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D县的平原地带从早上就刮着强劲的北风。

前方的交通号志虽然已经是绿灯,但是塞在路上的车子还是迟迟无法前进。三上放开抓住方向盘的手,点起一根烟。又有一栋高楼大厦开始盖了,山的棱线正逐渐从挡风玻璃的视野内消失。

五十八万户、一百八十二万人……脑海中还留有早报上看过的人口普查数据。这个县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在这个D市里居住或工作。虽然经过一番奋斗,终于得以跟周围的市町村合并,加速了地方版的一极集中化,但是理应最先进行的大众运输工具的整备却还处于毫无进展的状态。电车及巴士的班次少到不行,非常地不方便,所以马路上总是塞满了车子。

——起码动一下嘛!

三上喃喃自语地说道。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五日了,早上的塞车比往常更为严重。广播里传来“现在时刻,八点”的报时,前方也已经可以看到县警本部的五层楼建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早已看惯的县警本部的无机质外墙给人一种亲切感,难道是因为去了北国半天的缘故吗?

根本不需要大老远跑这一趟。经过一夜的沉淀,他终于回过神来。比一般人还怕冷的亚由美根本不可能往北方走,更不可能跳进冷入骨髓的沼泽里。所以这趟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白跑一趟。

前方已经空出了好几辆车身的距离,三上连忙把香烟捻熄,踩下油门。

看样子不至于迟到了。三上把车子停在员工停车场,往本厅舍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同时习惯性地以眼角余光检查记者专用的停车场,然后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平常这个时间总是空荡荡的停车场,今天却停满了车子。也就是说各家报社跑警察线的记者全都到齐了。三上一下子还以为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但是仔细想想,应该是昨天的续集。他们正摩拳擦掌地等待三上的出现。

——一大早就充满斗志吗?

三上从本厅舍的正面玄关进入,沿着走廊走不到十步就是广报室。当他推开门时,三张表情生硬的脸孔同时抬起。分别是坐在靠着墙壁摆放的办公桌前的诹访股长和藏前主任,以及靠近门边的女警美云。因为房间相当狭小,所以早上总是压低了声音打招呼。春天的时候虽然把跟隔壁资料室之间的墙壁打掉,让空间变大了点,但是每当记者们全部挤进来时,还是跟整修前没两样,很难有立足之地。

三上是在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进门的,但是办公室里却不见记者的身影。他感觉自己挥棒落空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没开口询问诹访就来到了面前,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

“广报官,那个……昨天……”

三上满脑子都记挂着要问他记者的动向,所以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昨天深夜有打电话向直属上司石井秘书课长报告过身份确认的结果,所以他以为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已经知道了。

“认错人了。害你们为我担心,真不好意思。”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诹访和藏前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了看对方;美云则是仿佛这才回魂似地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三上的茶杯。

“诹访,人都到齐了吗?”

三上用下巴指着墙壁的方向。隔壁就是记者室。基本上大家都称其为“记者俱乐部”,这也是常驻在此的十三家报社的亲睦团体的正确名称。

诹访的脸色再次蒙上一层阴影。

“所有报社都出动了。他们扬言要对广报官展开公审。我想应该再过不久就会杀过来了。”

展开公审……三上的胸口一热。

“先跟您报告一下,关于昨天的中途离席,已经告诉他们是因为广报官的亲戚病危。”

三上想了一下,随即点头表示了解。

诹访是一个很懂得临机应变的广报人。警务部土生土长的警部补,在广报室任职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在担任巡查部长的时代也有两年在籍的时间,所以很了解时下记者的生态。虽然有时候一些小聪明的举动会让人觉得不太愉快,但是能毫无破绽地将真心话与场面话巧妙融合,并借此笼络记者的手段着实让人佩服。在第二次分发到广报室任职的时候,伺候记者的技巧变得更纯熟,因此诹访在警务部里可以说是行情看涨。

同样是再次回锅,三上在广报室里的工作却不是一帆风顺。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这次的异动让他时隔二十年再次回到广报室。在今年春天以前,他一直都是搜查二课的第二把交椅,再之前则是智慧犯搜查组的班长,长年在渎职及违反选罢法的事件搜查现场进行指挥调度的工作。

三上离开座位,走到放在办公桌旁边的白板前。“D县警公告·平成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四)”——检查要给记者的声明用纸是广报官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发生在县内十九个辖区内的事件、事故的梗概,无时无刻都会透过电话及传真机传送到广报室。最近因为电脑普及的关系,也开始改用电子邮件。室员会将事件、事故的内容整理在规定的用纸上,以磁铁固定张贴在这里和记者室的白板上。同时也会联络位于县厅内的“电视记者会”。这原本是警方为了简化采访所采取的举措,没想到所谓的“警方声明”却往往在警察与记者之间造成嫌隙。

三上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超过八点半了,记者们都在做什么呢?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藏前来到三上的办公桌前。瘦竹竿的体型与他的名字一点都不相衬,声音也一向细如蚊蚋。

“是关于那个围标事件。”

“嗯,已经问出来了吗?”

“这个嘛……”

藏前吞吞吐吐。

“怎么了?专务还是坚不吐实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三上忍不住瞪了藏前一眼。

搜查二课在五天前检举了跟县立美术馆的建案有关的围标事件,对业界有实力的六家建设公司展开了强制搜查,逮捕了八位高级干部,然而二课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们的目标其实是在台面下操控着投标作业的当地承包商八角建设。根据三上听到的内部情报显示,二课连日来都偷偷地把八角建设的专务请来局里喝咖啡。如果能够一举破获“幕后黑手”,肯定会成为地方报的大新闻。二课的事件嫌犯常常会拖到半夜才认罪,或者是刻意把发出拘票的行为压到半夜执行。换句话说,考虑到记者发表会的时间可能会跟各家报社的截稿时间撞在一起,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造成混乱,他才会指示藏前要事先掌握住二课的动向。

“就连有没有把专务请来局里都不知道吗?”

藏前一迳低着头。

“我刚才有试着请教二课的副手……”

三上终于听懂问题所在,他们似乎是被当成间谍了。

“我明白了,接下来由我来跟进。”

看着藏前垂头丧气的背影,三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藏前曾经在辖区的刑事二课担任过内勤的工作,所以他才会要他利用以前的门路来探听消息,但这显然是自己太天真了。至今仍有很多刑警固执地认定,一旦把消息透露给广报室,就等于是告诉了记者。如此一来,就会成为组织与媒体谈条件的筹码。

就连三上也不例外。当他还是基层刑警的时候,也认为广报室的存在非常可议。或许也曾经仿效过嘴巴不饶人的前辈,骂过“记者的爪牙”、“警务部的走狗”、“升迁考试的自习室”之类的难听话。事实上,那种一目了然的结党营私的关系也令人敬而远之。为了奉承记者,每天都夜夜笙歌。即使出现在案发现场,也像是旁观者似地只顾着跟记者聊天,汗都不用流一滴。也难怪三上无法将他们视为组织的一员。

因此,在他刑警当到第三年,突然接获前往广报室的调职令时,着实消沉了好一阵子,还钻牛角尖地认定自己已经被盖上了“差劲刑警”的烙印。因为是以自暴自弃的心情接下了新工作,所以他也有自己身为“差劲广报人”的自觉。但就在他还来不及搞清楚如何应付记者,才过了一年就又被调回刑事部。重新归队的喜悦自不待言,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纯粹是人事室乱搞,害他在刑事单位的历练整整空白了一年的时间。这让他对组织渐渐有了不信任的感觉。比不信任的感觉更深刻的是深植心里的恐惧。他比谁都害怕“下一次的人事异动”,因此不顾一切地埋首于工作中,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一样。就算已经过了五年、十年,每当人事异动的季节一到,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让吃喝玩乐或偷懒怠惰的诱惑有一点可乘之机,这为三上带来实际的成绩,说是恐惧鞭策着他埋头苦干也不为过。当三上还在搜查一课的时候,从偷窃案件负责到强盗案件、再到特殊犯案件,得到的奖励无数。然而,他身为一个刑警的能力真正开花结果的时代,却是在他调到搜查二课之后。一样负责智慧型的犯罪,在没有本部、辖区之分的刑事单位的一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地盘。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说自己是“道地的刑警”,就算他想忘记,身边的人也不让他忘记。每当报纸上出现不可以见光的调查机密时,上司和同事的视线都会不自然地避开三上。即使想要以被害妄想来自处也不容易。就像“女巫狩猎”般,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朝他伸了过来,这种令人浑身战栗的可怕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绝对无法体会。不管他的工作表现令上司接受过多少次表扬、即使他已经从警部补晋升到警部,也从来没有人把三上拉进寻找泄密犯人的狩猎阵营里。就这层意义来说,他在广报室工作过的资历就跟“前科”一样。

我要你去当广报官。今年春天,当赤间警务部长私底下告诉他人事异动的结果时,变得一片空白的脑子里也闪过了前科二字。赤间滔滔不绝地说明调派的理由:

最近的媒体既不是为了大我,也没有自己的定见,只是为了贬低警察的权威就妄自议论警方的失策,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都是因为以前太过于放纵,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所以必须要有像你这种面无表情、有本事镇得住记者们的冷面广报官才行

根本是狗屁不通的废话。警察本来就是以“男子气概”为卖点的硬汉集团。如果只是要一个冷面的铁汉,刑事部里里外外多到数不清。突然把满脑子只想着要何如何运用刑事讼诉法的警部从熟悉的工作岗位剔除,再丢到跟警察本来的职务毫不相干的领域,让他去当组织防卫的看门狗,这种安排在人事上究竟有何好处可言?赤间倒是一副“拔擢”的口吻,说什么广报官是警部无法够到的调查官级职位。这项非正式的人事通知虽然确保他会升上警视,但是假使三上继续留在刑事部,再过个两三年也还是会自然晋升,所以这出搞错对象的荣升闹剧就像是硬把胡萝卜挂在他的脖子上一样,只会让人感到不快。

他认为是“前科”对人选造成了影响。当一个职位出现好几个候选者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通常都是以过去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来担任,这是警界人事的常态。因此对于三上来说,有问题的并不是选择自己出任广报官的警务部,而是同意把自己交出去的刑事部到底在盘算什么。他鼓起勇气在深夜时分造访荒木田刑事部长的官邸,却只得到“这件事已经决定了”的答案。就跟二十年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能力遭到彻底的忽略。身为一个刑警走过的漫长岁月,让他的沮丧与失望更加深刻。

两年后就能回到刑事部。他用这句话把所有的情绪打包装箱,前往广报室任职。他还没有放弃,也不想再犯下因为自暴自弃而白白浪费岁月的愚蠢错误。毕竟,长年认真工作所锻炼出来的脑袋和身体,都不允许他对上头交代的课题敷衍了事。

改革广报室。他深知这是自己最应该要先面对的工作。

他在二十年前看到的广报现场总是充满了伪善的气氛。完全没有清楚的愿景和策略,只是一味地被要求必须跟记者打好关系。也因此个个都把姿态放得很低,抹去警官原有的架势,装成很理解报导这项工作,一肩揽下媒体因为不满警察组织的封闭而有的那些无的放矢。对世人打着“广报广听”的名号,但“广听”只不过是努力地装出一副理解者的嘴脸,负责对记者夹枪带棍的话点头称是,提供自以为是舆论代书者的记者们一个释放压力的管道罢了。“我们不过是消波块而已”。当时的广报官曾经如此自嘲,言之下意是指取悦媒体、建立虚与委蛇的关系、让媒体批判警方的矛头不会那么尖锐就是他们全部的工作。

的确,广报的历史尚浅,所以应付记者的技巧未臻纯熟也是事实。但是说到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地方警察尚未习惯“情报要由广报室统一对外发言”这种警察厅强加给下面的制度。负责侦办案件的是以刑事部为首的警界“前线部门”,但是发表业绩的场面却是由警务部来指挥调度,也难怪他们会觉得这种形式是在剥夺前线的权限。在这之前,刑事部都是靠部长或课长的判断直接控制报导的方向,对于底下某些一线刑警对记者透露一些自己的办案功劳常常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原本在刑事部里并没有宛如“女巫狩猎”般的肃杀之气。

“广报制度是黑船。”据说第一任广报官曾经很感慨地说过这句话。如果把刑事部比喻成幕末,那广报制度就是黑船了。虽然刚开始导入的时候,刑事部毫不掩饰对警务部的深恶痛绝,但是后来偃兵息鼓,慢慢地接受了管理部门的新制度。不对,或许是有意地融入其中也说不定。从此,刑事部是由一群不计利害得失的人聚集起来的时代终于画下句点,开始出现一狗票缺乏现场经验、脑中只有管理二字的上级干部,他们把新导入的广报制度当成代罪羔羊,巧妙地利用了这原本是要防止情报从处于放牛吃草状态的现场泄漏出去的制度。只要想通这一点,那么一切就了然于心了。

事实上,现场变得高深莫测。总括来说,刑警们开始对值夜班的记者们三缄其口,“去问广报的人”就像流行语一样地蔓延开来,就连刑事部的办公室也开始弥漫着一股互相牵制以防止消息外泄的气氛。这股晦暗不明的气氛逐渐转化成忿忿不平,仿佛是要泄愤般地矛头全都指向广报室。拒绝提供任何有真凭实据的搜查情报,不仅如此,一旦报上出现独家新闻,就把责任全部推到广报室头上。互相怨恨与猜忌更是助长了彼此的仇视。广报室是警务部秘书课的直辖单位,看在其他人眼中,广报室等于是本部长的眼线,彼此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也因此总是受到其他单位冷淡又带刺的视线攻击。

总之,广报室背负着不幸的身世。明明是为了统一情报所设置的窗口,但是得到的情报量及其速度却跟“离岛”差不多。愿意采取合作态度的只有想要宣导交通安全施政效果的交通部而已。就连记者们也没有把广报室放在眼里。当他们看穿广报室并不是讯息集中的窗口,只是负责处理记者会前置作业的部署之后,态度就愈发不屑。另一方面,二楼的警务部长室只会提出要收服记者的这种无理要求。从早到晚持续在警务部长室与记者室、刑事部与记者室的夹缝中挣扎,结果广报室终于变成一个充满消耗、疲弊、叹息的房间。

经过二十年,上述的结构本质依旧没有改变。虽然也培养出几个像诹访这种广报的专业人才,但是通往“上级”、“现场”、“媒体”的三条路依旧处于青苔满布、此路不通的状态。当然,D县警本身也有问题,其他县警的广报部门在这十年之间,几乎都已经从“室”升格为“课”了。一方面或许是受到干部职浮滥的压力,中小型规模的县警的确是陆续改变政策,拼命地想要追上大规模县警的脚步,让广报成为名符其实的精英路线。就跟个人的升迁一样,广报室一旦升格,讲出来的话就会比较有力量,跟前线部门的关系也会产生变化,情报的交流变得更加活络,为了保持利害关系的平衡,枪口还会一致对外。如今,策略性地将事件的家宅搜索之类的情报透露给媒体知道的广报系统已经逐渐成为主流了。

然而,广报单位在D县警里却还处于“室”的层级,别说是升格了,就连扩充编制的风声都没听过。历代的警务部长都对组织改革采取非常消极的态度,四年前似乎曾经有一次在本厅的指示下提出升格的方案,但是却被赤间的前一任警务部长大黑给做掉了。不知是吃过什么样的亏,据说大黑极度忌惮仗势着媒体的力量,在组织内扩张势力范围的广报人出现,一口咬定等到他们跟记者勾结上就麻烦了。赤间亦以人手不足为由,承袭着维持现状的方针。架空权力、矮化地位。D县警广报室的历史只消这八个压抑性的字眼就可以交代完毕了。

三上决定换个角度想,自己是为了终结这段黑暗历史才成为广报官。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完成广报室“自治”这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目标。他第一个采取的行动,就是杠上刑事部。他确信如果要应付记者,只有货真价实的调查情资才是唯一有利的武器,所以他需要有足以作为谈判筹码的调查情资。在三上所描绘的广报改革愿景中,只要能武装起来与记者对峙,建立起互相牵制的“成人关系”,来自警务部长室的干涉也会自然而然地缩小,可以摆脱三方碰壁的现状。

刑事部认为自己是第一线的霸主,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三上长期任职的搜查二课暂且不提,搜查一课的口风之紧,简直到了令人赞叹的地步。于是三上便以搜查一课为主轴,每天去各个课室拜访,从跟干部的闲谈当中摸索调查的进度。即使是下班时间,也会透过人脉去向身为调查主力的刑警打听,锁定对方不用当差的假日,直接带着礼物杀进对方的宿舍。收起旁门左道的伎俩,开诚布公地跟对方谈,试图以为了对抗记者必须要有情报的理由来说服对方。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藏着另一句真心话,那就是他已经预见到两年后当他再度回到刑事部的时候,肯定会被当成“累犯”。三上下定决心,在他任职广报官的期间,绝不能让刑事部的人认为自己是外人。不管好的坏的,都要不断地把广报室的想法传达给他们知道,这也是为了回到刑事部必须要做的准备。

持续跑了两、三个月的刑事部,虽然没能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但却开始出现他计谋中的那些成效。可能是三上那种一点都不像广报官的行为触动了记者们的天线,给予他们不小的刺激。风向开始转变,从他们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变化的预兆。对这些人来说,三上这位广报官身份特殊,虽然“现址”是广报室,但“户籍”是搜查二课,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回到刑事部官居要职。从三上就任之初,他们就抱着一种敬而远之、静观其变的态度。对记者来说,刑事部才是收集情报的“最重要地区”,这点至今仍没有改变。三上频繁地造访刑事部,让他们意识到刑事部和广报室之间的“密切”关系,于是借故来套交情的记者变多了。这是在没有表现出欢迎的态度下所引起的第一个现象。

三上利用这个机会,采取将记者们的想像力像吹气球一样吹大的策略,将手中有限的情报运用到极致。他让记者们嗅到目前正在调查的事件,利用话中有话和细微的表情变化,分别给予每家报社暗示。藉由吊足他们的胃口来提高向心力,向他们强调过去为他们所轻忽的广报官的存在,但是又避免关系太近。对前来广报室打发时间的记者,他向来不苟言笑以制造出紧张感。当他们轻率地批评警方或抱怨的时候,他便义正辞严地驳回。另一方面,如果是正当的主张就会耐心地倾听,在交涉的时候也都没有时间限制地奉陪到底。绝不奉承,但是只要他能够理解认同,他也愿意做出一定的让步。一切都很顺利,不但消除了记者占有绝对优势的不平等关系,而且记者们对于这件事情本身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媒体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挖出最多的情报,警方希望媒体只写对组织有利的报导。即使彼此的立场敌对、关系如同谍对谍,但只要能在面对面的那一瞬间,各自释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信赖,就能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三上就是抱持着这样的信念,展开他的记者策略。

问题就出在警务部长室。明明跟记者室的关系获得改善以后,来自警务部长室的干涉应该会少很多才对,没想到事情却出乎三上的预料。赤间对三上经营广报室的方针非常不以为然,每件事都有办法鸡蛋里挑骨头。他大骂以让步的方式取得折衷的交涉是失败主义,每天到刑事部报到也被他数落成是不干不脆的行为。这真是太不可理喻了。赤间想要一个“冷面”的广报官,应该也有考虑到三上的“户籍效果”才对。而三上的确将这个效果发挥到极致,并且也做出成果来了。那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三上鼓起勇气追问赤间的真正用意,并且强调广报室之所以要握有情报,是为了作为外交的筹码,但是赤间的回答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得了吧!一旦让你握有情报,就有走漏风声给记者知道的风险,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什么也不会说了,不是吗?

三上呆住了。原来赤间要的是一个“冷面的稻草人”,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只要用他那张扑克脸去瞪着记者就好了。赤间等于是在告诉他,他要的不是应付记者,而是如何支配记者。赤间内心的曲折远远超过三上的想像,他是真的很讨厌媒体。

尽管如此,三上也不能就此退让。如果在这里顺了赤间的意,广报室就会退回到二十年前的状态。他希望能让好不容易一切就绪的改革继续往前进,就这样付诸东流实在太可惜了。就连他自己也被这股决心吓到了,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亲身体认到外面世界之故,他看到了在刑事时代不曾留意过的风景。警察和普罗大众之间隔着一堵异常高耸的墙,只有广报室是唯一一扇对外开放的“窗口”。姑且不论媒体的偏颇及自以为是,一旦警方主动关闭窗口,警察组织就会完全丧失它的社会性。

更何况,他的刑事魂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如果唯唯诺诺地继续扮演着警务部稻草人的角色,也就意味着他的户籍将会被抹杀。他还没有笨到去跟握有人事权的人杠上,要是被贬到深山里的辖区,别说要回刑事部,就连在组织里,也很有可能一下子就变成过去的人。然而,只要稍微改变一下看事情的角度,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不一样了。等事态改变,回到老巢的可能开始带有一点真实性的时候,冲撞县警第二把交椅的警务部长的英雄事迹,肯定可以为他洗刷掉“累犯”的罪名。

三上步步为营地与赤间过招。比以前更认真地扮演好一个知所进退的部下,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想着如何达到最终的目的。他摆出一张通情达理的脸来听赤间说话,只有在面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指示命令时,才会说声“请恕我直言……”以提出反对意见。至于该有的记者对策,他仍会提供消息,然后继续沉默地推动广报改革。这完全是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连脉搏也感受得到赤间的愤怒。尽管如此,三上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请恕我直言……”。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走的是险棋,情绪才会如此昂扬,才能始终直视着赤间的注视,就这么坚持了半年。感觉上就像是两军对垒,虽然不算赢,但也绝对没有输,直到……

亚由美的离家出走让整个局面急转直下。

烟灰落在办公桌上,他又抽起第二根烟。

三上望着墙壁上的时钟。藏前有点阴沉的侧脸出现在视野的一角。二课拒绝提供情报,莫非他已不再神通广大?藏前背后还有三上这号人物。至少前线部门应该都会卖他一个面子才对。

是因为他不再去刑事部的各个课室露脸,就连与记者的攻防也都遵照赤间的指示吗……?

走廊上忽然骚动了起来。

来了。诹访和藏前互相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记者们就连门也不敲地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