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庭院的家
庭院里山茶花绽放,一旁放置盆栽的木台是黯淡的灰。
台上空无一物,缺了角的盆栽排放在地面,稀稀落落地生着杂草。盆栽里不知是花是木的植物已然枯萎,却也没有换盆或拔除,而是任其枯萎地弃置着。
木台曝露在风雪吹袭中,已经破损,似乎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这就叫腐朽吧,颜色也完全褪光了。被雨打湿、被阳光烤干、被风吹刮、被雪侵蚀,已经命在垂危。
相形之下,山茶花却是娇艳欲滴。
叶片厚实,色泽浓重,花朵赤红得近乎艳毒。
山茶花是活的,若以两者都是植物的角度来看,木台却是死的。这中间的差异是什么?
不,木台不光从植物的角度看来已经死了,就连当成器物,也奄奄一息。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从补救了。
破裂、缺损还可以修补,但腐烂的话,就无从挽救了。成了这座木台原料的树木,再不久就要迎接第二次的死亡吧。
它将会就此腐烂崩解,化成无用的尘芥。木台看起来干燥,但一定烧不起来,所以也没法拿去当柴烧。表面干巴巴的,但内侧肯定十分濡湿,或许还长虫了。那种盘踞在石头底下,大片蠕动,恶心的虫。
这座庭院,就是那种味道。
我不是很喜欢。
山茶花后面的围墙也是木制的。
那道木墙没有木台破旧。色泽还留有一点树木的感觉,质地也是树木。一样是死掉的树木,却天差地远。是涂料的差别?还是原始材料的树木种类不同?
当我想着这些时,小山内回来了。
小山内是高中老师。不过他罹患严重的胃病,目前正休假疗养。
小山内本来就瘦,听说现在只能喝粥,变得更是瘦骨嶙岣了。那张脸与其说是苍白,根本是面色如土,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干燥膨松。
“怎么,你竟然会欣赏庭院,真难得。”
小山内这么说。
“是吗?其实也不是欣赏,我只是看着外头罢了。”
“什么外头,那儿可是我家的庭院呢。”
“一样是建筑物外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有围墙,看不见围墙外面,你应该只看得到庭院啊。”
他对这庭院也真是计较。难道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庭院吗?我这么问,结果小山内大笑起来:
“哪里值得自傲了?这院子我打小就看惯了,老实说,我讨厌死它了。那边的踏脚石一带有盲蛛,檐廊底下会冒出灶马来。一翻开泥土,还有蚯蚓、蝼蛄之类的昆虫,还长了一堆有毒的草。我皮肤很脆弱,不小心碰到就会溃烂发烧。所以我讨厌摸泥土,当然也不擅长拈花惹草。”
“不过山茶花倒是开得挺美的。”
“山茶花这东西,丢着它不管,自个儿也会开花。”小山内说,“我总觉得花在瞧不起我,所以我也讨厌花。”
“花瞧不起你?”
“我光是要活下来,就得竭尽心力了,不是吗?”
原本站在檐廊说话的小山内走进和室,隔着矮桌在我正对面坐下,望向山茶花。
“那些家伙容光焕发,健健康康的。只是吸吸雨水晒晒太阳,就长成那么浓艳的色泽。相较之下,我却是一副精采尽失的模样。嗳,我不晒太阳,皮肤晒不黑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吃了那么多滋补的东西,为了养生而煎的药汤也灌得都快吐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全力挣扎着活下去的,但却长成这种活像霉菌还是菇类似的晦暗色泽。”
“喂,世上可没那种皮肤深绿还是艳红的人啊。”
“我不是说颜色。”小山内说,“像你的皮肤,看,色泽强而有力,年轻有弹性,不是吗?也不是色彩,该说是生命力浓厚吧。那种红与绿的深与浓,就是生命力的深与浓。那棵山茶花里,一定汨汨脉动着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相较之下,我却不是如此。我不晓得是叫血还是气,总之它们在我的体内,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那样,要死不活地流着,我的生命半点劲道也没有。”
小山内歪起薄唇说:
“而且那些山茶花,不只像那样歌颂生命似地盛开着,而且完全不凋谢。”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世上哪有不凋谢的花?”
“真的,它们不会凋谢。”
小山内愤愤不平地说着,探出身子把纸门关上一半。他的姿势看起来很勉强,我看不过去,起身把剩下的纸门全关上了。纸门一直开着,的确很冶。
“山茶花这玩意儿,是整朵花直接掉下来,花瓣不会散落。它们是以盛开的形状掉下来的。”
“就是所谓的落山茶吗?”
“跟斩首一样。”小山内说。
“斩首?真古老的比喻,而且好恐怖。”
“没办法,真的跟斩首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山茶花不会衰老,是突然夭折。哦,即使花掉了,树也不会枯萎,所以山茶花树本身也不会死。山茶花不像一般的花那样,会呈现出枯萎、褪色、泛黑、干燥、花瓣一片片凋落的衰败之相。”
“可是掉落的花总会枯萎腐烂吧?”
“死后腐烂是理所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山茶花不会在活着的时候衰老破败。”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就像小山内说的吧。
“我认为,植物是不会老的。”小山内说。
“不是有老树这种说法吗?古老的树木多得是,当然也有衰老的树木。”
“树木要活上多久就能活上多久。上了年纪的树木不是都非常巨大吗?要活上几百年都行。唔,虽然要是没水了,或是树干被截断了,又或者生病的话,可能就不行了。但是动物只要成长到一个极限,就会衰老死去。不会无止境地长大,大部分的老人都会干缩下去。”
或许吧。
我说我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长高了,小山内回说他从中学就停止成长了。
关上纸门,室内就像罩上了一层纱,变得一片灰暗。
外头天还那么亮,室内却暗得教人想点灯。我说好暗,小山内应道,“我家本来就很暗。”
“不晓得是方位不对还是房子盖得不好,阳光照不太进来。明明院子里阳光普照。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都只照得到庭院。不晓得这房子到底是怎么盖的,室内无时无刻都是一片蒙胧。”
这么说来,不论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确都很暗。从玄关开始就是暗的,走廊也是。
印象真是可怕,我一直以为我都是在黄昏时刻来拜访,但仔细一想,也并非如此。
明明就有窗户,我说。通风也不差,小山内说。
“比起采光,我父亲更以通风为优先吧。”
“这是令尊盖的房子吗?”
“我想应该是吧。明明是自己的家,我却不太确定的原因是,这房子是我出生以前盖的。家母是继室,我是父亲晚年生下来的孩子。我祖父好像不是东京人,而是某个乡下地方的武士。他在明治维新的时候加入幕府军,抵抗新政府到最后,被官军逮捕,遭到斩首。听说我祖父的首级被放在板桥还是哪里示众,年幼的家父当时还跑去看了。”
“令尊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令尊参观了自己的父亲示众的首级?”
“说参观实在很奇怪。”小山内笑道,“那是尸体耶,是一部分的尸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且还是以罪人的身分被示众,才不是什么值得参观的东西。”
“说的也是,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在现代都是匪夷所思的事。那事情是真的吗?”
“是啊,这年头几乎不可能看到被处死的尸体了,所以才会觉得稀罕。不过我从小就一直听家父提起那段经验,他应该是真的看过吧。家父是在十八年前,七十多岁时过世的,算算年代也相符。进入明治的时候,他应该十岁左右。不过好像也不是多吓人。家父说他觉得首级看起来黑黑、脏脏的。而且他还有些气恼,说为什么祖父死时的表情不能再英勇点呢?祖父的首级好像嘴巴半开,舌头吐出一半,两眼翻白,表情可笑极了。嗳,因为会被那么多路人看到,身为儿子,自然也会希望父亲死时的表情再坚毅一些吧。”
可是既然是斩首,那也没办法吧——小山内说。
“被斩首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没什么感觉吧。我没被斩首过,所以不晓得,不过一定根本来不及觉得痛吧。”
“不会痛吗?”
小山内的视线从我身上滑开。
“被砍到一半的时候不会痛吗?”
“一定连哪时候是被砍到一半都感觉不到吧。”
“那是先把大刀架在脖子上,接着砍下来吧。”
“一瞬间就结束啦。”我说,“听说旧幕府时代初期的时候,是有锯首之刑或五马分尸那类和拷问没两样的刑罚,要是被人给一点一点地把头锯下来,一定很痛吧。噢噢,光是讲出来就觉得好痛,我根本就不敢想像。不过拿大刀斩首的话,应该一眨眼就结束了。像是被剃刀割到手,割到的瞬间也不觉得疼,不是吗?是后来才慢慢痛起来的。可是被斩首的话,就没有后来这回事了。人都死了嘛。嗳,就算有被什么东西用力砍下的冲击感受,人也在认清冲击之前就毙命了吧。”
“是这样吗?”小山内不服气地说,“意识会在一瞬间就消失吗?”
“人光是被狠狠地一撞都会昏倒,不是吗?就算不砍头,被铁棒那类的东西殴打后颈的话,也会昏过去吧。我想没有你说的之后这回事。”
怎么聊到这上头来了?我说。小山内脸颊僵了一下,应道,“是啊。”
“嗳,或许是有被刀子刺到的可能,但应该不会被斩首吧。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日本刀了,就算有,也没人有那种本领了。那是古早以前的事了。”
“或许吧。”
话虽如此,对小山内来说,那并非久远以前的祖先的遭遇,而是他祖父辈的事,可以说是他伸手可及的过去。这么一想,那也不算多久前的事。斩首之后摆在路肩示众的行为,已是现今难以想像的蛮行,然而在过去,如此残酷的行为几乎是公开,而且就在身边发生。我重新体认到了这一点。
“没端茶也没拿点心招待,真抱歉。”小山唐突地说。
“没关系,我无所谓。倒是我这样没说一声就突然跑来,才是对不起。我路过前面,突然想念起你来。咱们大概三年没见了吧?我也因为瞎忙了一阵,连过年也没能来打招呼,一直觉得很挂意。”
“挂意……?”
“你的身体状况啊。”我说,“我听人说你请假回家休养了。你从以前胃就不好,但还不到没法上班的地步吧?所以我一直觉得得来给你探个病。”
“我会请长假,不光是因为胃病的关系。”
出了很多事——小山内蹙起薄眉说:
“我只要一操心,胃马上就会出毛病。身边乱糟糟的,还要继续站在教坛上,负担实在太大了。”
“唔,你看起来的确很忙,看你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哦,不用在意我。如果你忙的话,我改天再来拜访。我没带伴手礼过来,是因为听人说你只喝得下粥,应该不需要。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叨扰了卧床养病的病人,可是看你人还满有精神的。既然能像这样走动,我也放心了。下次我再带伴手礼过来吧。”
我就要起身,小山内却制止我:
“等一下。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先别走。”
“怎么了吗?”
“哦,我有点事想麻烦你。竟然请客人办事,真是不成体统……”
“嗳,客气什么。我会在这节骨眼过来,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今天已经没事了。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尽管吩咐吧。”
“太好了。”小山内说,“既然如此,可以请你留在这里帮我看家一会儿吗?”
“看家?小事一桩。你要出门?”
“嗯,我得去请医生。家里没电话可以叫医生。”
“你要去看医生吗?”我确认,结果小山内回答,“是去请医生。”
“请医生?不是你要看医生?”
“不是我。我得请医师写诊断书。嗳,其实啊……”
我妹过世了——削瘦的朋友轻描淡写地说。我当然吃惊地追问,结果朋友竟说:
“噢,刚刚才过世的,就在你来的十分钟之前吧。她刚走而已。”
“喂,别乱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记得你妹妹是叫佐弥子吧?”
“是啊,佐弥子。”
“你说佐弥子怎么了?”
“就跟你说死了啊。”小山内以平板的口吻说。
“死了?佐弥子她死了?”
“对,就在那道纸门里面。”
小山内把脸转向通往屋内房间的纸门。
“喂,佐弥子不是四年前结婚了吗?”
“是啊,可是两年半前她先生过世了,所以她又回来了。”
“她先生过世了啊……”
我完全不知情。
说起来,我之所以不再拜访这个家,似乎也是因为佐弥子嫁人了。虽然我在这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死于意外。”小山内说,“头被砸烂了。”
“头……?”
“听说死状很凄惨。嗳,我是没看到,可是佐弥子是配偶,也不能不看。因为头被砸烂了,连身分都没办法确认,因为服装和身上的物品也可能是别人的。佐弥子被警察叫去认尸,结果因为死状太惨,佐弥子整个人吓坏了。毕竟是丈夫嘛。她当场就昏了过去,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嗳,让她一个人独居也危险,所以葬礼之后,我就把她接回家了。”
“那……”
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仔细想想,小山内根本没理由通知我。我只是小山内的老朋友,跟佐弥子并不特别亲近。我们只是认识了很久,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我连她嫁去哪里都不晓得,也没有受邀参加婚礼。
原来她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一回来就病了。我担心可能也有精神方面的压力,为了惯重起见,让她住了院。可是住院以后,病情是每况愈下。直到去年夏天,佐弥子都一直住在医院里。”
原来如此,他刚才说家里乱糟糟的,指的就是这事吗?
那的确不是可以在学校应付顽童的状况。
“然后终于到了快不行的地步……是叫危笃吗?嗳,总之我觉得与其让佐弥子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倒不如让她在自己长大的家中离开。她的亲人只剩下我,我也想在这个家为她送终,便将她从医院接回来,让她睡在隔壁房间。”
邻房吗?
“那是去年八月左右的事了。”小山内看着纸门说,“去年夏天不是热得要命吗?这可恶的庭院也蚊虫丛生,蚊香都不够用了。不过说是看护病人,也不是多累人的事,只要让她睡下就好,一点都不麻烦。三餐也是,我本来就是吃粥,麻烦的大概就只有处理排泄物吧。”
我本来也考虑请个看护的——小山内说道,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
“可是医生说撑不到两三天了,所以我便作罢了,然而佐弥子没有死。她撑过十天,撑过一个月,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结果就这样过了快半年。我本来以为她会这样一直活下去呢。嗳,今天早上她看起来也和平常一样,病情却突然恶化,一眨眼就撒手人寰了。然后你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小山内说。
“算缘分吗……?”
只是碰巧吧。
“真的吗?”
“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你没注意到这线香味吗?”
这么说来,是有烧香的味道。
“很多人不喜欢香的味道,所以我才打开那边的纸门。我不是说有点冷,请你担待一下吗?”
他好像说了。
“要不是那样,谁想看那种庭院啊。”小山内说。
我就看了。可是,
“你说佐弥子过世了,而且还是刚过世,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是怀疑你,可是听起来像瞎说的。”
“你这人也真疑神疑鬼。”
小山内说,弓起身子,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
邻室更加昏暗。一片昏暗中铺着一床寝具,线香的味道飘了过来。
寝具中露出脚尖。
脚尖自得吓人。与其说是白,几乎是透明了,好似血全被抽干了似的。
宛如刚羽化的蝉。
“她死了。没呼吸了,心脏也停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连眨眼都不会了。身体也冰得像条鱼似的,这就叫死了吧。”
那的确是死了。
应该是死了。
我再一次望向佐弥子的脚。她的脚形状很美,仿佛蜡像。小巧通透的趾甲规矩地并排在一块儿,就像彻底空掉了的空壳子一般。空壳子就白成这样了,脱离身体的灵魂一定更为透明吧。
“可是啊,”小山内说,“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搁着。”
“是不能吧……啊,你说的诊断书是死亡诊断书吗?”
“对。我也有点乱了手脚,不晓得先该做什么好。是先请和尚来、还是叫附近的人来、还是连络亲戚、还是开始准备葬礼……不,还是该先叫警察来?结果这时候你来了。我本来一片混乱,手足无措,可是看到你就冷静下来了。所以我请你先在这里等着,再一次确认佐弥子是不是真的死了,然后想到应该先请医生来。”
“应该先请医生吧。”
“是啊,先请医生。嗳,目前就是这种状态。”
小山内静静地关上纸门。
“佐弥子应该不可能还活着,但我毕竟不是专家。我想还是请医生好好诊断过,其他的之后再说。然后……”
“你折回来一看,就看到我正对庭院看得出神,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小山内静静地说,“怎么样?难得你久违来访,却是这种状况。让你跟尸体两个人一起看家,或许你会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可以请你帮这个忙吗?”
当然了——我答道。
因为我从以前就喜欢佐弥子。
她死了啊。
小山内披上和服斗篷,说他会尽快回来,离开了。
半晌之间,我只是坐着。
这里是别人家,没事到处走动也很奇怪。
也没必要开口。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不开口也是当然的,所以我只能坐着。但我坐了约莫十分钟就腻了。
不,说腻了也不对。
应该是说我想做点什么了,我先环顾了一下房间。
我好一阵子没来这里了,但我自小就不知道来过多少次,这里到处是我熟悉的情景。大概和过去一样,毫无改变吧。不,虽然我觉得一切如同旧时,但其实也不太确定。
我对茶柜之类的东西有印象,我还记得上头弯曲的木纹。
柜子的横带及边缘的金属零件、把手的黑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也记得灰泥墙上的裂纹、栏间的镂空雕刻。我小时候完全不懂上头雕刻的是什么,但现在重新一看,原来是流水和莲花。
可是我对眼前的矮桌没什么印象。它看起来不像新的,但至少以前这间客厅没有这张桌子。更重要的是,我对直到刚才都还在眺望的庭院,毫无印象。
再说,小山内说这个家因为构造的关系,屋子里头很暗,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家有多暗。幽暗的印象,是我长大之后来访的记忆构成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总是在向晚时刻来访吧。我也觉得在我小时候,这个家并没有这么暗,是普通的房屋。如果是房屋结构或立地问题,这点应该不会有所变化。
有线香的味道。
气味穿过栏间飘过来了。
暗得教人想开灯。
我环顾房间,接着起身站起来。
我想顺便开灯的时候,通往外面的纸门打开了。
咦?我讶异地转头一看,佐弥子正背对着山茶花站在那里。
“哎呀,这不是西宫兄吗?”
佐弥子这么说。
接着她说,“真怀念,几年没见了?”
说完后,佐弥子就这样在走廊坐下来。
你……
我并没有太吃惊。
佐弥子看起来并不像幽灵。
“怎么了?”
“没事。我被交代在这里看家。”
“看家?那么您见过哥哥喽?”
“是你哥哥要我帮忙看家的。就算是熟悉的朋友家,我脸皮再厚,也没胆默不吭声地闯进来假装看家。那样的话,根本就是强盗了。我可是好好出声地打了招呼,从玄关被请进来,带到这里的。”
“哎呀,西宫兄真是一点都没变。”佐弥子笑了。
声音一如往昔。
“哥哥说要去医院,我没想到他居然丢下客人就这么离开了。连茶也没端,把客人晾在这里,真过分。招待不周,真是失礼了。我还以为没有人在,吓了一跳呢。”
“我才是吓到了。你……”
你……
佐弥子直盯着我看。
“总觉得西宫兄好令人怀念,我几乎要掉泪了。”
“看到我也没什么好哭的吧。听说你也碰上了不少事,身体都还好吗?”
“我很好。”
佐弥子说,将小山内关起来的纸门又全部打开,接着在我对面坐下。
佐弥子还是自得吓人,连那身淡紫色的素面和服都显得沉重。
她,
从小就这么白吗?
真的很白,不是抹了脂粉的白,而是浸在水中的糯米丸子般的透白。中心的白透出了表面,仿佛没有血流一般,自得虚幻飘渺。
好像人造物。
“你结婚了吧?”
得先从这点开始确定。
佐弥子简短地应了声,“嗯。”
“结果我没能向你道喜。”我说。
“不过碰上了一些不幸。”
“我听说你先生过世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
很想告诉别人——佐弥子说。
“尤其是西宫兄。”
“是意外事故吗?”
“被石塔压死的。”
“石塔?”
“嗯。品川那里要为明治维新时期遭到处刑的幕府军盖慰灵碑。”
“慰灵碑?”
“嗯,被斩首处刑的死者的慰灵碑。亡夫从事的是土木相关工作,他包下盖慰灵碑的工程,所以才会在现场。好像是绳子断了,大石头倒了下来,他被压在下面。”
“真是太惨了。”
“头完全被压烂了。”
原来是真的。
“我在警察医院的太平间认的尸。肩膀以下完整无缺,脖子以上却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嗯,脖子被压断,上面全没了。听说被压个粉碎,找到的只有破碎的肉末和骨片,全装进了耐酸铝容器里,可是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所以我没有看。”
他不晓得会不会痛呢——佐弥子喃喃自语似地说。
“头被压碎,会很痛吗?”
“不晓得呐。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庄重,不过我想应该不痛吧。如果是手脚被夹住,或是腰被压断,应该会很痛苦吧。但如果是头的话,应该连感觉到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一瞬间就结束了。”
“是吗?被压碎的途中不痛吗?”
“途中?”
怎么回事?
“只有一瞬间,没有途中的,我想你先生应该没有受苦。这样说虽然很怪,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不对,
这哪里是大幸了?
我好像被拐着说了什么非常不该说的话。那样残酷的死法,怎么可能说是幸运?小山内说佐弥子当时因为打击过大,甚至昏了过去。这是当然的吧。那么这种话……
我不知不觉间垂下了头,寻思至此,抬起头来。
佐弥子面朝庭院,眯着双眼,
看着极为遥远,我看不见的遥远之处。
“这样啊,他不痛啊。”
佐弥子如此呢喃。
“我一直觉得连头都没了,一定非常痛吧。就像被研磨钵给磨碎一样,肯定痛得不得了。他死得实在太可怜了,何必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尝到那种苦呢?”
“嗳,是啊。可是那应该也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你先生或许……”
连自己死了都没发现。
“他在最后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
就算看到了什么,他在理解到那是什么之前,也已经死了吧。愉快、欢喜、悲伤、空虚,应该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就像电灯泡熄灭那样,倏忽消失,一切变得漆黑。
这间和室怎么暗成这样?现在不是还是大白天吗?简直跟傍晚没两样。
佐弥子很白,所以我看得到她,要是土黄色的小山内,可能已经融入黑暗看不见了。这是内就是暗成这样。
“如果看得到什么,应该是回忆吧。”我说。
像是怀念的景色、心爱的人、美丽的花朵,这类东西,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我以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血。”
“自己的血?”
“因为被压碎了嘛。”
那个人的头——佐弥子说,
“头都没了啊。头盖骨破碎,里头的东西全跑出来了。我一想到他在那瞬间是不是看见了这一幕……”
就难过死了。
“看到自己脑袋里面的东西,看到那么肮脏的东西,然后死去,不教人伤心?不教人害怕吗?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种事。你怎么想呢?西宫兄?”
没……
“没那种事的。”
“没那种事吗?”
“你先生应该不觉得痛,也没看到什么脏东西吧。因为他是毫无预警地突然就过去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佐弥子这次以极端沉稳的音调说。她身子歪靠在一旁的姿势非常妩媚。
那白皙的脖子。
纤细、通透的颈脖。
“哎呀,对不起,说什么连茶也没端,招待不周,却连我都没好好招待。真不像话。”
“不,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临时起意,碰巧过来看看而已。可以像这样和怀念的朋友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
好怀念。
“话说回来,哥哥也真慢呢。”
“医院很近吗?”
“我不清楚。”佐弥子歪着头,“哥哥状况满糟的。我要他住院,要不然至少请医生过来出诊,他却怎么样都不听劝。都这种时间了,还没回来。”
“这种时间?”
太阳已经西下了吗?
“很冷呢。”
“很冷吗?”
会冷吗?
“家里没有生火,非常冷啊。待在这屋子里……”
——会冰得像条鱼似的。
那……
不是因为你已经死掉的关系吗?
“佐弥子,”
隔壁房间有什么人在休息吗?我问。
“有人在休息?可是这个家里……”
只有西宫兄跟我两个人啊。
是啊,只有我跟尸体两个人。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想着,将不知为何一直别开的视线拉回来,看见佐弥子不知何时坐到了房间角落。
“怎么了?”
“没事,我来泡茶吧。”
佐弥子说,打开铺有被褥的房间纸门,消失在漆黑的邻室里。纸门关上的时候,我好像瞥见了被褥的一角,也闻到了线香的味道。
又变回一个人了。
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小山内怎么了?他平安地抵达医院了吗?他的病况果然很糟糕吧。
不知为何,我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万一被压碎或掉下来就不得了了。
我应该活着吧?
我望向庭院。庭院里山茶花绽放,一旁放置盆栽的木台是黯淡的灰。台上空无一物,缺了角的盆栽排放在地面,稀稀落落地生着杂草。山茶花娇艳欲滴。叶片厚实,色泽浓重,花朵赤红得近乎艳毒。木台曝露在风雪吹袭中,已经破损,似乎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腐朽,也褪色了。被雨打湿、被阳光烤干、被风吹刮、被雪侵蚀,已经命在垂危。
像那样慢慢地腐朽也不错吧,我想。
与其突然结束,那样要好多了。小山内嫉妒山茶花,但我不怎么羡慕仿佛倏然断首般迎接死期的山茶花。我想慢慢地逐渐老朽。
外头还很亮。
是大白天。
即使如此,家中已是一片漆黑。
我,
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佐弥子会送茶过来吗?不,不会,她不可能来。线香的味道。弥漫整间屋子的尸臭。鱼一般冰冷、苍白、透明的皮肤。
佐弥子死在隔壁的房间吧。
她的哥哥小山内都这么说了,错不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庭院里的山茶花,
一口气全掉了。
“啊啊。”
小山内也死了呐,我想。
我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小山内会回来吗?
我回得了家吗?
从这栋有庭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