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情 第四章
一月二十八日,空中阴云密布,仿佛是要下雪的样子,严寒刺骨。
丈夫出门去了,说是要参加厂商的招待旅行,到九州去住两夜。说什么在云仙和阿苏火山,有高尔夫球邀请赛,喜欢高尔夫球的秀次郎,难得有这么跃跃欲试的好兴致。丈夫这次出门去,雅子已经事先听说了,因此跟桌也的旅行,就要趁这个机会。
雅子又一次细心地检查着两、三天前,就已经准备好的、旅行皮箱内的各类物品,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后,因为打算上美容院去,她又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家中常穿着的大衣。由于已经约好,要乘两点十九分开出的那趟斩干线列车,一点多出门,也完全来得及。从美容院里回来,再开始化妆也不迟。午饭么——用不着啦。也许是过于兴奋,雅子简直没有食欲。还是待会儿邀请桌也去餐车进膳,更为令人心情愉悦一些吧……
“知道了。就照你说的那样办吧。”
当时,在一阵让雅子感到无限长久的沉默之后,桌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从这天起,这声音在雅子的耳朵里面,反反复复地不知道回响了多少遍。
去鸟羽的两天以后的下午,两人在名古屋市中心街上,一家兼营水果的茶室里,如约会面了。过去,在需要紧急会面时,他们也在这儿碰头过两次。尽管两人非常担心被人瞧见,但是几经权衡,还是选择了这家似乎谁都不怎么留意的、明亮而富有家庭气息的店面。
雅子翻来覆去地苦苦央求桌也,带自己去京都旅行,语气已是近乎死乞白赖了。
“索性让别人看见,也没有关系呀。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了。因此,你也……”
你也快快下定决心吧,希望你只选抒我一个人!
从桌也的眼色可以看出,他已经明白无误地,领悟了雅子差一点,就要说出口来的心里话。曾经写下那种威胁信的桌也,一旦知道了雅子的决心是如此之大,也许当初那大胆的热情,会复苏过来的吧。
赌注已经押下,但能否取胜却还难说。雅子对此,只有一半把握。
正因为这样,当默默陷入思考的桌也,坦率地迎着对方的目光,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时,雅子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了。
“是这样吧。也许,被人知道后,反而容易下定决心吧。”桌也用多少有些阴郁、冷静的声调说道。然后,他显露出已经豁然想通的神情,当即商定,二十八日下午两点左右,出发比较合适……
雅子从美容院里回来时,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已经开始从阴云低垂的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十二点半了!赶紧穿衣打扮,快点出门去吧。
正当雅子坐在更衣室里的镜台前化妆时,忽然电话铃响了。
“是桌也?……莫非他又不能去了?……”
一阵担心,使得雅子的心脏,好像紧缩起来,竟感到有些痛。可是,明明每天早上都拨动开关,把电话进线从卧室,转换到起居室里来的,但是,现在电话铃声,却在隔壁卧室里响着。
是自己过于兴奋,连日常的习惯都忘记了吗?
雅子赶紧奔进卧室,取过听筒。
“是雅子太太?我是阿部。”
听到自己的朋友,一位开业医生的夫人那无忧无虑的声音后,雅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在床沿下轻轻地坐了下来。同时又意识到,这下事情可糟了。
“今天有空吗?”
她是西洋兰花爱好者协会的会员,从今天起,协会要在百货商场,举办名贵花卉的展览,所以,特总邀请雅子前去观赏。
“实在是对不起,我不巧有些事情……昨天原想给你打个电话的……”
“嗳哟,那么不能来了吗?”
“嗯”
“那么,明天呢?”
“明天也有些小事……就在里期四去吧。”
“需要过那么久?尽量在花苞初放的第一天、或第二天去观赏,那才叫瑰丽多姿,绚烂夺目呢!可是……你是要出门到哪儿去吗?”
“嗯,那个……”雅子有些犹豫。
“是这样啊……真遗憾,若要出门旅行,那也没有办法了。可是,星期四请一定要来观赏啊。我也到展览会上去的……”
又一次问清楚了几点,总算能够挂断这个电话了。
刚要开始在电话边上的记录纸上,记下地址的雅子,忽然瞪大了眼睛。
记彔纸上有一些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串数字和金属材料的专门名词,好像是丈夫的业务笔记。可是。自己记得很清楚,早上这张记录纸,分明还是空白的呀。
记得是仿佛以往每天早上习惯的那样,走出卧室前,拨动电话进线转换开关时,猛然瞥见的……对了,今天早上,的确是拨动过转换开关的。明明电话进线,只通向起居室了,怎么刚才会打到卧室里去呢?
这么说来……雅子已经被一阵淡淡的恐怖感所擒住了,下意识地环视周围。起床时曾把窗帘拉开过。沮现在却合拢着,至于室内有些蒙蒙亮,是因为原先开着通宵小灯。某种熟悉的生发油气味,弥漫在微微温润的空气里……
紧接着,刹那间,雅子被弹了一下似地,骤然转过头去。只见秀次郎平躺在里面那张对床上,正朝这边看着。
“你……已经回来了?!……”由于极度惊愕、狼狈万分,雅子的声音近乎失声惊叫了。
只把脸伸出被窝的秀次郎,睁着那双仿佛是显得意志十分坚定的大眼睛,似乎有些冷飕飕地打量着雅子。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自己好像感冒了,一下子身上就有了热度。由于身体感到很不舒服,我就决定不去旅行了。”
“所以……刚才你睡着了吗?”
“我连车子都懒得驾驶,是公司里派人开车,送我回家来的。你附才到哪儿去啦?”
“啊……那个,就在附近的……”
“我没觉察到你回来哪。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着时,电话铃把我给吵醒了……”
秀次郎一定是在雅子去美容院的时候,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了家,在卧室里面躺了下来的。也许在上床以前,打过有关业务方面的电话吧。随后,因为铃声而醒来的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妻子跟人通电话。雅子打电话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丈夫会悄然躺在背后的那张床上。秀次郎则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对了,那个晚上,桌也打来的电话,秀次郎一定也听到了!……”
雅子突然地感觉到,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崩裂开来,她顿时醒悟到了这一点。
一月七日夜间,十一点不到就上床的雅子,被桌也打来的电话唤醒时,感到自己像是刚刚朦胧入梦。可是,放下听筒时,电子显时器已标明是一点十五分。上床之后,实际上已过了两个多小时。
在这段时间内,丈夫秀次郎回到了家里,就睡在对面的那张对床上。毫无疑问,他也被电话铃声所惊醒,然后就凝神屏息地倾听着,妻子热衷于商议如何幽会的通话。
根据个人展览会之类的词语,秀次郎不难联想到是秋山桌也吧。桌也作品的影集和广告册什么的,经常在家中的杂志架上,占有一席之地,再说,若是对此有所疑心,从雅子的书信箱里,也可以很容易地找出桌也的信函来。
不仅仅是这些!那天夜里打电话时,就连“草鞋店”旅馆和髙桥的名宇,雅子都说了出来。
“啊,啊……”呻吟般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冲出了雅子的嘴唇,“原来就是你呀……”雅子不禁恍然大悟似地嘟囔道。
丈夫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正朝着这一边。突然,雅子筒直像是看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似地,瞧着自己的丈夫。
一旦知道妻子的不贞以后,秀次郎多半会立即决定离婚的吧。雅子原先坚信,他必然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可是,没料到他竟然会采用他的一套方法,试图避免离婚。
在无可挽回的不幸降临之前——
难道说,只要雅子由于那种威胁信,而跟桌也分手的话,秀次郎就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从而能够跟雅子继续生活下去吗?……
秀次郎仿佛并没有听到雅于的嘟哝似的,慵懒倦怠地转动着头说:“能不能替我去请相原医生出诊,上这儿来看一下?”
“好的!……”雅子急忙顺从地点头答应。
今天是去不成了——雅子顿时感到,仿佛有一道冰凉的闪光,迅速横掠过自己的胸间。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必须把今天去不成了这情况,通知给秋山桌也。
雅子朝电子显时器瞥了一眼。一点差五分。不用说,桌也已经出门了,可又不知道眼下,他在什么地方。只有到车站去找找看了。
“我这就去清医生出诊,然后……顺便买些新鲜水果什么的回来。”
“这些都用不着呀。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就能够解决问题了吧。”
“嗯!……可是,还是上门去请,显得更加……”雅子试图寻找借口。
“以往不都是打电话,请医生来的吗?为什么唯有今天,非要去上门叫不可呢?”
“那倒也是……就打电话吧。”
雅子赶紧取过常用电话号码一览表,当着丈夫的面,转动了拨号盘。接电话的医生回答说,大约两点半左右能去府上。
“还来得及!……必须马上就赶到车站去,把情况告诉桌也,必须让他知道;旅行可以暂时延期,但是我的决心,却丝毫也没有改变!……”
雅子披上了先前回来时,脱掉的那件大衣,拎起手提包,正要走出更衣室,忽然发现秀次郎竟然就站立在,更衣室和卧室之间过道的门前。肩膀宽阔,魁捂健壮的身上,穿着长睡衣叉开两腿,手扶门柱,挡住去路似地站着,目不转睛地耵着雅子……
“畜生,要到哪儿去?”他用平板的声音问道。
“稍微……”去买东西之类的话,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口了,他肯定已经看穿了雅子,今天想要干什么。
“马上就回来的呀。”
“相原医生就要来啦。”
“所以,在这之前……”
“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求求你……”雅子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丈夫,“求求你了,请理解我的心情!”
说什么也不能让桌也,在寒风凛冽的车站月台上,望眼欲穿地白等一场呀……
一时间,夫妻两人屏住气息,互相凝视着对方。秀次郎首先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扶着门柱的手也垂了下来。
“无论如何也要去的话,那就去吧。不过,你也没有必要再回来啦。”他用气力已消耗殆尽的声音说道,随后便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雅子走出前门,来到了外面。不知何时起,下起了鹅毛大雪,视野被灰色的帷幕所遮蔽住了。
雅子拔腿奔跑起来。要是能够难上地铁,那还来得及!在这种天气里,按理说地铁比出租汽车更快一些。
雅子快步奔跑着,登上了新干线月台的自动扶梯时,站台上的大钟,已经指向了两点十四分,扩音器里正在播报着“光号”下行列车已经进站的通知。
雅子急匆匆地,奔向专设上等软席的绿色车厢的位置。桌也当初说过,因为打算预先买好,两张对号入座的车票,所以雅子可以只凭月台票迸站,并且约好,碰头地点为十二号车厢的乘车位置。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月台上人影稀疏,在十二号车厢的位置指示牌下面,稀稀落落地排着三、两个人。没见到桌也的身姿。一眼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十一号车厢的位置那边也没有。
“还算好,幸亏我先到达……”
雅子定下心来,开始调匀刚才因快步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光号”列车徐徐驶入了站台,停了下来。从两节绿色车厢的四个出入口,分别下来几位乘客,接着,有几位乘客乘了上去。
但是,没有桌也。
很快,开车前的铃声响了起来,片刻后,车厢门也关拢了……
高速列车飞驰而去后的月台,显得更加冷冷清清了,好像是把雅子一个人,给扔在了这么个空旷的场所。无数的雪片,从灰蒙蒙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在月台的台阶边缘上停留片铲,先后渐次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