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四月 第十七章
他们尽可能走得快一点,还时不时地跑几步。
刘易斯这时停了下来,手撑着腰,靠在了一棵树上。
“你没事吧?”
“没事。我上个星期戒烟了。”他做了个深呼吸。“是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就已经戒了,可上个星期又抽了一根。然后就再没抽了。可这玩意儿你戒是戒不掉的啊。你抽烟吗?”
中枪的手一阵疼痛袭来,哈特皱了一下眉。他不停地看着两边。“不抽。”他已经坚信,那两个女人手里没有武器了,但他讨厌那条该死的狗还是狼的,总在附近探头探脑。人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他研究过极端情况下人性的表现,还有那种情况下的较量,这让他觉得舒畅,无论那有多么危险。可动物的思维方式则完全不同。他又想起菲尔德曼家附近的那串爪印。
这里是我的天下。你不属于这里。你看到的东西可能并不存在,而你没看见的东西则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身后。
他呼吸沉重起来,他靠在了另一棵树上。两人的眼睛相遇,对笑了一下。哈特说,“我有好多年没这么跑过了。我还以为我的身体不错呢。真是。”
“你锻炼吗?”
他是锻炼,还挺有规律——干他这一行需要力气和耐力,但他所做的锻炼多半就是举重,而不是有氧运动。那对他没用。哈特很少要去追个什么人。同时他也认为,他不会被别人追,他这一生中,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对刘易斯说,“我不怎么跑步。”
“那可不行。健身房对咱们刘易斯家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我是做建筑工的。在加斯顿公司工作,就是湖边的那个塔。”
“在哪干活?”
“加斯顿建筑公司?就是那座高塔?在高速路旁边的那个。现在玻璃都已经装好了。我在水泥组干活。那工作挺健身的。你是做手工活的?”
哈特说,“有时做做吧。我做管道。没耐心做油漆。电我是不沾边的。”
“我听说了。”
“木工是我的最爱。”
“设计?”
“做家具多一些,”哈特说。
“你做家具?”
“简单的。”
尺量二次,板裁一回。
“就像桌子、椅子?”
“对。还有柜子。做这活让人感觉很放松。”
刘易斯说,“我给我奶奶做过一张床。”
“床?行了,咱们接着赶路吧。”他们又上路了。“你怎么会给她做床呢?”
刘易斯说,“她知道自己一天天地老了,很烦。也许是老年痴呆症吧,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老了。她一年到头围着屋子唱圣诞颂歌。老是那样。她开始喜欢弄各式各样的装饰,我妈前脚才拿走,她后脚又弄回去。”
哈特加快了步伐。
“就这么着,她变得疯疯癫癫的。然后就开始找她的床。找她和我爷爷睡过的那张床。那床好多年前就被扔掉了。可她却觉得就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于是就在家里到处找。看她这样,我挺难过的。我就找到了一些有那张床的照片,给她把床整出来了。没那么好,但看上去挺像。我想这可以让她开心几个月了。我也不知道。”
哈特说,“什么叫把床‘整’出来了,做就是做,又不是铺床叠被。”
“对,我想是做。”他笑了一下。
“你干吗要干这一行啊,坎普?你本来可以领取有工会保障的收入呀。”
“哦,我干这个就是为钱。出大汗的工作,哪能赚到大钱哪?”
“你做这个就能赚大钱了?”
“总赚得多些嘛。现在我母亲也住进了养老院。由我的兄弟们,分担着。我不能出的比他们少。”
哈特觉得刘易斯的眼睛在看着他,像是也想问问他家的情况,可又想起他说过他兄弟的事,还有他父母已经双亡。
“不管怎么说,我干这行还是挺不错的。我做的事。见鬼,你也听说了。你查过,对吧?大家都知道。”
“都知道。所以我才找你呀。”
“银行、工资科。收款、保安……我干这行挺有天赋的。码头那边有我很多的眼线。你呢,哈特?操,你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呢?”
他耸了耸肩。“替别人干活的事我可做不来。成天坐在那里的事我也做不好。只有那种需要动手做的事我才做得好。有那种不动手做事手就痒的基因。”
这很适合我……
刘易斯看了看四周。“你觉得她们躲起来了吗?”
哈特不能肯定。不过他觉得不是这样。他有个感觉,布琳有点像他。而他无论哪一天都处在运动状态之中,总是在运动之中,无论危险有多大。就是不会躲起来。但他没有把这个感觉告诉给刘易斯。“不,我不知道。她们会不停地走。还有,我刚才在那边看到地上有些泥印。是她们的脚印。”
刘易斯清脆地笑了一声。那声音一开始曾让哈特很恼火。现在他已经不在意了。刘易斯说,“你是最后的莫希干人。那个电影挺震撼的……你打猎吧,我敢打赌。”
哈特说,“不。从未打过。”
“扯他妈的淡。真的?”
“真的。你呢?”
刘易斯说,他好久没打了,不过以前经常打。打得挺多。他挺喜欢的。“我觉得你也会喜欢的。你对这儿的路好像很熟。”
“这不是北方树林。不一样。我们这是在威斯康辛州,一个州立公园里。只能靠逻辑了。”
“不见得,我看你是靠自然。”
哈特正想问,“什么叫靠自然?”突然一愣。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顺风传来。是呼救的尖叫。她是不想发出声音的,哈特听得出来,但他还是听出了那声音中所透出的惊恐,甚至可能是绝望。有距离,但不远,也就四分之一英里的样子,走若利埃小道会有半英里远,那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又是一声呼喊,喊的什么听不清楚。
“是同一个人在叫吗?”
“不知道。”
“我们走。”
他们猫着腰,尽可能快地朝前走过去。
“多看着点。我不相信她。先前她们就有一个人假叫过一次,在湖边,别忘了。没准又是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想干一仗。没准她们没有枪。但她们有刀。”
十分钟之后,两人猫着腰,四下里扫视着周围的绿树,他们停下了脚步。前面的路变宽了,出现了另一条小路,岔向了左边。岔路口上有一个木牌,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箭头所指的一条路,哈特在GPS上看到过。路先向西,再向北,绕过一个小湖之后,到达一个护林站。那儿有两条路通向公路。
哈特示意刘易斯在他旁边的灌木丛中蹲下。看了看四周。“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哈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再没有人叫的声音了,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有轻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枝,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无数的螃蟹在疾行。
刘易斯碰了碰哈特的手,指着一个地方。岔路口过去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一排黑糊糊的木栏杆,上面挂着一个牌子,上书:危险。后面就是一片幽深的黑暗,那儿就是悬崖直落沟谷的地方。“那棵树,哈特。”
“哪儿?”
终于他看到了:悬崖边上的那棵树上有一个树枝折断了。你可以看到树皮剥落后露出的白木。
“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玩什么把戏,”哈特低声说,“你绕到右边去。那边的那片灌木。”
“好嘞。”
“我去悬崖边看看。我会弄出点响动,看她们会不会有动静。”
“我见谁灭谁。先上面一枪,再下面一枪。”刘易斯咧嘴一笑。“我会闭嘴。”
今晚第一次,刘易斯看上去有点自信了。在这样一个艰难的夜晚,哈特终于对他的这个同伙有点放心了,觉得他不会再坏事了。“去吧。避开那片落叶。”
刘易斯悄无声息地猫着腰越过小路,溜到一片灌木丛的后面。哈特见他占据了有利地形,控制住了这块地方,便朝前面摸过去,身子也压得低低的。脑袋不停地前后转动着。
他注意到远处,在沟谷的底部,有个建筑,像是那个护林站。
他举着枪,枪口朝前,朝那个牌子走过去。他检查了一下树枝折断的地方,随即朝悬崖下边看去。他什么人也没看见。便拿出手电筒,一束电光朝夜色中射去。
耶稣啊。
他站在那里,收起枪。把刘易斯叫了过来。
“那是什么?”
“看……她们想爬下去。但没爬成。”
顺着悬崖边缘看下去,他们可以看见在昏暗的月光下有一个石坎,在下面二十英尺的地方,石坎位于一个陡峭的石壁底部。其中一个女人,也许是两个人,曾摔在那个地方。石坎上有一根四英尺长的树枝——就是从他们身边的这棵树上断开的。树枝周围有一片鲜亮的血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乖乖,”刘易斯说,“摔得不轻。”他竭力朝沟谷的深处张望。“腿摔断了,我敢打赌。流了很多血。”
“她们下不去,也上不来了,伤成那样,肯定不行了。没准那儿有个山洞。就在那个石坎的后面。她们想躲到那里面去。”
“我说,咱们追过去吧,”刘易斯说,“就像是打猎。你跟踪一个受伤的猎物,直到你把它找到。不管怎么着,你得找到它。我先下。”
哈特扬了扬眉毛。“不太好爬。”
“我对你说过——我在码头那边搞建筑。三十层高的大楼,我走那铁架,就跟走人行道似的。”
不对。出事了。
格雷厄姆·博伊德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安娜的身边。安娜没再织东西了,正在看一本很大的编织样品图片集——她喜欢编织各种衣物,从中她会感到安宁和快乐。格雷厄姆走进厨房。他瞥了一眼妻子年少时的一张照片,她正骑在一匹马上,后来她就是骑着这匹马在威斯康辛中部地区马术障碍赛上赢得了胜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弓着身子,脸颊贴在马脖子上,手拍着马,眼睛却在看着别的地方,也许是在看别的竞争对手吧。
他找到了郡电话簿,看了一下地图。离蒙戴克湖最近的城镇就是克劳森和石头尖。克劳森那儿有个镇警察所,石头尖有个治安办公室。他先试了试镇警察所。没人接,留言说有电话请打到市政厅去,打到市政厅后,又被转到了语音信箱。石头尖治安办公室已经下班了,留言说,有紧急情况要么打到郡警察局,要么打到州警察局。
“谢谢您的来电,”留言里说的话很有礼貌,“再见。”
操,警察局还会下班?
他听见约伊卧室的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抽水马桶响了。
片刻之后:“妈什么时候回家?”这孩子,还没有换上睡衣,他正站在楼梯顶上。
“快了。”
“你打过她电话了?”
“她正忙着。不便打扰。穿上睡衣,睡觉去。把灯关上。”
男孩转过身去。卧室的门关上了。
格雷厄姆觉得他好像又听到了电脑游戏的声音。他不能肯定。
安娜问,“她在哪儿呢?我很担心啊,格雷厄姆。”
“我也不知道。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警官说只是在例行公事。但感觉有点不对劲。”
“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电话。给了别人?不可能啊。”他有话可以跟安娜说,而无须担心她会有什么抵触。每当碰到严肃的问题,他和布琳还有她的儿子都很难谈得拢——见鬼,今晚就碰到了这个问题,显然——不过他可以跟他的这位岳母谈。“她是一个特别喜欢控制一切的人。”
他本想说“控制癖”的,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安娜本来是皱着眉头的,闻言后笑了起来,好像早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就是我的女儿。你说对了。”
格雷厄姆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
“蒙斯警官。”
“埃里克,我是格雷厄姆。”
“你好。有什么事吗?”
“警长在吗?”
“现在?不在。他大概六点钟的时候就回家了,一般都是七点。”
“是这样,布琳今晚出去办事了。去了蒙戴克湖。”
“对。听说了。”
“我说,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沉默。“还没回来?从那儿到你家四十分钟。你们家在城北。顶多四十分钟。我开过,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打过电话,是另一个什么警官接的。说是有个家庭纠纷。布琳正在处理。还提到儿童中心什么的。”
短暂的停顿。“好像有点不正常,格雷厄姆。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比林斯。”
“咦,我们办公室没这人呀。你别挂……”一阵捂住的对话声。
格雷厄姆揉了揉眼睛。布琳五点钟起床。他是五点半起的床。
蒙斯警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说,格雷厄姆。事情是这样,那个打911电话的家伙先前又打了回来,说是弄错了。布琳当时正准备回来。时间是七点,七点半的样子。”
“这我知道。但那个警官说不是错误。而是家庭纠纷,他们要布琳去处理。她有可能会在那里碰到什么州警,城里的警察吗?”
“是有可能的,可那也不是州警该管的事呀。”
格雷厄姆闻言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凉。“埃里克,出事了。”
“我这就给警长打电话。他会打给你的。”
格雷厄姆挂上电话。他在厨房里来回踱着步,看看地上新铺的地砖,把一叠账单拿出来整一整。带兔耳天线的小电视顶上积了一层落尘,他在上面画了一道痕。听着楼上电脑游戏的声音。
该死。这孩子怎么不听他的话?他决定这一学年都不让约伊再玩滑板了。
愤怒还是直觉?
电话响了。
“喂?”
“格雷厄姆,我是汤姆·戴尔。埃里克刚才给我电话了。我们跟州警那边核实了一下。他们没有人接到过从蒙戴克湖打过去的电话。克劳森、石头尖,甚至远到亨德森,我都查了。”
格雷厄姆把对埃里克·蒙斯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那人好像没把他说的话都告诉给警长,想到这他有点恼火。“那个警官的名字叫比林斯。”
片刻的沉默。“比林斯是克劳森和那个州立公园之间的一条路的名字。”
这么说,可能是有人刚见过这名字,便随口编出来的。格雷厄姆的手心出汗了。
“再打她的电话又总是进了语音信箱,汤姆。我是非常担心了。”
“出什么事了?”一个声音在问:是约伊。
格雷厄姆一抬头,见那孩子正站在楼梯中间。他一直在听着。“妈出什么事了?”
“没事。回去睡觉。什么事都没有。”
“不对。出事了。”
“约伊,”格雷厄姆没好气地说,“回去。”
约伊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那冷冷的目光让格雷厄姆的脊背感到一阵发凉。随后,约伊转过身去,跺着脚,上了楼梯。
安娜出现在门口,瞥见格雷厄姆正在那里皱着眉头。“怎么了?”她轻声说。
他摇摇头,说,“我正在和警长通话。”然后继续通话,“汤姆,我们怎么做?”
“我这就派人到那边去。我说,别紧张。可能是她的车坏了,手机信号没收到。”
“那么比林斯是谁?”
又是一阵沉默。“我们马上就去那边,格雷厄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