨骨!骨头……”
“有……吗?”
“有!整套都有!用一百八十块布小心翼翼地分别包好,除了头部之外,人体所有骨骼统统都有!”
白丘几乎是用叫的,拿着腓骨站起来。
“我把这些,就像是原本就连接着那样,整齐地排成人形,然后,然后……”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牧师说:“我,被更深的幻觉附身了。”
“啊……”降旗突然发出像是深深叹息的声音。
“我想,那是可以做到的。因我我只有一个人,无法跟任何人商量,无法给任何人看。在密室里排骨头,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但是我当时真的这么想,想要继承男人的遗志,把头找出来。我当时疯了。”
“去找了吗?”
关口很想知道,白丘去找头了吗?
找到那个……
牧师仿佛突然泄气般虚脱了。
“我没有找,慌慌张张地吧所有东西重新包好,放回箱子里,收拾好后,我觉得恶心,吐了好几次。然后,好几次想把它丢到某处,放到很远的地方。也想过应该干脆寄放到某个寺院比较好,但是……”
“你无法到寺院去,对吧?”降旗很悲伤地说。
“对,我没办法去。”牧师似乎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自虐地笑了,“不止如此,也无法丢掉……”
把骨头拿在手上的牧师,凝视着放骨头的箱子。
“所以才埋在这里。之后的我,是怎么样的精神状态,不必多说明了吧。我明明是新教徒,却每天每天忏悔,乞求赦免。寻求告解、悔改的圣典。主没有原谅我任何一点。这是当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跪在地上,越是虔诚地澄清,越是看清楚澄清的心底的沉淀物,就是这个箱子。”
牧师把拿在手上的骨头包裹放回箱子里,拿出来外面的另一根腓骨和足跟骨也小心地放回去。
“我不是专家所以不太懂,但是据降旗说,人,那个...本能的欲动吗?将它推到潜意识的那一边,压抑着,还是什么来着。”
牧师的肩膀颤抖着,在笑吗?
在哭吗?
“我,偏偏把那东西,埋在可说是无意识庭院的教会的后院里。呵呵呵,为了可以随时挖出来。”
“亮,你……”
“降旗,”牧师大声叫唤前精神科医生,“战后的我,虽生犹死。我跟朱美小姐一样,刚好是八年前,忘了这东西……不,心里某个角落确实记得,我愚弄自己,诳骗周遭的人,欺骗了神。然后……”
骷髅——金色骷髅吗?
“第九年了,对,今年的九月。”
消息首次见报是在九月二十三日。但还没看到报纸,海上飘着金色头盖骨的谣传,似乎已经传进牧师耳里。发现的当天,二十二日,牧师走过骚动不已的海岸现场,得知此事。
“总之,外表镇静的喔,体内的幻想朦胧地现形,结成一个神秘之物的果实。结果我这八年,由于没有头盖骨而得以压抑住自己。因为人骨不是那么随手可得的东西。但我却听说那东西就在这片海上漂流,耐不住了。我在那天晚上,到海边去,在黑暗里寻找骷髅,隔天也从一大早就开始找。只要有骷髅就齐全了,就可凑齐整副认沽,那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悲愿……”
骷髅出现了,在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被发现了。但发现的人不是白丘,听说是住在海岸附近的一名男性。
“我远远地看着吓坏了的男人,敏感地察觉到是那个东西,于是慌忙靠近他。幸好男人是单独一人,当他大喊大叫地跑走时,我快速地将它捡起来。民众听到声音,聚集过来。而我迅速逃离现场,边跑边想,骨头终于齐全了。这么一来,那些人的梦就会实现。齐了,齐了——我一直在心里这么想。那个,那个……”
“那个?”
“在这里。”
白丘用铲子敲了敲箱子埋放处右边的泥土,将它铲松。立刻出现一个圆箱子形状的东西,看来是埋在旁边。
“亮,你!”
“是的,降旗。警察怀疑我是把金色骷髅丢到海里的凶手,对吧?不是的,完全不对。我是捡了金色骷髅据为己有的大笨蛋。”
白丘吧那个箱子——看来好像是帽盒——从土里挖出来,准备打开盖子。那只手迅速被榎木津阻止了。
“你,做了吗?”
“做...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进行了复活术?”
“啊……”
白丘抱着帽盒,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做……”
“什么嘛,没做啊!”榎木津似乎非常失望,“这样什么意义也没有啊,只是没用的烦恼,完全不行。什么魔法嘛,京极这个说谎的家伙。”
榎木津说着没头脑的话,一味地数落白丘。说了那么多解救、我救你的话,这下子又像是要将他推下地狱。
白丘很珍惜地抱着帽盒。
然后说:“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那种说话方式似乎是觉得非常可耻,关口感到背脊一阵寒战。觉得说这话的白丘着实可怕,因为不懂他为何觉得丢脸。那种举止,比任何告白都更直接地刺进关口糊烂了的神经里。
——这……
白丘的确说出了秘密,凝聚其黑暗面的神圣遗物也见了光。然而,能解救因此而烦恼的牧师吗?总觉得像演技很差的即兴剧。再说,这个……'
——这和朱美的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对,隐瞒的事实确实是曝光了。但是明白了被隐藏的东西后,并未对事件有所影响。要说可确认的事,只有仿佛想象画中才会出现的“污秽神主”是实际存在的,还有古人的骨头,真的有齐全的一整副。然而在此浮现的,只是牧师赤裸裸的苦恼经历罢了。
再怎么觉得不舒服,再怎么出现骷髅,这都只不过是桩“以白丘为主角”的“独立的故事”,不是吗?难以想象是以朱美为主轴的“一连串的事件”。
然而京极堂说是互相连贯的,如果有关联的话……
——还是骷髅吗?
如果那个帽盒里真有骷髅,至少可以说是消去了一个幻觉。
骷髅长了肉,变成活生生首级的幻觉。
最开始的骷髅在这里,最后的首级在警察手中。至少右两颗头,这样便可以确定“金色骷髅”和“逗子湾首级”是完全不同的事件。然而这个结论在确定之前,大概已被如此预测了,在确定后也没有进展。与其说是幻觉,不如说只是一个巷弄里的谣传消失罢了。‘
消失一个谣传,等于增加一具尸骸。不,如果这帽盒里面的东西也是古人的骨头的话,那就没有问题吧。应该立即委托警方鉴定,交给警方……
——真的是金色的吗?
有这种事吗?
太阳完全西沉了。
“嘿,看谁来了。”
伊佐间发出傻乎乎的声音,打断了关口站着几乎要晕眩了的感觉。就像贯穿缝隙般,飞进熟悉的刺耳人声。
“喂,在这里啊,各位,事态严重了!”
是木场,身后跟着两名警官。
“看,牧师先生,这粗野的男人才是阿修,不应该会弄错的四角笨蛋脸!”
榎木津照例用开朗的声音说,看了木场那边一眼后,说:“干吗啊你,很恶心。”
“什么东西很恶心,你这呆茄子!在这昏暗的地方,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偷偷摸摸的,你才叫人觉得很恶心。别说这了,这边发生大事了。”
木场像是将话吐出来似的说:“真的是莫名其妙,警察乱成一团。”
“什么!给我说清楚点,大爷……”
到底还能有什么事啊。
“井,井底。”
“石头?”伊佐间简短地问。
“石头?啊,是有块石头。在最上面,黏糊糊地沾了血啊,像盖子一样盖住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察觉。”
“最上面?那下面呢?”
木场严厉的表情更加僵硬,简直像鬼面一样,盯着大家。
“喂,关口,伊佐间,还有降旗,你们的推理全都错了。听好喽。”
“出现了死灵的尸体。”
“啊?”
“井底,出现了三具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无头尸体。”
“无头?”
“无头尸体?”
空气一阵骚动,如海涛声般的东西贯穿了关口的身体。然后,过了一会儿,就像被浇了冷水一样,一阵寒战突然向他袭来。
“啊——”
虽说如此,关口尚未确实掌握木场所说的话的意义,在正确认知其意义前,还需要点事件。他只是觉得害怕。
最先反应的人是降旗:“蠢!没有那种蠢事,你说是朱美的幻觉实体化了吗?还是,朱美真的……”
降旗走向木场身边求证:“她真的杀人,犯下杀人……这,这怎么……”
穿着白色长衣的前精神科医生,嘴无力地微张着,踉跄地后退两三步,靠在教会的墙上。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这样的话,我……”
关口听了这句话,终于明白意思了。
“再说一次,大爷。你是说,井底被弃置了尸体,并且有三具,是吗?”
“我刚刚不是就这么说了吗?关口,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但不知道耳朵也不行。好,要说几次都行,你清清耳朵好好地听。井底,没有头的士兵像叠罗汉,死了三个。懂了吗?笨家伙。”
“不……不……”
砍掉头后将尸体弃置在井底——这是朱美对降旗所作的告白。
只是过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因此没有人当真。
也就是说,那并非是朱美的幻觉吗?那么,朱美所陈述的事情全都是事实。这么一来……
也就是说,朱美原原本本地陈述了自己的体验喽?
八年前丈夫被砍掉头死去。
复活。来访。陈述。侵犯。
然后杀掉。
再度砍头,再砍,再砍……
太愚蠢了,这么愚蠢的事。如果这是事实……
那么帝大教授的诊断,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因为这样意味着朱美本身是正常的,而围绕着她的世界才是异常的。
“朱美不是神经病,没有神经病,也没有管用药物,并且也不是装疯卖傻吗?那么……”
“死灵吗?笨蛋。死灵会每次复活都长新的身体出来啊!如果是轻飘飘地冒出来还能理解,但是慢慢地长出活生生的身体,抽烟抱女人,再附赠被杀啊?然后复活时冒出别的身体吗?死灵是害虫啊!”
——那不就是三藏法师的骷髅吗?
榎木津说得兴高采烈:“所以我说是四胞胎嘛!嘿,看过吗?榎木津无所不知。”
“该死的是你。喂,钓鱼的,你把这家伙杀了,后续让警察来处理。”
“呃。”伊佐间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回答,“听说我长得像申义。”
之前他说过这种话。
伊佐间抓抓自己的脸,拉拉胡子,说:“不……那么大爷,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是来接你们的。要去寺院吧?那个叫什么来着?”
事态演变成这样,京极堂的解密之术仍然有效吗?关口想也没想到会从井底冒出尸骸,还是说……
——他全看透了呢?
“京极堂呢?”
“那家伙可得意了,开出条件。在桃囿馆集合。”
“集合?什么,警察也一起吗?”
“当然喽,是事件就有凶手,右凶手就有警察。旧书店那家伙,真是的……”
“什么条件?”伊佐间问。
“他说,把宇多川朱美带来。我说,朱美?你啊,她可是嫌犯,并且是确定的。主张无罪的不是旧书店老板吗?他竟说,没错,我的工作是驱魔,必须把附在朱美小姐身上的妖魔铲除。”
“然后呢?”
“因为目前他的预言全部命中,很快就安排好了。石井那家伙可得意了,好像赌上前途区交涉的。哼哼,骄傲天狗别折了鼻子就好。总之,这地方好冷,不行了,赶快上车吧。”
降旗浑身虚脱,像个废人一样,伊佐间便把肩膀借给他靠。榎木津快步地走了,白丘宝贝似的抱着帽盒,没办法,关口只好拿着骨箱。总不能拜托警察吧。
比想象的更重。有车子来接,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街道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中。
桃囿馆前的空地停了两部警车,关口等人分乘三部过来,共有五部,此外,还停了好几部车。
木场一开门,从里面像滚出来般,跳出一位穿着围裙的女性。
“哎呀,各位辛苦了。好多人哪,是大案件吧。”
她摆出讨好的态度,然后发现伊佐间,连忙靠到他身边,说:“哎呀,客人是刑警先生啊!难怪我就觉得奇怪,讨厌,真是的。跟我说一声,我什么都会做啊,真是坏心肠。”
伊佐间再三环顾附近,回答:“嗯。”
警察似乎为了请桃囿馆协助搜查,而整个包下来了,当然是免费服务吧。
女人接着又靠近关口。她福相的脸垂着鼓胀的肉,眼角算得上可爱。
“果然投宿的那个男人是凶手吗?好恐怖啊,幸好没开口跟他说话。那个箱子是什么?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骨头。”
女人“啊——”大叫,跌到了。
玄关大厅站着两名警官,加上开车过来的三个人,看来穿警察制服的小组在那里待命。
馆内最大的房间——虽说最大,也只有八张榻榻米大——老婆婆领众人进去。老婆婆从出来迎接到抵达房间,嘴巴始终微微张开,一句话也没说。看来是吓坏了。对她的人生而言,这是太平洋战争以来最大的事件了吧。
伊佐间解释,老婆婆多年来除了固定的待客用语外,没说过半句话,事先付款的系统被破坏了,因此无法应对。
室内有暖桌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外套在取暖。
“哟,阿修,这些是你快活的伙伴吗?”
“别胡说,一个也不快活。而且全是无益于社会、无益于人类的家伙。”
老人站起来说:“大家好,我是长门。”然后劝大家到暖桌炉旁就座,但当然坐不下。木场和榎木津、伊佐间围着暖炉桌,白丘抱着帽盒坐在入口处。
关口同样拿着箱子,却犹豫着要站还是要坐,便偷窥降旗的动向。降旗这么冷依然卷着袖子,并且眼睛似乎有些失焦。前精神病科医生的表情不变,无言地坐在白丘旁边。结果关口只能拿着箱子站在入口处,不知所措。大家身旁都坐不下了。
“喂,小关,你真是只不安稳的猴子啊,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好了啊。把箱子放下吧,拿着骨头晃来晃去的猴子很稀奇耶。”
“骨头?”
长门露出奇怪的表情,这是理所当然的。
关口害怕话题又停滞,就此屈身放下箱子,坐下。白丘异常执拗的视线扫过来。
但是这沉重的气氛是怎么回事?简直是大规模行动。
警察会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情报采取行动吗?
关口问木场,长门回答:“哎呀,这个啊,不是监视,也不是准备搜索屋宅。是因为你们的同伴,中禅寺先生吗?是他的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
“他很小心谨慎呢,作了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不仅如此,听说有非法逮捕监禁的嫌疑。”
“非法逮捕监禁?”
“我是这么听说的。刚才跟阿修分手后,接到了电话。刚巧我回到叶山警局那里。”
“唔。”
木场好像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关于各查询事项。我这边都调查过了,于是全部告诉他了。”
“那个,省了我的事是不错啦,但这样好吗?哎呀,也不是不能信赖那家伙,但是对方是老百姓。这样毫无保留……大叔跟我不同,有自己的立场吧。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无法负责。”
“没问题的,因为他不是妨碍搜查,而是协助搜查。调查内容也是中禅寺先生提议的吧,没关系。再说石井警部也异常地投入。真的会带嫌犯过来。”
“要怎么带来?没有那种硬拉出来的方法吧,更何况在这大半夜里。”
“不知道,说是现场勘验还是什么吧,不过锁定首级的被害者,发现嫌犯,在宇多川宅发现尸体,到目前为止,这些全是他的功劳,所以在上层和辖区方面好像都很受瞩目,搜查人员也会听取他的意见。”
长门皱着一张脸,笑了。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关口想重新试着想想看。
像现在这样,只觉得郁郁不快,什么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应该有什么头绪才对。
京极堂说这件事件全部都有关联。
关口所谓的全部是什么和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心情很郁闷。
首先是宇多川崇命案。
有一名叫宇多川崇的被害者,有一名叫宇多川朱美的加害者,已经完结了,这应该是单纯的事件。但京极堂的前提是朱美“不是凶手”。再加上,现况是连同宇多川,总共有四具尸体。
朱美是妄想、幻觉,抑或是捏造,无论如何,她都陈述了恶心且非现实的故事,那些一一成为了现实。只是,一旦出现了尸体,这已经不能用神经质或谎言来解决了。
目前,与朱美有过接触的伊佐间,判断她是正常的。然而另一方面,同样与朱美有过接触的降旗,则诊断她有重度精神障碍。伊佐间是外行人,降旗是内行人。
——应该采纳内行人的意见吧。
然而说到内行人,内行人中的内行人,帝大教授则判断朱美是装疯卖傻。这是说正常人假装发疯的意思。与伊佐间的判断有微妙的差异,而与降旗的诊断明显相违背。
话虽如此。
——尸骸出现后,两个说法都一样了。
然后是首级事件。
这个事件的被害者是从横滨漂来的风太郎。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但嫌犯是逗留在这间桃囿馆,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还藏了宇多川的披风,因此强烈地暗示了此案与宇多川事件有关。
再者,这个首级与宇多川宅井底的身体出自同一人的可能性说不定很高。一边只有头,一边没有头,这与朱美的供词一致,不是吗?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嫌犯和被害者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了。造访朱美的死灵,和从井底出现的尸体,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首级事件的嫌犯也是战后返乡服男人。
——果然有太多战后返乡服男人。
如京极堂所言,如果去年、今年都没有返乡军人的话,在一起事件中,同在一处登场的频率可说异常地高吧。
然后是“金色骷髅事件”。
关口认为这应该完全不相关。
不过,现在这件事并非单纯的谣传了。不知道是谁的骷髅,也还没确认颜色,但那颗骷髅由关系人白丘藏了起来……
现在,就在关口的眼前。
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不相干的。
只是白丘偶然捡到了。白丘只能说与嫌犯见过面,关系浅薄的关系人罢了。牵连了白丘半生的那件事,也与本案无关吧。
在白丘幼时体验中登场的“污秽神主”,根据白丘的话来推测,四人都已经死了,况且地缘关系也很薄弱。有个想进行返魂术而走遍全国的疯狂信徒团体还是什么的。白丘牧师不幸地两次遇到那些人,只是如此吧。这不幸的接触让一个认真的男人的人生有点乱了,并且……
——他在想什么呢?
关口看看白丘,从表情完全读不出牧师现在的心境。但是看他抱着帽盒的手,似乎使劲得连指头都变白了,甚至微微地颤抖。由此推测,一定感受到相当大的压力。
但是关口觉得白丘在这里很奇怪,觉得他是不相干的。
再加上,关口在心情上非常同情这位稍稍开始往那里去的牧师。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个箱子和那个帽盒,就那样埋在庭院里,不对任何人提起,如此度过一生,这样会对他比较好吧。至少关口认为那样的人生比较有吸引力。
灵魂深处仍被众人窥视,踩乱了心里的秘密花园……
——为什么会觉得很丢脸呢?
还是无法理解。
还有其他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
关口认为这也毫不相干,但牵扯方式令人讨厌。最初只是因为地点接近,实际上,只看地图,二子山似乎就在桃囿馆的旁边。但是因为十位自杀者中有八人与朱美工作的地方有牵连,使得事件复杂了起来。只是在这一点上,本来也没有人将它联想在一起,因为如果十人都有关联,也无法判别身份。
——有人提到菊纹匕首。
是疯狂的极右团体还是什么吗?不,这种时期没有人会做那种没有用的行动,不像是什么抗议行动,没有声明文,也感觉不到有何政治主张。这么一来,是某宗教的疯狂信徒吗?
——那就是神道了吧?
领着菊纹寻死,只能想到这个吧,以关口的常识来看是这样的。戴着菊纹的人只有位居神道顶点的人士。
——那么,是疯狂信仰的神职者吗?
于是关口想到,说不定自杀者是白丘所遇到的“污秽神主”的余党?这样的话与白丘事件也有关联。但是……
——为什么要现在死?
不懂。那件事发生在金色骷髅漂浮海上的几天前,如果他们是信仰白丘手上骨头的神主和巫女……
——不对,山田春真是真言宗的僧侣。
自杀者之一山田并非神职者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关口记得京极堂说过,有神道与真言宗渊源颇深,记得叫二部神道吧?
——一般认为二部神道是空海所创,其实不然。的确,空海在开创真言宗时,接受高野的土地神丹生明神的神旨,奉命镇守丹生都比卖神社,但最终统合教义是在镰仓时代以后。此为和尚所创的神道,所以当然是基于神佛习合加上本地垂迹,将天神地祇加以密宗性的解释,但也多少受到反本地垂迹的伊势神道影响。所谓二部是指金刚界和胎藏界两界。曼荼罗有两种吧?“熊野曼荼罗”,“春日曼荼罗”等等,看过这类神道曼荼罗吗?
京极堂好像说过这些话。
那二部神道没有关联吗?
但是接下来的,关口就不太懂了。脑袋里只浮现僧侣和神主相处融洽的不搭调画面,说不定不相干。
而且,总觉得神道里不该有骷髅。
——说到骷髅……
在关口的知识里,说到骷髅就想起印度教。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关口记得看过画了骷髅图样的原色宗教画。
——等等。
骷髅、密宗,还少了一个什么?再加上一个变成三题落语的话……
——降旗。对了,降旗的什么……
不行,话明明已经到喉咙了,但就是想不起来。三题落语不就和狂骨一样吗?京极堂的台词一个一个卡进来,说什么祈祷驱魔的,下咒语的该不会就是那男人吧?
关口最近这么想过。
还有其他事件。
佐田申义命案。
关于这点……
门开了。
是京极堂。
“太慢了!等得无聊极了,我正准备睡觉呢。”榎木津大叫。
“有很难调查的事情,想要万事齐备,但终究还是无法确认。”
京极堂用斜眼观察白丘和降旗,又向长门打招呼:“这次真是劳烦您了,我是中禅寺,托您的福省了很多麻烦。”
长门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吃惊,但非常亲切地说:“哪里哪里。”
京极堂一身驱魔的装扮,黑色简式和服加黑色手背套、黑色足袋。依照惯例一身黑,但不知为何只有手上拿着的黑色木屐上的带子是红色的。离上次的事件还不到两个半月。
“嘿,人数众多呢。关口,你不用吧。”榎木津说。
现在才在说什么啊?
“什么东西不用?”
“啊,对了,不要这么生气嘛。因为我讨厌‘全部集合起来调查’嘛,更何况真正的侦探就在那里。”
接着有个声音说:“那个侦探就是我。”
木场一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瞄了一眼那个侦探之后转回来看京极堂。
“没关系。你就是爱拖拖拉拉的嘛,但也只能大家耐心等你了。虽然每次你一出场,事件就解决,让人觉得心情很差,不过碰到这种超越常识的问题也没辙。事情全交给你了,赶快开始吧。”
京极堂挑起单边眉毛说:“这次可不便宜。”
见状,除了长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来。
屋外没有风,只是冷得很。
京极堂在黑暗中快速前进,黑衣融入黑暗里,几乎看不见身影。关口不知为何变成了骨箱负责人,有一点踉跄地跟在最后面。因为犹豫着这古人的骨头和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在犹豫之际变成最后一个了。就像抽到了下下签。
圣宝院文殊寺——伊佐间闯入的寺院。
毫无整体感的一行人零散地进入寺内,一致对宽广的占地感到吃惊。
白丘甫一进入门内便停下脚步。
他害怕寺院吧。
京极堂发出声音:“白丘先生,这里没有般若之钟。”
白丘胆怯地重新把帽盒抱正:“啊,但是我……”
是想说,没关系吧。他吐露了痛苦的隐情,应该已经可以被解放了。不,京极堂没有听到白丘的告白。他本来就知道吗?
“不请你把箱子拿来,无法开始啊。”
不知何时,京极堂来到白丘的斜后方。
关口一直到听见声音,都没发现黑衣男人在移动。
“这里的地比新教会更适合那个。确实如你所说,这种地方,才是适合那个东西的地方。”
虽然像自言自语的声音,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好响亮。
“你,你……”
关口完全不懂牧师的反应。
“没关系,如心所向。你反正没有悔恨,又何必坚守节仪呢?现在不是已经可以看见,在最后的审判时会下地狱。事到如今又由于什么呢?”
简直就是恶魔。
果然下诅咒的就是这个男人。
关口这么想,黑衣男子突然指着关口:“你看,身体已经走到那么里面了,头迟到了很可怜哪。”
拿着身体的关口。
被恶魔的甜言蜜语所诳骗的牧师,摇摇晃晃步履踉跄,终于迷走异教徒圣境。
“这里啊,在送过来的数据上显示,并非寺院,土地也为个人所有。因此建筑物必须视为一般屋舍。”京极堂说。
“不是寺院啊?”
自然地,提问也变得很小声。
“对。但那只是官方数据上如此显示,但在某种意义上,比起附近的糟寺院,这可是很正派的寺院呢。不举行葬礼,也不图利。”
有塔,是三重塔,相轮的珠宝上挂着月轮。习惯了夜晚的光线,关口往上看,月光亮得刺眼,渗入景色。
“这里啊,是学习的地方。”
“学什么?”
“当然是教义,并且也是僧侣修行的道场。恩,原来如此,刚刚没仔细看,确实是个奇怪的寺院呢。金堂已经烧毁了吗?似乎用讲堂代替金堂。如果是这样,就是四天王寺级的寺院。虽然没有回廊,但有点像,经过不断重建,似乎已失去刚创立时的风貌了。”
不知道是在说明,还是自言自语。
正面,所有人零零落落地站在被视为讲堂的巨大堂宇前。
京极堂毫不畏缩地登上阶梯,径自从走廊往右移动,没发出声音。关口只能追随他。右手边有建筑物,是伊佐间说的阵屋吧。
“灯笼……”伊佐间简短地说。
建筑物围篱的门那边,点了两盏灯笼。
——菊……纹吗?
在关口看来是这样,但因为很远,所以不太清楚。
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前去确认。
榎木津追在京极堂身后,跳着上阶梯,伊佐间和木场在后,关口搜寻着降旗,情绪不稳定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该不会已经逃了吧。不过不需要担心,降旗和白丘一起,已经登上阶梯上方了。
好响的声音,因为京极堂打开了板门。
“抱歉。”
关口慌慌张张,追过伊佐间,跟在后面。
一身漆黑的男人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
堂内感觉非常宽广,而且很冷。觉得室温比气温低。
黑漆漆的,完全看不见天花板。不过,如夜空一般黑地乔装着无限空间,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有限空间。朦胧可见类似虹梁的东西,但位置极高,天花板恐怕很高吧。因此面积很宽广,容积也很大。关口觉得好像能理解空间恐惧症的心理了。伸手之处有墙壁,登上座台便能触碰到天花板的尺寸,让人觉得轻松多了。
紧接着,关口立刻顿悟,这压迫感不单只是大小的问题而已。
堂内的空气凝结了,与紧迫感不同,是密度极高的感觉。
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浓密,也可以说是空间不断地膨胀。
关口呆立原地。
——明明温度这么低。
却没有一点凛然的清净感。
“老和尚,在修行吗?”
传来了京极堂的声音,他在哪里?
“不是。”别的声音回答了。
仿佛空间自己相应似的感觉,是适于堂内浓密空气传递的频率 吧。
再度听见京极堂的声音:“听说您是文觉长者。”
“名字是这样没错,但不是什么长者,是凡僧在家信众之辈。你认识我吗?”
“我叫中禅寺。想暂借讲堂,请求您的许可。”
“做什么用呢?”
“一点左道邪术。”
“左道,那可有趣,怎么样的左道?”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进入了堂内。
眼睛渐渐习惯了。
中央后面有个像坛一样的东西,眼前浮现一个漆黑的人形,似乎是京极堂的背影。因为京极堂遮住完全看不见,但再过去便是声音的主人。
灯泡似的虚弱光点,是蜡烛吧。
“因思念同厌忧世能辨花月情之友……”
“大法房吗?那种事真的可成?”
“不做不知。”
“有趣,观之。”
“那么……”
京极堂似乎转向这边,黑漆漆的,分不出正反面了。
“取得同意了,开始吧。你们,去坐在那里。”
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字一句,全依京极堂的指示往空气浓密的堂内移动,围成圆圈坐下。关口分不清谁是谁,隔壁是伊佐间还是降旗?坐下之后都成块状物了。
所谓彼者为谁——无法辨识对手的状况,那种恐惧正是如此吧。
异常。像与不安面对面似的,最糟的心情。左右的人,面对面的人,全是自己的影子。京极堂在这种状况下要做什么呢?解开事件之谜,不,驱魔吗?
——左道邪术?
京极堂的确说了左道邪术。左道邪术是指不正的邪恶之术。
关口突然紧张了起来。
“来吧,关口。你要抱那东西到什么时候?”
“啊。”
被京极堂严厉的口吻责备,关口重新察觉到自己拿着什么东西,发出小小的悲鸣,将它放在地上。然后,推向圆圈的中央。这个,里面是……
——这是,骨头。
“哇!”
关口坐着,身体却瘫了。为什么?为什么刚才能够如此平静地拿着?骨箱发出声音,在地板上滑了一下。
“不要乱来!”
“啊,啊啊。”
耳后的血管咚咚地搏动,心脏几乎要跳出嘴巴来了。直到脉搏的震动和缓为止,关口的听力显著低下,就像晕眩一般。
“白丘先生,首先是你。你想做的事,就请你在此进行,这是来此地的目的。”
“想做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事?”白丘的声音再一次想起,颤抖着。
“装傻救麻烦了,那么我帮你把。”
“你想说什……什么?”
“因为你希望死者复活,我才如此严阵以待。你应该拥有充分的认知才对吧?”
在说什么啊?这男人。不觉得他是认真的。该不会,真的要进行返魂术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可不是正常的行为。
关口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质问京极堂的意图。
“喂,等一下,京极堂。你今天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吧,这位白丘先生只是没有丢掉骨头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做那件事。”
牧师接着说:“对啊,我……我是神的仆人,那种,冒渎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宝贝地抱着那种冒渎的东西?”
“啊?”
当然,看不到表情,只能感受动静和声音。但可感觉到牧师乱了阵脚的颤抖迫切地传来。
“京极堂,你头壳坏了啊。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有精神性创伤吧?白丘先生长久以来与它对战,在即将克服的现在仍苦恼着。应该站在救人立场的你,面对痛苦的人,却往彼岸架桥,到底要做什么?”
“关口,我不救人,我只是驱魔。”漆黑的一团说。
——对,这家伙不是牧师也不是神父,是驱魔师。
“好了,没什么时间了。过了深夜,这地方就不能用了。”
声音移动了,靠近白丘身边了吗?牧师极为狼狈惊慌。
“但是……但是我……”
——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对了。
刚刚,白丘很可耻似的如此告白了。
“喂,京极堂,白丘先生说……”
“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个人三十年来一直追求着这个,当然应该知道。来吧,你的梦即将实现!”
“梦……”白丘没有否定。
“会……会成功吗?”
“当然。”
“真,真的……会成功吗?”
“但是,你必须要有那个心。”
“但……但是,砒……”
“砒霜,我有。”
“有……有吗?”
“亮!”是降旗的声音,“不要失去理性,这个人在试探你。”
“试探?”
“对啊。在我看来,这位中禅寺先生不是会相信那种超越常识事物的人,所以这是恶意的实验。你的信仰是否真的虔诚,你是否正心——这个人只是在试探你。”
“但是……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我……”
白丘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
“亮,你很努力,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中禅寺先生!”
降旗一边喊着京极堂的名字,一边似乎转了好几次身体的方向。对方没有动静,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吧,他四处喊叫。
“拜托你,不要再欺负他了。他已经十分痛苦,也充分理解了。”
“降旗,没关系……”白丘发出痉挛的声音,“没关系。”
“有关系。亮,你是说,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建筑起来的东西,在这种地方被毁掉了也无所谓吗?不要听信恶魔的甜言蜜语,你收齐了全部的骨头,但至今什么也没做。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做法……”
“你应该知道做法。”降旗断言,“对,亮,你知道做法,但没有做,对吧?”
知道?白丘果真知道吗?
——当时那不自然的反应,那是……
降旗用快哭出来的声音,继续说:“明明知道却没有去执行,是因为你有身为虔诚忠仆的信仰之心吧。或许的确没有所谓的戏剧性的正心,但是努力而得来的坚毅朴实的正心,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形成了。”
“降旗先生。”
阻止激昂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余音的,是很响亮的阴阳师的声音。
“放弃那一时的安慰吧,这位白丘先生无法正心,降旗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降旗沉默了。
“白丘先生并不是因为持有虔诚的信仰才不进行返魂术的。这个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拥有身为一般现代人的科学素养。只是因为拥有常识,认定那种非科学的事实不可能的。然后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
“材料不足。”
“但是,骨,骨头全收齐了……”
“只有骨头是不行的,”阴阳师说,“说实话,是因为拿不到砒霜,对吧,白丘先生?”
白丘没有回答。
“如降旗先生所说,勤奋加学院派的你,要说不知道方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都能够找到西行了,要说没找到方法,很奇怪。但是知道了却做不到。首先,没有头盖骨。再加上身为牧师的你,要拿到砒霜也很困难。因此,降旗先生,白丘先生没有时间邪术的理由,是因为怀疑做也不会成功,以及实验所必要的物品不齐全所以不能做,这种物理性理由的成分比较大。”
“并不是没有做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亮?”对于降旗的问题,白丘用沉默回答。
“只是想做也没办法罢了,”阴阳师冷酷地放话,“到目前为止,零件——因为头盖骨不足的理由而忍住了,但是收齐之后,现在的状况不同。因为只剩下备好药品就行了。头盖骨也不是那么我容易到手的东西,而药品虽说入手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很痛苦吧,而且难以忍耐。”
“但……但是……”
“所以我说,我准备了。”
“可是……”
“别担心,也有其他材料。来吧,你不自己做就没有意义。”
“真……真的……”
“没关系,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同。白丘先生,这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做那种事的地方。”
像是白丘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亮!”
降旗大叫,关口也已经无法忍受了。
“京极堂!再怎么说也太疯狂了。这种事……”
关口就此沉默。
因为京极堂橙色的脸,一瞬间仿佛模糊浮出黑暗。但如焰火般,顿时融入黑暗里。过了一会儿,飘来奇异的香味。
“这是返魂香,从生长于东海祖州、西海聚窟渊的返魂树所制造出的香木。据说是汉武帝与亡妻会面时所烧的香。当然,这种东西并无效果,但在这种场合,很适合听这个故事吧。”
白丘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接近关口,屈膝蹲下。
伸手,将手伸向骨箱。
“不……不要。”
已经,无法阻止。
白丘似乎打开了骨箱的盖子,这么暗也能知道位置吗?
凌乱的气息声,以及似乎是打开补得摩擦声。
叩叩响着的,是骨头放在地上的声音吧。
太离谱了。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现场还有刑警和侦探啊。
——他们在吗?
在那里的真的是木场、榎木津、伊佐间吗?不只是影子吗?
死人真的会复活吗?
死者复活是真的吗?
“你,京极堂,你,真的……”
“你很吵,关口,你不能安静地守候吗?这对白丘先生而言,是三十年来的悲愿,我非常期待。”
“期……期待?”
叩、叩、叩。
第一颈椎,第二颈椎,第三颈椎。
放下来,依序地。即使看不见也知道的程度,记得如此清楚吗?这男人……
关口战栗了。
“你说期待,复……复活的?”
“对,我正期待着呢,复活后的这个人会怎么样呢?”
叩、叩。
第五胸椎,第六胸椎。
“西行法师隐居于高野山时,就像他一样,进行了这个邪术,但是复活后的东西不够完整。虽有人的形状,却似乎脸色不好,声音像管弦之音……”
叩、叩。
“并且没有心。”
叩。
白丘的动作停止了。
“没有……心。”
“是啊。西行法师的和歌做得高明,但咒术技巧却很差。西行,将这失败告诉懂得秘术的大老——前伏见中纳言师中卿,结果被取笑。听说师中卿夸大其词地说,已经做过好几个人,其中还混入真人之中升官的人呢。西行听了怎么想呢?关口。”
白丘的动作停止不动。
“白丘先生,怎么了?请继续。”
“啊……”
“如果需要什么请说,我大概备齐所有东西了。”
“啊,啊啊,我知道。”
白丘极为困窘狼狈,京极堂并非不明白。
“西行把那复活的家伙丢在山里,真是不负责任啊。”
白丘不懂。
然后他颤抖地问:“我……做的东西,也会没有心吗?”
“没有,这只是普通的骨头,不是石灰质的结块吗?”
“你,那你!”
白丘激烈地动了。
“什么?反正你所做的是左道。”
“怎么这样,因为你说可以……”
“当然可以吧,有好几个例子。比如根据《簠簋抄》里的记载,我所信奉的安倍晴明,曾经一度被人砍掉首级而死,但师父伯道上人收集骨头,执行‘生命存续之法’而使其复活。于是晴明完美地复活了。”
“心……呢?”
“当然真的复活了,因为阴阳道的生命存续之法并非左道。”
“哪里……做法不同吗?”
“是不同,宗旨不同。”
京极堂的声音异常响亮:“阴阳道最具代表性的宫廷祭祀时泰山府君祭。泰山府君,经常被视为等同于东岳大帝,但这是冥府之神,掌管人的生死之神。晴明修行泰山府君的祭祀,定其为阴阳道的诸神。因此,对阴阳道而言,唤醒死者并非左道或邪术。”
“那……那你做给我!你会吧?做这没……没有心的东西也……”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白丘先生。你不做就没有意义啊,再说,我只是懂得做法而已。跟你不同,我并不想要那种东西复活。所以,我来做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不……”
“再说,这是你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你来解决。很麻烦的话我来帮你吧,把骨头排成人的形状,涌现和藤蔓接起来,对吧?”
京极堂走到中央,把手伸进骨箱中。
“不,不要,我不想做这种东西。我对制造生命那种超越常规的事没兴趣!更何况没有心的东西……”
“或许是吧。白丘先生,你把手段和目的颠倒了。拥有这些骨头的‘污秽神主’们期望这骨头的主人复活,那是目的。收集骨头,进行返魂术只是成就其目的的手段而已。但是,你把那手段本身当做目的了。你,认为这骨头的主人是谁都无所谓,对吧?白丘先生。你学习排列骨头的方法,调查返魂术的做法,但在那之前,首先应该想想这是谁的骨头。”
“骨头的主人?”
“是的,这些骨头是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凶手。”
“喂!京极堂!你……”
——疯了吗?
“不,关口,这是真的。如果这骨头早点齐全了,也就不会发生这种愚蠢的事件。”
——骨头是凶手?
京极堂吧手上的骨头叩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骨头的主人不是用秘法现形之类的人。回想看看,收集骨头的人是‘神主’。因此如果想使这些骨头正确复活,只能依赖古神道的秘法。也许用死返玉,将灵魂从黄泉之国引回——这些骨头只是为了引回灵魂的凭借罢了。因此收齐整副骨头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谁的骨头。如果想要成功,这个方法并不适当。你似乎以为只要骨头齐备就好了,以为这样就行了,但那是因为西行的故事很有名,所以才被牵绊住了。西行学做鬼,因此是左道。晴明能够复活为晴明,是因为全部使用了晴明的骨头。收集不知从哪儿来的谁的骨头,只能作出妖怪。”
“但是,这不全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吗?”
“不,头不是。”
白丘似乎看了帽盒的样子。
“头……不是?”
京极堂敏捷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打开了包裹。
相反地,白丘的手停止不动了。
“像这样有形的咒物是很强的。因为要相信无形很难,但崇拜偶像很简单。来吧,白丘先生。我不是生物学家,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原序。赶快排吧。”
“我……我,只是想做些什么……”
“你其实是想确认死后的‘意识保存’,对吧?你想确认死后,个体意识仍会存续,不是吗?你所想要的,不是轮回,不是转世,也不是给骨头注入生命,更不是复活。你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降临之日,你担心自己是否还是自己。炼狱的悲伤可忍,地狱之苦可忍。你只是,无法忍受你不是你自己吧。”
“啊——”白丘发出从喉咙深处绞出似的呜咽声,浓密的空气震动了。
叩。
大块骨头掉落地板的声音,是从白丘手中掉落的吧。
“你并没有被违反自己信仰的想法所魅惑。你,只是怀疑你的信仰本身。”
咚的一声,白丘将手撑在地板上。
“你……如你所说……大概……但是,这样的话,这种事……”
“死后意识是否存续,那必须彻底看清意识是什么,才能理解。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担心死后的事。”
“呜,呜哇!”
白丘踢飞了排列的骨头,就此跪倒在地板上。
“这,这骨头的主人是谁?这骷髅到底是谁的东西!”
京极堂的语调不变,淡淡地说出了名字。
“这幅骨头的主人的名字是——武御名方富命。”
“喂,京极!”从左端响起木场的声音。
“我很清楚你的做法,所以保持沉默,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顺利。但是接下来,站在刑警的立场,不能沉默了。先确认一点,迷信的言论已经够多了。”
“当然。”
“听好,这可不是什么神经还是脑的事件。”
“是啊,是不一样。”
“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制造愚蠢东西。”
“不是。”
“那是乱来吗?那个,你刚刚说了,这骨头是凶手。”
“我的确说了,正是如此。”
“喂,你刚刚说出口的是神话里面出现的神的名字,跟大黑神还是天照大神一样的神。那是凶手吗?”
“是啊。这次的事件,那个,有一种互相争球的野蛮游戏吧,在国外。”
“橄榄球吗?”
“对,就像那种下流的游戏。所以不用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京极堂这么说,对着似乎是白丘的黑色团块伸出手,带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白丘默默顺从。
“如大家所知,武御名方是‘让国’里登场的日本神话的神。一般依《古事记》的记载,是大国主命的孩子。让国,在这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吧?”
关口讨厌让国神话,总觉得不解其意。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让,也不懂是武力解决还是和平解决,从头到尾都不懂所谓神的战争。为什么超越人的超越者必须斗争,没听过基督教的神和其他神斗争。当然,如果是一神教,神只有一个,想要斗争也没对手。
“受到天照大神之命,必须评定苇原中国,第四次的使者建瓮槌神从高天原降下,大国主与其子八重言代主听从建瓮槌神,但大国主的另一个孩子武御名方却反抗,于是与建瓮槌比角力,也就是说不顺从就战斗。武御名方败亡,逃到长野的诹访,最后顺从建瓮槌神。这就是让国。”
“那种事我们都知道,我记得是手臂被折断了,是吧?我不想听那种故事。你该不会是说,有人想要报当时武御名方的仇吧……”
“是的,想报当年仇,便是这次事件的发端。”
“咦?”木场发出青蛙被踩到的声音。
京极堂话题一转:“武御名方神被奉祀于信州知名的诹访神社,并且诹访神社没有所谓的神无月。”
“没那回事,你这糊涂虫唐变木。全日本,全世界都有十月。”
“不,不是那个意思。在诹访,十月称为神有月。”
“喂,京极堂。那不是出云的故事吗?一年一度,到了十月,成千上万的神,全部集合到出云的故事吧?所以除了出云以外都是神无月,但只有出云称为神有月,这种事我也知道啊。”
不需要特地说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吧。
“不,不对,关口。武御名方的深,十月不到出云去。”
“不去吗?”
“对,只有武御名方不参加神的集会,不离开诹访,因此诹访没有神无月,诹访的豪族不把自己的神放在天照大神之下。事实上,诹访长期以来受到独立国的待遇,可以不听从信浓国司的命令,也不接受中央的支配。至少到武田信玄歼灭诹访氏夺取领地为止……”京极堂一边重新包好骨头一边说。
“诹访氏这么特殊的地方吗?没什么特别的吧?”
“不,很特殊。诹访自古以来一直是被孤立的地方,信仰也比较复杂,很难用单一观点解释。听说现在也还留着信封武御名方之前的信仰。”
“留着比《古事记》的神更古老的信仰吗?”
“那种东西到处都有,只不过,诹访的状况比较特殊一点。古老信仰与新兴信仰虽有更迭但也同时并行,就是那样的风土民情。比如——有这样的传说,镰仓幕府成立时,诹访以为称为中泽丰前守的人为地头,进入了出云的村落。当时,他把那个村落的名称改成‘诹访村’。不用说,中泽是武御名方血统的任务。为千年前的祖先遗恨复了仇,是打算夺回让出的国吧。村落名称恢复为本来的须贺村,是明治二十二年的事。”
“等,等一下。”木场插嘴,“那个武御名方,不是神吗?为什么有子孙?”
“你在说什么啊?大爷,天照大神的子孙不也好好地在千代田城迹里吗?”
“啊?”
木场沉默了。这是当然的。
“喂,京极堂,你是要说神话是真实的吗?你要说《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都是史实吗?”
“我不会说那种圣书主义者的话。因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并非圣书。那东西在当时,不是宗教书而是历史书,并且是为当时的当权者所写的。所谓史实啊,哎,那种事无所谓。如果思考所谓日本的神的性格,不,那也无所谓。唉,简单地说好了,武御名方是神,但所谓的神,在被奉祀前有着成为神之前的形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你是说有武御名方的子孙喽?”
“可以这么说。总之诹访没有神无月是确定的。并且,石川县的羽咋也没有神无月。对吧,白丘先生。”
“啊,那是……”
“正确地说,是位于志雄町的志乎神社——通称键取名神,那里也没有神无月。这样说才正确。”
“你说键取名神!”
白丘罹患神圣恐惧的地方。
“对了,那里的身在整个能登的神不在时,也留在能登,管理钥匙……”
白丘似乎再次受到了打击。
“国内的神为什么要集合起来离开神社?神不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一年一度去出云的时候——十月的时候。所谓键取名神,是神无月时不去出云的神所在的神社。”
“这么说?”
“键取名神的祭神就是武御名方。”
“啊——”白丘发不出声音,只反应出惊吓。
“回想看看,白丘先生,你所听到的‘污秽神主’们所说的话。”
京极堂慢慢地往白丘的方向移动。
“首先是越后的平与神社——通称为知贤大人吧,这里的祭神也是武御名方。”
“知……贤大人。”
“对,然后是长野城山的善光寺。”
“善光寺是寺院吧?”
“是寺院啊,但是附近有个叫做建御名方富命彦神别神社的神社。听说寺院成立之前,那座神社比较大。现在善光寺已经是超越宗派,很受欢迎的大寺院了,但在悠久的历史中,曾经记录着有家室的僧侣,便是社僧,也就是本来的神主。当然这边的神社的祭神,是武御名方和他的孩子,彦神别。”
“善……善光寺。”
“好,接下来终于到了下之乡,这里有生岛足岛神社。”
“生……生岛、足岛……”
那是佐田申义奉纳手印的神社,也就是——朱美故乡的神社。
“这座神社的祭神是生岛大神和足岛大神,而这座神社里有所谓‘御笼祭’的神道仪式。在古老的神代时代,武御名方下乡诹访途中,路过此地,当地人曾奉献米粥。御笼祭便是依此故事而来的神道仪式。如神主所说,那里的内阵和正殿都没有铺地板,是路出地面的。”
“那……那里没有地板,真的……没有吗?”
“是的。神主好像没提到下之乡的下一个,大概是里山边的薄水神社吧。到这里,快到诹访大社的下社了。”
“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是武御名方从出云到诹访的逃亡路线。”
“从出云到诹访?”
“神主说了吧?从出云出发。”
“说了,确实是说了——从出云的清手出发。”
“因为出云还流传着手臂吧。刚刚木场刑警也说了,根据神话,武御名方在让国时手臂被拉扯断裂了。”
“那个不是神话吗?”
明明是神话,怎么会——关口的心情变得有如酩酊大醉般。
“是的,是神话。但是神话并不是单纯的创作,不能依字面上的解释接受,一定是为了反映什么而创作的。那不一定是历史上的事实,是某种象征、寓言,或是政治性的诡辩,但也不是胡说八道。让国的神话也不例外吧,那是反映了什么而创作的,应该不会把它弄成这么难解的故事,而是设法使其更加夸示当时政权的正当性,不是吗?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有无法怎么做的‘什么’吧。那么,如果说对应那个‘什么’的事迹或传说依然流传,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在传说的神失去手臂的土地上,真的留下了手臂的骨头。战败之神的逃亡路线上有祭祀神的神社,也无需特别讶异。”
“啊,但...但是京极堂,在我的记忆里,所谓诹访神社不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吗?神主也说了东北还是哪里。”
“诹访神社的分社很多,但是武御名方最后只停留在诹访。诹访神社的分社全是武御名方死后移请的分灵吧,所以他们才说不一样吧。”
“不一样……”
“是说武御名方本人没有到诹访的分社,因此他们才要一一处理明明是以武御名方为祭神,却不叫诹访神社的神社。那地方很有可能与武御名方的生前有关。”
“为什么?”
“因为武御名方死后,被分别埋葬在其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或者是祈求威猛的灵魂,分别把像舍利子般的骨头赐给有缘之地,传说是如此流传的吧。也常有因为畏惧复活而将对立者的遗体分开埋葬的情形,但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应该说在被分割前就藏起来才是正确的。他们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收集这些骨头吧。”
某种理由——那是……
“复权。”京极堂说,“奉祀百倍之神的这些人,一定是长期以复权为终生愿望。为了实现心愿,无论如何都需要拥有向心力的神圣遗物。只是,神代的事情,正确的记录总有一天会消失吧。口耳相传,或是后世留下什么记录,总之‘污秽神主’们浪迹全国,挖掘神的遗骨。”
“无法置信……”
关口无法置信,这超出了可容许的范围。
“那所谓的让国,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啊?如你所说,这个国家当时的确对神话有什么强烈的主张吧。但是那种神话时代的怨恨,至今仍持续存在——会有这种事吗?”
“有吧,”京极堂回答,“即使是我们,直到最近,有人说了句‘为了当今人神(意指天皇)去死吧’,就毫无疑问地说‘是的’,就死了啊。皇室的历史不也可以追溯至那个时代吗?虽然战争是愚蠢无比的行为,但是世世代代传承自己的来历,是很普通的事。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建国神话,以与我们不同的神为中心,与历史层层叠叠流传,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稀奇。”
“历史和真相都不止一个,关口。”京极堂说,“不过,能够如此正确地收齐人体的零件至此地步,即使这不是武御名方本人的东西,但这里有其传承的某种真相,似乎是不会错的。而之后,连头盖骨都到手了,真是恐怖的执念啊。”
“那所谓的‘污秽神主’到底是……”
“不知道。那些‘污秽神主’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为何与诹访神社的山伏(山伏喂修验道的修行者)很合得来。一旦说明修言道的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还是不要说了,但他们信奉在让国时败北的神为主神,这是不会错的吧。总之,就是代代信仰武御名方的集团吧。”
京极堂敏捷地蹲下,从须弥座的烛台上拿了蜡烛回来。京极堂用蜡烛蠢蠢摇晃的光亮,照着散乱一地的骨头。
“这是他们祖先的骨头,或者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的骨头。听好,白丘先生。他们所期望的并非肉体的复活,当然也不是个人意识的复活,而是神的复活。因此最后一个人,委托了你——牧师。那个对基督教的教义一无所知的家伙,误解了耶稣就是神,也就是说他以为基督教是神会复活的宗教。”
“复活……”
“对神主们而言,所谓神的复活,必须伴随着肉体——没这回事吧。分散的灵力集中于一点,对几千年前的羞辱复仇雪耻——这才是悲愿。这种事你想都没想过吧。”
京极堂将蜡烛靠近白丘的脸。
照出牧师的脸。
牧师摘掉眼镜。
“所谓信仰……”
“就是相信,不是理解。他们是相信的。”
浮现于黑暗的牧师的脸,意外地坚毅。
“如果我也相信就好了。相信的人确定可以实现——只是这样而已。”
“那是对于认为那就是幸福的人而言,没必要勉强。只是,这种遗物对你而言是无意义的。必须是相信的人拿了这东西,这些骨头才会有意义。”
白丘抬起脸,两手交握,闭起眼睛,再度低头,祈祷。
京极堂拿着蜡烛站起来。光亮渐远,牧师的身影淡出。
“那么,问题是谁拿了武御名方的头。不知为何,结果‘污秽神主’们只有这个没找到。正因如此,变成白丘先生长期的苦恼——我想那在从能登到诹访之间途中的某一地,应该不会错。”
“不是那个骷髅吗?”木场问。
“不是这个。”京极堂断言。
“还没……找到吗?那么这个帽盒里的骷髅……”
“关口,别急。头在喔,在信州盐田平独钴山里的南方村。”
“喔喔。”伊佐间首次发出了声音,“朱美小姐出生的家里?”
——连贯起来了。
白丘的幼时体验、神主拿着的骨头。非但不是没有关系,而是直接连贯到朱美身上。因为朱美的本姓……
“是的,朱美小姐的本姓是南方,朱美小姐的家被称为‘头家’,是因为村民全部都姓南方把。那颗头并没有奉纳于神社,也没有埋在坟里,而是被南方村的头家代代祭祀着。是因为本来在那里的神社消失了,或是随着搬迁移动而来,已经无法得知。正因为如此,同族的‘污秽神主’们也很难追查出来。”
伊佐间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朱美小姐家的人代代祭拜的,装在箱子里的骷髅……”
“那个也与姓氏相同,被称为南方大人吧?本来他们就只是信奉南方大人的一族而已,并非从以前就是这个姓吧。贫民的姓氏,大家都是随便取的。明治以降,失去了必须保持神秘的意义后,才为了方便对外如此自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都清清楚楚地称为南方了,这就是武御名方。因为所谓武,是表示‘强而有力’的修饰语。”
“那么……朱美小姐。”
突然。真的是很突然,杀人事件的女嫌犯,摇身变为从神世之代开始抱持怨念的一族之后裔。曾几何时,这个事件开始带有这世界所想象不到的异样感。
京极堂将蜡烛照向自己的后背。
“接下来——想问问老和尚。”
须弥座上,照也照不进的漆黑阴暗的中心。
“知道当时事件经过的,只有老和尚。”
对了,那里还有一个人在。
京极堂呼叫文觉长者。
他是这座寺院的主人。
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喂!在那里的老和尚也是关系人吗?”
“当然,大爷。我借这地点,不知是因为这里很宽敞而已。”
京极堂接着照亮降旗。
在途中沉默后直到现在,降旗没有任何动静。
“来吧,降旗先生,这次说说你的梦吧。”
没有回应。
“荣格所做的梦,你知道吗?”阴阳师突然这么说。
“荣格的……梦?”
“一九零零年的事了。尚未决裂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到美国旅行,然后荣格做了个梦。”
关口知道这个梦的故事。
听说,荣格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陌生房间内。
房间是陈设了洛可可式家饰的客厅,墙壁上装饰了许多美丽的画。
荣哥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他发现楼梯,便下楼去。楼下是与客厅截然不同的中世纪风格,铺着红瓦地板。阶梯再往下,似乎是地下室,荣格当然又下楼。摆设更是不同,地下室是罗马风格的设计。虽然没有楼梯,但是提起地上的石板,便有梯子往下延伸。于是荣格又往下走。
最下层的房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碎裂的土器和骨片散落一地。荣格在其中发现两颗骷髅,拿起来……
——然后醒了。
记得是这样的梦。
京极堂问:“弗洛伊德如何解释这个梦呢?”
降旗无力地回答:“两颗骷髅是荣格希望妻子与小姨子死亡的象征,弗洛伊德如此解释。”
“你觉得如何呢?”
“如何——这不能算是一种解释,弗洛伊德无法解释荣格的梦。”
“是的。相反地,荣格这么想:每下降一层阶梯,时代便回溯而上,这是因为在自己的内部超越了‘自己个人历史’的‘从原始到近世的历史’的继起性重叠。也就是说,预知到在自己所经历学习的记忆之上的‘超记忆’,或是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这是他与弗洛伊德决裂的序曲。”
“这是我知道,事到如今谈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你,对这个决裂有什么看法。不是道理,而是问感想。”
被蜡烛照耀的降旗的脸,奇妙地扭曲。
“你为什么现在还要……不,我也承认荣格的成就。但是只到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为止。他的神秘主义对我而言——这只是对我而言的论点——我难以接受。因为那个梦,如果事前先有了那种想法,解释会稍微不同。”
“如何不同?”
“在解剖学上,明白指出人类的身体包含了进化的过程。与此相同,人类的精神也包含着精神性的进化,这样很好,比如说在进化的过程割舍掉的感觉或反应如残渣般留着——或许有这种事。但是我不认为文化性的积累在生物学上传承下来了,那是经由经验的学习吧。我是这么想的。”
“这与弗洛伊德的看法几乎相同,是吧?梦的太古性表达……”
“不一样,但是要说接近也很接近。我不认为所有心象都可以用生物学上的解释来说明。然而,我认为若要说普遍性,只有去除民族或文化屏障的生物性上的普遍性。但是荣格无法认同这一点吧。”
降旗抬眼看着京极堂,带着挑衅的味道。
京极堂往下看,说道:“对。他想要更大的背景——超记忆或集体的潜意识吧。至少他认为,没有了这个,便无法解释刚刚那个‘梦’”
“但是,即使不想象所谓为集体潜意识这种夸张的东西,也可以看见荣格的梦。因为,洛可可式是怎么样的东西,这是与其说是中世,不如说是更接近近世的样式,这种事实可以从经验学习的内容。”
“你是说,只要能在知识里理解就好了。”
“不,这是没有这方面知识不会做的梦。不管是洛可可式还是什么,反正所谓的样式,在庞大的人类历史中,只被视为是极细微的差异。尽在一瞬间,流行于极为狭隘的文化之中罢了。这种东西难道可视为超记忆吗?”
“不止如此,”降旗似乎很不屑地说,“只要荣格事前拥有将所谓超越个人的壮大精神性背景还原于心理学的想法,荣格这个梦的时机也太好了。在于刚开始提倡梦是无意识的意识化的弗洛伊德一同旅行的途中,梦见了简直像是绘画般浅显易懂的‘前往过去的旅行’——太巧了。因此,如果弗洛伊德说出那个梦是人类的历史、是超记忆的话,就获胜了,荣格便会获得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说的深入一点,要说那个梦本身是捏造的,是有可能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可以视为单纯的愿望满足梦。我所说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听说也有那种民族,拥有可以自由地作想做的梦的能力。无论如何,弗洛伊德故意不解释那部分,而只着眼于所谓骷髅的物品,是这样吗?”
“那种事与现在并不想干吧?”
“不,有关系。”
“即使有,我也不想听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已经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缓缓放低身体,照着降旗的脸,定看着他,说:“你所抱持的对于所谓第三冲击的厌恶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首先提出此观点的弗洛伊德应该也有。”
降旗脸上诚实地表现出厌恶感。
京极堂所说的第三冲击,是“遭科学破坏的人类的自恋”第三个案例。
第一个是哥白尼的地动说。
第二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然后……
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人类犹豫地动说,失去了所谓宇宙中心的宝座;因进化论而断绝了神子的血统,因精神分析而放弃了所谓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这是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难解的一个原因》里所提出的。
京极堂继续说:“为什么弗洛伊德这么乱七八糟还没有毁掉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犹太人。”
“什么……意思……”
“他想为强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犹太教的‘选民思想’做心理学性的佐证。所谓犹太人是被选出的人民,他想将这个信仰视为历史上的事实。这是他的支撑。”
降旗一脸惊讶。
京极堂把蜡烛移近自己的身边,继续说:“他晚年的工作,最显著的是强调‘超我’的概念。他感觉到,至今一直作为他理论中枢的‘性的欲望’,不知何时被超越了。弗洛伊德拥有太多从被称为本我的沸腾兴奋大锅,以及性的欲望储藏库中满溢出来的欲望。因此即使克服、禁止了冲动与外在禁止作用的冲突所引起的各种隔阂,依旧能够满足。他寻求这唯一的道路,其结果便是内在的禁止作用,也就是对超我的服从。是这样吧?”
“概略地说是这样吧。但是中禅寺先生,这与他是犹太人,是犹太教徒,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自我,本我,超我,是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机能概念,并不限定于犹太人啊。”
“那是当然的。的确,所谓超我,是从所谓与双亲接触的对象关系所形成的,本能冲动的禁止,被引入自我之中,成为独立的精神机能,是吧?”
“恩,因此在他的解释里,崇高的神被贬为‘幼儿期的父亲形象’。”降旗别过脸,吐口水似的说。
“不对,降旗先生。”
“不对?”
“弗洛伊德绝对没有贬低神,那正是弗洛伊德所追求的答案。他想用他自己的语言,给予神心理学式的肯定。比拟与父亲,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赞词。并且,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比优秀的超我——摩西。《摩西与一神教》是犹太人所创造的对优秀的超我的弗洛伊德式的爱与赞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是拥有以心理学为佐证的优秀之神的选民,选民思想因科学而被合法化。也就是说,晚年的弗洛伊德,创造出超我——摩西——内在之神,而得以寻回受损的自恋。”
降旗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中禅寺先生,你到底要……”
“降旗先生,我要说的是,你里面并没有摩西。”
“啊——”
京极堂将蜡烛放下。光的残影变成一条白线,在他消失的同时,地板上的帽盒浮了上来。
“你所拥有的只是这个骷髅而已。这样的话,又再强韧的神经也撑不下去。”
降旗动摇了。
京极堂一边看着那圆形盒子一边说:“好吧,相对于寻求方法论的弗洛伊德,摸索意义论的荣格找到了炼金术。他大概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吧。你读了《心理学与炼金术》吗?”
京极堂知道很多关口不知道的书。降旗读过了吧,他保持沉默。
“你知道,前年,罗马教皇宣告了圣母玛利亚的就位教义吗?听说荣格对其大为赞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与认知女……女性原理的重要性有关……”
“对。白丘先生,基督教所谓的三位一体是什么?”白丘被指名,用相当平静的口吻回答。
刚才的混乱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唯一的神,将自己表现于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三位格中,据说如此。”
“谢谢。荣格从炼金术的想法找出了——那个三位一体的三角形构图所欠缺的东西——女性原理及恶魔的部分。所谓男女、善恶的对立要素是无法分离的。因此如果补上这些,不就能达到完全地认识世界了吗?这是填补教义理论与心理性现实鸿沟的作业,关于这点怎么样呢?降旗先生。”
降旗再度被照出,看起来很疲惫。关口现在觉得,那虚弱的蜡烛光,如太阳般刺眼。
“我……我没有特……特别的感想。”
降旗一边颤抖一边看着帽盒,依旧卷高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很冷。
“是吗?宗教欠缺女性部分,这问题经常被提起。的确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不完整,但这也是历史中不分东西的事实。对这种不均衡的反坑,不知荣格,很多人都这么想。比如,有一部经典,称为‘大乐金刚不空真实三摩耶经波若罗蜜多理趣品’——俗称《理趣经》。”
这么一来,关口不懂了。
降旗——弗洛伊德——性的冲动——女性原理。
——密宗。骷髅。三体落语剩下的那一个。
一种如鲠在喉的不舒服感,是什么?
“这是玄奘所译的六百卷《大波若经》中,以《理趣分》为原型的波若经典。最有名的故事是,空海曾经拒绝天台宗开山始祖最澄借阅这部经典解读书的请求。”
关口知道空海欺负最澄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没借他什么。对一般人而言,这故事的普及度如何?
“但这部经典里有些许怪异之处。”
降旗转过头去。
“这部《理趣经》全部由十七段组成,初段内容为男女的性行为,或者也可以解释为肯定因性而获得快乐的内容。在佛教,性欲本应是被压抑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性、解放性,那是所谓与宗教理想的大乐境界冥合的革命性思想——可以如此理解。这么一来,这可谓是密宗的极致。不过,这个部分,所谓十七清净,在其原型玄奘的《理趣分》里已经出现,关于这点,包含解释,也应该受到讨论吧。”
“中……中禅寺先生,我对佛教认识不多,你说的大乐还是密宗的极致……”
“所谓大乐,是密宗的宗教理想,呃,也就是肉身成佛。所谓肉身成佛是金刚界与胎藏界的合一。这部《理趣经》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经典,因而诞生了某个密宗流派,这是十二世纪初的事情。”
“啊——”
关口喉咙里的骨头掉出来了。
“立,立川流吗?”
密宗。骷髅。性崇拜。三体落语的答案,是淫祀邪教中极受赞誉的真言立川流吗?
关口以前为糟粕杂志写过报道,以性为中心的恶心秘密仪式,和一般认为不存在的冒渎的本尊……
——本尊是……
“关口好想知道,但是大概只知道令人怀疑的民间传说吧,所以请闭嘴。因为如果被说是淫祀邪教就太可怜了,很失礼的。那是以醍醐三宝院的仁宽为流派之祖的真言立川流。仁宽曾担任平安时代末期崇德院的护持僧,因反叛和犯女戒而遭到流放,但立川流影响了许多宗派流派,以后大为盛行。”
京极堂大步移动,蜡烛的光轨画了个圆,消失了。
“说起历史很花时间,有人可能已经脚麻了吧,省略不说了。因仁宽而开始的这个流派,之后由东寺第一百二十世长者,文观房弘真集大成而流传下来。所谓东寺的长者是真言宗的领袖。好,那么,说到立川流的教义……”
京极堂看向须弥座上的僧侣。
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
“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吧,老和尚?男女二根即是菩提涅槃之真据……”
京极堂沿须弥座大大地绕了一圈。
“还有《理趣经》,二根交汇五尘成大佛事,因为是真言流派,所以立阿字义,以万物之根源为阿字,这是当然的。阿是事物之始表男性,吽是事物之终表女性。也就是说——男性原理是金刚界。”
京极堂用蜡烛指着曼陀罗。
离关口有一段距离,复杂的图腾只能看出朦胧的样子。京极堂一边牵引光的轨迹,一边移动。
“然后——女性原理为胎藏界。”
正如伊佐间所说,曼陀罗似乎有两幅。
“只要这二界表达了宇宙的真理,金胎耳部的合一正是唯一的真理。也就是说在禁止犯女戒的佛教界,不只承认女戒更从男女的性交中寻找真理——这便是立川流。”
京极堂用更有力的声音说:“大胆导入佛教里所欠缺的女性原理的立川流,被揭示正统的真言所抨击,被盖上淫祀邪教的烙印,遭到攻击排斥,于江户时代断绝。遂因像是参考撷取印度经典的性力魔术之流的左道密宗,与道教、阴阳道等结合,真正往邪教发展。但追究其源头,并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是荣格听了会很高兴的教义。”
“京极!”木场大声叫出来,“不会扯太远吗?赶快回到主题!”
“我一直都在说主题。听好,一般认为已经断绝很久的立川流,事实上并没有消失。”
“什么?”
“我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日本最后残留的本家立川流继承者——文觉长者的圣境。”
文觉长者被如此点名,依然毫无动静。
关口安静缓慢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立川流的寺院吗?那么……
——那么这个是,这个……
——金色骷髅。
——不会吧。
关口大叫出不输给木场的声音。“骷……骷髅本尊吗?这……这个……”
这个帽盒里!但是,如果这样,为什么……
木场仿佛将怒气用力洒出般,问道:“骷髅本尊?为什么?”
“信仰需要本尊,立川流继承引出尸神的性力的印度经典魔术。当然,其本尊不会是佛像。”
京极堂不知何时站在了降旗的身后。
“立川流的本尊是骷髅做的。”
微弱的烛光使得降旗的影子一样地浮现,看不见背后京极堂的身影。
“普通的骷髅是不行的。要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亲和母亲之类所谓尊贵的骷髅才行。不过,这些很难入手。于是做所谓千顶的工作,削取千人骷髅的头盖骨部分,混合这些粉末来制作,这也很难。如果是平安镰仓时代就不得而知,但在现在,要一千个头盖骨是不可能的。”
降旗仿佛被妖魔附身似的无法动弹。
“比如霜降之日……”京极堂在降旗耳边喃喃细语,“选一个没有覆盖到霜的骷髅,然后选一个没有缝合线的骷髅。这也很难吧。骷髅没有满地遍布到可选择的地步,最后的手段是称为‘法界髅’的选骷髅方式。”
“法界髅?”
“对。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到尸横遍野的地方,捡回许多骷髅。将它层层堆积,在前面进行茶吉尼法,然后连续加持祈祷好几天,自然会浮上一个骷髅。取其加工作为本尊。”
“笨……笨蛋,哪里有尸横遍野的地方……啊,有。”
“二十九年前,有一天,关东尸横遍野。”
“啊啊!”
降旗转头时,京极堂已经不在那里。
“啊,我……我的……”
“大正时期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东京就不用说了,靠近震央的神奈川灾情也极为严重。东京的卫星城镇和横滨发生火灾,死伤惨重。被烧死的比被压死得多。多达九万九千三百余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失踪。当时,关东平原尸堆如山。救援与复原的工作花了很长的时间,九月九日当天还是一团混乱,这是捡骷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进行了法界髅,大概,在二子山里……”
“你是说我的梦是真实的吗?”
“我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我见过的记忆吗?没有变形、没有压缩、没有置换、没有象征,是原封不动真实存在吗?”
降旗站起来。
“骗人的!不可能有那种脱离常规的事!”
然后,他无意义地转身,背后只有虚无。
“你说那个梦是实际体验?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如果那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那记忆就完全没有受到压抑,不是吗?如此一来是不可能忘记的。如果反复回方未受压抑的记忆,记忆本身应该会更加强化才对。”
“这是依你所学的理论。”
“真理只有一个!”
“不,那只不过是你选择过的真理。”
“你说什么?”
“甚至连单纯只视为器官的大脑机能都尚未完全解析。意识、记忆或心的领域,不是能如此单纯地图示化的东西。你所说的确实是正确的吧,可以那张图示来说明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你如何能断言,没有在那公式以外的案例呢?”
“没……没有那种案例。”
“只是没有被视为问题而已。如果案例不视为病症,就难以浮上临床的台面,无法成为讨论的对象。不断梦见的图纹,事实上是自己刚出生时所穿衣服的图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用你的理论来衡量,那就变成必须存留所谓这是出生的衣服的记忆不可。”
“不,不要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如果那是实际体验,那就一定会成为精神性的创伤。那么只有反复回放影像或是声音的记忆,只有所谓体验的记忆乖离缺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没有造成精神性创伤的话,会怎么样?”
“啊?”
降旗像被趁虚而入似的沉默了。
“用你的语言来说明吧,”京极堂说,“精神性创伤的定义至今仍极为暧昧。弗洛伊德最初认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原因,难以承受的强烈且不舒服的体验,受到所谓的压抑,而移到无意识领域,形成自卑感,影响其往后的精神活动——也就是说,将威胁精神安定源头的体验,模拟外科式的外伤概念而如此称呼。在初期阶段,主要指被压抑的幼儿期体验,但因为那体验未能实时发现其为损伤,不适合称为外伤。晚年所发生偶发性被压抑的体验才如此称呼。对吧?”
——对了。
关口想起来了,京极堂并非外行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在军队里学来的。
——然后……
降旗现在被他自身的语言所责难。
使用对方的语言来责难,也是使用言灵驱魔的老套。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案例了。”阴阳师继续说,“如果这是实际体验,如果这体验对当时的你并没有带来任何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觉得不舒服的话——怎么样呢?”
“你……你说什么?”
“目击双亲的性行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场景(primal scene)’,被举为精神性创伤的代表例子,但是在骸骨山前交合的男男女女,如此脱离常轨的愚蠢光景,是否能成为‘原初场景’呢?那确实是相当稀奇的事吧,但在无法理解他们所为何事的状态下,会成为‘外伤’吗?当然因人而异吧。但是,你无所谓。”
“你说,无所谓?”
“对。所以你,只把那个记忆当做普通的奇异记忆,应该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内一直记得才对。至少——直到长大后懂得什么是性行为为止。”
“我记得?”
“对。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在某种契机下,知道了在哪里所发生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于是,你在那阶段,是不是相当厌恶自己?对那样淫秽的行为毫不在意的成长过来的自己,不如说应该是在那时察觉的。对你而言,‘知道了那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才是极为不愉快的体验。所以你更讨厌‘毫无疑问地将它视为真实事件的你’,于是压抑。在那时候,你只封印了所谓‘实际见到’的记忆,不是吗?”
降旗沉默,颤抖。
“我想起来了。”木场说,“降旗。我们见面那天,你问我记不记得你的梦,我想不起来。你再问我一次,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听你说了朱美的梦,我一头雾水。但是,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
降旗缓缓转向木场。
“你啊,降旗,小时候的确说过骷髅山的故事,也说过裸体男女的故事。但是,你完全没有说那是梦。”
“你说什么……那是梦吧,我是这样说的。阿修……”
“我说,那种蠢故事,你该不会是梦到二零三高地了吧。然后榎木津那笨蛋跟你说,没那回事,真的。于是你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场梦……”
因此,降旗才会无法忘记木场和榎木津吧。
“不对,没那回事。”降旗大吼,“那是……那是我的……”
“潜意识思考吗?本能的欲动?快乐杀人?不要太过分了,降旗先生?降临于你的,并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对性有些扭曲的认知而已,那种东西谁都有。你是个普通人,不是特别的人也不是被神选出的人!创造出那种幻想,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
“不信的话,问问那位文觉长者吧!那个人,正是你噩梦中的主角!”
京极堂将蜡烛转向文觉。
当然,光线照射不到。
暧昧模糊。
影子……
“那张……脸是……”
关口仔细凝视,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弗洛伊德。当然那是老僧蓄了胡子的缘故。
“你……”
老僧不动。
降旗先是两腿一弯,紧接着屁股着地,瘫坐下来。
“我在震灾时,到亲戚家玩,对,是东逗子。房子很旧,被震到了,好可怕。表兄妹就在我眼前被压在柱子下,痛苦地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边哭边跑逃走了,然后被人救了起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身份不明受到收容。然后……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逃出去了。突然觉得要赶快去就被柱子压住的表兄妹,因此在山中迷路了。然后……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看见了。不是梦,那不是梦!对。”
降旗指着老僧:“骷……在骷髅前的,是这个人!”
“哇啊——”降旗绞出声音,“对!对啊!然后,女人是……啊,朱美?不,不会吧,那是……”
“降旗先生,你的梦比荣格的梦更无意义。是肉眼所见,不需要解释。”
京极堂绕到降旗前面,照他的脸。瞳孔中映着烛光,双颊摇晃明灭。
“解释是……不必要的吗?”
蜡烛熄了。
同样地,降旗也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京极堂的声音:“对,降旗先生目击了法界髅,但在二十九年前所进行的法界髅,失败了。即使持续修法,骷髅也无法浮升。对吧,老和尚。”
“你很清楚嘛。”是文觉长者的声音。
“茶吉尼的修法被视为邪法,并没有传下正确的做法。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哪一个才是本来的面貌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有用人黄的。”
“很简单,只要观想就行了。”文觉的声音响彻堂内。
在黑暗里,完全无法辨别位置的间隔。
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观想?你是说,迄立字变成心脏,更变为茶吉尼,再变为文殊菩萨吗?”
“文殊再变为茶吉尼,但骷髅却不浮升。是法力不足,如你所言。”
“茶吉尼也是大黑天的侧女,因此径自比为大黑天吗?”
“是的,能够降服猛神茶吉尼的只有大黑天。因此结大黑天的根本印,诵十万遍大黑天的真言。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不,不要!”降旗大叫。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是那声音!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咚咚,有人敲门。
真言停止。
京极堂出声:“骷髅并没有浮升。”
“对,加持失败了。”
文觉的声音在笑。
京极堂点了新的蜡烛。
降旗俯首闭眼。
门再度被敲响。
木场想站起来,被京极堂阻止了。
然后他转向板门。
板门打开,传来异常巨大的声响。
有人说了什么话,听不见声音。
京极堂离开位子的瞬间,关口觉得好害怕。
充满未知面目空气浓密的巨大空间里,坐着几个影子。眼前,武御名方的骨头散置一地。帽盒里装的听说是邪教立川流的骷髅本尊,须弥座上谜样的僧侣一无动静。因为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来到自己背后。就连坐着的影子,也令人开始怀疑是否真是朋友。刚刚传来木场的声音,也听见了伊佐间的声音。但叫人怀疑那是否是真实的。榎木津一句话也没说。
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那里到那里是自己。话题狂乱迷离,完全看不见解决事件的征兆。
关口感到些微恐惧。一旦有此意识,便教人害怕的想叫出来。
嘎——传来巨大的声响。
将蜡烛拿在胸前的黑衣男人,他的背后——
站着女人。
背对入口的降旗,反射性地回顾女人。但用比回头时缓慢好几倍的速度,将头转会,然后,他背对着女人低下头。
女人完全是个剪影。
“是朱美小姐。”
“石井呢?”
“在外面。”
“外面?不进来吗?”
“听说敬而远之。”
“怎么带过来的?”
“不知道,只有石井警部一个人。”
女人穿着和服。
看不见脸,也没说话。
女人坐在稍微远离圆形阵式的地方。
京极堂从须弥座上拿了一个烛台,放在散置骨头的圆形阵式中,将手上的蜡烛放在烛台上,橙色的光从众人脸部下方照上来。
伊佐间和每次看向朱美那边。
因为与朱美隔着一段距离,对关口而言,她依然只是影子。
别说表情了,连发型和衣服的图纹也不得而知。
京极堂坐在圆形阵式与朱美之间。
“好,又增加了一个人。刚好接下来是这个女人的故事,时机正好。这位是我们今晚祭祀的话题人物——御名方大人的南方村头家之女,南方朱美小姐。没错吧。”
“是。”娇滴滴的声音。
“请教几个问题,听说你在十三岁时到鸭田酒造工作。”
“是的。”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听说你每次想起来,就对工作地方的人,提起御名方大人——家里的骷髅,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吗?听说你在外出工作前就看到了,那么是开始工作就说了吗?”
“不……刚开始工作时……”
“还不熟的时候没说。”
“是。”
“那是在经过至少三年后,是吗?”
“咦……嗯……”
“换个问题吧。听说你还蛮常回娘家的,那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吗?”
“不,刚开始时没有,过了几年可以回家。”
“这样啊。很抱歉,接下的问题,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的初经该不会是来得很晚?”
这是什么问题啊?京极堂到底想问什么?这种问题可以面对面地问女人家吗?并且一点关联性也没有。
在关口责备前,朱美回答了:“是的。我的月经现在也经常断掉没来。开始也……”
“很晚吧,十六,还是十七?”
“是……吧。”
“你,当时是不是被要求回娘家?”
“啊,是的,我记得太太体贴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降旗流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那种气氛就像用整个背部介意着朱美。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回头吧。京极堂继续提问。
“你当时回到家,看到骷髅了吗?”
“啊。”
“看到了,对吧。那么在工作地方提这件事情是在那之后吧?”
“啊,是的。”
京极堂的说法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了一般,他有什么根据吗?
“这样我就懂了,烧死你全家的,是鸭田周三和鹫宫帮贵。”
“啊?”
“喂,京极,为什么这样就知道了?你是高岛吞象!提出证据来,证据!”木场气得大吼。
“哎,等一下,还有后续呢。”
“大老板和小老板吗?”
“接下来你便会明白。另外,请告诉我有关宗像民江的事情。记得民江小姐应该跟你同年吧?”
“嗯,是的。”
“但是她比你早进去工作,她没去上学吗?”
“嗯,本来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那女孩没去,说想学写字,我还教过她。”
“喔,然后呢?”
“她记得很快呢,也很热心学习。呆呆的女孩,但头脑很好,马上就会读书、读杂志了。应该很想去上学吧。”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其他住在工作地方的打杂女性有多少人?”
“嗯……总共六个人吧。”
“大家吃睡都在一起吗?”
“两个人一个房间。”
“你和民江小姐同房吗?”
“是的。”
“民江小姐晚上经常外出吗?”
“嗯,因为是半夜,我在睡觉了,但是,常常天亮才回来。”
“每天吗?”
“不知道……”
“民江小姐以外的打杂女工的名字——是不是阿末、小鹤、小春、玉枝?”
“对,对……你为什么知道?”
“喂,京极堂!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啊!”
“你很笨耶,关口,这种事,木场大爷也知道。”
“喂!我不知道啦。不要乱说话!”
“真伤脑筋啊,这不是你负责的吗?这不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四名女性吗?目前下落不明的。也就是说,除了小鹤之外,全被认为是集体自杀身亡的女性。”
“喔喔,这样啊。”
“集体……自杀?”朱美发出讶异的声音,“自杀……吗?”
“警察没有告诉你吗?很遗憾,听说你以前的同事四个人都死了。”
“喂喂,京极,不要随便乱讲,不是全部吧。有一个——呃,啊啊,我想起来了。田川……鹤吗?那位小鹤有没有死还不知道。”
“死了,所以本乡的酒屋的女儿才会被掳走。”
“啊?”木场发出尖锐的声音。
“挺好,朱美小姐。捉弄你命运的是御名方大人——你家代代相传的骷髅。你因此而失去家人,失去丈夫,甚至犯下杀人未遂案件。但是反过来说,你也因此而能活到现在。你的人生,因你不曾知道的事物运作着,因此你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责任?”
“是叫你停止做伪证,即使是为了丈夫。”
“伪……证。”
“喂,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所谓事物的道理,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吗?这样快速地跳来跳去,知道的事也变得不懂了。喂,钓鱼的,你懂吗?”
“嗯。”
“你这家伙,那是哪门子的‘嗯’啊!回答是或者不是!”
木场咚咚咚地踩响地板站起来。
“等一下,已经知道大概了,所以可以了。我不是说有尚未确认的是吗?难道不应该问本人吗?好吧,因为火爆刑警快要爆炸了,所以差不多该让来宾进来,进行下面的解答了。怎么样呢?老和尚。”
“喔,这话真奇怪,这里只有我啊。”
“哎呀,你装傻啊。我是说,想请住在旁边阵屋里的那位,移驾到这边的讲堂来。”
“还有谁吗?”
“有的。”
“好,我去把他带来。”
木场正要走向板门时,板门发出硬物用力摩擦的声音,开了。
“没那必要。”
影子。
又增加了。
“到底在骚动什么呢?”很厚重的声音。
京极堂站起来。
“谁,这家伙是谁?”
“是鸭田周三先生,大爷。”
“鸭田?鸭田……鸭田酒造的?”
朱美动了,好似抬头看了影子。
“鸭田酒造的老板,传说为后醍醐天皇直系子孙的鹭宫家的最后一人,鹭宫周三先生——这么称呼比较好吧?”
“后醍醐天皇?”
除了文觉,所有人都哑然了——关口想。
意志消沉的降旗,甚至抬起脸。
武御名方加上立川流,再加上后醍醐天皇——支离破碎至此,已经不想再问什么了。
只认为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世间迷信。
“正是,我本姓鹭宫,但那之后所谓后醍醐天皇是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是鹭宫家的最后一人,我还有外甥。”
“很遗憾地,邦贵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了,这你也很清楚吧?因此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邦贵先生过世了,现在,皇位继承权在你身上。”
“说明一下,京极。”木场大吼,这是第几次了?
京极堂转向朱美,文觉,依序看过来,之后往关口等人靠近。
“鸭田周三先生是入赘女婿,本姓鹭宫。三兄弟的老三,外甥邦贵先生是长男邦周先生的儿子,鹭宫家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是吧?”
——菊纹的灯笼。
——山田春真说的……熊泽天皇?
“不会吧,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跟那个熊泽天皇一样是南朝后裔吧?”
京极堂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说:“很可惜的,关口,似乎并非如此。后醍醐帝的血统为南朝所继承,南朝传承后南朝,后南朝因长禄之变而落幕。这是不会错的吧,因此,南朝后裔已经完全灭绝了。”
鸭田似乎介意着朱美,关上板门,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说:“正是如此,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如果突然说我是骗子的话,就太过分了。被跟那熊泽混在一起,我可伤脑筋啊。”
京极堂重新转向鸭田的方向,挑拨似的说:“或许是吧,但是熊泽宽道不是握有家谱吗?”
“家谱随便写就有,因为帮人写假家谱的人多如繁星。明治之后,自称源氏或是平氏后裔的市井小民也很多。”
“还说拥有神器。”
“当然是不可能有,”鸭田说,“因为没人看过真正的神器,所以要伪造也很简单吧。不可能有人拥有南朝血统。建立后南朝的龟山天皇之子——小仓宫实仁亲王病死,其子尊义王也死了其子——也就是龟山的曾孙——自天王、忠义王死后,后南朝就完全断了。那是长禄二年,就是你刚刚说的长禄之变。然后支持后南朝的奥吉野川上村被称为‘筋目’的乡绅,直至现在依然忠心信奉枉死的自天王不断进行供养。尊义王的坟墓和自天王的坟墓都还在川上村。”
鸭田说得冠冕堂皇。
——后南朝绝后,长禄之变怎么了,筋目这样了,熊泽很糟糕。
这不就是山田春真在高野家所说的事吗?木场确实这么说过。
关口瞄向木场,他果然有反应。
京极堂也有点在意着木场,但继续说:“知道得真是详尽啊,鸭田先生。能够懂得这么多的话,那不足为信的熊泽天皇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丑角罢了。但是,你似乎实在了解得太过详细。奥吉野至今交通仍然相当不便,那里有人供养后南朝末代王裔,知道这种事的人很少吧。如你所言,川上村里有尊义王和自天王的坟墓,筋目的人仍然一年一度执行自天王的供养仪式,这都是事实。”
“对,是事实。”
“但是鸭田先生,这仪式是一种秘密祭典,并非一般为人所知的仪式。当然,当地的人如此坚信,我也认为是真的,不过宫内厅并不正式承认。”
“不过,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我的个性就喜欢这类的故事。”
“那的确是的。奥吉野虽是很险峻的地方,但也不是说去不了。我也没有调查你是否去了奥吉野,假使没去,你因为什么其他的动机而引发兴趣,调查了那里的事——这么一来,如你所言,知道也不稀奇。但事实上,据说山田春真也说了与你现在所说的内容相同的事。”
“山田?”
“你认识山田春真先生吧?前些日子,在这附近的二子山自杀的和尚。连他都知道这些事,关于这点,该如何解释呢?这是偶然吗?”
鸭田稍稍迟疑了:“那叫山……山田春真的,是在我那里做杜氏的山田的儿子——春雄吗?战后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并且,那种……他人的发言我无法负责。”
“唉呀呀,那就奇怪了。山田春真先生应该就在这寺院里修行吧。”
“喂!京极,这点应该还没有查到才对。关于山田,只知道他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人!你倒说说根据。”
京极堂的影子缓慢地转向这边,回答木场的疑问:“那是啊,大爷,因为这里是日本唯一的立川流寺院,刚刚那位文觉长者也承认了。那么就只能认为春真也是文觉大人的弟子。”
“山田是个叫什么立川流宗派的和尚吗?为什么?有关那家伙的情报,只有说是真言宗的和尚,只有这样而已。”
“毒菇杵啦,大爷。”
“啊?”
“山田春真所拿的法器——高野前教师的夫人看到的金刚杵,不是一般密宗所使用的独钴杵,也不是三钴杵或五钴杵。是一边三股,一边双股的特殊样式。三股表示男性,双股表示女性,是称为‘割五钴杵’的法器。”
“啊,小榎……”
榎木津说过双股和三股。
“只有立川流使用割五钴杵。”
“因此,使用那法器的立川流寺院只有这里的话,就只能认为山田春真先生是那位文觉长者的弟子了。”
“这么说,那……那个高野老先生好像说了山田去的是神奈川一带的寺院,但是,长门大叔说寻遍神奈川的寺院也没找到啊,啊,这里不是寺院,所以沒查到吗?”
“对,这里是鹭宫家私人所有的土地,所以——你不会不知道的,鸭田先生……”
“所以你要说什么!”鸭田突然发出粗嘎的声音,“的确,这里是鹭宫家的财产,山田春真是在此修行的和尚。但是,这种事完全无法证明我们一族是后醍醐帝的后裔。再说,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后醍醐的后裔在自天王时绝后了,不是吗?”
鸭田说完,堂皇地越过京极堂,靠近文觉。
京极堂让鸭田过去后,说:“我说,后南朝绝后了。”
“那不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后醍醐的后裔吗?”
“不,有可能。”
京极堂对威吓不为所动。
“鹭宫家本来住在哪里——这是关键。如果追溯鹭宫家,应该是来自诹访附近,天龙川沿岸的下伊那大川原。调查这件事可费工夫呢。不过,我因此大概找到了头绪了。”
——又是诹访啊。
“是听说如此,那又怎样?”
“知道宗良亲王吗?后醍醐天皇的皇子之一。他是个爱好和歌的文化人,似乎是与战争无缘之人,因为父亲的关系流放至赞岐,被奉为天台座主,一生动荡不安。南北朝动乱时,他一边辗转远江、信浓等国,一边不断地与足利战斗。卒年不详,但至死始终颠沛流离。”
“喂,历史讲解就算了吧,宗教讲解也听得很烦了。说关于案件的事。”
木场的威吓对京极堂也没效。
“颠沛流离之中,宗良亲王与大川原的豪族结为挚友,屡次造访,那一带以诹访为中心,对宗良亲王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大川原应该也有所谓宗良的御所遗迹。”
这……这可以作为什么凭据?关口看不出有什么深切的关系。所谓鹭宫一族,来自于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有深切关系的土地,不知是这样而已吗?
“喂,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是那个宗良亲王的子孙吧?”
“不,关口,那也是错的。宗良亲王的后裔还存留在此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
“我呢,认为这个人是正史上没有出现的,后醍醐的第九皇子的直系后裔——如何呢,鸭田——不,鹭宫先生?”
“你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事。”鸭田不为所动。
当然黑衣男人也不为所动:“我刚开始也这么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话题。但似乎要这么想才会通,不,不只如此。”
京极堂回头看文觉:“那位文觉长者不是文观僧正的子孙吗?”
“文观……是立川流集大成者的那一位?”
“是的,关口,想不到你记得很清楚嘛。据说出生于播磨国加古郡冰丘村的文观房弘真,自幼在真言律宗西大寺派的分寺出家习佛。而后于天台宗法华山一乘寺剃度,之后于全国山野修行,成为奈良西大寺的律僧,建立其权势。这位律僧拥有学僧所没有的无双法力一事,传到后醍醐帝耳里,而被请为后醍醐帝的护持僧,之后一生效忠后醍醐帝。但是文观因被发现伪造祈祷安产,行降服关东之咒,而被流放至硫磺岛。当时宗良亲王在赞岐,后醍醐帝本身也被流放隐岐。”
京极堂边说边移动到须弥座,在文觉旁边停住。
“然而,逃出隐岐的后醍醐在施行建武新政前后,文观回到了京都,就像刚刚所说的,登上了真言密宗的顶点,是特例晋升吧。因为文观只是个普通的修验僧,通常不会有这种事的。后醍醐帝的一意孤行招致强烈的反弹,高野山信众甚至对后醍醐提出诉状。指其学习算术之道,喜好卜筮,施行咒术、修验之法,祭祀茶吉尼,挟朝廷之威信以逞其淫威。为天魔鬼神之业,此异人非东寺长者之器——相当严厉的指责。”
文觉出声:“那是偏见。真言僧娴熟算术与卜筮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是因为文观僧正是律僧,才如此毁谤谩骂,也可以说是他身为律僧的结果吧。只不过是平凡的僧侣对文观僧正稀有法力的骚动罢了。”
“是这样吗?文观虽然是毁誉褒贬两极的僧侣,有关誉与褒就算了,毁与贬可就与法力无关了。不论平凡僧侣忌妒与否,他受到责难是因为向权力靠拢的缘故吧,因为这相关人事是政治性的人事。事实上,文观成为东寺长者时,刚刚提及的宗良亲王也当上天台座主,法名尊澄法亲王。如此一来,所谓真言与天台,日本两大密宗教团便都纳入和后醍醐帝伞下。后醍醐首先计划依咒法进行武装,然而后醍醐的儿子中,能夠担当这重大角色的,只有宗良亲王,因此文观才被选上——只是这样而已。”
文觉没有回答。
“听好,老和尚。立川流之所以被贬为邪教,并非因为其特异之教义。在立川流之前,也有很多将性代入教义的宗教,也有将骷髅利用于咒术的民间宗教或左道密宗。天台也有玄旨归命坛。立川流受到压制,是因为文观执着于权力,他耽溺于现世利益的茶吉尼邪法。”
京极堂拿起须弥座上剩下的蜡烛。
然后照着满脸胡须的妖僧。
“茶吉尼天法是东密的秘中之秘,不是那样随便简单可学习的。我想文观在山野修行中,接触了许多民间宗教,并且认识了印度密宗,也接触仁宽开创的立川流,独学茶吉尼之法,说不定在成为东寺之长后,才正式修茶吉尼天法也说不定。文观不是将立川流集大成,而是取立川流而创出文观流的降服法——我是这么认为的。当时融合的民间邪法本来就是压制的对象。文观的降服法接受了那些邪法,因为是铜臭味太强的现世祈祷而受到厌恶,结果其源流立川流也被视为淫祀邪教了。这也是因为文观执着权力,趋附后醍醐的缘故。”
被蜡烛所照的文觉一动也不动。
京极堂将矛头指向鸭田。
“但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宗教政权并没有帮上什么大忙。足利尊氏拔旗易帜,天下分为南北二朝,兵荒马乱。南朝败走,宗良亲王还俗参战,文观也随后醍醐隐居吉野山,耽溺于茶吉尼天法。就像你们一样。”
“哼,你有什么根据……”鸭田嗤之以鼻,“擅自改写历史这种事,不可以随便说说。文观就算了,如果后醍醐天皇有第九皇子那可是大事一桩。正史上未登场的天皇家后裔,岂不贻笑大方。我虽沒学沒识,也还能了解这些事。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加上后村上天皇是八人。你说,母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那种事。不过,文观如果在吉野山里进行与现在所流传的立川流相同的秘密仪式,那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是性交。如果这样,也不难想像在那时怀了孕。不,会流传至民间,表示那是很盛大的仪式。”
在仪式中怀孕——实际上曾发生过这种事,那时关口在做杂志采访时知道的。
“你是说,在修法途中,有女人怀了文观房和后醍醐帝的孩子吗?哼,真是太愚蠢了。”
“真是愚蠢的故事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你们相信了。那些女人大概从吉野山逃到诹访,经由宗良亲王之手托给当地的豪族,是这样吧?”
“你是说,那是我的祖先吗?是鹭宫家的祖先吗?因此我们几百年来不断祈求恢复南朝的正统吗?”
“不是吗?正因如此,才在大正震灾时捡拾骷髅进行法界髅,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做这种事?沉默了几百年都在做什么?”
“那很简单。南朝的正统后继者是后村上、后龟山。也不能在南朝继续传承时建立另一个东朝或西朝吧。南朝毁灭后,后龟山仍然努力营建后南朝。如果有军队的话,也想追随而去吧,但大概没有。鹭宫家的祖先所传承的,只有文观的咒术——真言立川流吧。因此一筹莫展,纷纷扰扰中国家骚动起来,宿敌室町幕府倒了。在战国时代宣示,我才是正统皇帝,结果什么也不是。进入江户时代,天皇的权威已摇摇欲坠。那个其实是大政奉还之后回来的,也就是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到了明治时代,全国开始称颂明治大帝,终于——事实上已经过了五百年——你们发现了自己的不当待遇。便将以前所居住的土地卖掉,鹭宫家将这个等同于废寺的寺院,以及旁边的空地连同森林买下,鹭宫宗周先生。你们以此为根据地,想要让慢慢琐碎地流传下来的文观僧正的咒法复活。也就是想夺回皇位。”
“这是真的吗?京极,那你……”
木场又站起来重新转向须弥座。
“那么桃囿馆也是?”
伊佐间似乎也同样吃惊,但两人吃惊的原因大不相同。如果刚刚京极堂所言属实,那么建立桃囿馆的就是鸭田周三的祖父,伊佐间是为了这一点吃惊吧。木场莫名的愤怒似乎不知该将矛头指向谁,而伊佐间只说了声“嗯”。
“很可惜,光是这样是无法问罪的,大爷。大不敬罪云云现在已经没有了,下诅咒也不能问罪。”
“虽然如此,但是……”
鸭田说:“这里确实是祖父买的土地,隔壁的洋房也是祖父所建,早就已经卖掉了。但是夺回皇位——沒证据说什么大话!我……”
“决断力很差。你的两位兄长,一位在小时候夭折了;长兄,邦贵的父亲邦周先生,是在大正十二年九月三十日,震灾后随即过世的,是自杀吧?”
“那没关系吧。”
“不,那不是因为法界髅失败的缘故吗?降旗先生所目击的法界髅,你也参加了吧?但是邪法不成,悲观的邦周先生自杀了。之后,你们这些余党便解散了。经济上也有困难吧,因此将桃囿馆转手现在的主人。”
“放弃了吗?”
“沒放弃。只不过当时,可继承皇统的邦贵先生才八或九岁。无法进行立川流灌顶,也不能做秘密灌顶。在性方面还太小了,因此只能等待。将这个寺院交给文觉长者,自己则回长野,接收鸭田酒造,在那里隐藏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是这样吧?”
鸭田依然不作声。
“当时你带着代代随侍在旁的五位心腹,进入鸭田酒造。是为发生突发状况时所准备的精英部队,但是出现了脱队者,那是……”
“宗像新造先生——民江的父亲。”
“什么!那是?喂,京极,你在哪里查到的?”
“是长门调查的。我不是拜托他调查民江小姐家吗?还有鸭田先生的真面目。那不是隐瞒得了的事,一查就知道了,重点在于能否看出其中蹊跷。并且到中途为止,是长野的警察调查的。”
“虽然如此,但事情只是更错综复杂,不是吗?你……真的看透了吗?”
正如木场所说,越是了解内幕只是越纷纭杂沓。关系人越来越多,而事件却丝毫不见收束。厘清了超脱现实的五百、一千年前的事情,也只教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京极堂苦笑道:“嗯,像这种令人讨厌的巧合,这是最后一个了。五名心腹加上宗像先生共六人,恐怕是五百年来一直随侍鹭宫家的家系吧。不过宗像当时已有家室,有个叫做贤造的儿子。同样的,五人之一山田富吉也有了叫春雄的小孩,但夫人早死,便把春雄寄养在大森的亲戚家,孑然一身。剩下的四人单身未婚。当时,脱队的宗像如此约定了吧:谋反再启之际,必定参加,如果自己无法参加,也必定交出小孩。不对吗,鸭田先生?”
鸭田转向旁边。
“然后邦贵长大了,已到了可以灌顶的状况。于是宗像先生交出女儿民江……”
“被卖掉吗?”
“朱美小姐。”京极堂的话题终于回到朱美身上。
朱美还坐在当初的位置上,简直就像是融入了黑暗一般。
“你,不,你们,在鸭田酒造打杂的六名女性,事实上是为了这个而被聚集起来的。你们将成为邦贵和五位心腹的对象,因此是六个人。”
“所谓对象是?”
“对象啊,立川流的仪式一个人绝对做不来,那是男女一对才能施行的。想想看,这比卖到妓院还恶心。为了成就大愿,而寻找愿意奉献贞操的女性是不可能的,没人会简单地接受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仪式,也没有公然拜托的道理。因此他们想到了一计,从附近村落集合未成年的女孩,为了强迫她们进行性交仪式作准备。大概震灾那年进行的法界髅,也是同样的手法吧。”
“那么,这不是犯罪吗?但是,小女孩再怎么年幼,这种事……”
“大概给她们吃了药物或什么的,才进行仪式的吧。少女们每夜被带出去,在因麻药而意识模糊迷乱中几度被侵犯,并给予强烈的暗示,到早上再让她们回去。如此持续训练修行,渐渐地少女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种洗脑方式。持续一年后就成为完美的立川流信徒——鹭宫一党的伙伴。”
“什……”
“所以,如果可以找到证据就是犯罪了。不,你们必然会遭到检举。”
“什么……意思?”
“这座寺院的后面全是罂粟,不是吗?”
“喂!真的吗?”
“并且还是最容易精制鸦片的种类。最近取缔麻药变严格了,我记得也立法了吧,早就禁止栽培与研制鸦片。只要搜索寺院,就会找到鸦片了吧。”
鸭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静。
“那个池里种的是鸦片吗?”
传来伊佐间的声音。关口有些狼狈,到底堂内有几个人,是怎么样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
抬眼环顾,阴阴暗暗的还是不知道人数。
怎么飞进视野里。
“京……京极堂,那朱美小姐……”
坐在那里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吗?
“朱美小姐没事,因为她的初经一直没来。并且,在来潮的同时,她带来了某件贵重的情报,无法立刻灌药了。”
“为什么?不懂。为什么?”
“不懂吗?朱美小姐的家里……有非常尊贵的骷髅。”
“御名方……大人吗?”
“南方大人。”
“骷髅……”
“骷髅。”
“于是,终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烛火尽了。
变成真正的黑暗。
“朱美小姐,民江小姐沒受义务教育就来鸭田酒造,不是因为家里很穷。只因为她与你不同,她比较早熟。听说民江小姐的父亲,鹭宫家的心腹之一,宗像新造先生得了肺病,当时的状态实在无法参加立川流仪式。取而代之的,便是让民江小姐变成牺牲品。她在未满十岁时,其素质就被察觉,于是被送到鸭田酒造,作为邦贵先生未成年时的对象。”
“民江吗?……”
“民江小姐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回故乡,不是因为她个性怪异或娘家太远。是因为她是六人之中,惟一取得监护者同意,当成活祭的女孩。相反地,你之所以可以频繁地回家,不是因为雇主人很好,也不是因为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更不是因为娘家很近,是因为你家有御名方大人,鹭宫一党想要确认那个情报。你跟店里的任何人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因为鸭田酒造核心人物——大概除了老板娘之外——都是鹭宫家的人。跟民江小姐说,就等于跟老板或邦贵先生说一样。秘密全部曝光了。”
“那个……骷髅……”
“对,为了成就大愿,需要本尊,这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隐身鸭田酒造二十年,本来还年幼的邦贵先生已经二十七八,他的对象民江小姐也已经十七岁。只要有本尊,事情随时都可以进行。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待骷髅——的状态。但是,法界髅曾经失败,他们不想重蹈覆辙。因为立川流的秘密仪式极为耗时,没那么容易重来。我想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鹭宫邦周先生才悲观得自我了断。然而,骷髅这种东西,在此昭和之前,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东西。更何况也不是说什么骷髅都可以。”
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母——京极堂这么说过。
武御名方是武神将军,也是诹访国王,当然也算智者吧。
不,因为他就是神……
“如果是古代的神或王的骷髅,拿来作为本尊,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再加上那个很大,因为听说自古以来法头是越大越好,最适合当做本尊。”
“然后呢?”
朱美的声音搔着关口的耳朵。
“然后……”
京极堂的声音震动关口的鼓膜。
“经过几次的调查,让你最后一次回家乡。”
“偷骷髅……”
木场接了伊佐间的话,继续说:“放火烧死全家吗?”
“不对,鹭宫先生?”
“有证……证据吗?”
“沒有。”
“你疯了啊!”木场大怒,“喂!为了得到那种东西,也不需要烧死全家啊!你这家伙。”
“不要这样,木场修。”
大概木场正要向鸭田挑衅,而伊佐间阻止了。当然,这一切全凭感觉。黯然的黑暗中,只有紧张感刺向关口的额头和颈子。但那不过是有人动时,所带动的风吹到冷汗的感觉罢了。
“闪开,钓鱼的!这种家伙。”
“让京极堂先……先作了结。”
京极堂点上新的蜡烛。
木场和伊佐间剪影般浮现,堂内仿佛旋转灯笼。
“老板……”传来朱美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啊……朱美。”
“小的托老板的福才能活到现在,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如今我无怨也无恨。”
“我,我……”
“不过……没必要连小婴儿都烧死吧。好可怜,连骨头也烧化了。那时候,老板不是非常同情我吗?那都是骗人的吗?”
“啊……朱美。”
“输了,输了。看来你还是觉悟比较好。这样一来也无法灌顶了。”说这话的人是文觉。
“你说什……什么?文觉大人。那,那么……”
“那边那位女施主,真相就如那边那个人所说,太残忍了。杀死幼子这种恶行,是违背人道佛道的凶神恶煞的行为。”
“自己做的事,怎么说得像事不关己一样,你这个臭和尚。”木场发火了。
鸭田慌张起来:“不,不是。是邦贵亲王……不,是我的外甥邦贵做的。和尚并不知情。”
“呿!”木场说完后,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行凶者是谁都一样。”京极堂说,看看妖僧,“这残虐的骷髅夺取计划圆满达成,朱美小姐失去了全家,却不怨恨凶手,反而感激收场——看似如此。但是,你们并没有立刻开始制作本尊,对吧?是还沒进行邦贵的灌顶吗?”
“唔……”鸭田似乎觉悟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似的说,“正是如此,首先必须为邦贵进行传法灌顶、秘密灌顶、心灌顶的秘密仪式。”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收到征兵令。”
“喂!你讲清楚点,灌顶是什么呀?”
“所谓灌顶是师父授予弟子法的仪式,做法说明起来会很长,不用说了吧?”
“我才不想听。”
“是吧,总之制作本尊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不知道征兵令何时会来,不能悠哉悠哉的吧。因此首先,想要先对邦贵授法……”
“对,但是……”
“民江小姐不要,对吧?”
“对,但是你怎么知道?”
“民江小姐爱上了佐田申义,不是吗?”
鸭田喃喃地说:“唔嗯……”
“申义……”朱美自言自语。
伊佐间借机坐下。关口已经可以靠动静看这世界,不需要转头用眼睛确认。
木场好像很难以启齿地问:“那个,所谓灌顶,那个……什么,还是要跟男人那个……”
“嗯,当然沒有凑齐男女两人是不行的,所以如果沒有对象民江的话,邦贵一个人无法进行。”
“其他的女人不行吗?”
关口所知的立川流,只有酒池肉林、杂交的印象。对象不是谁都可以吗?
“不行,立川流认为,交合可以达到肉身成佛的境界。对象不可以随意更换。对吧,老和尚?为了让民江小姐放弃……”
“就让我成为申义的妻子吗?”
朱美的声音凌厉地打断了鸭田——鹭宫。
“民江小姐和佐田申义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存在什么关系——已沉入记忆之海,如今也无法确认。不过,我想,这是民江小姐单方面所谓的单恋吧?我想,两人相遇大概是因为民江小姐错认申义为邦贵先生了。朱美小姐,他们两人的体格——背影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咦?”
突然被问,吓了一跳吧。朱美陷入沉思。
“嗯,你这么一说,背影好像很像。但是,脸并不像,申义的脸……”
朱美看了伊佐间吧,伊佐间长得像申义。
“这种情况下,长相没关系。当时,两人都穿着国民服,对吗?”
“啊,结婚前的申义我不太知道,不过我记得小老板是穿着国民服。”
“那应该就没错了吧,刚开始是民江小姐弄错了。”
“为什么?”木场问,“因为背影和衣服一样,就把人弄错,那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弄错,那实在无法想像是‘一般的相遇’。”
“那个等一下就会知道了。不管契机为何,总之,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的相遇,正是第二悲剧的开始。申义先生为了探取某种情报,几度接近民江小姐,民江小姐受到周遭不当的苛责,误以为那是爱情——是这样吧。怎么样呢,警官先生?”
“民江是个有点笨的女孩。因为是宗像的女儿,所以挑来做邦贵的对象,但是日复一日,我心里后悔了。但又心想,又不是要娶妻,只是仪式的对象罢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说了——我想把邦贵的对象换成那边那位朱美。朱美——虽然在本人面前说有点那个,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聪明又机灵的女孩。只不过……月事一直不来。”
不知不觉间,鹭宫承认了所有的事,诚实地回答京极堂的问题。那并非因为清高的文觉认输了。而是因为这个缺乏光亮的异样空间,以及如今俨然成为此处主人的黑衣男人的锐利词锋。
京极堂似乎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哼,那么你的那个认知正是元凶。你看轻民江小姐,觉得她笨,将她孤立起来,对吧?”
“我的确不太疼民江。只是,每次跟文觉商量换对象一事,都收到斥责的回信。他说只要不是某一方死了,既定的组合就不可改变,所以没办法。民江……对,骷髅本尊到手了,到了要灌顶的时候,她拒绝一切仪式。我慌了,因为当时民江已经凭己意进行仪式。事已至此,无法用更多的鸦片解决问题,邦贵也生气了,对她的态度很恶劣……”
朱美用一种很悲伤,但很害羞的声音说:“民江……并不是每天晚上跟申义幽会啊,那是,那个,跟小老板……”
“对。所以如果要问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是否要好,我想应该是沒有。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要当邦贵先生的对象,也没时间幽会。但是申义先生还是趁着空当,不断与民江小姐接触。民江小姐很普通,大家都嫌她笨,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忌妒心过日子。会把申义先生的热情接触视为爱情表现,也是很自然的。”
“为什么那个申义要接近民江小姐呢?还是怀有爱意吧?”
“这个啊,关口,因为他非常孝顺,他的父亲还生了重病。”
没有人能理解京极堂解说的真正含义,但大家习惯了,也没人询问。总有一天——会理解吧。
“朱美小姐,你和民江小姐很要好吧?”
“嗯,大家说她迟钝,头脑不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啊。虽然她经常会送错东西,或是因为在店里晃来晃去挨揍,哎,是好像有点少根筋……”
“但是对民江小姐而言,你是令人非常羡慕的。得到老板的宠爱,工作做得又快又好,最棒的是不需要参加夜晚的仪式。这样的你,即将与自己所爱恋的申义结婚,民江小姐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如京极堂所说,朱美的确心里已有所察。
“鹭宫先生,你为什么不使朱美小姐成为自己的同党?夺取骷髅之后,朱美小姐的月经也应该来了,应该有资格了吧。是因为杀了她的全家的罪恶感吗?”
“正如你所言,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好巧不巧,邦贵恋上了朱美。然后邦贵的对象民江爱上佐田的儿子。但是,替换仪式的对象,只限于对象死亡时。这么一来,干脆……”
鸭田好像后悔不已似的,低着头甩着右手臂。京极堂的态度很冷淡。
“干脆让朱美小姐跟申义先生在一起——你是这么想的。一石二鸟,真是邪恶的人啊。”
“但……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申义沒有拒绝这门婚事?我无法理解。”
“这也跟刚刚的理由相同。这对朱美小姐有点残酷,不过,申义先生事实上只要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系的人,谁都可以。”
“我不懂。”
“不懂吗?”
“申义先生也想要骷髅。”
“为什么?你该不会说申义也想要制作骷髅本尊吧!京极堂。”
“喂,这次又是什么?不要说他是后白河法皇的后裔啊!”
“嗯。”
“那个啊,大概是让罹患癫病的父亲吃自己大腿内侧的肉。”
“什么?什么东西?喂!”
“中国曾有过一种称为‘割股’的民间疗法。刮下自己的腿肉,煮给生病的君亲吃,使其痊愈的习俗,这被赞誉为大忠大孝的表现。《本草纲目》的‘人部’里也引用江伯儿的例子。日本也曾发生所谓‘割臀肉事件’。明治三十五年一桩震撼社会的案件,咸认是因为那故事发生的罪行。不过,这种情况因为不是自己的大腿,因此别说是孝顺了,简直是分尸案件。”
“有这种事吗?”木场问,“割下别人的臀部的肉?”
“哎,那起案件因为证据不足而被判无罪,虽说如此,但听说嫌犯挖出少年被害者臀部的肉和眼珠,给生病的哥哥。那哥哥的病是——癫病。”
“那,那么……”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对癫病的无知与偏见所衍生的罪行。但是有这类以人体为药材的恶心民俗疗法流传,也是事实。听好,人的身体是可以入药的。明治二十年,在大分县发生过为了医治母亲的眼疾,杀了妻子将其肝脏给母亲吃的案件。”
“但那是所谓分尸案吧,骨头呢?很难相信这么想要得到——如果是内脏或肝等等的,好像还能理解……”
“沒那回事,可以做成药的,不止肉和内脏。看看汉方吧,骨头也能做药。在明治初期,京都曾经有一种叫做‘HIE药’的梅毒特效药风行一时,那是用从坟墓挖出来的头盖骨当药材。贩卖者在明治十六年遭到逮捕,但事实上他已经贩卖了七年。明治十九年,同样在京都,有个女孩想要治好中风的父亲而挖坟盗骨,结果被捕。这在从前是常有的事,明治三年甚至发布过禁止秘密贩卖人胆、天灵盖、阴茎等等的禁止令。”
“那么申义真的是为了父亲的病,为了治愈癫病?”
“对,身为孝子的他,知道父亲的病被社会所厌恶,大概一直暗地里试着自己治疗。刚刚提到的《本草纲目》的‘人部’里,记录许多有关天灵盖的功效和处方。啊,所谓天灵盖就是头盖骨、骷髅,被称为穹窿天象、泥丸宫、神灵聚集的骷髅,包含了民俗迷信,想想看,可是治疗万病的至上灵药呢。”
“也就是说,佐田申义偶然从宗像民江那里听到有关骷髅的事,只因为想要那个,于是积极地与民江交往,还干脆答应与朱美小姐结婚。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连民江小姐等人对于骷髅的事,以及那下流的双重生活,一切应该都禁止对外公开。对吗?”
“当然。”鹭宫回答。
“应该是吧,连朱美小姐都沒有察觉,那应该执行得很彻底。本来申义先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
“弄错了,”伊佐间说,“那叫民江的人弄错对象了。”
京极堂好像缓慢地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鹭宫提高音量,“那天,那个晚上邦贵不听劝阻跑出去了。他大概慌了吧,无论如何都想要骷髅。我也慌了,但是,太迟了。邦贵从朱美家夺取骷髅,并且放火。当时,就是那时候,民江独自去找邦贵,沒有回来。就是那时候将邦贵……”
“跟申义先生搞错了,而问了有关骷髅的事吧。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应该不会错吧。那奇遇是不幸的相遇,而让朱美小姐更进一步陷入不幸。”
朱美什么也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鹭宫用有点凌乱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邦贵很自大,我的哥哥也是如此,鹭宫家的长男都受到特殊教育。自傲自夸,绝不成为低贱之人,无论如何穷困,我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所谓的帝王学。对邦贵而言,为了北朝的天皇陛下去当兵,简直是无比的屈辱!因此在征兵前,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朱美的话无异是天启。”
“什么天启啊,你这家伙!”木场踢了某处,“你有病啊!疯了!不正常啦。”
“少罗嗦!对我们而言,可是五百年的宏愿!”
“同样的……”京极堂的声音盖住了两名愤怒的男人,“佐田申义也跟鹭宫邦贵一样,慌了。不,就他看来,可以说已经迫在眉睫。因为顺利与朱美小姐举行了婚宴,接下来就要策划夺取骷髅,没多久——不过朱美小姐并不知道丈夫想要骷髅——总之,在什么事都还没做,什么计策都还没想到时,申义先生被征召入伍了。”
“啊——!”
“因此……逃避……”
“孝顺的申义先生,为了治疗父亲,我想恐怕用尽了所有方法。但是不论做什么都没效,更无法丢下病情恶化的父亲入伍。至少在最后,他想给父亲尽己所能所知的最佳良药‘天灵盖’。”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所以……他才说……”
“是的,朱美小姐。申义先生并没有规避兵役与民江小姐逃亡。抛弃父亲、背叛国家与女人逃走的男人,是不会在逃亡中回家给父亲喂药的。那样的话,行动过度缺乏一贯性,太支离破碎。申义先生是打算在入伍前确保住药的‘材料’,制作药方,给父亲吃了之后再入伍吧。但是那比预计的花了更多的时间,只是这样……”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沒有可依靠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路过进来,申义先生当时是回来了。然后,总之先完成目的,喂完药,看状况已经逃不掉了,便决心逃亡。”
“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那么,你是说那个人——申义,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我也不是民江,而是他父亲吗?”
“正是如此。”
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残忍。
如果伊佐间所说,朱美至今仍对申义有情。
“结婚后,申义先生是不是很执拗地问你有关鸭田酒造的事?”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来,嗯,我记得他的确问过我,鸭田先生有没有什么很宝贝的东西等等。因为我一无所知,就说不知道,但是,那是指曾放在我们家的那个骷髅的事吗?”
“这是件很讽刺的事。申义先生很偶然地,与寻求已久的宝物原主人,你,在一起了。然而即使结婚,申义先生从你那里却探不出任何消息。过了几天就受到征召的申义先生,不得已寻求民江小姐协助。民江小姐原以为自己思恋的人已经被抢走了,却又突然来访,欢喜至极,说好了要帮忙,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是被藏起来了吧?鹭宫先生。大概,在干涸的井底。”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民江小姐虽然找到了,却无法偷出来。她沒有时间也没有技术,能从后院的井底打捞出那个东西。在这期间,申义先生的荣征会也举行完毕。他在入伍的前一天,侵入鸭田酒造,偷出药的材料——奇药天灵盖,大半夜,正在举行夜间仪式时。但申义先生的作业花了点时间,逃不出去了。当获得民江小姐的帮助得以逃脱时,已经引起骚动。”
“可……可恶!当时,知道本尊被人夺走,然后知道民江不见了的时候,我们何等悲愤!那该死、遭天谴的,把神圣的本尊,竟然想把本尊煎煮来喝!”
“是熏蒸——蒸烧炭化吧,大概。”
“蒸烧炭化!”鹭宫发出尖锐的声音。难以察知他的心境,但是如果要比喻,是像把佛像铸熔做成子弹的感觉把。
“把本尊蒸烧炭化吗?”
“跟生材一起放进土瓮里,熏到炭化为止。”
“他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啊!”
对关口而言,只觉得鹭宫的话很滑稽。因为他认为奉祀本尊,或是煎煮成药,并沒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我想,申义先生最开始的计划是打算偷偷借用骷髅的一部分——大概是头顶骨的顶端——将它削下来,再悄悄归还。当然,民江小姐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答应的吧——讲好了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但是骚动扩大,计划失败了。总之,两人先逃了再说。做了药,当时也想要物归原主的,或是判断在时间上无法将头盖骨整个炭化吧。骷髅如预期的被削掉了上面的部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才失败了啊!”鹭宫愤恨不屑地说,在文觉座位的正前方坐下。
“一旦欠缺七魄,无论长者的法力有多强,我们如何斋洁修行,也不可能做成完整的本尊。”
“哦,是因为如此吗?”京极堂嘲讽地说,但是鹭宫好像没听见。
“这样啊……佐田的儿子为了那种事,污毁了本尊。为了救该死的老人的命——我们五百年的宏愿……”
“那是佐田申义先生的梦想。”
“梦?”
“就像你们梦想着夺回皇位一样,佐田申义先生梦想治愈父亲的病。并且,还有一组人——将梦想寄予那些骷髅的人——沒忘了吧。”
“啊,‘污秽神主’……”白丘说完,站起来。可能因为沉默良久,话讲得不太清楚,“是这样吗?”
“他说的神主又是怎么一回事?”鹭宫不知情。
“你们鹭宫一党想要立为本尊、佐田申义想要当成药材的骷髅的原主,奉武御名方富命为主祭神的神主一行人。”
“你说武御名方?”
“在这里,只有身体。”
关口看着眼前的地板,京极堂弯腰将烛火拿近。地板周边形成橙色的圆形光晕,散乱的骨片拉着长长的影子浮现出来。
“鹭宫先生,你把什么五百年的宏愿挂在嘴上,如果要自夸的话,他们的可是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开始的大宏愿啊!”
“你说一千五百年?”
“对,因为是沒有南朝也没有北朝的神世时代的怨恨。他们打算夺回在太古时代让国之际,让给了天孙的这个国家。”
“你说让国?又不是讲古,不要开玩笑了……”
“注意一下你的遣词用字比较好哦,鹭宫先生。不论是南朝或北朝,都是依据那个古老故事才被视为正统的。武御名方如果获胜了,就没有南北朝了。”
“唔……”
“如果要说沒根据,你们也是一样,重点在于是否相信吧。就连熊泽宽道也信了。正如同对你们而言,那是可信的事实一样,对他们而言,所谓后南朝的后裔也是事实。并且,对神主们而言,武御名方的悔恨才是事实……”
鹭宫沒有反驳的余地。
“无论如何,他们同时找到了南方家的骷髅。在第一千五百年,终于把失去传承的部分填满了。从遥远的出云,到能登、越后、信浓,几次不断地来回搜索,事实上已经过了二十几年,流浪的神主当时也仅剩一人。”
“是那个……男人吗?我照顾的……”
“对,白丘先生所照顾临终的‘污秽神主’,正是为朱美小姐的公公——申义的父亲举行葬礼的‘亲切神主’,并且也是那位‘满身是血的神主’。”
——满身是血——神主。
终于出来了。并且……
——抱着骷髅的僧侣……
在须弥座上。
坐在板门前的朱美所看到的幻觉,全部变成现实,那么复活的尸体也……
“因此是橄榄球啊?”伊佐间说,关口不了解其意。
“对,这个事件基本上是互相争球。神主、鹭宫一党和佐田申义,争取一个骷髅——就是这样的事件。”
“太扯了!”木场恶言相向。并非针对谁,而是对着无光的虚空。对着轻松超越个人意志的宏图大志。
“然而,当最后的神主抵达南方家时,骷髅已经没了。山里的南方村已经废村,头家南方一家在新居因火灾被烧死了。但宏愿即将完成,不能就此放弃。再怎么说也是一千五百年的宏愿啊,是鹭宫一党约三倍的岁月。”
“那……那种事情不是古老就比较好。”
“当然,那么你们也不能说申义先生怎么样。”
鹭宫又没话说了。
“神主找到了鸭田酒造,然后找到了佐田申义。并不是说比起战争期间的警察,奉祀太古之神的人搜查能力较高,但是神主有所谓骷髅这种警察所不知的因子,寻找骷髅是忠臣的正当理由,加上最重要的执念。从鹭宫家借由放火抢夺骷髅,到伴随着逃兵骚动的佐田申义抢夺骷髅事件,有一年多。时间绰绰有余。”
“到申义偷取骷髅事件为止——神主都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不,与其说是搜寻调查,不如说是一直死守着的猎物被从旁夺走了——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神主一直紧盯鸭田酒造的可能性很高。”
查出从南方家夺走骷髅的是鸭田酒造的人,于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吧。这么一来,要察知申义的罪行并不困难。
“但是重要的猎物又被别人夺走,且被视为嫌犯的申义先生下落不明。神主焦急不已吧。如果不比宪兵和鹭宫一党先找出申义的话,就无法获得骷髅。于是神主这次改为盯住佐田家。”
“就在那时——申义回来了,手上拿着蒸烧炭化的药。民江呢?”
“当然是在一起,也有目击证人。”
“民江——那,那时候,在房子外面吗?”朱美用很怀念的声音说。
伊佐间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嗯。”
“然后,我猜——回家后,申义先生心意有所改变。”
京极堂陈述他个人的意见,木场似乎不太能认同。
“改变?你是说对沒去当兵这件事变得很害怕吗?还是达成了给父亲骨骸药的心愿,心满意足,想去当兵了?”
“不,从朱美小姐的话来推断,我想他是觉悟已经无法回头。事到如今,到宪兵那里自首,可预测到一定会被送到前线,那是一种自杀行为。并且,申义先生的真正目的,不是‘给药’,而是‘治愈父亲的病’。”
“我懂了……”伊佐间说,“他把骷髅占为己有。”
“正是如此。他认为只给一次药,父亲的病并不会就此痊愈。另一方面,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逃亡了。但是在决定之后到被捕之间,还有点时间。再加上手上有一个完整的骷髅。如果将这样材料分次使用,制造大量的灵药,持续给父亲吃的话,说不定就会痊愈把。并且事已如此,再把骷髅还给鸭田酒造也没有意义……”
“他原本打算归还骷髅吗?”
“大概吧。如果不这样,民江小姐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再帮助他吧。但是,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说不定在这一段共同行动中,多少看出申义的本意了吧。”
“所谓本意是?”
“申义并不喜欢自己,只是想要骷髅罢了……”
“啊,”伊佐间说,“再加上,应该归还的骷髅也没还的话……”
“对,至此两人终于产生裂痕,起了争执。”
“民江……想要守住约定。”鹭宫说。
“约定?”
“对,约定。民江虽然不是聪明的女孩,但身上也还是留着我们一党的血液。虽然背叛一次,但她还想要回头吧。”
“是什么样的约定呢?”京极堂问。
“民江本来应该在那一年的九月九日,与邦贵一起在这圣宝院接受灌顶的。并且应该以其为契机,在这寺院开始进行我们完成本尊的秘密仪式。民江本来拒绝了,但好像因为佐田的儿子和朱美结婚,而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就在此时,那个佐田的小伙子!都是因为他,结果民江背叛了我们。因此,如果民江不爱那小伙子了,一定是打算依约带着骷髅来逗子。不,就是这样。事实上,之后,骷髅……”
“民江小姐……”鹭宫的话被京极堂打断了,“她是否真的不爱申义先生了,不得而知,不过两人有摩擦应该是没错。然后,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吧。”
是在扭打中太过激昂,才冲动杀死了吧。
这种状况,该说有杀人意图吗?
“民江小姐,有杀……杀人意图吗?”
“那不是能称为杀人意图,应该问降旗先生比较好。你是专家吧。”
在关口确认降旗的位置前,木场大声叫骂:“等一下!京极!你是说杀死申义的是民江吗?那么坐在那里的朱美的证词是假的啊?那女人说自己杀了申义,她这么说的。喂,降旗!你也直接从那女人口中听到了吧?以你的说法,杀死申义,砍掉首级都出自这女人的精神病,你不是这么说的吗?凶手如果是民江,那之后的事该怎么说明?不要发呆,你倒是说话啊!”
降旗在哪里?
“那……”
“那女人不是朱美小姐!”
降旗站起来,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只说了这句话,便蹒跚地退后,渐渐远离朱美。
——不是朱美?
“什么意思?”接着是木场站起来,“喂,你说什么?你这家伙,降旗,不要说傻话。这个女人是朱美本人,警察可以证明,因为指纹一致。钓鱼的,你也见过吧?怎么样?”
“嗯……”伊佐间沒有明白回答。
“哪一种‘嗯’啦,你这个呆子!喂,在那里的,是鹭宫还是鸭田,你怎么说?喂,回答啊。再怎么暗,也能分辨别人吧。人不看到脸没办法分辨啊!京极!喂,你说话啊!这女人……”
木场十分狼狈。
朱美紧闭着嘴。
——在这里的是谁和谁?
关口突然感到害怕,刚刚大声胡闹的真的是木场吗?说不定只有木场的声音?在这里的全是影子,没有脸。是沒有个体意识,如剪影般的东西!
拥有意识的,是这个漆黑的空间!
关口终于走到临界点,站起来大叫:“那,你说,坐在那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那人的确是佐田朱美小姐,但不是宇多川朱美。”
京极堂说。
不懂意思。
京极堂转向须弥座:“老和尚,鹭宫先生。差不多可以把软禁的那两人交出来了吧,似乎终于到他们出场的时间了。”
“喂!京极堂,又要增加人数啊?”
木场踩着地板发出声音。黑衣男人盯住鹭宫说:“借由扩散而鲜明轮廓——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来吧,鹭宫先生,这里有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桃囿馆也有警官待命,外面有神奈川的警部,已经无法逃脱或隐藏了。只要脚一踩进去,就一定会找到。那时候如果对方请求保护,你们就是非法监禁。受了伤就是伤害罪,如果使用了鸦片……”
鹭宫蹲下来。
“丢掉笨拙的野心把,鹭宫先生。沒有本尊了。再者,在真正的意义上,你并没有信仰。你无法继承立川流,你想进行的邪法,是左道。茶吉尼天修法并没有用。”
“少啰嗦!我要制造本尊!我还没输。”
鹭宫爬上须弥座。
然后绕到文觉的后面。京极堂的声音追着他。
“文觉长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学习许多宗派,准备复兴真正的立川流,不是吗?那么,这种蠢事……”
“你姓——中禅寺吧,你聪明多闻。并且,能够如此善辩,你说的话也都会变成事实吧。简直就是语言的曼陀罗。”
“只是诡辩。”
“沒有不是诡辩的语言。”
“有所谓真言。”
妖僧笑得像一阵风吹过。
“聪明,聪明,真是太棒了。我确实是梦想着再兴立川流,但是愚僧如尘垢般堆积了五百年份的梦。在此之前,愚僧一个人的梦就像个屁,再说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继承我流的法灯。所以怎么办呢?愚僧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么剩下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获得你的理解吗?”
文觉摊开左手,轻轻握了右手,结了个印。
然后,“锵”一声,使尽全力地大叫:
“南莫三漫多沒驮南讫利诃莎诃!”
“这是答案吗?”
京极堂摆出对峙姿势,后退三步。
就在此时。
从文觉和鹭宫的背后发出几道光线。亮度逐渐增强,妖僧和后醍醐的后裔被极光所包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影子。
“终于……光背……”伊佐间说。
真的就像佛像的光背。光变成了圆,关口觉得好刺眼。不知何时所有人全站起来面向须弥座。曼陀罗上映着巨大的影子,除了须弥座上的两人,所有人的脸都清晰了。
——世界恢复了。
“哇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想逃走,可不能让你得逞!这种事我从一千年前就看透了!”是榎木津的声音。
关口觉得刺眼,眯起眼确认。
榎木津站在须弥座后面。
闪光自他手边延伸出来。
他拿着手电筒。
因处在黑暗中太久,而无法判断。
“喔喔,你在说什么啊?所谓冬寺和笨蛋们的痕迹就是这个啊!喂,京极!你说被监禁的就是这两人。”
于是,简直就像从地面冒出来似的,出现了两个人。鹭宫确认了他们的身影,非常狼狈地呆站住。样子不变的只有文觉,因逆光而完全看不见脸。
“这个寺院很有趣,真是有趣。真没想到会从这种地方出来。”
“原来如此,回廊变成地下道吗?真是盖得很特别嘛。小榎,这些人本来在哪里?”
“被绑在那边的房子里,我救了出来。喂,牧师,我们真的会救人喔!”
看来榎木津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堂内。侦探侵入阵屋,救了京极堂所说的“被软禁的两人”,再加上发现了连结阵屋和讲堂的地下道,经过那里过来了。出口在须弥座后面吧,榎木津的手电筒亮光正是光背的真面目。
“礼二郎,你已经可以撤退了。喂,这两人是?哦,我知道了,是一柳夫妻。”
“不是,这边这位的确是一柳史郎。但是,来吧,请报上名。”
“我叫宇多川——朱美。”
降旗睁大了双眼。
“降旗先生,这位是宇多川朱美小姐,没错吧?”
“没……错。”
“虽然你的眼神简直像是见到了幽灵,但这女人是活着的。降旗先生,你或许希望这位宇多川朱美小姐,那天在教会的整个记忆都是你自己的幻觉,但是所谓世界,并不是配合你的方便而形成的。”
“什么……说明一下。”
“从刚刚就在说明了啊,这些人大概是在睡梦中被偷袭还是怎么了,而被带来这里。来,请过来。”
慢慢地,女人——宇多川朱美踏出步伐。
被称为一柳的男人,看着佐田朱美。
佐田朱美则看着走过来的宇多川朱美。鹭宫似乎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致看着移动的女人的侧脸。
“鹭宫先生,女性就算了,你到底打算对这位一柳先生怎么样?想杀掉的话应该可以办得到,你让他活着……”
“别无他意,我不做无谓的杀生。”
“那是表示,如果不是无谓的就可以杀吗?哎,都无所谓。那么……”
“嘿,京极!我都来了,你应该知道不赶快解决不行。快点。”
榎木津用手电筒照着宇多川朱美。
沒有精神。穿着和服,齐肩的头发。外型很像朱美——佐田朱美的感觉。但是再看接着被照出来的宇多川朱美,又察觉这两人简直一点都不像。共通点只有同为女性而已。
“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吧。我不知道详细的内情,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决心规避兵役的佐田申义和宗像民江,只逃亡了两天,申义先生便死了。关于这点,就如刚刚所说是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这么想应该很合理的吧。这位朱美小姐好像也表示自己犯罪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如警察的记录,佐田申义被杀害时,佐田朱美小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这边的一柳先生可以为我们作证吧。”
换一柳被照了,榎木津好像是负责照明的。
“啊!你。”伊佐间发出无力的叫声。
关口想,佐田朱美被逮捕的早晨,伊佐间在山道入口所遇到的男人就是一柳吧。因为如果有一般民众从山道下来,就只能这么想了。
并且……
这个胡碴青青的,大眼睛,体格很棒的男人,就是追着宇多川崇的谜样宪兵。
一柳用与其体格相应的低音回答:“我在战争时被派到宪兵队。当时,从昭和十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二日,在那里的佐田朱美小姐,被连我在内的三名宪兵,以问供为名加以软禁拷问,这全是事实。当时,做了什么非人道的事情,怎么执行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说明,但是当然必须获得本人同意才行。”
“沒有那个必要吧,听好,木场大爷。就像你现在所听到的,在这里的是经过指纹比对也能确定的佐田朱美本人,这位佐田朱美小姐是无法杀害丈夫申义的。而对降旗先生告白‘杀害申义的幻觉’的人,是宇多川朱美小姐。”
“就是这里不懂啊,哪一位是真正的朱美呢?”
“两个都是真的。”
不一一问就无法懂,似乎很难懂。
总之朱美有两个。
“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互相夺取骷髅,纠缠争夺,因失去意识而掐了脖子。所谓掐颈的行为有什么意义,那种事想也没用,知道也没有好处。这里的重点,不如放在当时骷髅在哪里的问题吧。总不会直接拿在手上。怎么样呢,鹭宫先生?”
“应该是从南方家偷出来时的模样。”
“喔,那么必须问你。佐田朱美小姐,骷髅装在哪一种箱子里?”
“嗯……我想想。这么大的桐木箱子,很漂亮,是用像那个和尚的衣服一样的绢布包起来的吧。”
“原来如此。然后呢?那个东西回到这寺院来时,是怎么样的呢?”
“回来?你说什么回来?该不会是说骷髅回来吧。喂,京极堂!”
“一个一个地问很麻烦,当然一定是这样的啊。怎么样呢?”
文觉回答:“放在像那样的箱子里。”
“这么一来,民江小姐就变成把骷髅直接拿在手上逃亡。唉,从有目击者这点上来想,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吧。那么,申义先生可能想要将骷髅整个拿来熏蒸,而从箱子里拿出来,就在那时因不要归还而争执起来,这才是正确答案吧。”
“很难懂啊,那又怎么样呢!”
“杀了申义先生的民江小姐沒有把骷髅放回箱子里,就那样拿着逃亡了。不,应该说躲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污秽神主’来到了现场。”
“神主?对喔,一直尾随着。”
“在佐田家监视的神主发现申义先生和民江小姐,想要趁机夺取骷髅,因此一直尾随其后,窥探状况。而他俩突然发生争执,神主旁观一阵子后,觉得状况不对,于是走出来……”
“对喔,当时民江把申义……”
“掐死了。民江小姐突然察觉有动静,回过神来,知道了自己做了什么事,一度惊慌失措。然后,她拿着骷髅躲起来……”
“躲不掉……”伊佐间说。
“神主知道申义先生已经断气,然后发现箱子空了,看来是女人拿了骷髅逃走了。事到如今要追也不知道方向,但是,如果回去也是鸭田酒造吧,既是没回去,反正女人家的脚程,要找出来并不困难——神主应该如此推测。于是神主想到某件事,并且执行了。”
“把头砍掉吗?”
于是“污秽神主”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神主”。
据降旗说,白丘牧师听到“满身是血的神主”时,乱了阵脚。这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与白丘所认识的“污秽神主”是同一个人。
“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神主要把申义的头砍掉?”
“这个嘛,关口,赝品。”
“赝品?”
“计划让鸭田酒造的人拿到赝品用的材料。”
“那,那……是为了做骷髅头才把头砍掉的喽?”
“对,那正是‘满身是血的神主’。”
“什……什么!那么上次做的本尊,那,那个是……”
鹭宫在须弥座上摊了。
“另一方面,民江小姐并没有回到鸭田酒造。根据鹭宫先生所说,她应该遵守约定的,但是说不定因为神主监视着,才回不了家。总之,约定的日子是九月九日,不立刻前往逗子也来不及。她在某处用包袱将骷髅包好,前往约定的地点,也就是这里吧。因此,她所拿的并非佐田申义的首级,而是武御名方的骷髅。”
“那时候……”佐田朱美发出很大的声音,“那时候民江拿着的,不是那个人的首级,而是我们家的……”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是的,民江小姐是不可能把骷髅还给你的。”
“啊,我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早知道就不要知道那种骨骸怎么了的事情。那个……”佐田朱美轻轻地摇了好几次头,“我……”
“往逗子的途中,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与朱美小姐相遇,争执后掉落川底。于是‘宗像民江’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沒有送到这里,而沿着川面流走了——是这样吧?佐田——朱美小姐。”
佐田朱美用一种很怀念的声音说:“是的。”
鹭宫发出喘气似的声音。
“当时神主找到了民江小姐的足迹,与在这里的身体骨头配成一套……”
榎木津照着地板的骨片。
“与预期的相反,民江小姐并没有拿着申义先生的首级,回到鸭田酒造。但是神主似乎也已调查出她下一个会去的地点,应该是逗子。不,神主说不定也知道鸭田酒造,不,鹭宫一党的真面目。然而最大的错误是小看了她的脚程。尽管比警方掌握了更多的情报,绝对能早一步到逗子,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民江小姐。神主一直沿着镰仓街道走,但在途中越过了民江小姐。当然,因为民江小姐的足迹止于利根川沿岸的本庄附近,而神主并不知情,就先行前进了。足迹完全断了,而神主在当年的年底,终于抵达逗子。”
关口现在看见了——素未谋面的神主。在这个光线极为暗淡的堂内,可视与不可视的境界极为微妙。在被封闭的圣境里,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映在视网膜上。
荷着重物走过飘雪的山道,做遍路打扮的男人看来有些疲惫、脏污,头上的乌纱帽显得很不搭调。神主的眼里沒有希望之光,但也绝无绝望的黑暗。瞳孔里散发的是执念的迟滞光线,历史的昏暗在其中扩散。
“申义先生的首级在这三个月的路途中,经由神主之手加工,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收入本来放武御名方的箱子里。然后神主知道民江小姐尚未来到圣宝院,佯装受民江小姐之托,交出骷髅。”
关口看了鹭宫一眼。
自称后醍醐帝后裔子孙,在护持僧的背后,低下了头,很不甘心吧。
“再来就是要找出民江小姐和骷髅,然而神主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过了年就是二十年,没走多远,他的流浪生涯便落幕了。他被白丘牧师所救,武御名方的骸骨由异教徒的牧师接手……”
“我有我的神。”
“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神的头颅流向海的另一端——死者世界,神主未能得知便死了。但若是知道的话,神主会出海吧,就如补陀落渡海的修行者。
——这样比较合适。
关口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武御名方是什么神,但总觉得很合适这样。
“于是,古代的神沒有复活,但骷髅却成功调包了。你们鹭宫一党,完全落入神主的陷阱里。之后不再寻找骷髅,开始在圣宝院制造本尊。民江小姐依然下落不明,邦贵先生也还没从战场回乡,但是你们等不及了。”
鹭宫和文觉的影子重叠。
又重叠上京极堂的影子。
“接到骷髅已经抵达的通知,除了已经年老的山田富吉先生和周三先生,其他四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对象,小末、小鹤、小春和玉枝,立即抵达这里。周三先生大概留在店里等待邦贵先生回乡吧。于是昭和二十年九月,终于开始建立本尊。骷髅本尊里有‘大头’、‘小头’、‘月轮行’等种类,但是这次的状况应该是‘大头’吧?”
“没错。”
“首先,在骷髅里用木粉漆做出脸颊肉,装上舌头和牙齿,恢复脸型。再从上面涂漆,收在木箱里。然后在那面前,男女交合——也就是性交,此时将红白二渟的和合水涂在骷髅上……”
“和合水是什么?”
“男性的精水和女性的分泌物混合而成的东西。女性为赤,男性为白。重复涂一百二十次。必须没日没夜地在本尊前重复男女交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烟熏本尊,诵一千次真言……”
“一……一百二十次?那你是说,那个一百二十次吗?再怎么喜欢也不行吧!做到想吐吧……”木场在关口旁边抱着头。
“所谓返魂香是你刚才一开始时烧的香吗?”
“是的。涂完一百二十次的和合水,将符咒或蛊物放进骷髅里,在上面贴上三层金箔和银箔。当然,贴箔纸时也是用和合水来粘。然后,在上面画曼陀罗。画曼陀罗时也用和合水。接着再贴金箔,再画曼陀罗。如此完成的本尊,安置在现在文觉长者坐的地方,供奉山珍海味,最后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交合之后,在卯时用七重锦袋包起来。那袋子直到仪式结束,都不可以打开。”
“太凄惨了……”
“还没完呢。之后,在白天仔细小心地供奉骷髅,夜晚也不离身地随身携带供养。此修行连续七年……”
“七年!”
“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啊?”
“是啊。于是昭和二十年,山田春真先生从战场回来。山田先生既然已经在文觉长者之下修行了,因此也立刻加入了这个修行仪式吧,但却沒有女性对象。于是山田先生考虑之下,用甜言蜜语拐骗大森的高野八重小姐,诱拐监禁后,半强迫地让她成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山田先生代替父亲富吉先生,为主家效忠。”
平凡的教师之女基于一种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理由,被拐骗了。
“啊,没办法把实情告诉住在大森的老夫妇啊,说是在横滨一带向驻军卖春去了,可能比较好吧。或说回来,沒有过人的体力也办不到啊。会死人的,即使是精力过人也会死人的。”
“对,死了。”
“死了?谁?”
“就在宏愿即将实现前,同党的田川鹤小姐死了。虽然死因不明,桃囿馆的贵音小姐目击了葬礼——战后只看过一次的抬棺,就是小鹤的吧。但是这样一来,女性又不够了……”
“啊,所以本乡的酒屋女儿被掳,是不是说过这样的事?终于懂了。”
白丘战战兢兢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可视,简直就是恶魔主义者所进行的黑弥撒或是安息日。怎么想都像是恶魔仪式,这难道是偏见吗?”
“视骷髅为神圣之物的宗教很多。当然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都只是可怕的异端行为,那么,你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人认为——这并非异常也不是异端。”
文觉接在后面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在死后轮回于六道,而七魄留在世上,保护骨头,骷髅里有这七魄。另一方面三魂七魄也存在于男女二渟的和合水里,通过骷髅的七魄以及和合水的三魂,便成活本尊。”
“活本尊?”
一直忍耐至此的鹭宫,似乎也到达极限。“喔——”发出咆哮声后,非常愤怒地说:“什么活本尊!真是可恨!你是说我们在这七年里,一直在拜佐……佐田的儿子的头吗?文……文觉大人!你倒是说说。”
“怎么事到如今才大惊失色啊,真是难看。愚僧——早就知道这件事。”
“啊!”
鹭宫失去了所有气力。堂内的空气密度变得更为浓密,而身体里面渐渐变空了。关口这么觉得。
“早……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知道不会成功,还做了七年!那样的话也真教人想去死啊!”鹭宫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
听到这些对话的榎木津,故意照亮须弥座上鹭宫的脸。鹭宫用手遮光,但仿佛不放过他似的,榎木津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明亮声音突袭他:“喂,你说成功,什么东西成功啊?也教教我嘛,该不会是骷髅唱歌又跳舞吧!”
京极堂回答:“就是那样。”
“骨骸会说话!真的吗?”
简直就像小孩子。
“过了七年的时间,因密宗高人——这种情况之下是文觉长者吧——而修成正果的骷髅本尊,借由修行者的法力发出三个阶段的强大神通能力。”
“很强大吗?”
“首先是下位的修行正果。据说向本尊祈愿,任何愿望都可实现。”
“下位吗?”
“对,中位的话,是在梦里宣告即将发生大事。”
就是——预言吗?
“到了上位,骷髅本身会说话,授予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
“不需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啦,只要会说话就好了!”
榎木津说了像小孩子的话,转着手电筒。关口追着那光束。
宇多川朱美。一柳史郎。佐田朱美。木场。
眼前瞬间一片花白,照到关口了。
伊佐间。白丘。降旗。中央是京极堂。
须弥座上是鹭宫和文觉,然后是光影下的榎木津。
全部都在。
声音从中央响起:“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九日应该是宏愿成就的日子。但是骷髅本尊一声嗯或唔都沒有,也没有梦的预知,更沒有将愿望听进去。这七年,只凭着相信这天的到来而度过的人绝望了,然后……死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真相。
代代随侍相传流着后醍醐帝血脉的鹭宫家的男人们,和被掳来或洗脑成为仪式对象的女人们,在长达七年的淫秽仪式后,未能完成宏愿而绝望,用刻有主家家徽的匕首了断生命……
的确是很凄惨的动机。但是,因此而自杀更是异常。
像是堂内的浓密空气扭曲了般,关口感觉很不舒服。
木场摇了两三次头,高声说:“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要死!喂,京极,我不懂。可以用疯狂信仰一句话就解决了吗?那个,不惜身命还是什么的。”
“不惜身命是法华经里面的话,也出现在其他很多经典里,但不一定要死。这是说求道者为了解救众生,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可以舍弃。沒有要人死的宗教,只是,少不了疯狂信仰的教众。在相信时什么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相信的东西崩坏了的时候。”
“真是简单地……”伊佐间说。大概省略了“就坏掉了”的部分。
“真的相信吗?”
可以相信吗?
降旗说:“这是——与其说是精神性的修炼,不如说是因拷问而得来的强制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此,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次,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执行性仪式,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中禅寺先生,你说这个宗教并非淫祀邪教之类,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我能懂。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对性的偏见,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创伤的原因归咎于宗教,贬低宗教以让自己正当化。”
“再说得诚恳一点!”榎木津大骂。
“降旗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建立这骷髅本尊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那是因为修行本身是有意义的。男女交合以达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让彼此心中所谓金刚界、胎藏界的真理觉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这才是最终目的。本来立川流的‘性’并非恶魔的仪式,也不是淫乐或肉体修行。对吧,老和尚。”
“两体不存在一非二,到此境地后,理智父母二根交会和合相应。世界欠缺男女任何一方是无法成立的。一念无二无三,也就是说此二者身心达到合一时,净心来临和合水生识支,而产生解脱实相的佛身。”
“对,解脱实相的佛身就是胎儿。也就是说人类才是包含金刚、胎藏两界的佛,立川流便在人类自己重叠结合之真理中。从大极分出阴阳后,各可获得其单边真理,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在真理中,是无法孕育生命的。因此……”
“立川流的真正本尊是胎儿。”
“骷髅只不过是代用品。反正就像佛像是木头的一块、石头的一角般,骷髅本尊只是单纯的偶像,那种东西是不会说话的。”
鹭宫张大了眼睛。
“不,说得更清楚点吧。使用骷髅的咒术,本来应该与立川流沒有关系。可能是为了压制,而勉强将其结合在一起。茶吉尼也一样,那些诡异之处,不是做法或想法的问题,是因为都着眼于低下的现世利益。这种东西对立川流而言一点也无所谓,鹭宫先生。”
“文……文觉大人……”
“这么长的过程里,男女同时获得悟彻,才是立川流真正的修行。那是很难达到的,因此才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准备建立本尊的修行。在这段长时间里,并不需要骷髅本尊!听好,沒有如此认同女性的宗教,因为不凑齐男女就无法达到悟彻境界。而你们却把为了达到顿悟境界的神圣伴侣,想成单纯的道具吗?诱拐、软禁、甚至使用麻药洗脑,这样是无法达到悟彻境界的。在世界第一的男女平等教义里,因为只看重男性理论而失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因为你们的缘故,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少的不幸啊。”
“让……让我来说!”
“算了吧,这家伙想说的我都知道。愚僧的教义沒有传给任何人。因此一开始我就说了,法力不足。不过啊,中禅寺先生,那些家伙也是很认真的,没有人认为不会成功。”
“女性……也是吗?”
“说出要死的女僧们。”
“那真的是疯狂信仰的结果吗?”
“自己去理解吧,不说一切。”
“哼!那么,老和尚,你打算最后使用茶吉尼天法吗?很可惜的,宇多川朱美必须交给警方。如果没了女人,又要掳人吗?不能吧。”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已经决定了。”
京极堂耸耸肩说:“真是可惜,看来以我的道行是无法将你身上的魔驱除掉了。”
此时。
外面骚动起来。
板门开了。
“喂,喂,木场!木场,快。”是石井。
“什么!怎么了?”
影响所及,堂内众人的位置大幅更动了。
在里面的榎木津走向板门,两位朱美也跟着一柳绕过关口等人往相反方向移动。白丘本想移动,又因为骨片而停住,关口、伊佐间和降旗站在原地。
“不……不好了,那家伙,穿战后返乡服的……”
“什么!”
“出现了吗?”
“武……武器……”
木场慌忙冲向板门。
“糟了,来,这里。”
京极堂爬上须弥座,想移动鹭宫和文觉。就在此时。
枪声响起。
“不要动!我不加害不相干的人。”
声音从须弥座后面传来。
榎木津正想以手电筒照射时,枪声再度响起。
“我说不要动!不……不懂吗?”
榎木津关掉手电筒。
黑暗再次降临。
来回搅拌的混浊空气,再次沉淀。
“朱美,你在那里吧,怎么样?”尖锐的声音。
沒有回应。
“你这肮脏的家伙,杀了人。我说给他点教训,你却做了令人生气的事。”
什么也看不见。
不可思议地,并没有紧张。
“终于出现啦。”是京极堂的声音,“等着你来呢,本来想让让你从头开始听的。”
“什……什么,你们这些人!我的事情……”
“很清楚,宗像贤造先生。”
“什么!宗像!”
“民江的……”
“不要动!子弹还有很多发!没错,在下正是宗像贤造,那又怎么样!”
“你的误解最多,正想要纠正你的想法呢。”
“我误解什么了?随便胡搞的话,我可不饶你!”
“话说回来,还真是华丽的出场啊,跟我的兴趣不合。你在隔壁的……对了,地下回廊也连到稻荷神社那边吧?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你应该知道。”
“少罗嗦!”
“不听我的话,会后悔,可是无法挽回的。”
这个男人在这种状况下,恐吓依然沒用。
“在此开枪是不智之举,桃囿馆里有警察待命。听到有人开了两枪,警察应该已经差不多到外面了。”
“我知道,所以只有现在。要杀朱美只有现在!”
“朱美?哪一位朱美?”
“佐田朱美啊!让我妹妹背负杀人的罪名,还残忍地杀了她,又逼得我双亲自杀的女人!杀人狂佐田朱美!”
“喔,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想拖延时间吗?拖到警察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不然射杀所有人也没关系,我反正准备一死。”
“这可伤脑筋了,我的工作还没结束。木场修!石井警部!你们在这里吧。”
“在。”
“把板门关上。如果警察来了,石井先生,请指示不要他们进来。”
“你……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不懂状况的警官进来了,会破坏尚未完成的驱魔行动。我的用意在此。”
“但是……”
“不赶快照我的话做,这个人真的会开枪,我还不想死。”
“可是这么暗,能打中谁啊?”
“这个人沒那么笨,他一定准备了照明用具。”
突然亮了起来。
“你很清楚嘛,正是如此。赶快把门关起来!”
男人——宗像贤造的腰上吊挂了两支特大型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一口气照出堂内的一切,显露出其异样的身影。
贤造手上拿着一把猎枪,好像还背着一把。
“来吧,朱美,过来这里。是你自己叫我来的,既然如此,干吗那个态度?你以为只要说对不起,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吗?”
“贤造先生,你好像直到最后都在‘满洲’,所以应该是移送到西伯利亚的俘虏收容所吧。那么回来应该是前年的四月喽,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哼,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阴阳师。”
“阴阳师?”
“顺便告诉你,我是侦探!”
“什么啊,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怎么样不管你们的事吧。”
贤造架好猎枪。
“有关。因为你今年十一月来到逗子,才会发生了可以不必发生的事。再晚个几天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来这里?”
“信啦信啦,朱美写信给我,谢罪的信,所以我全懂了。前年在返乡船中,我充满活着回家的喜悦,因为还有很多人留在西伯利亚呢。但是没有人来港口接我,身上有伤的我,连回故乡都很辛苦。结果,从地狱般的收容所,抱着不如一死的心情回来了,等着我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家。没有人告诉我原因,大家刻意疏远我。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切腹自杀,简直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知道民江因杀人而被通缉。我沒工作,也不想工作,每天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在今年夏天,我收到一封信。”
京极堂看着两位朱美。
佐田朱美说:“是我寄的,我知道民江的哥哥回来了……”
“你又装傻啊!”
“信上写了什么?”
“写她杀了民江的事,无论如何都想见面谈谈。我稍微查一下就都知道了,这家伙是民江被通缉前的嫌犯,所以把罪嫁祸给民江,等她被通缉后再杀掉。于是案情便陷入谜团。”
“然后呢?”
“我把房子处理掉,带着所有财产出来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掉?”
“最初半信半疑,但是……”
“你看到了杀人现场,对吗?于是确信了,接着便思考复仇的方法。因为实验了两次成功了,第三次便实际执行了,也成功了,但在最后情势逆转,你的计划挫败了。”
“对,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计划真的非常奇特。但是拥有那么奇特想法的你,却作出如此野蛮粗野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情况再怎么危急,整个来龙去脉还是稍显粗糙。”
尽管堂内如此明亮,京极堂还是一个人隐身在黑暗里。
黑暗的祭司向前迈出一步。
“鹭宫先生,还有文觉长者。这个人也是你们这些无聊的妄想被害者之一。好了,该怎么落幕呢?”
台上两人沒有出声。闪光摇曳,甚至无法看清楚妖僧与后醍醐的后裔。
“你在说什么?跟这些人无关!”
“对,对的,贤造,你还记得我吗?我,我是周三。你……你的双亲……”
“对,宗像新造先生是文觉长者弟子中最接近悟道的人,所以早早脱离阵营了。但即使如此,鹭宫家的诅咒还是强到让他交出了女儿。连文觉大人都亲自上阵了呢,降旗先生。”
“啊,是。”
“你窥视到的大正震灾时的法界髅修行僧中,有宗像夫妇。你记得的是这位文觉大人,以及女方是贤造先生和民江小姐的——母亲。”
“那……那么,那个!”
降旗僵住了,然后又一种极不自然的动作看向朱美。
“你……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算了,闪开!”
贤造重新架好猎枪,摆出预备射击的姿势。
连关口也紧张起来。但是多余的神经过于敏感,使得大腿内侧抖动起来,连带使外套飘飘然摇动,异常地可笑。
一柳像是庇护两位女性似的向前。
京极堂靠近他们,将一柳推倒一旁,站在女子前面,用响亮的声音说:“来吧!贤造先生,瞄准这里!”
贤造面对着的,右边是宇多川朱美。
左边是佐田朱美。
贤造故意用很大的动作将枪口转向。
“瞄准了!替身也没用了!直接杀掉你。”
“这个是你的目标吗?”
京极堂抓住宇多川朱美的肩膀,拉到自己面前。
没人懂他的用意。自称宇多川朱美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发抖。绵密的空气突然拉得好紧,时间的流动静止了,关口吞了一口口水。枪口越过须弥座,直直地对着宇多川朱美。
女人的性命如风中之烛。
只有贤造絮乱的喘息声传过高密度的空间,震动关口的鼓膜,关口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蜿蜒,并放出同样絮乱的喘息。
关口与贤造步调完全一致了。
贤造的指头用了力。
将毁坏所有的东西。
用扣扳机的一根手指头,一切即将结束。
这是天谴。报应。诅咒。
——万一不小心女人碰到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不是吗?
京极堂的反击真的很奇怪。
“喝让我取三次,这是什么啊,哎呀连笠蓑都想立起来,嘿咻我的妻……”
木工民谣。
贤造的手指瞬间犹豫了。
呀——咿呀——咿——,呀——咿嘟呀啊——,哎呀,叩哩哇咿——,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宇多川朱美抬起消瘦的脸,然后几乎是第一次开口了:“啊……我……”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什么啊,这感觉。
宇多川朱美往后跌。
佐田朱美抱住她。
“啊,朱美小姐。”
“嘿——”
“死人终于复活了,我的返魂术成功了!”
贤造一将枪口往上,榎木津几乎在同一时间夺下了枪。
榎木津绕到贤造的背后。
“这……这个……”
“这个人终于从彼岸归来。听好了,贤造先生。你犯罪了,并且现在枪口所瞄准的,是你的妹妹宗像民江小姐!”
贤造张口结舌无法动弹。
关口有些乱了阵脚。
那种事……
从很久以前……
“你们应该也已经早就知道了吧,但是只有民江小姐本人不知道。”
京极堂说了一声“哼”,从朱美,不,民江身边离开。
“这个人很犹豫要不要继续当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先生过世后,也不知道能否持续这种不安定的虚构人格,总之我想只有唤醒她一途。”
朱美紧紧抱住民江。
而民江像是撒娇般在朱美胸前哭泣。
“这个笨蛋,那边也有通道的话,早点说!比我先一步钻进来,真是太卑鄙了。”榎木津说完,从失神恍惚的贤造身上夺下另一把枪。
然后……
“连这个都比我亮!”
说完又夺下手电筒,在须弥座上将两把枪并排放着,自己也在须弥座的一端坐下。所有人都仿佛没了气力,坐在地板上。
贤造张着嘴,双膝跪地。
“真是,相当完美的左道。”
文觉静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