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决 第二节

小雨纷飞的夜晚,洼岛遵循交通号志穿越车站前面宽敞的马路。拿手提包的智鹤和戴蜻蜓眼镜的年轻女孩,在站前大楼的电子看板下等他。

他们搭上电梯,进入八楼的咖啡店。这是一家照明很亮、显得过度空旷的店。

“她是美纪子。”

智鹤介绍年轻女孩。她比智鹤年轻,约二十岁上下,身穿海蓝色大领罩衫、葡萄酒色窄裙,就像街上常看得到的大学女生或年轻上班族。头发染成淡红色,眼睛、鼻和嘴唇都小小的,五官很可爱,配上蜻蜓眼镜挺适合的。

“你好。”美纪子点头致意,涂上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开始抽起来。三人份的蛋糕、红茶送到桌上来。

“美纪子是我朋友的朋友,反正就是朋友啦。她一直在侦探社打工。”

“侦探社?”

这女孩还真不像侦探。

“嗯,我工作的时候,绝对看不出来。从千金小姐到风尘女郎,我样样都可以装扮。”

美纪子吐一口烟,说道。

“我可是特别拜托美纪子向公司请个假,替我们调查的哟。”

智鹤红着脸说明。

“调查什么?”

洼岛的声调有点尖,心想莫非智鹤把我们的推论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这个女孩?

智鹤没有回答。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请不要介意,我很快就告退了。”

美纪子突然插嘴,然后快速地吃完蛋糕、喝光红茶。

“智鹤姐,谢谢招待,欢迎再惠顾,我会严守秘密的。”

美纪子站起来,扭动屁股走出咖啡店。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洼岛改口问。

“上次在酒店你向我解说神田十和子注射麻斯隆的手法,我不是说了吗?你说是因为她怨恨并森行彦,不过,当时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杀害并森行彦能获得什么好处?所以,我决定找人调查这件事。那时候我不是说有一件事吗?”

洼岛终于明白了。难道最近智鹤故作神秘的,就是这件事?

“首先,我对你有抱歉也有请求。那是有关于钱的事。因为我是私下拜托她的,所以调查费很便宜,不过,如果用一般物价来衡量,也许还是贵了一些。我擅做主张,实在是说不出口。”

“多少?”

二十万?三十万?洼岛猜想。如果三十万以上,智鹤就太过分了。

“六万。我出三万,你出三万,怎么样?”

“哇塞!怎么这么便宜?”

“特别服务嘛,朋友呀!”

智鹤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白色的档案夹。

“这就是调查报告?查出什么有关神田十和子的事了吗?”

“不是。”智鹤摇头。

“不是?那是什么?”

“我不是调查神田十和子。”

“那你调查什么?”

“计划性的犯罪,是不是一定有人会从中得到好处?在确定这个事件是谋杀时,我就觉得应该先查出谁获利最多。”

“是谁?”

“还用说吗?当然是并森行彦的太太并森良美呀!”

“怎么会?”洼岛吃惊道。

他回想良美肃穆的表情和无懈可击的态度,实在很难想像。

“我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太对劲,这是女人的直觉。”

“你是说她拜托神田十和子杀人?你想太多啦。她没理由这么做,她真心爱她先生,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孩。”

“你太天真了。先不要说这些,看看这份报告再说吧。”

洼岛接过智鹤手上的小册子,开始阅读。报告是将文书处理机列印出来的纸,用订书机订缀而成,看来有点廉价,想必是刚才那位打工的女侦探节省费用的结果。

然而,内容却多达三十页,蛮充实的。上面记载了并森良美的简历,和跟踪一周的详细情况,甚至包括并森行彦生前的经历。

内容委实令人吃惊。

上星期五晚上,并森良美在郊外的地下铁车站下车,走进站前咖啡店喝咖啡。小叔并森拓磨随后也来了。良美坐进拓磨的车。车子开了约五分钟,进入名叫“海豚”的汽车旅馆。两个小时后,车子离开汽车旅馆,往车站的方向驶去。

这星期四晚上,重复同样的事。

上面还贴有四张照片为证。一张是拓磨和良美走出咖啡店,背景是地下铁车站;一张是良美正好坐进拓磨的车,脸孔正确无误;一张是汽车开出汽车旅馆,两人的脸孔看不清楚,但拍下了汽车旅馆的名字和车号;最后一张是车内特写,很清楚地拍下良美倚偎在开车的拓磨身上。和前面几张照片相对照,可以印证两人在汽车旅馆幽会的事实。

并森行彦因为十二指肠溃疡而无法加入一般寿险,这和良美所说的一样,但是,行彦在二十五岁以后已经贷款购买公寓,这时候十二指肠溃疡并未发病,因此得以加入保证支付贷款的寿险,行彦一死,公寓就归良美所有,以后也无须再偿还贷款。

并森行彦和拓磨两兄弟从小就处不好。拓磨到行彦家走动,是在行彦和良美结婚之后。

行彦和良美的婚姻似乎不太美满。超级市场的同事曾听良美抱怨丈夫外面有女人。关于行彦的异性关系,除了出差时逢场作戏之外,和公司女同事之间也传出谣言。不过,真伪尚待查证。

并森拓磨目前单身,除了良美之外,并没有特定交往的女友。

“有什么感想?”智鹤问。

洼岛想起事件发生当天良美的反应。难道在医师室内哭喊、昏倒,和在夜间加护病房内充满憎恨和哀求的眼神,以及行彦死亡时所表现的恐慌,全都是在演戏?

洼岛很后悔自己那么容易上当,不但心里同情她,甚至还付出敬意。

“真令人难以想像。”

“我早就这么怀疑了。他们俩大概打算从院方拿到赔偿金之后,等到事情平静了,再结婚吧。”

“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两人的婚外情和事件有关。也许完全无关,只是偶然受益吧?”

“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然,是他们俩托神田十和子杀人的。”

“不过……没有证据。非但没有,甚至找不到她们之间的交集点。”

“有呀。你再仔细看看报告。”

洼岛又将调查报告看过一遍。还是没有。对于神田十和子什么也没提到。

“这里呀。”

智鹤似乎按捺不住,一手抢过调查报告,打开最前面那一页,指着记载并森良美简历的那一行:

‘昭和五十四年三月绿铭学园普通科毕业’

绿铭学园、绿铭学园?洼岛马上想起来,那正是神田十和子的履历表上所写的高中。

‘照和五十五年三月绿铭学园卫生护理科毕业’

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毕业自同一所高中!

“真没想到……”洼岛受到一股莫名的虚脱感侵袭。

“就是这么回事,了解了吧?”

“可是,她们俩的学科不同,学年也差了一年。要她们俩坦承这个事实,就必须证明她们在高中时代就有往来。”

“没错。不过,这件事我们俩就可以调查了。”

“绿铭学园在哪里?”

“世田谷区呀,在东京。那是所私立高中,只有普通科和卫生护理科。”

“我们医院好像没有其他该校的毕业生吧?”

“我昨天拿到调查报告,今天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们医院只有神田十和子一个人。”

“看来只有直接去学校调查啰?”

“直接去学校不知道有没有用?现在的职员谁还会记得十年前的学生?就算记得,也不知道肯不肯告诉我们。要不要先打电话看看?然后再去找必要的人。”

“好吧,明天午休时我打电话看看。”

洼岛再看一次调查报告。侦探报告书他可是头一遭看到,不过,他还是看得出这份报告写得非常好。必要的东西写得很周详,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就轻描淡写地提过。文字应该相当专业,非专业的人恐怕得再三推敲才行。而这些照片,想必花了一番苦心才拍到。

看来是改了又改,最后才键入文书处理机印出来的。女侦探似乎花太多时间在文章的写作和推敲上,因此没有余裕校对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东西,而出现了几个错字,可谓美中不足。例如:“监察良美的情况”的“监察”,应该是“观察”;“保障支付贷款的寿险”的“保障”,显然是“保证”之误。

“你的朋友真不是盖的。这才值六万元,太可怜了。不过,如果超过这个金额,我也会吃不消。”

洼岛把调查报告还给智鹤。

“无所谓啦。她做侦探一半是为了兴趣,她好奇心很强,跟我一样。”

智鹤将调查报告收入手提包,起身正要离开,眼睛顺势往入口方向望去。

突然间,就像见鬼似的,她整个脸僵住,并且发青。她快速坐回位置,把脸趴在桌上。

“怎么啦?”

“拜托,往墙壁方向看,不要看入口处。”

洼岛照她的话做了一阵子。

“可以了。”视线转回时,智鹤已经抬起脸。

“那边。”

智鹤指的是最靠近入口那一排,从入口算来第五个座位。两名男子相对坐着,脸都看得很清楚。其中一位正是头发斑白、气质良好的小儿科主任野野村,另一位大约五十五岁到六十岁间,全往后梳的头发乌亮有光泽,个子似乎高而结实,一副绅士模样,鼻梁高耸的侧脸看来不像日本人,那是一张活力充沛的强韧脸孔。与其说“端正”,不如用“充满野性”来形容更为贴切。

洼岛看过这张脸。

“刚刚我还以为他们要走过来,急死我了。”智鹤有点羞怯。

“我无所谓,就算被看到又怎么样?”洼岛悠哉地说道。

“那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智鹤怒冲冲地做势欲起。

“好啦、好啦。”洼岛急忙拉住智鹤的手。

“我也无所谓啊。只不过,不要被看到比较好。”

智鹤胀着脸坐回原位。

“野野村主任对面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智鹤冷漠地回道。

野野村主任和高鼻子绅士边喝红茶、吃奶油蛋糕,边交谈。高鼻子男人手势不断,似乎在说明什么事。野野村主任则一味听着,偶尔点点头。从这个位置听不到谈话的内容。

“真讨厌,这种场所就是会有欧吉桑来吃蛋糕、喝红茶。”智鹤皱着眉头说道。

“野野村主任不喝酒嘛。”

医院举办宴会时,野野村主任只在一开始喝一口啤酒,接下来就用可乐或乌龙茶蒙混。

“干嘛不去西餐厅呢?”

大概是因为下雨吧,洼岛想。也许他们本来打算去吃饭的,因为雨下大了,才就近跑到这儿来。

同时走出去不太好,洼岛让智鹤先走,稍后才结帐走出去。野野村主任只顾说话,视线不曾望向洼岛。

智鹤在回旋门前方的屋檐下等着。正如洼岛推测的,外面的雨变大了。街灯和霓虹灯照射下的马路雨滴四溅,行道树也水滴如注。

“我很想送你回去,不过,我今天待机。”

“没关系。我还没跟我妈提过你,下次我在房间招待你。”

智鹤撑着伞转过身,迳自跑向公车站牌。

洼岛觉得斗志恢复了。他已经没有必要同情并森良美,一旦查出并森良美和神田十和子过去有来往,就可以连同证物三路活塞要求两人承认杀人的事实,到时候并森良美恐怕不得不撤回赔偿的要求了。

想来想去,这才是解决这个事件的最好方法。顺利的话,就不会拖累医院和大学医局。

洼岛紧握双手,穿过大雨滂沱的站前大马路。