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木场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两旁坟墓夹道的晕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刺骨的冷风从坡道上呼啸而下。风打在两人的脸颊和额头上,把外套吹得呼呼作响,直下坡道。
寒风刺骨的日子。
木场心中满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京极堂位在坡道上面。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让自己开心享受暗地搜查杀人事件的乐趣,木场怀着这不良企图,从与石井订立密约隔天起,说实话,他觉得意气风发。
明明前几天还完全提不起劲,然后不由自主投入确认自杀者身份的无聊工作,就连长门那不机灵的皱纹脸,都觉得朝气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当事人,前往逗子,在城里来回搜索。
木场这么想。
对木场而言,所谓来回搜索才是关键。要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劳动身体别无他法。虽然对石井大言不惭,但木场心中没有任何计划,也不是说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只是心慌,需要竞争力而已。
而木场最初的绊脚石,还是来自长门。
老刑警凭着一股执着,持续脚踏实地地搜查,终于打探出谜样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听到这件事,木场开始对长门另眼看待。捕风捉影似的谜样和尚,凭着追踪记录和传闻,终于获得了“肉身”。虽然不是炫目华丽的事件,对手也不够凶恶,但一点一滴地调查,并得出若干结果,这样的行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吗?——木场这么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并不是东京人。因故被托给住在大森附近的亲戚抚养,但听说一毕业就立刻回故乡了。他的亲戚没有后代,因此才会不知道消息。长门死缠烂打地探查山田亲戚的底细,终于打探出山田的故乡。
然而,听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场着实困惑了。不,可以说是错乱了。
山田的故乡在长野,并且在上田。
母亲生春真的时候死了,那正是将他托亲戚照顾的理由,不过,山田的父亲还活着,现在仍住在上田。
父亲——山田富吉,目前没有工作,但本来是酿酒工匠——就是杜氏。并且听说住在长野县上田下之乡的酿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号称为“鸭田酒造”。
木场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然后突然想起和关口他们的对话,才愕然一惊。
“谁啊,那姓鸭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鸭田酒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循线搜查集体自杀事件,会牵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这种偶然都可能发生,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吗?这世上酿酒屋多如牛毛。伏见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岛酒店,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啊,干吗非得是下之乡的鸭田酒造。
被自己视为无足轻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后退——就像那样的感觉。
木场把这个偶然告诉长门。连老刑警看来都很惊讶,思考后如是说:“看来,那酒屋有问题啊。”
据长门说,鸭田酒造这些年一直处于半休业状态,到夏天为止好像都还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几乎完全没人上门,店便关了。
“找不到相关的人,也没有山田的行踪。”
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长野本部辖区的行动颇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踪,取得可确认春雄身份的相关资料。
“想是各方调查缜密吧。”
不,不是调查缜密。是因为宇多川朱美的供词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义命案,山田春雄的父亲是关系人,也就是说,因为其他案件已经被调查过了,找起来当然比较快。
听说富吉拒绝出面,固执地进行确认,结果经由其他认识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遗体就是山田春真没错。
听说富吉对自己儿子的事情,顽固地什么也不肯说。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几乎不与他人对话。长野的搜查员和认识富吉的人,都认定那是老人的偏执个性所致,但听在与关口这类人有交情的木场耳里,总怀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谓难以与人交往的病。
“然而……”
尽管木场闷闷不乐,然而长门却如鱼得水。木场看着长门衰老的矮小身躯,仿佛有什么源源不断翻涌而出,觉得有些忌妒。
长门认为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与鸭田酒造间,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杀人事件的搜查,对鸭田酒造所有关系人目前的行踪,,均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
“查了就会知道。”
这是木场真诚的感想。
据说鸭田酒造创业于江户时期。如今已不见昔日光景,但——因为关门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全盛时期包含打杂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员超过六十个人,连其各自的家庭都算进去的话,关系人随随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谓全盛时期指的是从战前到战争时期。战后工作人员减少,也没有雇佣新人手。也就是说,佐田申义的事件,是发生在鸭田酒造最景气的时期,因此需要确认的对象非常多。尽管夹在战争的大混乱时期,还能某种程度掌握所有讯息,木场也觉得这真的不简单。
调查后,行踪不明者,只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缉中的宗像民江。她从昭和十九年事发后,便行踪不明,直至现在。
接着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经确认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这两人,还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贤造。
不过——贤造只在户籍上确认有其人,本人要是没去过长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牵涉的事件。案发当时,听说贤造已经到大陆去了。因此,转而搜寻战后归国人员名单,但警方认为他与鸭田酒造没有直接关系。
顺带一提,民江的双亲在事件发生后,相继过世了。
过了战败归国那段时期后,下落不明的人有鸭田酒造老板鸭田周三的外甥鹭宫邦贵。鹭宫在昭和二十年入营,也被送到大陆,记录上写二十三年归乡,但似乎没有回到鸭田酒造,也可能是记录有误。
这么一来——在实质上,行踪不明的鸭田酒造关系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个人。里面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战后立刻辞掉工作,不知所踪。关于山田春雄,最后的目击情报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现身于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战争结束后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踪。
长门首先觉察了人数。
集体自杀的也是五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么剩下的四人会不会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面也是。自杀的五个女人中,只有一人确定是今年夏天失踪的本乡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儿。剩下的四人,如果确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与鸭田酒造有关,四位行踪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体自杀者也不奇怪。
就结论而言,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正中了红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鸭田酒造的关系人。
当然,这是借由照片确认的,也不能说是绝对。但是,并非一个一个单独指认,而是八个看来很像,或是说都见过,那么结论又不同了。
木场认为关于这点,已经可以断言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身份确认工作,就这样简单又不过瘾地结束了。不仅如此,鸭田酒造关系人的消息,同样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酿酒屋的工作人员非要在山里集体自杀不可?并且——还把刻有菊花纹的匕首当做凶器。
明明不是长门的错,木场却激愤地苛责老同事。长门照例边笑边说:“好了,接下来是叶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后也不给木场反驳的机会。
“算式协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总结。
木场的步调因此全乱了。
他心里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觉。
在这当口,木场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当借口。
并且还留着不清不楚的抑郁感。
——不是更加混乱了吗?
越解决谜团越多。这样的事件——不,事件群——对身体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心情还比较清爽。
然后,报告仿佛追讨敌人似的来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鉴定结果出炉。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结果,根本不需要鉴定——这就是鉴定结果。朱美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结论是,宇多川朱美拥有正常的精神与健康的神经,其精神状态足以担负社会责任。
朱美所陈述不可理解的体验与记忆,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这是博学者的见解。话虽如此,离委托鉴定日还不到一周时间,实在是太迅速了。听说所谓精神鉴定是相当精细的工作,通常不会随随便便提出结论,一般是不可能这么迅速的。这证明了,朱美的谎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说预测到吧——这个结论,开始追究事情的始末。听说关口和中禅寺敦子再三接受笔录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朱美长期佯装发疯,有计划杀害了丈夫。各家报纸莫不大肆报道此事。
木场的心情变成仿佛再次被谁丢弃了似的,失去了行动力。
木场的行动力持续不到三天。
这段时间,石井警部多次与木场联络。石井不愧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些地方似乎太过严谨了,很可惜,木场接到石井的联络,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最初的报告是有关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据报告,讽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里并没有庭石。
庭院非常乱,似乎有好几处被挖掘过的痕迹,单到处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过雨,十分泥泞,因此并未发现血迹之类的东西。
不过,走廊测下方和仓库里,好像有类似血迹的痕迹。被仔细地擦拭过了,但到处都有被认定为血液的附着物。虽然鉴定的结果,确认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断其中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与宇多川崇命案无关——只有这样。
——这不是教人觉得很不舒服吗?
庭石上如果没有血迹还好,连庭石本身也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啊?再加上,发现了他人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井看来受到部属极大的压力,总觉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第二次是有关首级事件的进展报告。
“被害人呢,木场,是风太郎。”石井这么说。
首级的身份,终于厘清了。
头——被害人听说叫做矢泽骏六的风太郎。
木场一时听不懂,所谓风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听任海风吹袭度日,所以最近开始被这么称呼。哎,虽然称呼很好听,但就木场看来,只不过是不务正业、不正经的家伙。
矢泽一边做摊贩的生意,浪迹全国居无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横滨,做起以日计酬的搬运工。不过,不久后可能是厌烦了吧,矢泽最近几乎不工作,只是喝酒,说些没用的醉话。
然后,不知一时兴起了什么念头,矢泽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两三个风太郎来到镰仓,最后有人看到他的行踪是在二十七日。他有个同伴看了肖像画觉得大事不妙,经由听闻此事的派出所巡逻警员通报,石井警部亲自出马,确认照片后才确定。从痣的位置、缺了犬齿,以及耳朵的形状,几乎可以断定首级就是矢泽的。
话虽如此——石井又是亲自出马了。
据矢泽的同伴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个“掩面的诡异男人”来访,仔细查问了四人后,指名矢泽,把他一个人约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泽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非常高兴地说获得了轻松赚钱的好工作。然后隔天下午三点,对三位同伴说:“不好意思,这次我交上好运了。”
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为什么要指名矢泽,工作内容如何,完全无法得知。当地警察,现正探查与矢泽交涉工作的诡异男人的特征,并追查其行踪。
——被害者是不知来历的人啊……
木场觉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无关了……
首级事件似乎越来越脱离主线。
——这样没问题吗?
依然找不到遗体的身体部分。
并且听说,目前唯一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只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师。
不过,石井力主怀疑牧师是错的。那牧师的确形迹可疑,供词也很暧昧,出面说明时听说态度也不太正常,不过再怎么说,牧师开始出现可疑举动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后——据说是如此。
也就是说白丘牧师的可以举动,并非发现首级的时候,而是发现金色骷髅的时候。如果白丘与事件有关,那也是“金色骷髅事件”,对于坚持“金色骷髅事件”和“首级杀人事件”必须分开来看的石井警部,不论白丘的举动如何可疑,当然都想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那么早期的异常举动,根本不值一提。
木场总觉得不对劲。
只有情报不断地出现也很伤脑筋。木场加以分析也解决不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让木场更加意志消沉。木场修太郎是必须亲力亲为的那种类型。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
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鉴定结果后的第二天。
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
“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
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
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
——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
想起来了。
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
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
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
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沒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
“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
“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
“真是恶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
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
“恶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
降旗认识关口。
“关口?那个小说家关口巽吗?阿修,你认识啊?”
“认识?只是战友啦。孽缘。”
“孽缘?东京警视厅的龟刑警和前卫小说家是刎颈之交,这确实是很滑稽的笑话。”
“我不懂什么刎颈还是滑稽。本来你说有事商量我才来了。我是说,我不想听那种女人的梦。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种故事去跟关口说。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绍给你。把他叫来这里吧,我一叫他就会来。”
木场一边抓了腌海鲜小菜一边说,降旗不回答,阴沉地看着木场,小声说:“你还记得我的梦吗?”
——梦?
木场不懂他是指什么,以为是将来会成为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梦。
“不……记得,果然。”
降旗一度悲伤地垂下眼,然后说了全部的事。木场哑然,混乱到达极限。
他口中梦见恶心的梦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
也就是说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仅如此,降旗还寄居于“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师的教堂。
而木场绵延不绝地听着完全搞不懂的怪异故事,最后终于失去了判断能力。
满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着骷髅的僧侣。被砍掉了头还数度来访,侵犯朱美的死人——和关口、敦子说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为关口他们说的是依据宇多川而来的情报,但降旗的话则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全然不同。
并且,说到“金色骷髅事件”嫌犯白丘的恶心故事时,木场的心情真的依据不想听了。当然,那与宇多川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白丘很显然是被朱美的话所诱发,才变得怪异。并且他到警察局说明后,可疑的举动更加严重,现在已处于精神衰弱状态——降旗如此说明。
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责着他,他连自己现在还能夠保持正常都觉得不可思议。
——骷髅——骷髅山?
木场渐渐想起降旗所说的“我的梦”,悚然一惊。
——从二十年前开始的?
令人不悦的偶然巧合,发生在那样的过往里。
白丘的体验、降旗的梦、朱美的梦。“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与降旗因朱美的梦而方寸大乱。如果朱美发疯是一场戏,那朱美工作的酿酒屋当真怪诞异常——工作人员集体自杀,其中一人出家了,并且涉嫌诱拐妇女。白丘可能有所牵连的“金色骷髅”,与朱美陈述的谎言一脉相承,但是金色骷髅最后变成首级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汉。诱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头的神主、复活的死者、前世的记忆、长肉的骸骨,到底什么东西,彼此如何牵连,丝毫无法理解。当神主、和尚和牧师全员到齐的阶段,木场已经完全投降了。
——别开玩笑了!
连木场也快要疯掉了。
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
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
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
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
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
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
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
“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
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
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
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
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
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
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
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
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
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
“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
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
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
“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
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
“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
“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
“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极堂第一次笑了。
“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狈。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
“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
“我的……梦吗?”
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
“你的梦正是关键。”
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
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
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
“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
“呃,简单地说——是的。”
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
“关口,你怎么想?”
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
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
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
“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
“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
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
“深层心理吗?”
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
“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
“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
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
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杰曼努斯、尼基弗鲁斯、卡尔塔鲁斯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
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
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
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
“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
“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
“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
京极堂笑了。
“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
“你……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
“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
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
“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要分析我吗?”
“什、什么……”
“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难……懂。”
“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
“附身?”
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
“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
“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
“你说什么?”
“我说开始做梦是二十九年前。”
京极堂的步调一点也没有乱掉,木场想起京极堂是个一点也吓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不为所动的旧书店老板。
“降旗先生,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吗?”
降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胆怯了,但总算设法挺住。
非常简短地回答:“没有。”
“也不曾在可以学习宗教性教养的环境成长吗?”
“母亲信奉天主教,但也不过就是那样,父亲好像没有信仰。”
“你身边没有佛教徒吗?特别是真言宗的信徒。”
“我不记得。”
“这样啊。还有一点,大正震灾时,你人在哪里?”
“啊?”
降旗似乎脑筋变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
木场忍不住插嘴进来:“喂,京极,你赶快进入正题。我记得这家伙跟我同年,震灾时才五六岁。那么久远的事……”
“不,等等,阿修。那是……”
“你不记得了,不是吗?”
“不,没那回事。记得是记得,只是该怎么说呢?对,很恐怖,很恐怖的记忆。”
“当时你不在东京,对吗?”
“我……对,我记得我当时并不在东京,不,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明明拥有很多幼年时期的记忆……”
“等一下,京极堂。”关口插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图,虽然如此,因为降旗先生是说记得震灾很恐怖,所以不会不在东京啊。”
“大正震灾不止东京在摇,神奈川也摇了啊。”
“你是说降旗先生那时在神奈川吗?”
“不对吗?”
“啊!”降旗像大吃一惊抬起苍白的脸。
“为什么?喂,对吗?”
降旗没有回答。
“你所压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啊?”
降旗仿佛进入停止的时间似的,定住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察觉那件事,你就不会去挖掘并偷看自己并不想见的深处了。”
“怎,怎么这样……不……”
“好了吧。喂喂,知道了。”
京极堂夫人抓好时机端着差和茶点出现了。因为家里总是聚集了奇怪的人,听说夫人为了计算端茶时间大伤脑筋。这是有同样处境的关口夫人说的。
夫人打开拉门时,猫从缝隙歪歪扭扭地进来。猫咪试着爬上主人膝盖,被拍了拍头,一溜烟穿过木场旁边走了。这儿的猫咪除了主人一点也不亲近人。
京极堂喝了口茶,说:“那么,我们来开个无聊家伙的意见交换会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别握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为了让大家拥有共同的认知,首先必须公开这些情报。我在此洗耳恭听,就从关口开始说吧。叫你不要太主观,我看也是没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观的报告,不过拜托,请尽可能仔细,不要捏造事实。”
关口用力皱眉,摆出臭脸。然后用一种不安定的说话方式,叙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
接着是钓鱼池老板伊佐间说明与朱美不可思议的相遇,最后降旗报告了朱美在教会陈述的奇怪告白。
除了伊佐间的故事外,木场都听过了,但是重新听过一遍后,觉得好像很通顺,又好像哪里很不协调——奇怪的故事。
从钓鱼池老板伊佐间的话里,非常仔细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长、结婚,和险些死掉的故事始末。
与关口说明的宇多川的陈述没有任何矛盾。
宇多川将朱美从死亡边缘救起,之后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可以从关口的说明中清楚得知。并且,其中陈述的疯狂举动,与朱美对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错乱之间,没有一点矛盾。降旗所陈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说像是佐证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
然而,在此对照警察的判断和搜查状况,又好像无法吻合。木场一边这么想,会变成——那血迹是朱美砍掉“复活申义”的头时所流的。
依降旗的见解,这是幻觉。
而帝大教授的见解,则是胡言乱语。
然而,宇多川看见了。如果他的陈述可信,那么杀害死灵这件事就不是幻觉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还有死灵是否会流血的最大疑问,但关于这点,宇多川欺骗关口他们也沒什么好处,并且朱美对降旗陈述仿佛为宇多川佐证的内容,更是毫无意义。
如果宇多川说谎,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为共谋关系的犯罪……
——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减轻朱美的罪。
——不对,根本就是相反。并不会变成那样。
更何况事实上连庭石也没有。
“我不懂。只有一点,要解决这个谜,就是申义真的复活,诳骗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比如像四谷怪谈一样,大喊,喂,小岩,还犹豫什么!一斩才知道对手是伊藤梅,像这样的桥段……”
“对啊。”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一直在看书的京极堂头也不抬地如此回应。木场用手比画刀砍小梅的样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态毕露的民谷伊右卫门。
“你说,对啊——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老糊涂啦?”
京极堂是个非常讨厌灵异故事的男人,旧书商只挑起单边眉毛。
“好了,好像还有后续。”
“后续?已经没有了,这就是全部。”
“真伤脑筋啊,明明还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还有寄居教会的牧师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间也是,那个什么,应该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后的事情吧。大爷也是,石井先生负责的‘金色骷髅’,加上你负责的‘集体自杀事件’,什么也没报告,不是吗?”
“那个没关系吧。你不是常说,不要把什么东西全搅和在一起吗?”
不一定因为类似就是一样的,这是上次事件的教训。这次别说类似了,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的程度罢了。
“有没有关系,不听怎么会知道。大爷和关口,也觉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吗?”
关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如此,但是京极堂,那牧师的事情怎么了?不就是小时候的回忆嘛。那个……没关系吧?”
“你依旧很愚蠢啊,关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对吧?‘金色骷髅’也是造成你情绪恶劣的最大因素,最好还是听一下吧。”
京极堂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说。木场总觉得这位旧书店老板和那位侦探,平常对这位小说家的态度过于冷淡。然而,明明这么想,也常常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骂起小说家。看来关口天生就是那种与褒奖无缘的人。
话说回来,京极堂说的算是命中目标。没办法,木场只好说明“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和“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事件”的细节。然后,降旗说明白丘牧师的告白,伊佐间接着飘然说明朱美被捕的现场状况。
木场并不知道逮捕时的细节,因此兴致高昂地听着伊佐间说话,但是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紧张感和迫切感。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又不到让人觉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顶多就是搔到痒处的感觉。因此木场完全不明了伊佐间到底对朱美多在意。
京极堂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降旗先生,我确认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污秽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键取明神,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在神主对话中出现的神社,是信浓的善光寺、生岛足岛社、越后的知贤大人,还有东北的诹访社,是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样的。”
京极堂紧抿住嘴巴,把手从衣襟口里伸出来,抓抓头发。
“有这种事吗?”
“有吧,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京极,你该不会是要说,白丘牧师也看到幻觉了吧,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关口,嗯……”
“假想现实吗?”
“对,那个。你不会要说是那个吧,歪理太多了。”
木场已经不想听那类事情了。
京极堂无视于木场的反应。
“降旗先生,你梦里出现的咒语,是重复‘唵摩诃伽罗耶莎诃’,是吗?”
“啊?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还是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没有段落。”
“我知道,但是反复的是这些元素吧。”
“那……有什么关系吗?”
“嗯。那可成为一条线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种来历的人,大约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吧……”
京极堂好像找到什么头绪了。
“还有那个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义吗?那位申义的父亲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回答问题的是伊佐间:“朱美说是麻风病。”
“癫病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京极堂点了两三次头。
木场看过描写麻风病患者生活的电影,记得片名是《小岛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说,治疗和看护是如可辛苦,木场是从电影里才得知的。不过,同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是社会的偏见、歧视的眼光。尽管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进步,那已经变得并非不治之症了——该说逐渐变成才正确吗,医学知识很贫乏的木场无法判断。
这么说,朱美嫁到有麻风病患的家里,还真有勇气。虽然是很愚蠢的事,但听说连麻风病患整个家族都会被视为禁忌,遭到厌恶。朱美对麻风病相当理解吗?还是……
仿佛读出了木场的心思,关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说:“癫病依然,那个,就像妖魔附身般,还有这种偏见吧,特别是在乡下地方。听说视情况,也有受到严重歧视的残酷故事。不,就连被成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强烈偏见的人还很多,不是吗?朱美毫无反抗地嫁到佐田家,还真有勇气。她是很特别的人吗?”
关口对于那种歧视,比常人加倍敏锐。京极堂双手抱胸,赞同地响应“对啊”,又继续说:“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过去的。因为佐田家直到申义逃避服役之前,似乎并没有受到歧视迫害。嗯,虽然关于这点没有进行调查,但说不定对外隐瞒了父亲的病。这种可能性很高。”
关口看来心情极为沉重地把京极堂的话听进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危险。癫病是传染病,虽不是借由空气或黏膜传染,但如果患者的脓接触到伤口,就会被感染。过度的歧视当然是问题,但至少在与接触患者这点上,必须具备基本知识。隐瞒实情的话,也无法好好治疗吧……”
“我想大概没有好好治疗。对病情有偏见,对医疗也很无知吧。这只是想像而已,不过有没有给医生看,都令人怀疑。”
“那是什么情况呢?”
“民间疗法,申义自己治疗吧。大概。”
京极堂这么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这样的话——鸭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关重大了。话说回来,那叫申义的人一定非常孝顺。”
“相当异常地孝顺。”伊佐间加入回答,“朱美小姐说相当异常地孝顺。”
“所谓异常是?”
“一直跟不能开口的病人讲话,规避兵役逃亡期间还特地为了喂药而回来。”
“就是这里,这是相反的吧。”京极堂自言自语说道。
“相反?”
关口耳朵灵敏地听见了,加以反问,但京极堂没有回答。一个人脱队的旧书店老板,再次质问钓鱼池老板。代替了回答。
“对了,伊佐间。转个话题,可以说说有关朱美小姐家的状况给我听吗?你睡觉的地方,我记得你说是佛堂吧。我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唐木佛坛。”
“嗯,看起来很贵的佛坛。黑檀木吧。”
“喂,京极!你是问自己感兴趣的吗?虽然我知道你喜欢佛坛、佛具之类的……”
“这地方很重要。关于在哪一侧,只有伊佐间的话里有线索。伊佐间,你没有到庭院去吧?”
“可以看见庭院吗?”
“我不是打开拉门看见的,而是从拉门正中间的地方——像这样开着,是叫冇间拉门吗?那个是开着的,虽然镶了玻璃,但我是透过玻璃看见了。”
“哦——佛坛是空的,没有牌位,但是你说有铃?”
“对,铃闪闪发亮。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下午喽,也就是说铃反射了西晒的阳光。铃放在佛坛前面吗?”
“该说是前面吗?还是中间?”
“这么一来就等敦子了……”京极堂喃喃自语。
木场因不顺心而生气,又敲桌子:“喂,别太过份了。”
简直是禅问。
木场努力想找出什么关联性,但终究徒劳无功。
“喂,京极。”木场敲桌子,“不要净问些听不懂的问题,说说你的意见啊。”
明知恐吓沒用还是大声地说。京极堂把木场的焦躁当做哪里吹来的风一样,一副清凉的表情,说:“我想先问问各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所拥有的情报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无法理解……”
当然无法理解。
怎么连接或切断,翻过来或敲打,奇怪的东西还是很奇怪。
越听迷雾越深重。一个接着一个可判明的事实,彼此各自毫无关系地出现。而超越常识的地方竟还牢牢地相连。事件已经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见事件的全貌。很朦胧,有破绽。
假使京极堂到达可解决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
只有这次,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地解决吧。
木场用很恶毒的口吻说:“我觉得不对劲。如果以朱美是杀害宇多川的凶手为前提来思考,首先无法理解,在朱美装疯卖傻状况下庭石血迹的问题。庭石到哪儿去了?报案者也有问题。的确,即使宇多川对谁泄露了,也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么一来,就会变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见了面。那是谁?如果向人寻求救援的话,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回家遭到杀害?再者,写了关口地址的纸条,用衣服包着放流到川里,这表示什么?如果跟某人见面了,托给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给他人,如果都能够来到川边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吗?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天断食。虽然感觉没什么问题,但也很怪不是吗?然后,剩下的根本不用说明了,鸭田酒造的集体自杀和‘金色骷髅事件’当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木场一口气说完,但对这些事的犹豫感,很难用言语表达。不是单纯的矛盾,一旦说出口,又异常地条理分明,一个个谜团好像变成了不需要坚持的琐碎小事。
京极堂继续寻求降旗的意见。
“降旗先生,你的确说过——对现在木场刑警陈述的,所谓警方的见解有异议,对吧?”
降旗又苍白着脸,无力地回答:“我——无法理解的,与其说是警察的见解,不如说是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不认为宇多川朱美是装疯卖傻,她的确没有疯,但精神确实病了。”
京极堂说:“你是说,如果是你,会如此鉴定,是吗?”
“我不是鉴定者。”
“那么我重说好了。你是说,你如此分析吗?”
降旗犹豫了片刻,回答:“是的。因为我直接与她面对面谈话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没有装疯。负责鉴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鉴定结果,我无法理解。”
“你是说误诊吗?”
“该说是误诊吗?哎,我国的精神神经医学现状或许如此也说不定。想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人,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屈指可数的数量而已。就连我上的大学,即使理解了,但终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心理学不是医学,而被认为是文学的领域。”
降旗这么说,斜眼看着关口。
本来就不是你的领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讽的眼神,映在木场的眼底。木场追着视线,看到了关口。对这条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说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郁郁不乐地听着。的确,如果从降旗的角度来看,强烈受到心理学影响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许只觉得碍眼也说不定。
“你的主治医生也一样。”降旗清楚明白地对着关口这么说。
关口吞吞吐吐的,终于冒出一句:“你认识他吗?”
“这个世界很小的。那个人确实是有点知识,但他只把精神分析当兴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似乎没有要在临床上加以运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只是对此有认知就很不错了。这社会上怎么说,都还是令人伤脑筋的医生比较多,动不动就判定为精神分裂,监禁起来,以为用电疗就能治愈了。这样的话跟妖魔附身没什么两样啊。这么一想,判断其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见解算是正确的吧。她没有精神病,可是……”
京极堂说“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发言。
“原来如此。那么有关朱美小姐的行为,你怎么想?如果不是装疯,那是病症发作吗?”
“是这样的吧。宇多川朱美杀了丈夫,大概是事实吧。”降旗很干脆地断言。
“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细节,但只有一点,她绝对不是能够有计划地佯装发疯,执行冷酷无比犯罪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应该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当然,当时她处于心神衰弱状态,这就不用说了。她的幻觉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内容,是规规矩矩地遵循某个法则显露出来的。”
“那依据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杀害了前夫申义,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头,而造成心灵创伤,因此带来神经障碍——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认自己心中潜藏着快乐杀人的特质。因此,将它推得远远的,盖上盖子,再放上重重的石头,严密地压抑隐藏,辛苦地活过来了。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佯装精神异常,假使曝光了,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才对。所谓装疯卖傻,很理所当然地,一般就是假装精神异常。但是我所接触的她非常地正经。正因为很正经,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变成骷髅浮起来的梦,白天不停地回放淫乐、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记忆,还有为了多次被斩首而造访的死灵幻觉——这些如果不用灵异或异常来说明,就只能如此思考了。装疯卖傻的计划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
降旗说完之后全身颤抖。
很愤慨吧。
京极堂双手抱胸,只把脸转过去,不久后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唔。”
木场认为这是在暗示,这下可麻烦了。
“伊佐间觉得怎么样?”
“嗯。”
京极堂把问题丢向伊佐间。
说实话,木场也想问问少根筋男人的意见。这个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我吗?中禅寺,我觉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间说了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见。
“并且,我觉得那女人也没有罹患神经质。”
完完全全相反的意见,木场挺起身子。
“如果做了什么就该有什么理由。”伊佐间又说。
“所谓理由是?”
“对。报复,或是为了包庇谁。”
果然如预期说了奇怪的答案。有什么根据——木场以一名刑警的身份,洗耳恭听。
“那个,因为我不是专业,所以不懂,但是比如说,杀掉事实上是现任丈夫的前天,或者其实前任丈夫还活着——这种情况的话,会变成朱美在八年前的供述中说了谎,现在因为某种理由,前任丈夫出现,想杀了现任丈夫,于是包庇他——私底下发生了这类的纠葛,而装疯卖傻是为了隐瞒这些事情的作业之一——哎呀,我的意见只是随行而至啦。不过,那女人并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
“是这样吗?”
“绝对不会错的,因此也不用想转世这条线吧?我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那女人对前任丈夫,依然……有情。”
不知道为什么,伊佐间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是因为这种情色话题不适合他的个性吧。
“原来如此。关口呢?”
京极堂用一种被说服的语气,转向关口。关口一直摆出很不争气的表情,吃坏肚子似的,有点驼背地坐着,一被询问到意见,背更弯了。
“很可惜地,我一点也没有像意见的意见,京极堂。我投降了。我缺乏这种所谓健全的判断力或是见解,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只是背安排的一个角色,担任宇多川老师最后晚餐的同伴角色,非常困惑罢了。再说,我从宇多川老师那里听到朱美小姐的事情时,立刻就想到精神分裂症或因药物所造成的智识障碍、但是,那个……”
关口战战兢兢,介意着降旗。
降旗说:“那很正常啊。关口先生并没有见到宇多川朱美本人,用仅有的情报来推测的话,那是很正常的判断。”
关口发出啊啊还是唔唔之类,难以听懂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叫你作精神分析,关口。”京极堂冷淡地说。
小说家垂下眼角说:“所以才说投降了啊。不过,如果你那么期待我说什么的话,我就直说,对我而言,承认灵异现象——神秘力量的存在,会比较轻松。”
“只要搬出神秘,就能解决吗?”
关口回答:“那是当然的。申义复活了,简直就像救世主般复活了。怨恨太太至极的申义首级,从遥远的利根川流到好几里之外的逗子海边,因怨恨而发出闪闪金光,长了肉,生了发,贴了皮,变成活生生的一颗人头,然后长出身体复活,去拜访太太,然后被杀了。即使如此,复活的死者总计被杀掉了四次。这些都是为了附身于太太身上,杀掉宇多川老师的序曲。结果朱美小姐被死灵附身,失去了正常意识,扼杀了最爱的丈夫……”
关口上次说是无头尸体长了首级,但曾几何时,似乎改弦易辙,成了头长出了身体。光用想像的,变更后的状况更怪诞滑稽。
不擅长说话的小说家,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口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么一想,其实真的很轻松。如果有幽灵,就有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就有转世。太太转世那在海边长大的女人,变成骷髅的梦是死后世界的景象。庭院的血是灵异现象,所以出现又消失了。怎么样?这么想的话,什么可能性都有吧。”
关口说完,终于像是解除义务似的,一脸放下重担的表情。
并且有种终于还是提及灵异的感觉。
当然木场也想过好几次,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关口似乎想早点乐得轻松。
但是……
“但是,关口,你搬出传家之宝的灵异现象,并没有解决被包成一团丢弃的和服之谜。幽灵会把和服用绳子绑起来,丢到川里吗?并且,集体自杀也不能用灵异现象解决吧。鸭田酒造的员工因为受到申义的怨恨,而在八年后被诅咒而亡吗?如果可以杀掉十个人的话,应该直接先杀掉朱美吧。说不通啊,为什么要把杀人事件弄得如此迂回?”
木场气势凌人地一口气说完,关口又像压着肚子似的,变成弯腰驼背的姿势。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木场这么想。
正如木场所想的,关口比开始时气势更弱。
“那个……嗯,哎,不可思议。”
“对吧?出现幽灵也不行啦。很奇怪啊,不是精神病、神经质,也不是装疯卖傻,不论假设有共犯,或是另一个凶手,都还有地方怪怪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不可思议的点。”
京极堂夸张地笑了。
然后这么说道:
“世界上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对吧,关口。”
——这家伙。
“喂,京极。你知道了什么吧?知道就快说!”
“知道事件的大结构了。如果我的预测正确——这是个短路事件。不,演变成这样,被害者实在很可怜哪。”
“我说,你知道的话就快说啦!这次没有人被任何东西附身,所以你没必要装模作样啦!”木场轻敲桌缘。
“不,不,必须除掉各式各样的附身物呢。刑警、小说家和钓鱼池老板,还有前精神神经科医生和牧师、和尚。不过,最先非得要把它从朱美小姐身上除掉不行——在那之前,必须确认一下。朱美小姐移送检方了吗?”
“那个……大概还没,没听说。”
“这样的话……嗯,再等一下比较能确定。”
“等什么?”
“敦子和小榎。”
木场的焦躁已膨胀至爆裂前倒数计时阶段:“你啊,我们并非要在此解决事件,只要放松心情就好了。所以要是有什么已知的事,就快点说啦。这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喂,大爷。我不是侦探,也不是刑警,我只知道驱魔仪式。驱魔有各种方法,比如也有这种情况:一点一滴阶段性的解开后,原本可去除的变得去除不了。有时候,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更为有效。”
还钱因为京极的话而产生了动摇。不知何故,降旗从震灾的问题开始,便一直摇摇晃晃的。说不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那是木场等人所不知道的,但京极堂说不定可以解决。降旗觉得害怕极了。
“喂,真的是搞不懂的家伙。你说到底是什么附身了?”
“嗯,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案例。”
京极堂从放在壁龛上的几本线装书中抽出一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放在桌上。
“这次是这家伙——井中白骨。”
奇异的画。
像布头般的东西伸出木桶。
布头般东西的前端……
——连着骷髅头。
没有表情的骷髅,只留着头发,胸部可见类似胸骨的东西。
像是有些戏谑,又像是世上幽灵经常摆出的表达怨恨的姿势,虽然两手无力垂下,但手的前端也像破布块飘然不定的样子。
木桶里插了竹竿,竹竿被绑成棒状,所以这是汲取井水的拨钓瓶。
那个的下面则是井。
骷髅搭上拨钓瓶的上升力量,从井底上来了吧。
不恐怖,很奇怪的姿势。
滑稽的骸骨。
“为什么长这样子,没见过。”
“应该没看过吧,这个妖怪的知名度很低。”
“叫做狂骨吗?”
“对名字大概是石燕所创的吧。根基石燕的说明,这是抱着强烈怨恨的井中白骨。同样的图好像也有铜版腐蚀画,但那个名为‘钓瓶女’。这种情况常有。形状、名称和属性,全混在一起或是互相掉换,使得传承错综复杂而变得不知原貌的妖怪很多。这个妖怪即属于此类。我想这本来应该是由于拨钓瓶的奇特运动性而衍生,叫做钓瓶落、钓瓶卸或钓瓶火等‘上下来去的妖怪’之一。不过,在井底的话,就叫人联想到数盘子,那是盘子屋舍阿菊的故事,但也难以排除跟这边的‘井中怨妖’的关联。”
“阿菊是幽灵吧?番町皿屋敷里面登场的。”关口质问。
“不是,《江户砂子》里的记载是牛込的故事。不是有播州皿屋敷吗?也有云州皿屋敷呢。不,宫城的亘理郡、高知的幡多郡、长崎的福江、福冈的嘉穗郡也是,就连京都也有同样的传说。所谓打破了盘子被丢到井底,这是那么普通的事情吗?同样遭到不测的女佣,大家都变成幽灵在全国各地数盘子了啊?再说,大部分的名字都是阿菊呢。所以,这不是幽灵谈,而是妖怪谈。至于为什么是‘阿菊’,说明起来要花很长时间。总之,所谓皿屋敷是盖在更地上的屋舍,更地是没有用途的土地,也就是土质不好的地方,大概都是排水不良的土地。所以水井很重要。”
“盘子。”
伊佐间拿起茶点的盘子发呆。
“说到盘子,嗯,也是一种品味呢。”
“哎呀,是啊。水井是进出死后世界的出入口,阿菊从那里发出声音伸出头,诉说心中哀怨。”
“所以井很重要。”京极堂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所谓狂骨,是从那个世界往这个世界,像拨钓瓶般飞出来,上下来去吐露怨言的妖怪吗?”关口问。
木场想像着——如果从井底飞出骸骨是什么情景?不久便放弃不想了。
“不过……”
京极堂并没有直接承认。
“不过,这家伙也是‘骸骨妖怪’,这边才是复杂的源头。骸骨系列妖怪,从烦恼中被解放出来,本来就有活蹦乱跳的另一面个性。假名草子《二人比丘尼》里出现的骸骨,也会让骨头发出声音,唱歌跳舞,对于人世间的无常,一笑置之地说,摆脱了腐败部分的自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歌德的《浮士德》里登场的死灵也是骸骨,也在安息日里跳舞,不是吗?”
即使京极堂征求他的同意,木场也不懂。
“本来所谓骸骨就是那样的东西。被丢弃了也不忘继续怨恨,但却不会阴险地诅咒任何人。”
“落语啊。”
伊佐间又在发呆。
“对啊,被丢去的骷髅又笑又唱。在原业平在奥州八十屿遇到小野小町的骷髅头,也是死了还作诗,还有很多唱歌骷髅头的街头表演。就像《扶桑拾叶集》里,歌人僧侣庆运法师在和歌里所写的,骸骨是逃离现世执着的真正形态。石燕也在其他骸骨的项目里引用了这一段:‘庆运曰,回头看啊,我心为何物,纵使见色听声……’”
京极堂看看降旗。木场跟着看向旁边。降旗一脸佩服的表情。
“狂骨是‘上下来去的妖怪’、‘井中怨妖’的三题落语。这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事实上与这次的事件刚好相吻合。”
“这次的事件也是三题落语吗?”
——什么意思?
“哎……是的。不过,这次的骷髅似乎没有那么活蹦乱跳。”
降旗每次听到骷髅,眼皮就微微颤动。
京极堂从宽袖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
这男人到底是如何有所理解?
“好了,如果如我所猜测,这是个愚蠢也该有个程度之分的事件——只不过,一旦回溯说明,又是一件不胜枚举的事件。”
依这口吻,这家伙至少已经看透了什么。
“说实话,我因为上次的事件已经很累了。”京极堂岔开话题,“唉,就等等敦子和小榎吧。”
这么一说完,旧书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烟。
话说回来,这次木场周围的确环绕着骷髅。说是怨恨,根基又似乎很深。总觉得有超越个人纠葛范畴之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这样的东西。
如果要说是有什么附身,木场本身可以说被附身了。
不过,到底京极堂拜托榎木津什么事?木场非常在意。
“喂,京极,你托那笨侦探……”
木场才说到一半,走廊侧的拉门便被夸张地大开。
“你才是笨蛋!你这个暖桌脚男!你真是方便的木场修啊。死了被丢在野外,因为骸骨呈四角形,所以马上就能查出身份!”
是榎木津。
木场被毁谤也沒气生了,只是感到极度厌烦。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的,本来想在这怪人来之前先问问,即使只是结论的起头部分也好。
榎木津发现降旗,又提高声量:“喔!这个男人不是小旗吗?”
“小……小旗?”
“不是吗?是小旗吧!什么嘛,你还活着啊!依旧被骸骨附身吗?还长了胡子啊。”
“你,你是……”
现在降旗的脑袋里,肯定像震灾后的帝都那般大混乱吧。降旗并没有胡子,是榎木津那种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比较稀奇。
“对,榎木津礼二郎在此,好久不见啦,小旗。你啊,从前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小孩呢!我都还记得了,所以一定是相当怪异喽。”
“没有人比你更怪异啦,你这个吵闹的家伙。好了,坐下。降旗在发抖了。”
降旗真的脸色发白。
“不用你说我也会坐下。喔!伊佐间,你也在啊。依旧一副老成的样子啊。总之你先移开,那是我的座位。关口你顺便也挪一点空间,有猴子在小敦坐不下啊。”
被这么一说,木场才发现。
在榎木津身后,敦子一脸可怜兮兮无聊地站着。
榎木津虽然引起骚动,但京极堂根本不看这旁若无人的侦探,转向聪慧的妹妹询问事情的进展。
“筑地的老师心情怎么样呢?”
“很好啊。只是心情太好,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小时。下次哥哥自己去吧。”
敦子说完,拿出来什么文件数据给哥哥。
“笨蛋,因为我去要花更多时间才拜托你啊。那位老师平常也很忙的,特地拨出宝贵的时间给你,还得赐高论,要感谢人家。”京极堂边说边看文件。
关口问:“所谓筑地的老师,是你偶尔提到的那位明石老师吗?你常常称赞那个人,到底他是做什么的?”
“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明明见过好几次面。”
“见面就会知道吗?不过,如果问他这世界上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是哪号人物?又是侦探吗?算命师?”
木场有些介意。难道京极堂委托侦探调查吗?
“不是那种下流的生意。那个人是筑地第一的好男儿,日本第一的博学者。”
“脖子有那么长吗?”
“不,那位老师啊,非常清晨地知道哪里记载了什么,谁知道什么。因此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也是博学者。所谓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在说这种人。好了,会怎么出来……”
京极堂约略看过资料,笑了。
“嘿嘿嘿,连图都到手了。太完美了。”
看来对调查的内容极为满意。
“我想请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关口像是在偷看数据般,胡说八道起来。
于是,京极堂又挑起单边眉毛,说:“你很笨耶。如果是你啊,即使成功地见了面,也会被整整说教三天。想被骂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介绍函。”
听到这句话,伊佐间装糊涂地下了个结论:“小关,你不喜欢被骂吧。”
京极堂趁此时环顾大家,将那张图在桌上摊开。
“这是什么啊。”木场问。
京极堂是在等这张图吧。
“这是大正初期,某风流雅士所盖的屋舍,听说名为‘脑髓屋舍’。盖屋舍的人是位医生兼俳句诗人,叫椿金丈。你们应该不知道吧,我也不太清楚。说到大正时代,当时逗子一带作为休闲度假区,尚未如现今受注目吧。那么,只能说诡异至极。”
好像是房子的平面图。
“喂,京极。你说得高来高去的,完全听不懂。这张图是什么?”
“这个啊,大爷。是宇多川崇的家。”
——宇多川的,在山道的家吗?
“你说什么!喂,这么说来你在京都时,好像很介意宇多川的屋子,难道,该不会那屋子有机关吧。你这样犯规了,应该一开始就跟我们说。是有通道吗?隐藏的房间?还是有隧道跟邻居相连——这是机关住宅杀人事件啊?”
“没有那种东西,大爷。”京极堂难得地笑着说,“这是一个兴趣诡异的男人所盖的怪异房子——只是这样而已。仔细看这两间,与现在的宇多川邸和一柳邸,是完全相同格局的建筑物。并且有两条路把山切开,盖得好像嵌进这缝隙里似的。正中间的山的部分,几乎薄得像墙壁一样,但还是把山留着。很奇怪吧。如果把正中间这条棱线去掉,那就方便多了。占地会变宽,日照也会变好。你们想,为什么要弄成这么奇怪的样子?”
“那是,比如说,嗯,我知道了,土地不是自己的。”
“错了,听说这整座山都是椿先生所有。因此,如果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不要做山道,把山的顶端铲平,工程说不定比较简单。”
“会不会是住在那建筑物里的邻居吵架?”伊佐间说。
“非常接近正确答案。”
“很接近吗?”伊佐间自己响应,又一脸意外的表情。
“这位椿先生听说过着破戒享乐的人生。特别是女性关系,越到晚年越是需求旺盛,据说这屋舍也是为了要隐瞒什么而盖的。这两间屋舍,其中一间是妾宅。他用左边屋舍关住正室,用右边关住小老婆。”
“真是讨厌的家伙。”
伊佐间的口气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讨厌。
“不良嗜好,不良到极点了。根据数据记录,椿氏有过五任妻子。住在这里的是最后一任妻子,年纪相差三十几岁。尽管如此,这位椿老师还有年纪更小的小老婆,这边,也就是在连咳嗽都听得见的近距离——不,算隔壁吗——让她住在隔壁。并且,他最诡异的嗜好是,两间住宅从格局到摆设,完全相同。”
“为什么要这样?”
“椿氏创造了虚拟的二次元世界(parallel world)。”
“什么东西啊?那叫二次元的。”
“另一个世界。”京极堂说,“外出回来时,爬上山道往右是妾宅,往左是正宅。依当天的心情,享受两个同时进行的人生。即使是完全相同的建筑物,也不能盖在别的地方。因为首先,风景不同,回家的路也会不同。光只是妾宅的建筑与正宅相同,也不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也就是不能有任何一点落差的。他低头往前走,身体往右倾一寸,或是往左倾一寸,出来迎接的女人就不同了——这才是他的巧思所在。但是如果看得见隔壁也不成。如果从庭院可以清楚看见另一边,那就扫兴了。”
“因此才有这正中间的山壁?”
“对对,这奇怪的开山方法由来便在这里。尽管非常接近了,也绝对到不了隔壁。这间最靠海的房间,虽然是山道的尽头,但这种盖法也不可能互相往来。图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是断崖吧。”
“是这样没错。”
“这正是‘虽然房子相邻但无法立刻到邻家的房子’的真面目,这是并行享受两个人生的奇人怪屋。”
木场感觉有些难以理解。
“但是,京极堂,这我懂了,但为什么是‘脑髓屋舍’?”关口不可思议地问。
的确有“哪里是脑啊”的感觉。
“啊,那是因为椿先生是医生,似乎是看到这张图而联想到的,是比喻啦,比喻。虽然有点勉强,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没人知道。
“嘿,这种平面图,不觉得很像脑的断层图吗?妾宅是右脑,正宅是左脑。山道是胼胝体吧,包围这些的这座山是大头盖骨。”
“又是骷髅啊。”
几乎所有人都摆出了厌烦的表情。
“原来如此。椿先生经过这脑干,到右脑或到左脑。真的是奇怪的癖好。”
敦子不满地提出异议:“脑髓屋舍啊,可是,哥哥,我有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要复制脑子,应该对称地盖,不是吗?”
哥哥回答:“不是复制,是类似。左右对称是不行的,隔间会变成左右相反。这样就没意义了。所有像‘脑髓屋舍’这种怪名字,应该是椿先生看到完成后的这张平面图才想到的吧。”
“这样啊,要让人不知道在哪个房子里的相同隔间才是重点。但是,即使是同样隔间,比如说有一边没有窗户,这么简单的事也可以造成视觉上的掩蔽吧?啊,但是从其中一边就会变成看到围墙或墙壁了。不对,这样会变成恨奇怪吧?”
“不只如此。听说这屋舍其实是复制品。根据资料指出,椿氏本来出生在北镰仓的家。椿氏小时候,父亲事业失败,那间房子拿来抵债还是怎么样,就卖掉了。这房子跟那间房子的隔间据说是一样的。房子被迫卖掉,相当不甘心吧。听说所有细节都跟记忆中的家做得一模一样,连庭院的盆栽和水井也是。”
“井吗?”
井是那个世界的入口——据说如此。
“对,读这数据之前,我一直无法理解。据降旗说,宇多川宅的庭院里有井。但在海边挖井的话,跟海水混在一起,根本不能用,不是吗?必须挖得非常非常的深。但即使如此,是否能挖出好水呢?不过这个院子里的井,刚开始就不是为了汲水而挖的,是一个装饰用的井。嗯,挖井的人逞强,坚持要挖到有好水出来为止,于是挖得很深,但最后放弃了。这里是这么写的。”
“干涸的井。”伊佐间说。
“也就是说只是个洞穴。还有,听说除了井之外,对庭石也费了一番苦心。”
“庭……庭石……”
“你说庭石吗?哪有这种……”
哪有这种蠢事。根据石井的报告,说没有那种东西……
“本来有。”在木场说完之前,京极堂先说了,“这张平面图的这个标志就是庭石。依据记录显示,找不到同样的石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请雕刻家雕了一样形状的。所以有庭石。”
“怎么会……那是哪里出了……”
“没有出错,庭院里没有庭石才是错的。”
“那庭石到哪儿去了?警察的眼睛脱窗吗?或者,你是说警察看不见?”
“庭石在井底。”
“井底?”
“因为很重,所以大约不可能丢到悬崖下的海里吧。”
“什么意思?”
——那是关键吗?
“哎,等等。总之,好像是怪癖异行太过头了,椿氏晚年听说过得并不安泰。进入昭和时代没多久,就孤独而亡了。根据此报告书,椿氏倒在山道的岔路上死了,死因是脑溢血。该说是自作自受呢?还是完成心愿?”
“椿先生没有后代吗?”伊佐间单纯地质问。
“好像没有,似乎只留下了债务。右脑和左脑的两个女人,一直忍耐地过着屈辱的生活吧。椿氏一死,葬仪草草了事,房子也快速处理掉了。”
“嗯……”伊佐间插画回应,“哎,社会也改变了,就像妇女团体拿着汤勺饭匙,怨声载道的处理方式吧。”
“于是这间房舍,转手给与椿氏生前有往来的文化艺术社会长手中。会长和宇多川先生好像也有交情,他就是提供这房子给宇多川先生的人……”
京极堂环顾众人。
“所以,如此我们终于知道事件发生的‘地点’了。”
那又怎么样呢?京极堂越说,木场越觉得心里焦躁起来。
“喂,这很重要吗?”
“不是很重要。但是如果不知道,知道的事情也看不出来真面目。”
京极堂凝视着木场。
“这次的骚动的特征是,在此的所有人都只是间接性地与事件有所牵连。仅有敦子、关口与被害者见了一次面,伊佐间和降旗先生分别与被认为是加害者的人见过一两次面,仅仅如此。我和大爷、小榎,只是听到这些故事而已。而我认为这起事件的当事者,实际上只有那两个人。这就是问题所在。这起事件,一名被害者,一名加害者,我觉得靠这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厘清所有问题了。不,警方似乎打算靠朱美小姐一个人就把问题解决掉的样子。虽然找不到被害者必须被杀的理由,但加害者即使杀人也不足为奇的奇怪状况却比比皆是。假设朱美小姐所陈述的怪异故事是幻觉,或者她装疯卖傻,都是朱美小姐一个人便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吗?这是不会错的。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还很多,比如……”
京极堂转向敦子:“你拿到报纸了吗?”
“前天,这么薄。”
敦子把折叠起来的报纸交给京极堂,然后说:“给筑地的老师看了之后,老师觉得非常稀奇呢。他说,在报纸遭到限制达最高峰的昭和十九年,可能造成人心不安的报道内容,只要有一行,都是前所未闻的珍奇事件。”
“真是的。不只由情报局将情报彻底地一元化,也因为物资缺乏,没有充裕的墨水。我记得晚报停刊正是这时期,不是吗?哦,这像广告单一样的,是一天份的报纸啊?”
“一周十四页每天半张的时代嘛,那下半段左边角落小小的报道……”敦子用手指指出来。
“啊,有了,这么小啊。现在的话,应该会成为全国报纸的头条吧。嗯嗯……不过刊登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是八年前申义命案的报道吧。
木场向京极堂确认,京极堂边用眼睛扫描报道,一边回答:“正是如此。第一次的报道,几乎全是警察和宪兵的谈话。背叛国家体制的违法者——没有政治思想背景的事件,这样的内容,硬要转到赞美国家政策的方向去,看来是登得恨辛苦。如此费劲是为了想报道真相吧?不,说不定不想唯唯诺诺的吧。该说是记者的骨气、微弱的反抗吗?”
“你在叨念什么啊?登在那么小的报道里的情报,我们都知道啊。还是说登了什么其他的事吗?”
“登了,有宪兵的名字。”
“你说什么!”
木场把宪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与其说是忘了,不如说是完全忽视。因为与其他要素比起来,印象太薄弱了。
“山内敏治……吗?那,关于这个人呢?”
“调查之后,幸好山内先生住在都内。昨天联络了,今天早上要去老师那里前,先跟他见了面。他记得朱美小姐的事情,也记得一起问供的两位下士的名字。”
“然后呢?”
“嗯,一位是石桥正,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另一位是一柳史郎。”
“你说什么!”
木场又大叫。关口好像也同时叫了出来,但似乎被木场的重低音盖过了。
“难道说邻居就是那个宪兵啊!”
“好像是这样的。”
“那……那,为什么宇多川没发现?就是为了逃避那宪兵才住到现在的家,对吧?不是说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很伤脑筋吗?这样的话,应该知道长相,不是吗?结果是邻居,很奇怪啊。”
“不奇怪,宇多川崇不认识邻居男主人。他只跟太太见过面而已。对吧,关口。”
关口的嘴巴无力地微微张着发呆,被京极堂一问,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啊,啊啊,说与邻居没有往来,只跟太太见过面。但,但是,京极堂,追踪宇多川老师的那个宪兵,这……这么巧住在老师家隔壁,这即使是偶然,这种故事发展不会稍微太巧合了点吗?无……无法置信啊。”
“哪里是巧合啊,不是住在那里,是追过来的吧。这并非偶然,一柳夫妇一直在找宇多川夫妻。因为每次都被逃掉,于是屡逃屡追。最后终于找到了,便费了一番苦心租下隔壁的房子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并且,为什么可以住到隔壁了,这次却不现身?”
“对啊。千辛万苦找到了,还住到隔壁的空屋,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偷窥状况——是这样子吧。事实上也不奇怪吧。”
“偷窥状况?喂,京极,那么那个宪兵,一柳,比如说,那个,会是凶手吗?”
“不是。”京极堂的表情有点困惑。
不懂,完全不懂。木场比来此之前更不懂了。
从京极堂开始,木场依序环顾同席者。敦子、关口、伊佐间、降旗,还有榎木津。
这之中有人懂吗?京极堂从方才一直叙述着听不懂的话,但是不是用他拿手的诡辩在捉弄人呢?木场正把视线投向榎木津那雕像般的脸时,京极堂对榎木津开口了:“那,小榎怎么看呢?”
“唔,因为要我等,我正想睡觉。没怎样阿,就像你说的,双岔路加三岔路。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拜托我。托你的福我一身海苔味,简直变成海苔烤麻糬了。”
“这样啊,夫人说了这样的证词吗?”
“证词?不,因为她装傻说‘咦,是怎么了呢?’所以我就大笑给她看了。”
“那,看到了吗?”
“嘿,结果想起来了。不过,我觉得那种事无所谓啦,不值得信赖。可信赖的只有我。”
榎木津自信满满。
伊佐间看着他,做了个嘲讽似的奇怪表情。
“喂,这次又是什么事?再搅乱事件,我要揍人了!”
木场是认真的,京极堂苦笑。
“我让小榎去见大森那位高野老师的太太,因为想确认一件事。”
在集体自杀女人的家,要确认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没做出妨碍警察搜查工作的事情吧?”
“我想并没有妨碍到你们,只是确认一下高野太太看到的,山田春真持有的法器形状。这会妨碍搜查吗?”
“发具?什么啊?啊啊,叫毒菇杵的东西吗?”
长门马上想起名字的那个东西。
“毒菇杵?啊,独钴杵啊,那是像这样前端尖尖的东西吧。是金刚杵之一,前端收拢在一起,所以这么称呼。金刚杵本来是印度的武器,后来成为密宗修行的法器,作为破坏烦恼的菩提心象征。前端像这样呈三股状的是三钴杵,五股的叫五钴杵。”
京极堂竖起三根手指头,之后又竖起两根,变成五根,如此说明。
木场从头到尾都想成毒菇杵,不知所云。
“那个东西怎么了?”
“就是啊,有一边三股,另一边双股的变形金刚杵。如果山田春真所持有的是那种,我的猜测就可以说是中头奖了。”
“中了吗?”
“中了,当然,如果相信小榎的话。”
榎木津睁大眼睛,挑起眉毛力持己见:“相信我吧。虽然我的戏份很少,但不会弄错,怀疑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那就相信吧,然后,还有必须确认的地方。”
在弄懂那个话题的真正含义前,京极堂又擅自往下说。这男人每次都这样,今天也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子,而且今天的发展特别快速,大概没人跟得上。
正想着这样的事,耽搁之际,矛头转向了木场。
“大爷,有件事一开始必须确认——被害者死亡时呈什么姿态?”
“姿态?那家伙啊,像这样,趴着,这样。”
木场只有上半身模仿遗体的姿势。
“不是,是服装,衣服。宇多川崇到底是穿着什么死的?”
“啊?我没注意到,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事关重大——现在不知道吗?”
“这样吗?其实我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不管穿着什么死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看看……”
应该记在哪里了才对,木场翻看笔记本。
“啊,有了。被害者是穿着内衣,记录上说,穿着圆领内衣和男性内裤。”
“内衣?这样啊。那其他呢?比如袜子之类的。”
“袜子?这么冷的天气,袜子……不,是足袋。好像是穿着足袋。嗯,这有什么影响吗?”
“死亡时间是半夜或清楚,对吧?在睡觉吗?”伊佐间不满地说。
“遇害时间在七点到九点之间。啊,是晚上。”
“夏天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种时节不会以这种装扮起床吧。但是这个人,即使在睡觉,这么冷,会连睡衣也不穿,只穿着内衣睡吗?真是怕热的人啊。却穿着足袋?末梢神经冰冷吗?”
“对啊,这么说,这样的确很怪。那么是因为要出门而准备穿衣服,中途被杀了。但是……在晚上。”
“也可以反过来想,比如外出回来,正在换睡衣。没有准备了什么换穿衣物吗?还是说脱下来的衣服丢在旁边等等。”敦子似乎觉得很可疑,如此询问。
这种小节,长门的调查细微周到,如果有那种东西在现场,应该不会没有记录。因为死者在房间的哪个位置,以怎么样的姿势倒下,几尺几寸,连方位都查来了。木场不是负责鉴识的,即使有了这些记录,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这时候倒很有帮助。
“嘿,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有茶具柜和暖炉,然后只有两块坐垫,好像是这样的。嗯,寝室里也只有一床棉被而已。好像没有发现衣服类的东西。”
敦子和她哥哥一样挑起单边眉毛:“一床?只有一套棉被吗?那是朱美小姐睡的吗?”
“啊,好像是这样。朱美也如此供述,听说她一直在睡觉。”
“那么,宇多川老师是刚好外出回来吧?但是这样一来,没有脱掉的衣服也很奇怪。”
是很奇怪,又出现了新谜团了。在京极堂指出前,谁也没想到,但如果神奈川那些家伙也美注意的话……
——有问题。
如果是回家后正在脱衣服,要换穿的衣服就罢了,没有脱掉的衣服的确很奇怪。但如果沒出门在家就更奇怪了。宇多川没有铺床,也没穿衣服,只穿着足袋过了一天吗?
“衣服,浮在川上的衣服是……”关口发出带着口水的声音说,“难道他没有穿着那个吗?”
会有这种事吗?不。
“但是,那衣服是老师遇害的前一天所穿的吧?”敦子立刻点出问题。
“葬礼穿的衣服,整整两天的时间,一直都那样穿着吗?哎,说不定也有那种状况吧,但是一直穿着,然后脱掉。啊,对了。衣服是遇害后才被脱掉的,对吧。”
“就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只能这样说明。但是木场不知为何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有人脱掉宇多川的衣服,这号人物把衣服带出去了。也就是说脱掉衣服的人不是朱美。
但京极堂当下便否认了:“衣服是在活着的时候脱掉的,虽说如此,对了——是让他脱掉的吧。”
到底在想什么,大家都毫无头绪。
旧书店老板又搔搔头发:“还有发型,宇多川崇的发型是?”
“这个嘛,后发根剃得很短,像这样子三七分,对吧,敦子。”关口很没技巧地说明。
敦子一点头,京极堂便质问木场:“尸体也是如此吗?”
“嗯?你是说被害者死前剪了头发吗?哎,案发当天被害者的行踪不明,因此说不定去了理发厅,记录里可没有。要不要让他们送尸体的照片过来?不……”
受到诡辩家的话所牵引,这种琐事没关系吧。
“我不懂你追查的目的。的确,如果发型和葬礼时不同,可以成为掌握被害者当天行踪的线索,但是否在理发后立刻遇害,看遗体一眼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是这样,警察也会去理发厅探查的。唉,不晓得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听说朱美对于前一天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提起。”
京极堂一脸好像没有把木场的话听进去的表情,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说:“这样啊,这一点也不清楚吗?那么大爷,嗯,那个,知道遭通缉的宗像民江的户籍地吗?”
“民江的户籍地?不,不知道,没听说。”
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
“是吗?那么有关鸭田周三,警察掌握了多少情报呢?”
“鸭田?呃,呃,那个,工作人员或其家属现在的地址……”
“不是鸭田酒造,是老板鸭田周三本人的下落。”
“这个嘛……”
几乎等于零,至少木场并不知道,什么也无法回答。木场觉得能体会关口的心情了。不过,他还是认为这并没有调查的必要,鸭田既非嫌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请你赶紧调查,还有他的外甥鹭宫邦贵也是。你拜托一下那位老搭档,现在立刻调查一下比较好。之后就轻松了。”
“轻松?什么意思?”
京极堂当然不回答蠢问题,又沉思片刻,继续说:“剩下的,对了,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问题。因为我今天才知道复活的申义穿着战后返乡服,关于这点还无法确认什么,不过很教人在意哪。很奇怪。”
“可是战后返乡服很稀奇吗?哎,最近是少见了吧。的确也不太想看到……”
关口叨念,但伊佐间却飘然地阻止了他的喃喃自语。
“不,不稀奇,小关,刚刚提到的桃囿馆里也有。”
“啊,是的。现在还有,战后返乡服。”
“喂。”木场已经听不下去了。
“喂,关口。你不要这么简单就被说服了。”
“但是,大爷……”
“那不过只有这人看到了而已啊。”
无法接受只有伊佐间看到,就被视为一般观点。
两三年前,战后返乡服好像还满街都是。但是最近越来越不常见到穿那种衣服的人了。木场身边,平常会穿那种衣服的,也只有朋友川岛而已。木场借此迁怒伊佐间。
“喂,钓鱼的你别在那里随便说说。如果你看到了就不算稀奇的话,这个笨侦探也不算稀奇喽。还是说还有这种笨蛋?那是特例。你自己就很稀奇了不是吗?”
“唔……”伊佐间回答得很含蓄。
京极堂配合伊佐间这声拖拖拉拉的回应,啪一声拍了手。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伊佐间,那间桃囿馆,想想,比如要长期在逗子潜伏的话……”
“正好合适。”
“对,这么一来伊佐间和那男人的相遇也不是偶然了。因为那里是最佳场所……”
木场怎么也跟不上话题。
“到底是什么啦?战后返乡服怎么样了?”
虽然听见了木场的问题,但京极堂跳过他,转向降旗问话:“降旗先生。你可以说明,为什么在朱美小姐的幻觉里登场的前夫亡灵要穿战后返乡服吗?”
看着榻榻米地板的降旗,轻轻咬了下嘴唇,抬起脸。
“因为那是前夫被杀时所穿的衣服吧。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
“但是,为什么不是士兵服或军服,而是战后返乡服呢?佐田申义是逃兵,所以没上战场。那么就不应该是返乡。而朱美为什么要形容穿着战后返乡服呢。”
“这太强词夺理了吧,中禅寺先生。她只是偶然如此形容罢了,对她而言,军服或是国民服没有太大的差别。战后,那一类的衣服都叫战后返乡服。”
降旗看来也逐渐习惯了整个场面。然而,那说不定是因为被异常的家伙包围住,失去了自我。
“嗯。也是。但是,我很在意这一点。如果可以解开这个谜——在这时期出现好几个穿战后返乡服的人,很不自然吧。”
——好几个?
“喂,京极,你说好几个,只有幽灵穿了,还有钓鱼池老板看到了一个而已啊。幽灵是真的,或者是幻觉,或者是捏造的,那都不是这世界上的东西,所以不能算进去。所以只有一个人,不是吗?”
“一个人吗?不,有四个。”京极堂说。
“四个?你不会算术啊。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再说,怎么了?那种东西,即使有几个也沒关系啊。如果有,也是最近才回来的吧。”
还有大量的日本人留在国外,所以说不定有最近才回国的人。即使踏上了内地的土地,如果没有家人迎接,也没有工作的话,那当然无法换衣服了。再加上现在开房战后回国船只的港口只有舞鹤,所以一直到回到故乡,都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吧。
说看不见战后返乡服了,只是城市里的状况。又没有明文禁止,也不能说有人穿就很奇怪吧。
“是这样吗?大爷。从去年到今年,应该都没有派出载送战后回国军人的船。最后一艘回来的,我记得是前年四月的信浓丸号,不是吗?”
也许是吧。收容回国人员的工作很费事,出了麻烦,也是事实。
话虽如此……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艘都没有吗?
“那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船。敦子,帮我查查战后归国者名单里有没有宗像贤造的名字,还有鹭宫邦贵,不,这个不是。然后是剩下三件衣服的所有者……”
“喂,那是……”
不懂京极堂的真正用意。虽然不懂,但好像意义深远,到底是什么……
“最后……”
似乎是要消除木场的疑惑,京极堂再度把脑髓屋舍的平面图在桌上摊开。
“最后是大爷。让我确认一下,这两间里面,宇多川的家是哪一间?”
“什么?”
不知道。
木场连这种事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
京极堂皱眉。
“不知道。”
觉得好像能懂为什么被丢在一边的理由了。木场什么也沒看见,什么也沒闻到,什么也沒摸到,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木场果然是不到现场就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胜过京极堂。
伊佐间发出没把握的声音。“我想是……左边吧。嗯,但是我当时发烧了,所以……”
“伊佐间去过的一定是左边吧。但是大爷,你连这基本的问题都不知道,就这样兴奋莫名啊?真伤脑筋。很难判定,不是吗?”
京极堂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木场。
“你说伤脑筋,这无所谓吧。”
对,这种事不成问题。
实际负责调查的当地搜查官当然去了现场,进行仔细的调查。当时右边还是左边,并没有形成什么大问题。是右是左,没有关系吧。正因为在纸上谈兵,才会把这无聊的事情当成问题……
这一切只不过是这能言善道的诡辩家的推托之词。证据便是,京极堂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却没说半句像是结论的事。
木场看着京极堂。
旧书店老板双手抱胸,暂时让他的长舌休息,低下头,又慢慢地把脸抬起来,说:“真是没办法。”
“到了最后,还是有几点无法确认,哎,没办法。时间到了,发动吧。大爷,虽然还不完整,但大致齐全了。说结论吧。”
“结论?有结论吗?”
“现在被逮捕的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你说什么!”
木场慌了,然后他看看四周。
情绪动摇的人……
只有木场。
事实上大家都哑然了,但木场并不知道。
“如果说朱美小姐犯了罪,也只是伪证罪。就此把她定位杀人凶手,是个问题。就是如此。”
“但是,那要怎……怎样?”
“那叫石井警部的人愿意配合吗?”
“呃,嗯。”
“那你马上联络他,拜托下面几件事,如果执行的话一定可以成为石井先生的大功劳。这样一来,也可以除掉石井先生那没必要的遭排挤感和孤独感了。”
“但是石井并未负责宇多川命案。”
“是同一件事,”京极堂说,“这个事件,包括‘金色骷髅事件’、‘逗子湾首级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再追溯至逃兵分尸杀人案,不,连朱美小姐家人被烧死的事件,还有在各处挖掘的神秘神主事件,如果不把这些全部合起来想,是无法解决的。这些全是有关联的事件。”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件全都是一起事件,因为分开想所以才会搞不清楚。”
——是这样吗?
“所以,这个搜查也是有关首级事件的搜查。”
“要……要他做什么?”
“首先,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尽快保护一柳夫妇,然后……”
“然后?”
“跟他说到宇多川家,看看井里。”
“看井里?”
“剩下的之后再说。这些事情办成后,马上开始驱魔吧。地点在,对,虽然有点远不太想去,就定在逗子的圣宝院吧。”
京极堂说得非常镇定。
木场非常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