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四月 第十六章

“你觉得这为我们争取了多少时间呀?”刘易斯问。

他是指刚才给布琳的丈夫格雷厄姆的那通电话。

“很难说。”

他们在林子里的灌木丛中走了几英里,由于要往北边去,所以他们会偶尔看一下GPS、谷歌地球和地图,调整一下路线。

“你是故意开机的,我是说她的手机,是吧?”

“对。”通完电话之后,哈特就把电池拔了出来,这样警方就没法追踪了。“我一直在等着。尽量把时间拖得久一点。这下子我们就让他安心了。他就可以去睡觉了,一直到三四点钟他醒来发现床还是空的时候,他才会担心起来。那时候,这两个女人早死了,而且埋了。”

“他信了你吗?”

“那还用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哈特在想着那个女警官的丈夫,娶了一个像布琳这样的女人……他长得什么样?声音低沉,似乎很精明,言谈得体,没有喝酒。他在琢磨着那个男人的话里有没有留下点什么线索,好让他用来更有效地发现并干掉布琳。

还真的没有。

不过,他还是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他们的谈话。他觉得很有意思。

两人的姓不一样。布琳仍然还用她娘家的姓,对此他倒并不感到意外。

格雷厄姆……这个与她同床共眠的男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的男人。不多见的名字。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他很保守,还是很开放?信教吗?靠什么维生?哈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松了口气,他觉得有趣。似乎也还有一点点不对劲。哈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没错,松了口气……但还好像带有点别的情绪。

他想,要是在菲尔德曼家的车道上把她再看清楚点就好了。漂亮是没得说的,他还记得。棕色的头发,朝后披着。身材很好。对自己还不是很放纵。仿佛看到了她的眼睛。眉头深锁,他从灌木丛中站起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哈特杀过六个人。三个在死的时候是看着他的。看着他们的眼睛,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倒不情愿他们在死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他也不会看着别处。唯一一个在死的时候没有叫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毒贩子。

“唷,你非得这么做吗?”

他没有回答。

“你和我之间,就不能想点什么别的办法吗?”

她偷钱还是没偷钱,盗毒还是没盗毒,不关哈特的事。他只是在履行他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的协议,那人要这个女人死。所以他,工匠,就得让她死。他在杀死她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防她躲闪,或拔出藏在身上的武器。

布琳在向他开枪的时候,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个女工匠。

“哈特?”

刘易斯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警觉地四下里看了看。“什么事?”

“你是密尔沃基人,我也是。那我怎么以前从没跟你一起干过活呢?”

“不知道。”

“你常在城里干活吗?”

“不多,不。那样安全些。”

“你住哪儿?”

“城南。”

“靠近科诺莎。”

“也没那么远。”

“那些地方正在建很多楼房。”

刘易斯突然停下了脚步。“瞧那儿,有个牌子还是什么的。一个指示牌。”

“哪儿?”

“看见没有?在右边。”

他们小心地走了过去。哈特不太情愿地把正在想着的布琳的事搁在一边,来到那个指示牌前。

1673年夏,路易·若利埃,一位二十七岁的哲学家,和雅克·马凯特,一位三十五岁的法国耶稣会牧师,曾穿越威斯康辛州,前往密西西比河。此路即以若利埃的名字命名,但若利埃此行458英里并非完全是徒步完成的。他和马凯特走的基本上都是水路。若利埃小道是皮货商和像您一样的户外活动爱好者走出来的,但那已是好多年后的事了。

哈特看了一下黑莓手机上的GPS,又看了看地图。

“那两个女人走的是哪条路呢?”

“应该是往右边去的。那边有个护林站,离这就几英里。”

刘易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条小道,这个时节很少有人走这里,所以路上长满了纵横交错的枝蔓和从如泥的烂叶里冒出来的倔强的小树。

“有什么不对吗?”

“你问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路。只是树林少一点罢了。”

哈特闻言笑了笑。刘易斯也笑了。

两个女人继续在一条游客小道上走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个人的手里拄着一根红木拐杖,另一人手里提着一把长矛一样的东西。两人的口袋里揣着各式刀具,脸上神色严峻。

这条小道让布琳想起了她最后一次骑马时的情景——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她喜欢骑着马在洪堡附近的林中马道上慢跑。好多年前,在她成为一名警官之前,她是一个业余竞技马术障碍赛运动员,她很喜欢这项运动。实际上,就是在一次比赛上,她看到了密尔沃基骑警做的一个表演。这位当年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在与一个警官聊了一会儿之后,心中升起了一种向往,有意思的是,不是向往马术中的盛装舞步,而是向往警察的工作。

几年后,警察的工作真的让她再次经历了骑在半吨重的动物上纵横驰骋的刺激。

现在,她意识到她是多么地留恋骑马,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马鞍。

她们继续在小路上走着,目光所及,公园里到处都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着它通常是一块无辜的净土,远不像这样一个夜晚那样的不堪。散落在各处的标示牌上记载着历史和信息。这里最让人困扰的危险无非就是火灾、陡坡和生态灾害。

严防绿灰虫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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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棵树——一棵很大的橡树——上面挂着一个标牌。也许是最大的或者最老的树吧(游客们就喜欢最字)。可在布琳看来,这只是一个隐蔽之处。小道在这里兜了个圈,穿过了一片片空地,人要是走在路上,就会完全暴露在追踪者的视野之中。但不走小道,进入低地的灌木丛中,又太影响行进的速度了。

这儿的飞鼠好多,蝙蝠无声地在旁边掠过,猫头鹰的叫声更加凄厉。有几次她们听到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之后,便传来一声垂死的尖叫,那是掠食动物的一次突袭得手了。

蜜雪儿跟得很紧,这反倒让布琳越来越为她担心了。她的脚伤不是很严重——布琳所从事的工作,还有为约伊处理过的他闯的那些祸事,让她对什么是重伤很有了解,什么时候需要表示一下同情,什么时候需要叫救护,她自有分寸。让她担心的是这位青年女子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她现在跟在后面。有一次,她还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峭陡的悬崖,做了个鬼脸。

“走吧,”布琳催促道。

“我需要休息。”

“再走一会儿吧,”她笑着说,“咱们去挣一次休息的时间回来吧。”

“我现在累了。我太累了。我的血糖,我告诉过你。”这时一只小动物从她们身边蹿了过去,她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闪。“那是什么?”

一只田鼠或老鼠,布琳告诉她。“没事的。”

“它会顺着你的裤子爬进来的。”

不会钻你裤子的,布琳心想,因为蜜雪儿穿的是条紧身的牛仔裤。

这青年女子先前的温顺逐渐消失了。她就像个错过了午睡的小孩一样。布琳只好耐着性子跟她说,“走吧,蜜雪儿。我们走得越多,离家也就越近。我们在这不能停。”她们正处在一片空地上,月光下,一览无遗。

她的嘴唇紧绷着,差不多都撅了起来,但还是服从了,她们一起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来到山顶,布琳突然闻到一股迷迭香的味道,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脑子里回想起几个星期前她做复活节羔羊肉的情景。

她们钻进了一片矮林之中,那细细的树干,很诡异,就像是《魔戒》里的场面一样。

现在每走一步,她的脸都会发出一阵跳痛。她摸了摸脸,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疼痛已经蔓延到了脑袋和脖子。肿得也更厉害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炎了。会留下一个可怕的伤疤吗?想到整容的事,她居然笑了起来。你个爱虚荣的小女子。也许你得先专心想清楚该怎么活下来,然后再去操心自己的容颜是否能在周六的晚上出得了厅堂。

格雷厄姆有一次说发现她有摸下巴的习惯,总喜欢摸她那上翘的下巴下的那块凹陷处。她闻言脸一红,而他则一笑,然后低语道,“很性感。别不开心啦。”

她觉得有点恼火了,今晚怎么老是想过去的事情。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想到过凯斯了。格雷厄姆和约伊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而她现在的唯一目标是要赶快到达安全地带。

就像那句老话所说的一样,人之将死,往事闹心。

见鬼,集中注意力。

她们顺着小道,绕过一个弯,朝左边拐去。布琳回头看了看。后面的景物一览无余,她可以看到一百码以外的一个地势起伏的小山顶。

那儿有东西在动,从一棵树移动到另一棵树。

她一把抓住蜜雪儿的手臂。“那是什么?”

那好像是一个狙击手在匍匐前进,正待进入射击位置。

“蹲下来,”布琳命令道。两人俯下身子。布琳观察着那个山梁和那条小道。天上现在没有一丝云彩,半个月亮投下了一片皎洁的月光,这光线打枪是足够了。这么远的距离,霰弹枪可能是够不着了,但哈特先前曾用格洛克手枪打过她。9毫米的子弹打到这里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的枪法显然很不错。

她眯缝着眼睛看着那山梁。

片刻之后,她笑了。“那是我们的朋友。”她指着那边,站起身来。“要么就是它的朋友中的一个。”

跟踪她们的原来是一个长着四只脚的家伙,它正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灰狼,她想。灰狼出来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布琳这样认为。但这显然是匹独行狼。它是在跟踪她们吗?也许她刚才的那声低号还没有把它吓倒。

这时,那个畜生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回过头去。接着一转眼就不见了。

“你看见了吗?像它消失的这个样子……”布琳的笑容不见了。“不……哦,不!”

远处,两个人正沿若利埃小道快速运动着,朝她们这个方向直奔而来。距离还有半英里,正紧赶慢赶地过来了。毫无疑问,这两人就是哈特和他的同伙,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把霰弹枪。小道在那片树荫底下拐了个弯,两人随即消失了。

“不!”

“是他们,”蜜雪儿低声说,“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运气不好。我们有十几条路可以走。他们只好赌了,结果赌赢了。快点。走!”两个女人开始跑起来,尽管步履蹒跚,还得全速前进,直跑得气喘吁吁。

快、快、快……

“我想他们并不是真的跟踪我们过来的吧,”蜜雪儿呜咽着说,声音沙哑。听上去很可怜。“怎么回事呀?”

哈特,布琳心想。答案就是哈特。

小道拐向了右边,方向朝东。她们从树林里冲出来后,地势开阔了,月色中可以看出,周围是一片多石地带:小路的上方是高耸的山峦,下方是幽深的沟谷。树影中露出嶙峋的砂岩峭壁。

“瞧。那儿。”

她们看见了一个岔路口。又出现了一条路,比若利埃小道更窄,是往左边去的,然后上山,再兜过一个悬崖,下到昏暗的谷底。布琳示意同伴跟上。蜜雪儿跟上来了,还不时朝后面看着,一只手伸进外套的里面,那把芝加哥餐刀就别在她的束腰带上。确信那武器还没有丢失,她似乎才放心了。

来到岔路口,她们停下了。这儿有个露天休息点,有长凳——没电话,布琳马上就注意到了。有一个垃圾桶,里面是空的。这地方已经凌乱不堪,这全是拜威斯康辛州的严冬所赐。若利埃小道继续往前延伸,在墨黑的夜色之中,向右下方拐去——方向东北。那条更小的路旁有一个路牌。

山顶湖1.1英里

特拉帕尔小树林1.9英里

埃姆斯蒂德护林站2.2英里

布琳走到栏杆边。栏杆标志着悬崖的边缘。她朝下面的山谷望了望,然后指着左边说,“那下面。看见吗?那个建筑物?那就是那个护林站。”

“哦。就在那里呀。我没看见有灯光。”

“没有,肯定是关闭了。”

那地方不到一英里远——如果能像乌鸦那样飞直线的话——要穿越一个深谷,要步行通过这条小路,她们要走的路实际上要远得多:不止路牌所说的两英里。小路会蜿蜓着,通向山顶湖、小树林,最终到达护林站。

布琳还隐约记得那个护林站,那地方曾在她参加的一次搜救行动中被用作中转区。从那之后这儿就关闭了——是那年的冬天——但她还请楚地记得那个地方。

“我记得那儿有好几个电铦。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那儿还有一个枪柜,我想。但我们不能走那条路。”她朝那个路牌点了一下头。“这路太长了。我们到不了那里。”

“他们也许不会走那条路。会接着走这条若利埃小道。”

布琳想了想。“我想他们会猜到我们要去护林站。”她盯着悬崖外黑糊糊的虚空,甚至还朝悬崖边走了几步。她在一个“危险”的牌子旁停了下来。朝下面望去。

爬,还是不爬?

无论她们现在想做什么,都必须马上做出选择。那两个人再过十到十五分钟就会赶到这里了。

“这儿是直上直下的吧?”蜜雪儿问。

布琳还在盯着下面的幽暗,她看见大约在脚下二十英尺处有一个窄窄的石坎;石坎下面是岩壁,又有五六十英尺高。

布琳低声说,“我看这个地方还能爬。难是难了点,但还不至于不行。”

如果她们能走到林地里去,去护林站就容易了,直接走过去就到了。

那儿真有可用的电话和枪支弹药吗?

布琳不能肯定。只能像掷骰子一样赌一把了。

她觉得,破门进入护林站不应该是个问题。只要她们能到那座建筑前,即便是世界上最坚固的锁也不能把她拦在外面。

“我讨厌高的地方,”蜚雪儿低声说。

我也一样,宝贝……

“我们要爬吗?”那位青年女子问,声音在发颤。

布琳抓住一把桦树苗,探身看着下面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