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掉包 第六章

晚上六点十五分

巨大的温纳贝戈露营车在墓端区街头颠簸着前进。

这辆车是移动指挥所,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北卡州养狗协会狗展。警告:本车碰见蓝缎带冠军犬时会紧急刹车。伯瑞犬是本店专长。

帕克怀疑FBI是故意贴上这些广告以免引起歹徒的怀疑,或者是从真正的养狗场买来的二手车。

露营车慢慢靠路边停下,卢卡斯示意凯奇和帕克上车。扑面而来的气息告诉帕克,这辆车果然是从养狗人手中买来的。尽管车里有狗臊味,但令人感觉温暖。一直置身于寒冷的街头,同时也被私人侦探吓得直打哆嗦的帕克,很庆幸能上车。

坐在电脑控制面板前的是托比·盖勒。他盯着屏幕上的画面,将其分割成上千个方块,犹如虚无缥缈的马赛克。他按下几个键,移动电脑上的画面,输入指令。

警探伦纳德·哈迪坐在旁边,身着四十四号牛仔裤的C.P.阿德尔也挤进墙边的一个小隔间,乔治城大学的心理学家还没到。

“这是梅森剧院枪击案的录像带。”托比说,视线没有离开屏幕。

“有线索吗?”卢卡斯问。

“不多,”托比喃喃地说,“其实等于没有。我换成全屏,以正常速度播放给大家看。”

他按了几个按键,影像顿时缩小,变得难以辨识,拍摄到的是剧院的内部,光线阴暗,晃动得很厉害,画面也很模糊,大家不是在拔腿狂奔就是在俯身寻找掩护。

“掘墓者开始射击的时候,”C.P.解释道,“观众席上有个观光客按下手提式摄像机,拍到了这些画面。”

托比又敲了几个键,影像变得略微清晰一些。然后他让画面定格。

“就是这个?”凯奇点着屏幕问,“这就是他吗?”

“对。”托比说。他继续播放录像带,这次换成慢动作。

帕克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物体。现场的光线本来就不足,而拍摄的人又总在东躲西藏,摄影机也跟着一起晃动。影像一格格用慢动作播放。托比刚才指出的掘墓者在画面正中央,开枪时冒出微微的花形光线。

哈迪说:“看不太清,反而觉得更恐怖。”

帕克心中赞同他的看法,但没有出声。卢卡斯靠上前去,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

托比接着说:“好了,这格大概是最清楚的一格了。”画面静止,影像放大,像素方格随之变大,但清晰度也更差了。没过多久,画面模糊成一团,明暗程度不等。“我尽量强化画质,想看清他的长相。我有九成的把握,他是白人。可惜线索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帕克发现了什么。“倒退,”他说,“慢慢倒。”

托比按下几个按键,方块缩小,开始融合。

“停。”帕克命令。

画面是掘墓者胸部以上的部分。

“看一下。”

“看什么?”卢卡斯问。

“什么也没看到啊。”哈迪眯起眼睛说。

帕克点点屏幕。在屏幕中间掘墓者胸前看似有几块闪亮的地方,周围稍微暗了一点,呈V形,包围在最外面的部分则非常暗。

“只是反射出来的影像吧。”卢卡斯喃喃地说。心不在焉,烦躁不安。她看着手表。

帕克却追根究底:“是什么东西反射出来的光线?”

大家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托比说:“哈哈。”他帅气的脸庞绽放出狡黠的笑容,“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托比?”帕克问。

“帕克,你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吗?”

“我不是。”他信奉的长老会已经衰落,现在只对“星球大战”的宗教比较有兴趣,对其他宗教则不太能接受。

“我以前念过耶稣会的学校,”哈迪说,“能帮得上忙吗?”

但托比没兴趣听任何人讲述个人信仰史。他坐在一把转椅上,在狭小的空间里滚动行进。“我们来试试看这个。”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型数码相机,交给帕克,然后将插头接上电脑,接着将曲别针扭成X形,解开上衣的两颗纽扣,将曲别针别在襟口。“拍一张,”他说,“按那个按钮就行。”

帕克按下快门,将相机还给托比。托比转向电脑,输入指令后屏幕上出现他的影像,阴暗不明。“棒极了。”托比说。他继续按下几个按键,放大照片,将闪现银光的曲别针定格在正中央,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与掘墓者影像中相同的明亮方块组合。

“唯一不同的地方,”托比指出,“是他的影像有点发黄。所以说,这家伙戴的是金十字架项链。”

“在枪手特征上加这一点,通报出去,”卢卡斯下令,“再注明一点,我们证实他是白人。”凯奇用无线电通知贝克,请他将消息传给负责查访的人。

掘墓者唯一可供识别的特征就是戴着金十字架项链。

他信教吗?

或者是护身符?

或者是他从受害人身上抢来的战利品?

凯奇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听后挂断,耸耸肩,垂头丧气:“是我在联邦航空署的朋友打来的。他们呼叫过那一带固定基地的业主,询问直升机出租的情况,有个符合不明身份者特征的人曾经向马里兰州克林顿市的一家公司租过直升机,姓名是吉尔伯特·琼斯。”

“琼斯?”C.P.尖刻地评价,“未免太没创意了吧?”

凯奇接着说:“他付了现金,吩咐飞行员到费尔法克斯载某种货物,之后继续飞一个小时,琼斯没有说目的地是哪里。本来预定今天早上十点半打电话给飞行员,却一直没打。我们调查过飞行员了,他没问题。”

“琼斯有没有留自己的住址或电话号码?”

凯奇耸耸肩表示:“有是有,不过都是假的。”

有人开门,进来的是穿着FBI防风夹克的男子,他对卢卡斯点头。

“嘿,斯蒂夫。”她说。

“卢卡斯探员,我带乔治城大学的埃文斯博士来了。”

那个心理学家。

他上了车。“晚上好,”他说,“我是约翰·埃文斯。”听他沉稳的嗓音,会让人误以为他身材高大。他深色的头发点缀着些许银发,大胡子留得很短。帕克只看了一眼就很欣赏他。他的笑容和蔼可亲,与一身旧斜纹棉裤、灰色羊毛衫同样顺眼。他手上提的不是公文包,而是一只沉重、破旧的背包。他的眼神灵活敏锐,一进门就将露营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

“很感谢你能赶过来,”卢卡斯对他说,“这位是凯奇探员,这位是托比探员。那位是C.P.探员以及哈迪警探。我是卢卡斯。”她瞟了帕克一眼。帕克点头,允许她说出真名。“这位是帕克·金凯德,文件鉴定专家,以前是局里的人。”她点头说,“他希望隐姓埋名,所以请你别声张。”

“我明白,”埃文斯说,“我也经常匿名接案子。我本来想建个个人主页,后来想到会有很多人上网捣蛋,就放弃了。”他坐下来,“梅森剧院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实际情况究竟怎样?”

凯奇向他讲解了枪击案的过程、已死的主谋、勒索信以及枪手。

埃文斯看着身亡的主谋照片:“所以你们想查出这人的搭档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对。”卢卡斯说,“找出来之后,只要十五分钟,我们的攻坚队就能赶到现场抓住他。不过我们最需要的就是那十五分钟。非抢先一步不可。”

帕克问:“‘掘墓者’这个绰号,你以前听过没有?”

“我有一个庞大的刑案资料数据库。一听说这个枪击案,我就立刻搜寻了一下,找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加州的一个人,绰号是‘掘墓者’,入狱后几个月就被囚犯害死了。监狱名称是奥维斯波男子监狱。他不是邪教的成员……再有就是六十年代在旧金山,有个叫做‘掘墓者’的剧团,几个团员被逮捕过十几次,犯的都是轻罪,在商店小偷小摸,不是什么重罪。后来在斯科茨代尔市出现一个自称‘掘墓者’的摩托车帮派,犯过几桩暴力攻击的重罪,不过在一九七五年左右就解散了,至于个别团员,我的资料里就没有了。”

卢卡斯对盖勒说:“给斯科茨代尔市警察局打电话,问问他们那里有没有关于这个团伙成员的详细资料。”

探员打电话去了。“现在我们仅剩的与‘掘墓者’有关的资料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英国人。他名叫约翰·巴恩斯托,是个贵族——子爵之类的,住在德文市。他声称结了婚,但是似乎是独自居住。实际上,这个巴恩斯托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孩子以及两三个当地的农民。他在自家宅院下面挖了一条地道,将尸体存放在里面。他把他们都做成了木乃伊。”

“真恶心。”哈迪咕哝着。

“因此媒体称他为‘掘墓者’——就因为那条地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伦敦一个小帮派也用这个人的绰号为自己的帮派命名,不过严格说来,他们实在是无足轻重。”

“我们不能漏掉任何一条线索,”卢卡斯说,“无论是那个身亡的无名歹徒还是这个‘掘墓者’,也许他也听过巴恩斯托的‘事迹’,成了他的追随者。”

“现在的信息都还很有限,我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找出他们的行为模式。”

行为模式。帕克心想。在鉴定有疑问的文件时,寻找固定的行为模式无疑是判断文件真伪的唯一途径:写全篇信文时笔迹倾斜的方向,顿笔与提笔的方式,小写字母下拉笔画的形状,比如字母y、g或q,写字时颤笔的程度。单看文件,你无法孤立地判断文件的真伪。他对埃文斯说:“有件事我应该先告诉你——这次的枪击案很可能不是掘墓者和他的同伙第一次作案。”

卢卡斯说:“一个自由撰稿人找过我们。他坚信这次的枪击案只是一个连环案件中的一起。”

“其他几件发生在哪里?”

“波士顿、纽约郊区和费城。几起案件都非常相似——主要是盗窃和勒索,还有相应的谋杀予以配合。”

埃文斯问:“每次都是图财吗?”

“没错,”帕克回答,“只有一次是抢劫珠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和巴恩斯托没有什么关系。他的心理诊断是多疑性精神分裂症,而不是普通的反社会型人格——和眼前你们这位嫌疑犯不一样。不过,我很想知道他在其他城市的作案过程。这次的作案资料也是越多越好。”

哈迪说:“目前我们正在搜寻他的藏身之处,我们认为那里会有大量与他有关的线索。”

卢卡斯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原本还寄希望于‘掘墓者’这个名字,以为这才是破案的关键。”

埃文斯说;“哦,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如果我们能找到更多线索的话。往好处想,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如果这名字是他的同谋——意外身亡的那个——想出来的话,我们对这个人会多一些了解。如果这个名字是掘墓者本人想出来的话,那么我们会对这个杀手多一些了解。看,命名分析本身就是心理评估的一个重要方式。”

他看着帕克:“比如说,你和我都自称为‘顾问’,这个名字蕴涵着一些心理暗示。它意味着我们可以放弃对整个局势的控制权,以此来减轻责任和风险。”

真是一针见血,帕克心想。

“要知道,”埃文斯继续说,“如果能让我多待一会儿,我会非常开心的。”他大笑起来,示意着那张在太平间拍下的照片,“我以前从未对尸体作过心理分析。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

“你的意见肯定对我们很有帮助。”卢卡斯说,“非常感谢。”

埃文斯打开他的背包,取出一个巨大的保温瓶。他拧开盖子,倒置过来,倒进一些黑咖啡:“我有咖啡瘾,”他说着笑了笑,“这似乎是个心理学家不该承认的事。还有人想喝吗?”

大家都谢绝了,埃文斯便把保温瓶放到一边,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告诉太太,可能要工作到很晚,迟些回去。

这令帕克想起了无名氏兄妹,他也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你好!”电话那头响起卡瓦诺奶奶那个老祖母般的嗓音。

“是我,”帕克说,“情况怎样?”

“他们快害我破产了。用的全是‘星球大战’的钞票,把我搞糊涂了。他们是故意把我搞迷糊的。”她大笑起来,小孩也在身旁跟着笑。

“罗比还好吧?”帕克问,“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儿?”

她压低嗓门:“有一阵情绪低落,不过斯蒂菲和我让他开心起来了。他们希望你午夜前回家。”

“我尽量。琼有没有来过电话?”

“没有。”卡瓦诺奶奶笑着说,“帕克啊……假如她真的打来的话,如果被我看见来电显示出现她的姓名,我可能会忙得没空接电话。她可能会以为一家三口去看电影或是到‘周二鲁比’去吃色拉了。你觉得这样做怎么样?”

“卡瓦诺奶奶,我很赞同。”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来电显示这个功能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啊,对不对?”

“如果是我的专利就好了,”他告诉她,“我待会儿再打。”

两人挂掉电话。

在一旁的凯奇听见了。他问:“你儿子还好吧?”

帕克叹了口气:“他还好,只是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到现在他还时常会想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

埃文斯扬起一边的眉毛,帕克对他说:“我以前在局里上班的时候,有个歹徒闯进我家。”他注意到卢卡斯也在听。

“被你儿子看见了?”埃文斯问。

帕克说:“歹徒闯进来的窗户,就在我儿子罗比的房间。”

“天啊,”C.P.喃喃地说,“最讨厌让小孩遇到这种事了。我对此深恶痛绝。”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卢卡斯问。

帕克原本很担心儿子患了这种病,因此带他去看医生,但医生向他保证,因为罗比年纪还小,而且没有被“船夫”亲手伤害,所以大概不会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问题。

帕克解释后说:“不过那件事发生在圣诞节前几天,所以每年一到这个时段,他就会比平日更容易回想起那件事。我是说,他算是度过了那一关,只是……”

埃文斯说:“只是,假如可以的话,你愿意付出一切,只求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完全正确。”帕克一面轻声说,一面看着卢卡斯阴郁的脸庞,心想她怎么会听过这种病名。

心理学家问:“他今晚应该没事吧?”

“他还好。只是今天早上被吓了一跳。”

“我自己也有小孩,”埃文斯说,他看着卢卡斯,“你也有吧?”

“没有,”她说,“我没有结婚。”

埃文斯对她说:“有了小孩以后,感觉好像失去了大脑的一部分,被小孩偷走了,怎么要也要不回来。为人父母总会担心子女心情不好,担心子女会走丢,担心子女会伤心。父母怎么还能正常地工作,有时候连我也感到惊讶。”

“是吗?”她再次心不在焉地问。

埃文斯继续看着勒索信,在场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托比敲打着键盘,凯奇弯腰看着地图,卢卡斯把玩着一缕金发。如果她的眼神不是硬如磐石,这个动作会显得娇羞动人。她的心绪飘向了别的地方。

托比的屏幕闪了一下,他微微坐直身体:“斯科茨代尔市警方回报……”他阅读着屏幕,“好,好……警方知道‘掘墓者’这个帮派,不过没有跟其成员保持联络。多数成员已经改邪归正,现在成了居家好男人。”

又是死胡同,帕克心想。

埃文斯发现另一张纸,拉过来看。是重大刑事案通告——描述加里·摩斯家遭纵火的经过。

“他就是那个证人,对不对?”埃文斯问,“学校建筑商丑闻案?”

卢卡斯点点头。

埃文斯边看边摇头:“放火的人也不管小孩会不会一起烧死……真是铁石心肠。”他看了卢卡斯一眼,“希望有人好好照顾他的小孩。”心理学家说。

“摩斯在总部接受保护,家人到别的州去避风头了。”凯奇告诉他。

“连小孩也不放过。”心理学家喃喃地说,摇摇头,将通告推开。

接下来案情开始出现进展。帕克记得从前担任执法工作时常常见到这种状况:等了几个小时,有时候苦等了数日,转眼间线索便开始露出眉目。传真机吐出一张纸,哈迪朗读出来:“是工程许可处发来的,所有墓端区的施工工地名单。”

托比调出墓端区的地图,放在大屏幕上,然后用红点标出哈迪读出的地点,有十几个。

卢卡斯打电话给贝克,向他报告地点。他回报说,马上派人过去查看。

十分钟后,有人声从车上的扩音机里噼啪地传出,是贝克。“新年前导二号呼叫新年前导一号。”

“请讲。”卢卡斯说。

“搜索监控组的一个队员找到一家便利店,在知更鸟街和第十七街附近。”

托比立即在地图上标出街口。

上帝保佑,帕克在心中默念,上帝保佑……

“那里卖你描述的那种纸笔,而且摆在窗口,有几包白纸的包装被日光漂白了。”

“太好了!”帕克低声说。

大家靠过来,凝视着托比屏幕上的地图。

“贝克,”帕克说,他省略了攻坚探员特别爱用的代号,“我们跟你提过的拆除工地,地点就在那家便利店以东的两条街外。在知更鸟街上。把查访的人调到那里去。”

“收到。新年前导二号。通话结束。”

这时又来了一个电话,卢卡斯接听:“你跟他说吧。”她将话筒交给托比。

托比边听边点头:“很好。传过来吧——用指挥站四号的优先传真专线。号码你有吧?好。”他挂断后说,“刚才又是通信技术组打来的,他们调到了墓端区的ISP名单。”

“什么名单?”凯奇问。

“网络用户的名单。”托比回答。

传真机响起,又吐出一张纸来。帕克看了一下,感到灰心。墓端区的网络订户比他预期得多,大约有五十人。

“把地址念出来,”托比说,“我来输入。”念的人是哈迪。托比的打字速度飞快,哈迪警探每读完一个地址,屏幕上就会立刻出现一个红点。

两分钟后,所有地址都出现在屏幕上。帕克发现刚才其实没必要担心。在便利店与拆除工地半径四分之一英里以内,只有四个订户。

卢卡斯打给贝克,一一报出地址:“重点询查这四个地方。我们会跟你在便利店会合,把那边当做新的部署区。”

“收到。结束。”

“我们出发吧。”卢卡斯高声吩咐指挥站的司机。司机是一位年轻的探员。

“等一下,”托比高声说,“穿过那边的空地。”他点一点屏幕,“下车步行,比开车快。我们坐车过去跟你们会合。”

哈迪穿上夹克,但卢卡斯摇摇头:“对不起,哈迪……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希望你待在指挥站。”

年轻的警员举起双手,看着凯奇与帕克:“我只是想做点事情。”

“哈迪,我们可能会真枪实弹地打起来。我们需要的是谈判专家和神枪手。”

“他又不是神枪手。”哈迪边说边向帕克点头。

“他负责搜证。他会跟着刑事案小组活动。”

“照你这么说,我就在这里闲坐着,玩大拇指?”

“对不起。情况就是这样。”

“随便吧。”他脱下夹克坐下。

“谢谢你,”卢卡斯说,“C.P.,你也在这里待命,好好管理指挥站。”

帕克猜想,言外之意是看紧哈迪。身材魁梧的C.P.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卢卡斯推开露营车的门。凯奇下了车。帕克穿上飞行夹克,跟着他下去,这时卢卡斯开口问:“你带——”

“在口袋里。”他有点生气地回答,拍拍沉重的手枪以示确定,然后跟上去。凯奇一路小跑穿越烟雾漫天的空地。

亨利·塞斯曼喝了一小口啤酒。

他对酒绝不陌生,但在这个关头他希望尽可能保持清醒。只是,跨年夜出现在墓端区的酒吧,如果不喝酒的话,恐怕会引起酒吧里所有人的疑心。

这个大个子男人捧着一瓶百威啤酒喝了足足有半个钟头。

这间酒吧名叫Joe Higgins‘,应该是店主的姓名。塞斯曼发现标点符号用错了,一脸嫌恶。想让名词变成所有格的时候,复数名词只需要在s后面加一撇就行了。但是这里的s不代表复数,所以店名应该写成Joe Higgin’s。

再啜一小口啤酒。

酒吧门打开,塞斯曼看见几名探员走进来。他一直在等人进来查访,非常担心进来的人是卢卡斯或凯奇或那个顾问。如果是他们之一,就一定会认出他来,怀疑他为何跟踪过来。幸好他从没见过这几个探员。

塞斯曼身边坐了一个精瘦的老黑人,继续说着:“所以,我跟他说:‘这块砖头裂开了。裂开的砖头能干什么?你说嘛,我又能干什么?’结果他答不出来。哼哼,他以为我没看见啊?”

塞斯曼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人。这个瘦瘦的家伙穿着有破洞的灰色长裤和深色T恤。十二月三十一日,居然没穿外套。他住在这附近吗?大概就住在楼上吧。他喝的威士忌闻起来像是防冻剂。

“他说不出话了,是吧?”塞斯曼问道,两眼却盯住探员,仔细打量他们。

“没话说。我跟他讲啊,如果不给我一块新砖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刚才买酒请这个黑人喝,因为在Joe Higgins这样的酒吧,不管所有格用得对不对,两个男人一黑一白低头喝着啤酒与稠糊糊的威士忌,总比一个白人独自喝着闷酒正常得多,也不易引起探员的疑心。

请人喝酒时,就得乖乖听对方说话。

探员拿着一张纸,也许是掘墓者共犯的照片,来到坐着三个本地干瘪老妇人的桌前。三人脸上浓妆艳抹,涂得活像哈莱姆区的妓女。

塞斯曼望向她们背后的停在马路旁的露营车。塞斯曼刚才在FBI位于第九街的总部外盯梢,看见这三名探员快步走出,另外还有十几个探员跟着出来。好吧,他们不肯让他随行,他就自己想办法。谢天谢地,探员一行人总共有十几辆车,他就跟在后面,跟着闯红灯开快车,亮起大灯。警察追捕疑犯时若没有警灯,都会开大灯来警告。探员在酒吧附近把车子停在一起,听取任务简介后解散,分头查访线索。塞斯曼停在马路边,偷偷溜进酒吧,兜里揣着数码相机,对听取简介的探员和警察拍了几张相,之后就只能坐下来枯等了。他纳闷的是,他们究竟多么接近——他先前怎么说的来着——掘墓者的巢穴。

“嘿,”黑人这时才发现探员,“什么人啊?警察吗?”

“待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其中一个探员靠向吧台:“晚上好。我们是联邦探员。”他按照规定亮出证件,“请问两位有没有在这附近见过这个人?”

这张死人的照片,塞斯曼已经在FBI总部见过了。他说:“没有。”

黑人说:“看起来好像死了。是死了吗?”

探员问:“没见过长得像这人的人吗?”

“没有。”

塞斯曼也摇了摇头。

“我们另外想找一个。白人,男性,三十或四十几岁,穿深色外套。”

啊,就是掘墓者,亨利·塞斯曼心想。他对此人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却听见如此生疏的描述,不禁感到有些突兀。他说:“附近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啊。”

“是的。我们目前确定的识别特征,只有他戴了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可能带了武器。如果聊到枪支,可能会拿出来吹嘘。”

掘墓者才不会这样做,塞斯曼心想。但他并没有纠正,只是说了声:“爱莫能助。”然后摇摇头。

“爱莫能助。”喝威士忌的黑人附和道。

“如果看见他的话,麻烦打这个电话行吗?”探员将名片递给两人。

“没问题。”

“没问题。”

探员离开后,陪塞斯曼喝酒的黑人说:“问什么鬼东西啊?”

“我也想知道。”

“这里啊,老是出事情。毒品,一定是毒品。不管了,结果呢,我一卡车的砖头里面有一块裂开了。等一等,我跟你讲过我那辆卡车吗?”

“你正要讲。”

“那我就跟你讲一讲我的宝贝卡车。”

忽然间,塞斯曼仔细看着身边的黑人,腾起一股好奇心。就是这种好奇心,多年前驱使他投身新闻工作。一种想多认识他人的欲望,不是开发受访者,不是利用他们,也不是想掏空他们,而是想理解、分析他们。

这人是谁?他住在哪里?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有过什么英勇事迹?他有家人吗?他喜欢吃什么?生活中会演奏乐器、会画画吗?

是让他苟延残喘,度过无价值的余生,或者现在只求速死,避免受苦——免得“心酸”——如暗流将他卷回大海,哪一个比较合适、比较公道?

但这时塞斯曼瞥见露营车门打开,几个人匆匆下车。那个女人——卢卡斯探员——随后也跟着下来。

他们快步奔跑起来。

塞斯曼在吧台丢下钱站起来。

“嘿,你不想听我的宝贝卡车吗?”

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快步走向门口,推开门走出去也跑了起来,跟踪那几名探员,穿过墓端区这片荒芜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